离阳郡王府的管事捧着托盘的手抖得厉害。
托盘中央的布条被夜风吹起一角。
“礼尚往来。”
四个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砰!”
茶碗砸在案几上,惊得檐下挂着的画眉扑棱棱乱撞。
“好一个武威郡王世孙!”
离阳郡王夏宗弼攥着布条,指节捏得发白。
跪在阶下的幕僚将额头贴紧青砖:“郡王息怒,那夏文珉定是虚张声势”
“虚张声势?”
夏宗弼冷笑一声,布条上的金粉簌簌落在幕僚后颈。
“能识破白莲蛊虫作伪,还知道把尸首扔到本王别院——”
他突然顿住,浑浊的眼珠转向西厢房方向。
“去把世子叫来。”
半盏茶后,有个踉跄进入主厅的中年人,衣襟还沾着胭脂香粉。
“父王”
“跪下!”
夏宗弼将布条甩在世子脸上,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膝行着捡起布条。
突然想起武威郡王府那个落水后意气风发的世孙,胸口愈发憋闷。
“孩儿这就带人去砸了武威郡王府的门匾!”
世子涨红着脸要起身。
“蠢货!”
夏宗弼抬脚将儿子踹翻在地。
“那夏文珉既然敢送这份回礼,便是算准我们不敢声张——你当近龙卫是摆设?”
烛火爆开灯花,映得世子脸上胭脂格外刺眼。
夏宗弼望着窗外渐圆的月亮,突然觉得疲倦。
当年老武威郡王送子入宫时,自己还嘲笑对方卖子求荣,如今看来
“传令下去。”
他揉着眉心对幕僚吩咐。
“把西郊马场送给珉侄孙压惊,就说”喉头滚了滚。
“就说本王猎得良驹,赠予少年英杰。”
胤帝搁下毛笔,揉了揉酸胀的腕骨。
案头堆叠的奏折被夜风掀开一角,露出户部侍郎工整的馆阁体:
【乞减荆南路春赋,以安流民】
“陛下,武威郡王世子递了腰牌求见。”
掌灯太监轻手轻脚地添了盏明前龙井,茶烟漫过御案上那泥砚——正是三年前夏仲署献的寿礼。
胤帝闻言舒展了眉峰,随手将户部奏折压在砚台下:“快宣。”
夏仲署踏入殿门时,正见帝王挽着素绢衣袖在研墨。
烛火为那袭常服渡了一层柔光,恍惚间竟似民间学堂里温文的教书先生。
“臣拜见”
“十三郎倒也已经跟我这般见外了?”
胤帝笑着虚扶一把,指尖沾的墨渍在夏仲署袖口。
“尝尝新贡的甘露,朕记得你最爱这清苦滋味。”
夏仲署捧着瓷盏,热水散发的茶雾模糊了视线。
养心殿的熏香还是楚皇后最爱的那款,恍惚又回到幼时被牵着手学《帝范》的岁月。
“听闻珉儿归京时遇了惊马?”
胤帝突然开口,语气随意得像在闲话家常。
夏仲署指节一紧,盏中涟漪惊碎了倒映的烛火:“劳陛下挂怀,小儿顽劣,非要试骑新得的西域良驹”
“离阳郡王府送了个新的?”
胤帝突然轻笑,沾了墨水的毛笔在宣纸上勾出“制衡”二字。
“宗弼倒是愈发会疼侄儿了。”
夏仲署喉头微动,想说些什么。
“朕昨日见了钦天监的折子。”
胤帝忽然转了话头,腕间珠子随着批阅奏折的动作轻响。
“说是紫微东移,宗室兴旺。”
毛笔在《请立皇嗣疏》上顿了顿,最终只批了个“阅”字。
夏仲署垂眸盯着茶沫沉浮。
抬眼望去,帝王正拈百无聊赖着把玩着手中的镇纸。
恰似他记忆中那个会偷偷带他爬宫墙摘杏子的‘父皇’。
“珉儿今年多大了。”
夏仲署面露恭谨:“臣子今年一十有五。”
“待珉儿今年诞辰,让他来资善堂听讲吧。”
胤帝随手将镇纸放到一旁。
“那孩子眼神清正,很像你幼时的模样。”
夏仲署面色一变。
“犬子愚钝,怕是会惹恼资善堂的老师。”
资善堂,大胤皇子读书处。
如今,后宫嫔妃刚刚才传出有孕,就让宗室子弟后代入宫。
且不说他夏仲署本就不想入宫,如今这形势,让自己儿子入宫,不是将武威郡王府往火坑里推吗。
夏仲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冰凉的触感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资善堂,那是他六岁起便日日饱受学习之苦的地方。
“陛下。”
他喉间泛起铁锈味,垂眸避开帝王温煦的目光。
“犬子顽劣不堪,前日还因纵马踏坏西市胡商的琉璃盏,被京兆府递了折子”
“朕记得你幼时也爱纵马。”
胤帝忽然轻笑,腕间佛珠滑过奏折上未干的墨迹。
“那年你执意要骑那匹羌人部落进贡的宝马,摔断了胳膊也不肯哭,倒把皇后急得犯了头风。”
夏仲署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那日他疼得眼前发黑,却仍要挺直脊背说“儿臣无碍”。
胤帝指尖拂过案头《帝范》,书页间夹着的杏叶早已枯黄。
“朕前日召钦天监监正李玄,他说紫气不显——”
茶盏“咔”地轻响,夏仲署仓皇起身长揖:“天象牵扯到社稷!李监正怕是推算有误”
“十三郎。”
帝王罕见的呼唤惊碎了满室暗涌。
这监正有病吧,后宫有孕,这个时候说这个话,不就是给皇帝添堵吗。
夏仲署抬眼时,正见胤帝揉着眉心,案头奏折堆里露出半幅《皇嗣教养疏》。
朱批的“再议”二字墨痕还没干。
“朕不过是想让珉儿替朕瞧瞧,资善堂新栽的杏树可还开花。”
夜风忽地卷起《帝范》书页,露出扉页稚嫩的批注。
“仲署谨记:为君者当以身作则。”
那是楚皇后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写下的训诫。
夏仲署忽然踉跄退后半步。
养心殿的盘龙柱在烛火里扭曲成枷锁。
二十年前被送出宫时,朱漆宫门合拢的吱呀声穿透岁月,与此刻檐角铜铃共鸣。
“臣”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云雾里。
“需与家父商议。”
帝王眼底的星火倏地暗了,腕间珠子“啪”地撞上案板。
案几上的茶水被震出来几滴,正落在《请立皇嗣疏》的“嗣”字上,将墨迹晕染成狰狞的伤口。
再议吧……
夏文珉捏着马场地契轻笑,玉骨折扇挑起案上的请柬:“离阳郡王倒是舍得。”
“西郊马场有草场千顷,良驹三百。”
下人捧着热茶立在廊下。
“郡王说其中还有匹照夜玉狮子,是特意留给世孙的。”
“他这是要告诉全汴京,两家从无龃龉,他家一脉亲近家人。”
夏文珉将地契扔进火盆,看着请柬在火焰里蜷曲成灰。
“可惜祖父最厌人送马——上次礼部那边赠了匹大马,被他老人家剁了喂虎。”
那下人嘴角抽了抽,想起老郡王扛着血淋淋的马腿闯进厨房的模样。
“不过这份礼得收。”
夏文珉突然起身推开木窗,微风卷入书斋。
“明日你带人去马场,把照夜玉狮子”
他指尖在门窗前轻叩,惊走两只雀儿。
“送给长公主,就说是侄子送给姑姑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