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温暖……
这一路不知多久,像抱紧失而复得的唯一珍宝,顾慕飞双手不放,一直保持同一姿势,稳稳固定抱住她,怕车颠簸她会痛,怕她伤情恶化。
他一直全身震颤。
好像大梦初醒,苏梨朦朦胧胧挣扎开眼,又似梦非梦。
眼前混沌,光线……也混沌。隐约,消毒水的气味淡薄,却化不开;又浮起令她安心的古龙水与新鲜的樱桃香。
衣衫窸窣,就在手边……
“慕飞。”
声音好轻。竟不像她自己。
他不在。
遥遥隔开混沌黑暗,只大概从门底渗进一缝冷白。门外,朦朦胧胧,像有人在平静说话:
“……务必密切观察。肋骨骨折是大事。我们已经用上止痛泵,让病人再睡久些。总之,这需要长时间静养,杜绝任何大幅度动作。
“我听电话里陈述,说是车祸?没有伤及脏腑,已经不能更侥幸了。”
“……是啊。”
这回答,语气沉沉,像若有所思。是顾慕飞。
他母亲就因人造车祸而死。对于可能的后果,他长年追踪调查;又怎可能不把后怕刻骨铭心、感同身受?
但这嗓音出口,除了一丝丝颤抖,依旧冷静、干脆,不肯夹带丝毫私人感情:
“手肘处的骨折,会预后不良么?比如,影响绘图。”
“绘图?”
另一个声音明显始料未及。
“这取决于明天的手术。我们判断有神经受损。不过,只要手术顺利,问题应该不严重;搬重物才可能阵痛。伤在左手,不知……?”
“了解。劳您费心。顾某感激不尽,定会报答。”
随话锋转变,这嗓音里磁性驾驭,语气变幻,又足够诚恳可亲。
他的报恩,他从不轻易出口。在闵州,不曾有几人能享此殊荣。这贵过千金。
“啊……哪里敢当。”
显然,对面也惶恐不已:
“顾先生是仪院长的贵客,我们不过竭尽医者之责……
“只要您谨遵医嘱,若病人呼吸困难,不管多轻微,请立即按铃。我们定效犬马。
“那,顾先生,我不叨扰了。”
一门之隔,声音渐轻,医生脚步已渐行缥缈。顾慕飞却没有进来。
很快,从若有若无到稳定踏实,似乎,又有脚步正迅速接近。
“慕飞。”
嗓音低沉稳健,牵扯出烟酒的沙哑。这大概……是戴则吧。
“说。”
顾慕飞回应简洁。
“我刚从市警局赶回。我与他们打过招呼了。政厅也在施压。他们压力很大。
“盛家极力表白他没参与。他还在外事组办公室等你——
“还有,如你预期,医院现在被包围,媒体蜂拥而至,都问是不是你出事——”
话出口太急,戴则呼吸一顿。像看到眼前的顾慕飞对此完全漠视,戴则又进一步汇报:
“……情报组已经把消息全面封锁。媒体统一决定先这么报:是天气原因导致交通事故,伤亡未知。
“这样,可还行?”
——天兴帮、盛家、fri-night,事已至此:三家逐鹿,局势冰封僵持。
唐权此时动手,无非抄黑道捷径,力争一劳永逸。
顾慕飞默默无言。
背靠冷硬的房门,连同仍在微妙震颤的身体,他双手攥紧,松开,又攥紧。他不愿承认。
今夜因为他,苏梨九死一生。
这九死一生,曾是他故意冷淡感情、把她当情妇,不敢强求爱她、或自觉值得被她爱的借口;曾是他最担心的——
却同时,苏梨打破僵持的冰面,粗暴撞开缺口,让他师出有名。
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你把各大媒体老总都给我叫起来,拎起耳朵听:
“这次我本人示意,顾氏财阀背书,闵州媒体联合,不许一字敷衍!
“如何煽动舆论是他们的事,但必须字字诛心!讲明白追杀无辜这份罪行,写清楚唐权的名。
“五百多万付之一炬,烧在市中心,白烧吗?市政也必须追责到底。
“李恩佐呢?还在现场?”
“……是。”
像愣住,又像被顾慕飞的怒意完全压住,戴则犹豫回应,心底愕然得发颤:
财阀、舆论与政治齐齐出动,三方绞杀,这当真非同小可。
从见到苏梨勉强归来,不过短短一小时有余,顾慕飞雷霆盛怒,两边用心,竟也运筹帷幄,处处杀招,编织下天罗地网。
“……车,李恩佐不是专家。”
戴则小心汇报,当心不触及逆鳞:
“但他也跟去搜证据了。不幸的是,车载监控与行车记录也都被完全烧毁。现在全组群情激昂,人人都想出力做事……”
突然想起一线生机,戴则抓紧回:
“对了,慕飞,重中之重,你托付我那样东西——”
看戴则示意,并不立即回答,顾慕飞暗递眼色。他先叫来enx,替他看护病房。
从苏梨病房前,走廊宽而明亮,顾慕飞与戴则一路沉默,一直走出走廊尽头,来到私人医院露台上。
夜色深蓝垂坠,大雪纯白漂流。
静静俯瞰梨岛一角,露台孤冷,雪化尽无痕——石砖地上,湿漉漉投落两道身影。
慎重,戴则把门落锁。顾慕飞戴上黑皮手套。
从戴则手里,动作利落,他拔出手枪。
枪体深黑,钢面坚硬又无情。右手老练持枪,顾慕飞拇指向下一抹,弹夹轻松滑进他左手心。
只一眼打量,他把弹夹简单丢给戴则,手按住枪背轻轻回拽,松手,滑套一弹——
“叮”。
枪膛里,黄铜一线弧光,扬起,坠落,弹跳,又坠落。在他们脚下湿漉漉地面上,暖光追随着流淌,子弹转过半圈——
从容下蹲,戴则捡起这枚子弹。
把子弹一一平摊掌心,戴则细数。不多不少,少去四枚:三枚子弹无情,依次轰碎连环谋杀里三张面孔与生命;另一枚,曾洞穿今晚烧熔成炭的panara车门钢板:
顾慕飞特意拿去,亲手,已送给西梓分局程士宁程警长。
仔细清点过,戴则确认无误。顾慕飞把手枪翻转,把装满的弹夹按原样填回,左手再次轻拽枪背,滑套顺弹,“喀”。
声音微而不闻。
手枪上了膛。
纯黑西服包裹,迎风,顾慕飞手臂平稳舒展。丹凤眼瞄准闵港层叠夜色,他手指扣上扳机。
虎口与食指的硬茧与枪完美贴合——
这手感,阔别久违。
“慕飞,自然,你认得这是g17。”
多年战友,彼此经历全无遮掩,戴则悠悠开口。顶住露台冷风,他冷静点上一支烟。打火机火光照亮面容,又顺从消逝。
身处室外,他知道,顾慕飞此时不会介意:
“不过,这次……不是走私。”
一五一十,戴则把两月有余的追踪与调查,徐徐开口:
“如你猜测,这次很特殊。上季度闵州市公安下的批文,进口这批作为警用,数量和配给都有数。文件我已经备份。”
仰起头,戴则意味深长,吐出一长串烟迹。
“警方只说枪丢了,还重重处罚了几个人。但这次,真正的买家……是地隆会。”
忍不住,顾慕飞嘴角快意上扬,喉头轻声发笑。
顺手,他拨上保险,收枪入套。肩头沾染雪花,他褪下西服。
一路一刻不停紧紧抱护住受伤的苏梨,他纯黑衬衣沾染她的血迹斑驳。好在,黑色不显。
干脆利落,顾慕飞穿上枪套,把手枪隐蔽固定在左肋,又把西服外套掩盖穿回。
显然,对戴则的汇报,他多少有数:
“市政扶持地隆会,促使黑帮内斗。唐权借合作吞吃盛家,拿盛家资本再联合地隆会。
“难怪……我一动盛春秋,唐权恨不得当即把我做掉。”
顾慕飞冷声哂笑。
“唐权老谋。这战略,盛春秋就算发现,也骑虎难下。
“群雄逐鹿,最终,谁能执掌闵州?”
口气轻蔑,顾慕飞嗤之以鼻。
“……真够了。”
这口吻,他已极尽厌恶:
“条件已齐,只需挥师城下……”
正当此时,走廊室内,welsh轻敲窄窗。立刻,戴则打开露台的门。
“boss,天兴帮送来。验过了。”
他手里,是一只不大的信封。
面无波澜,顾慕飞接过信封,就近移到窗口灯下。
灯光暖黄。洁白纸面上,只映出零丁一行宋体印刷:
“顾先生亲启”。
字浅淡得,似乎都不足够用墨。
指尖把信封挑开,里面只单薄一张纸。
眼光锋利,顾慕飞迅速扫过纸面。他看书看报告从来一目十行。这次,手拿信纸,他却看了很久。
“怎么……?”
终于,丢开手中烟蒂,戴则开口追问。
“……天兴帮同意议和。”
头也不抬,顾慕飞语速干脆:
“或者说,唐权刚刚宣布,作为复合的整个闵州兴隆会会长,他同意议和。
“加上盛家,三方会谈。要求,单刀赴会。年后,三月一日。地点协定。”
welsh吃惊:
“兴隆会?”
而戴则更眼神凝重:
“难道,终于有机会,尘埃落定——?
“但,慕飞,单刀赴会——”
顾慕飞一言不发。
三月一日:那也是苏梨已经订好机票,而他……也终于在今晚下定决心、彻底退出,要与她一同……远走高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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