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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天刚微亮。
孟珏便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嘈杂。
未等她起身,箐兰便推开房门,面带愧色地对她说:“娘子,扰您清梦了。
”难得她这寒舍也有此等热闹的场面,孟珏心中不由多了几分好奇。
她边穿小衣边随意道:“什么人?”箐兰替她取来夹袄:“是东院的。
”孟家这间宅子,是从翁翁孟德海手上传下来的。
孟德海共有两子,老大孟宪老二孟宁。
东院分了孟宪,北院则住了孟宁。
后来孟宪死在了剑川,没留下一儿半女。
孟德海死后,孟府便全归了孟宁继承。
孟宁平日里住在外院,玉娘便留在北院居住。
后来他纳了平娘,为避免内院纷争,就将她安排在了东院。
听到是东院平娘,孟珏心头微动。
她快速系上衣带,坐在镜前细细盘好发。
“请她进来。
”箐兰不明白娘子为何对东院如此重视。
虽说从前东院并没有同北院的人那般欺负娘子,但也从未对娘子施以任何援手。
三娘子莹娘脾气娇纵,经常在众人面前挖苦娘子,因此箐兰并不喜欢东院的两位主子。
不过她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喜恶去违背娘子的命令。
自己和墨竹都是娘子拼了命保下的人,若不是娘子,自己早就化作城外乱葬岗上的一捧黄土。
府上众人皆怕随娘子去了平夏,她却觉得,只要自己能跟在娘子身边,哪里都是安所。
因着昨晚下了雨,连带着今早的空气都是湿漉漉的。
日轮尚未东升,湿润的潮气和着冷风,直叫人冷得打颤。
朱嬷嬷扶着平娘,眼睛却四下打量着这间荒凉的小院。
“小娘,这位半月之后就要嫁去那蛮野之地了,咱们何必来这儿讨好她呢。
”平娘扶扶被风吹偏的绢花,口中热气化作丝丝白雾。
“朱嬷嬷,你看这院子漂亮么?比起沁春院如何呢?”朱嬷嬷听罢先是一呆,随即低笑出声。
“小娘莫要与老奴说玩笑了,谁不知镜园从前是堆放柴火的杂房,如何能与开国侯花费半数银钱精心修筑的沁春院相比。
”平娘视线下转,看向手中的匣子。
“那你说说,大娘子又为何从沁春院搬到了镜园?”这次朱嬷嬷没有立即回答,她迟疑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据说是当时为大娘估命的大巫算出大娘子命里带煞,会妨害亲人,才……”平娘冷笑一声。
“郎君信巫,所以才会娶了北院那位。
正因为信巫,所以才会弃阿婆临终遗言不顾,叫命格贵重的二娘子搬到沁春院。
他信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鸿运当头重入官场。
可这官运既不是他那福慧双修的玉娘带给他的,又不是富贵盈门的二娘子赠与他的,你说他会怎么想?”平娘慢慢悠悠,语中却暗含讥讽。
“人会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是因为抓不住实实在在的东西。
可若有朝一日他因外物切实得到想要的,你猜他从前的信仰还能剩下多少?”孟宁这个礼部郎中到底是怎么当上的,整个卫朝无人不知。
孟宁对此有多重视,旁人不晓,作为他的枕边人平娘还能不知?!世人只知元景三年的榜眼有个骁勇善战的长子,却不知他还有个苦读诗书却郁郁不得志的次子。
平娘不止一次听到醉酒的孟宁指着天痛骂阿娘不公,随后又踩着地嘲笑大哥命短。
忤逆阿婆最后心愿,又何尝不是孟宁对她的报复?!这样一个人,能做出卖女求官的事,平娘也不足为奇了。
朝阳徐徐升起,曦光洒在地上沉积未干的水,折射出炫目耀眼的光彩。
平娘动了动发麻的腿,瞧着屋内人影晃动,轻声呢喃道:“若想得见彩虹,总要有人去承担风雨,你说是吧,大娘子……”薛清平不比乡野出身的玉娘,她是江宁府通判薛兆的嫡次女。
与孟宁的亲事是张敏亲自定下的。
当年若不是孟宪孟德海相继离世以致张敏忧思郁结病重卧床,玉娘也未必能先一步接进来做了掌家娘子。
房门缓缓打开,平娘收起思绪,微笑着随箐兰入内。
清茶压倒余沫,茶筅轻击茶碗。
轻烟迷朦中,一位女子跪坐在室,安静淡然的目光落于其身,蓦然就令人心头一松。
“小娘来了。
”孟珏素腕轻提,碗中沫饽细腻柔软。
平娘绽开一个笑颜,双手接过茶碗。
眼看沫花呈春风拂柳之景,脸上笑意愈深。
“公主点茶的功夫越发了得了。
”平娘将碗送到嘴边轻抿一口,茶汤从舌尖缓缓滑入腹中,温润清透的气息瞬间溢满整个口腔。
孟珏嘴角上扬,她将茶筅浸入温水之中,转手拨了拨通红的小炉。
平娘眼睛迅速向后一扫,笑着放下茶碗。
“瞧我,都忘了正事儿。
”平娘端出匣子送到孟珏面前。
“听闻昨日墨竹女使受了委屈,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库房找了两根参子。
还有这个……”她从怀中掏出两张纸平铺在桌上。
“眼瞅着日子一天天近了,这些东西也早该交给你了。
”平娘眼含柔光看向立在孟珏身后的箐兰。
“你们记着,公主代表着卫朝,万事都要以公主为重,不要丢了卫朝的脸。
”箐兰恭敬行礼:“平娘放心,奴婢拼死也会护娘子周全。
”箐兰语气满是郑重,平娘也不由咯咯一笑:“如此主仆情谊,真真叫人羡慕。
”孟珏捏起那两张的纸,那是箐兰墨竹的卖身契,那样轻又那样重。
“如此我便多谢您了。
”平娘将孟珏眼底的悦色收入眼中,心知这算是送到孟珏心坎里去了。
“公主这话从何说起,我也是刚接手家中俗务,若是您有什么需求,遣人去东院提一嘴就妥。
”东西到手,孟珏自然懂得投桃报李。
“小娘这话到提醒我了。
”孟珏指了指书桌上堆叠成山的宣纸。
“练字的纸倒是不多了,这几日天气多变,我想在家中多练练字。
”平娘眼中划过一丝亮光。
“公主放心,午后我便叫人给您送来。
”平娘特意早起,说到底,不还是昨日那一纸表章惹得?如今孟珏亲口允诺,平娘也不敢多待,赶紧扶着朱嬷嬷到外院交差。
箐兰端来墨竹的药,眼里透着些许疑惑。
“娘子,我不明白……”孟珏笑着,白皙的面庞在朝阳的照射下透着莹润的光。
“太婆的眼光,自是极好的。
”——邢嬷嬷今日来得很早,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漠神色。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檐下。
清风徐徐,吹动少女轻盈的衣袖。
贺嬷嬷额头渗出冷汗,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孟珏头上的茶盏。
调皮的光点在未干的水洼中上下跃动,孟珏眼睫微挑,脚尖轻点,步履沉稳地来到邢嬷嬷面前,缓缓屈身。
邢嬷嬷抬手,将茶盖拿起,温热的水汽带着茶香升腾而起。
贺嬷嬷上前接过茶盖,目光却紧紧锁着盏中静谧水面,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待树影微斜,茶香散尽,邢嬷嬷才将茶盏端了起来。
“公主天资聪颖,老奴已经没什么能教给您了。
”邢嬷嬷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
她在宫中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孟珏这样的人。
坚毅聪颖,不卑不亢。
到底是张家的血脉……邢嬷嬷收起眼底残余的丝缕温意,她双手扶起孟珏,屈身行礼道:“明日起,官家会另派人来教您……”“骑术。
”墙边突传一道陌生男音,轻巧地接过邢嬷嬷的话茬。
孟珏闻声看去,只见一束发高尾男子身着靛蓝马服,手执马鞭,斜靠在镜园摇摇欲坠的门上。
男子眼神明亮,接到孟珏投来的目光立刻直起身,脸上带着肆意轻快的笑,大踏步朝她们走来。
“邢嬷嬷好。
”男子双手抱拳,语气十分亲昵。
对着男子咧出的八颗牙,邢嬷嬷冷肃的脸也和缓下来。
“肖小将军,您怎地现在就来了,官家的旨意还未传下来呢。
”男子拿马鞭的手随意摆了摆。
“我这不是好奇嘛。
”男子将目光再次转向孟珏,身形则靠邢嬷嬷。
像是要说悄悄话,声量却不减分毫。
“听说那位可是被楚先生骂惨了,我见着时脸黑的就像…烧糊的锅底。
您是不知,昨晚虎豹营人人自危,连厩棚里拴着的马都不敢打个响鼻……”邢嬷嬷面上先是一愣,紧接着似是在脑中略略想过些什么,素来板着的脸也隐隐透出笑意。
“罢罢罢,索性老奴也完成了官家的使命,这里便交给你。
”男子面露悦色,刚要点头,园外却紧接一道急声。
“是肖指挥使来了吗?”园门被人大力推开,孟宁身着朝服,拱着手来到男子面前。
平娘紧随其后,饱含深意地朝孟珏看了一眼,孟珏却并未避让,而是淡然地接下了她的眼神。
平娘心头一松,随即又带了些许谨慎,手中帕子的攥得更紧了。
“礼部郎中孟宁见过肖指挥使。
”孟宁躬身行礼,寒锋般锐利的目光在孟珏脸上打了个转。
“敢问肖指挥使前来可是娘娘有什么旨意?!”肖镇西敏锐察觉到了孟宁谦恭之下隐匿的寒意,脑中忽然想起昨夜楚涣的话:“你们既已无能,索性就更无能一些,多替拓跋恭选几个妃子,以免那劳什公主还未到平夏便遭了什么祸,坏了你们的大事!”肖镇西眼风一掠,将园内景色尽收眼底。
鞭子崩得笔直,望向孟宁的目光也失了温度。
“现在举国上下都在筹备和亲事宜,我自然是为此事而来。
”“传官家旨意,从今日起,我会每日前来教习永和公主骑术,直至公主出嫁。
”此话一出,不光孟宁一脸震惊,就连孟珏心中都是一颤。
要知道肖镇西可是皇城司正指挥使兼庆州团练使,虽说品阶不高,手中却是有实权的。
而且……孟珏眼中划过一丝暗芒。
肖镇西与官家自小长大,是正经的保皇派,在官家心中的分量不可与常人相比。
邢嬷嬷倒还罢了,她可不信自己有本事能请来这位做自己的老师。
何况……官家怎会突然叫自己学习骑术,还是叫肖镇西来……要知道,五月初官家出宫祈福,途径梅林却遭刺客伏击。
殿前司指挥使因此事被问斩,职位也空了出来,此时调肖镇西入京,意味太过明显。
怎会突然……又要随自己出嫁?!孟珏想不通的事,孟宁自然看不透,但总归不是他所担忧的那件事。
孟宁收回压在孟珏身上的寒光,面上露出几分诚惶诚恐。
“这怎么使得?!肖指挥使日理万机……”肖镇西挥手打断:“诸事都抵不过和亲的事,况且……”他余光看到一脸若有所思的孟珏,心中一动,话锋又是一转:“我已于今日卸任指挥使职务,现在不过一介白身,孟大人不必如此恭敬。
”如果说方才孟珏心中略有惊讶,此时便是惊诧了。
肖镇西在京职务被罢免了?这怎么可能?!肖镇西一乐。
想他在墙头趴了一早晨,都没见这小娘子脸上起过些许波澜,现在总算是看到她另一副表情了。
他朝邢嬷嬷使了个眼色,邢嬷嬷心领神会,又恢复成平日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冷着脸对孟宁下逐客令:“官家旨意不可耽搁,孟大人请——”孟宁心中急切,他自然想与肖镇西多说说话,好套套官家的心意。
可邢嬷嬷那肃然的眼神又叫他不敢多留,目光在孟珏身上顿了顿,到底还是陪着笑脸退了下去。
待邢嬷嬷关上镜园的门,肖镇西才将视线重新投到孟珏身上。
其中有探究、有兴味、还有些许欣赏。
二人只隔了一臂之远对视不语,霞光穿过青丝映在彼此的脸庞,只剩下耳畔清风在空中盘旋。
“潜龙在渊,蓄力方可一飞冲天?!”孟珏一愣,肖镇西眼中笑意更盛。
“须眉尚且以身报国,此身亦可?!”“你……”孟珏脑中快速划过一道身影。
昨夜那位老人,孟珏心中不是没有猜测。
尤其是他交予自己的那个药瓶。
胎薄釉厚,底部留有细小的支钉痕迹。
那是汝窑烧制的瓷瓶,专供官家不入民间,孟珏也只在张敏陪嫁里见过两对。
因着心中的那点犹疑,孟珏也对老人讲了些漂亮话。
国家之重,绝不是她一人便可担起的。
她没那个心思负起全天下人的性命,就如天下人也一样不在乎和亲的是谁、她可否愿意将自己的一身红装埋裹在黄沙凛冽的蛮北。
不过她也不怪罪任何人。
生身父母尚且拿她去换富贵荣华,她又怎会在意芸芸众生的想法。
孟府还是平夏,对她来说都一样。
若就此还了生养之恩,倒也不错。
“孟大娘子?”肖镇西清润的嗓音传入孟珏耳中,扰乱了她的思绪。
孟珏抬起头,将将就撞进了一双澄澈如水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