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内的灯光晃眼,严斌的呼吸逐渐加重,掌心开始渗出细汗。他盯着桌面那份讯问笔录初稿,嘴唇微微颤动,却始终未开口。
程望坐在他对面,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桌上的录音笔滴答运作,仿佛也在倒数着一场沉默的瓦解。
“他是谁?”程望低声问,声音仿佛从冷水中捞出般冷硬,“你口中那个被你‘处理’的人,叫什么?”
严斌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良久,他用一种低沉、压抑的声线回答:
“李树伟。”
“李树伟什么人?”
“他以前是我们项目部下派的临时安全员,其实没什么资质,是我从其他项目带过去的老伙计。”严斌闭上眼睛,声音带着疲惫,“知道些账外账的事——人手不够时我让他帮我签了几张材料入库单,他把底账拍了照留了底,说如果哪天真出事,这些东西能救命。”
程望的目光没有一丝波动:“你把他杀了,只因为他想拿这点证据跟你要钱?”
严斌低声笑了笑:“他说要三十万。说我当时那两笔账已经出问题了,不如提前给他点封口费……可你也知道——如果我真给了,就不是一次。”
“所以你决定——干脆处理了他。”
“不是冲动。”严斌慢慢抬头,“我想过很多办法。找人谈过,吓过,甚至尝试收回他手上的证据。可那人已经疯了,他知道我手上还有账……他说,如果我不给,他就找经侦。”
程望闭了闭眼,眼神如冰。
“你动手那天,流程是怎么安排的?”
严斌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从衣兜里摸出一张揉皱的纸巾,慢慢捏在手中。
“那天晚上,十二月二十号,我提前让工地那边停了夜班,说要整顿现场用电。”他语气麻木地说,“我约了李树伟去项目工地,说我们再谈谈条件。我提前在工地后门的位置准备了一辆面包车,后排铺了防水布。”
“我让他上车,说我们去别处谈。他有戒心,但还是上了。进车之后,我递了瓶水给他——里头我放了氯硝西泮。”严斌深吸一口气,“等他意识模糊的时候,我开车去了南郊仓库的旧料堆放区,那里平时都没人……我用电缆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顿了顿:“他挣扎得不多,大概是药效太强……我不记得那一刻我有没有怕,也没后悔。处理尸体时我还戴了施工手套,知道哪些部位不容易留下痕迹……拆解后,我把袋子装车,凌晨两点前送回丰景置业工地,用当晚预留的土方坑直接填了。”
程望缓缓点头。
“李树伟的手机、证件呢?”
“手机早砸了,卡剪掉了。身份证和他穿的工作服烧掉了。”严斌苦笑一声,“你们还是查出来了。”
“案发之后你有想过潜逃吗?”
“没有。”严斌摇头,“那笔钱还在我账上,我知道早晚会有人查账——我只是以为,能撑得久一点。”
程望没有回应。他盯着审讯桌上泛黄的资料,一页页翻过李树伟当年的入职登记表、合同副本、甚至那张模糊的身份证复印件。
这个人,程望从未见过,但如今已在他们眼前变成一桩“合理”的死者。
“佳信公司,是你让宋伟注册的?”程望继续追问。
“是。”严斌点头,“我们用它套了好几笔项目上的灰色开支,填报上写地基改造、特殊险情修复、外围协调费,都是假的。宋伟也拿了好处——他其实没我狠,但没别的路走。他也怕李树伟出事后,有一天轮到他。”
“可他还是留下了那部手机。”程望冷冷道。
“我没想到他会那么蠢。”
……
当晚八点,刑侦支队的作战指挥系统再次刷新了状态栏:犯罪嫌疑人严斌,因涉嫌故意杀人、毁灭尸体、伪造项目资金流向被正式刑事拘留。
——这起贯穿施工单位内控、虚假财务与有预谋杀人掩埋的“地产分尸案”,终于完成了核心嫌疑人的定性。
……
后续几天,警方根据严斌交代的作案过程,再次组织刑事技术人员对南郊料场进行了全面排查,找到了李树伟被杀时用的部分血迹残留、防水布残片以及当晚遗留的油污轮胎痕迹。
宋伟也被追加审讯,最终在法律压力下坦白配合,交出佳信公司剩余账目及部分灰色收据复印件,使得整条非法资金链得以还原。
在系列法医补证中,李树伟体内药物浓度与严斌描述吻合,其肢体骨骼拆解线切口整齐,与嫌疑人所述操作工具一致,确认属单人作案。
一切证据链条环环相扣。
……
几周后,李树伟的姐姐来到江州市公安局,手里拿着那张早年他留下的全家福照片。
“我弟小时候很听话,后来进了工地,换了几次班子就再没消息。我打过一次电话,他说项目很乱,压着一肚子账,说可能有人想做掉他……”她哭着说,“我没当回事,以为他喝醉了。要早知道……”
她抹着眼泪:“他哪怕是……也不该那样埋在土里……连个名字都没有。”
程望将她引到会议室角落,递上一杯水,什么都没说。
这是结案中最沉默的环节。他见过无数人失去亲人——有的是痛哭、有的是麻木、有的愤怒到几乎失控,但都有一件事共通:无法接受亲人死得“不明不白”。
他们需要一个说法。
程望相信自己所做的,就是还他们一个说法。
……
那天晚上,程望独自站在丰景置业项目的围墙外,看着工地灯火重新亮起。
风把围挡上的宣传画吹得猎猎作响——上面写着:“盛荣地产,构筑理想家园。”
他忽然觉得那句话像个冷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