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欢(苏冉)那句突兀破碎的“别怕”,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死寂的花园里漾开无声的波纹。
怀里那具身体猛地绷紧了,细微的颤抖停顿了一瞬,像绷紧到极限又骤然松懈的弓弦。林晚星的身体比苏冉预想的还要轻,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羽毛。她身上那点混合着草药和干草气息的味道,在这腥甜的血与玫瑰味中若有若无,却固执地存在。
“放…开…”
林晚星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嘶哑不堪,挣扎着要从这突如其来的、更像是陷阱般的怀抱里脱身。她的手不再是试探性地勾住衣角,而是开始用尽全力推搡苏冉的肩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蹭在那昂贵的白色面料上,留下更深的血污泥印。
苏冉被推得一个趔趄,左脚的高跟鞋在湿泥里又陷深了几分,彻底歪了。她重心不稳,不得不松开环抱的手臂。怀里那具冰冷的身体失去了支撑,却没有像上一次那样狼狈摔倒。
林晚星硬生生用那双沾满泥污的廉价运动鞋抵住了地面,单薄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如同寒风中一株被折弯的细竹,却没有折断。她用尽力气,用一只手死死揪住自己破烂的衣襟,试图盖住露出的肩颈和那些刺目的伤痕。那件衣服本就洗得发白,此刻更是被玫瑰刺勾得几乎不成样子。她另一只手撑在沾满泥水的膝盖上,大口喘息,因为疼痛和窒息感,胸腔急剧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难以抑制的抽气声。
她低着头,颈后的骨头透过凌乱的发丝突兀地顶着皮肤。
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意却像被一层看不见的冰壳隔绝了。她像一座小小的、拒绝融化的冰山。刚才那双冰冷的、灼人的眼睛,此刻如同寒潭彻底结了冰,所有情绪都沉入水底,只剩下死水般的空洞。只有被强行撕扯开的衣领边缘,露出的一小片肌肤上,几道深红带血的新伤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安迪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不愧是顾家精心培养的专业助理,面上几乎瞬间恢复了冷静克制。她上前半步,声音不高不低,足够清晰:“承欢小姐,您的手……”
她目光落在苏冉刚才掐住林晚星脖颈的手上——那里有几道新鲜的指甲划痕,在白皙的手背上异常醒目。
苏冉仿佛没听见。她的视线粘在林晚星揪着破衣领、试图遮挡脖颈和那深红伤痕的手臂上。那手臂纤细得惊人,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此刻正因为主人强忍的痛苦而微微痉挛着。而那片本应被衣领遮盖的肌肤下缘,在阴影处,隐约露出一点……
不是细小的划痕,也不是掐痕。
那是数条平行的、微微凸起的陈旧瘢痕边缘。是早已愈合,却因为刚才撕扯的动作再次被粗暴揭露的旧伤。如同古老壁画剥落后,露出底下尘封的惊心动魄的刻痕。
一股寒气,比刚才发现林晚星诡异反应时更甚的寒意,瞬间从苏冉的尾椎骨窜上头顶。原著里那些关于林晚星在收养家庭“寄人篱下”、“不太顺利”的轻描淡写的描述,此刻都变成了眼前这片伤痕累累、新旧交叠的皮肉。
苏冉(顾承欢)的目光死死钉在林晚星手臂内侧那片被破衣领半遮半掩的伤痕上。那些新添的、因为刚才粗暴撕扯而渗血的深红口子底下,几道细长、颜色略深的平行痕迹若隐若现——那是愈合已久的陈旧伤痕边缘,像一道道无声的控诉符咒。
空气里的玫瑰香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晶,沉甸甸地压在她每一寸神经上。
“滚过来。”
苏冉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冷硬异常,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力压制。她这句话是对安迪说的,但眼睛死死盯着林晚星。
安迪反应极快,立刻大步上前,在距离苏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姿态恭敬地垂首:“小姐,您的吩咐?”
苏冉没有看她,她向前走了一步,左脚那只价值不菲、如今却沾满污泥的高跟鞋踩在草地上,发出黏腻的“噗嗤”声。她抬起那只沾了自己血痕的手——不是伸向安迪,而是径直指向仍在艰难支撑着身体、垂着头喘息的林晚星。
“把她弄干净。”
苏冉的声音异常清晰,斩钉截铁,“带到我房间。现在。”
安迪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愕,但转瞬即逝。她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去看林晚星的反应,立刻恭敬地躬身:“是,小姐。”
语气平稳到没有丝毫波澜。
林晚星像是没听见这个决定命运的指令,依旧剧烈地喘息着,额角的汗珠混合着细小的泥点滚落。她努力想站直一点,身体却不住地小幅度颤抖。
安迪动作干脆利落,对着角落里那个吓呆了的小女佣,声音冷了两度:“春梅!还不过来帮忙!”
那语气里的命令性不容置疑。
小女佣春梅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踉跄着扑到林晚星身边,想伸手又不敢碰,手足无措。
安迪没再废话,直接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却不是搀扶。她的姿势更像是要精准地控制住一个挣扎的对象。她的一只手稳稳落在林晚星未受伤的肘部下方,另一手则绕过林晚星的肩背,目标是扶住她的另一边上臂——一个标准的、不容挣脱的控制姿势。
“林小姐,请跟我来。”
安迪的语气平板无波,毫无情感色彩。
就在安迪的手指即将碰到林晚星被撕破衣领遮挡的那边手臂的瞬间——
一直剧烈喘息着的林晚星猛地抬起头。
不是对着安迪,也不是对着春梅。
那双浸着寒潭底水光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刀锋,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几步之外的苏冉(顾承欢)脸上。
依旧是那种冰冷到极致,眼底深处却像是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烈焰的眼神。甚至比刚才在花丛里仰面相对时更加直接、更加尖锐,带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挑衅?
苏冉的呼吸一窒。心脏像是被那双眼睛无形地攥住了。
林晚星的目光在苏冉脸上停留了不过半秒,随即垂下。她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挣扎抗拒安迪即将落下的控制。只是在那冰冷的视线移开的刹那,她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提了一下,像是对刚才那个惊魂对视的无声回应,一个苍白而充满讽刺的微型表情。
下一秒,林晚星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软了下去。
安迪的控制姿势恰好接住了这具瘫软的身体。她稳稳架住林晚星的手臂,将失去意识般垂着头的少女半扶半抱地带离这片狼藉的花园。春梅苍白着脸,抖抖索索地跟在一旁。
脚步声在沾着泥水的石板小径上远去,显得异常沉重。
苏冉(顾承欢)还站在狼藉的玫瑰花丛边。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她,后背却一片冰凉。空气里残留的血腥味、泥土味和甜得过分的玫瑰香,混在一起,令人窒息。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曾扼住林晚星脖颈的手。
手背上那几道林晚星指甲留下的、因为剧烈挣扎而划出的血痕,已经开始渗出细密的血珠。红得刺眼。鲜红的血珠和她白皙的皮肤形成强烈的对比,每一次脉搏的跳动似乎都在将那些伤口撑得更开一些。
苏冉的视线猛地从那刺目的鲜红移开,如同被火焰灼伤。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沉冷到近乎麻木的情绪。那只手被她猛地垂落身侧,手指攥紧成拳,指甲狠狠刺进掌心柔软的地方,带来一丝尖锐的、自虐般的痛楚。
比刚才林晚星在她手背上留下的痕迹更深、更痛。
顾承欢的房间在顾家豪宅三楼视野最好的位置,占据整个东翼。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几乎成了墙,将整个精心打理的花园和后山葱郁的景致框成一幅流动的油画。
此刻,这幅“油画”的主角,却成了室内的一片狼藉。
消毒药水特有的、刺鼻的刺激性气味强势地占据了原本的昂贵香薰的空间。佣人低垂着头,手脚利落地将沾满污迹的药瓶、棉签、带血的纱布收拾进托盘,脚步无声地快速退出去。
厚重的门无声合拢。
卧室内亮着明亮却冰冷的水晶吊灯和壁灯,让一切都无所遁形。林晚星像个被临时安置的易碎品,陷落在顾承欢那张巨大得有些过分的、铺着真丝床单的贵妃榻一角。
她身上那件破烂的衣服被换掉了,换成了一套质地柔软、剪裁简洁却明显属于顾承欢风格的睡裙。香槟色的真丝,穿在她过于瘦削的身体上,肩膀处空荡荡的,显得异常突兀和不合时宜。
安迪站在榻旁不远不近的地方,像一个精准报时的机器人,语调平稳无波:“肩颈及后背浅表划伤十二处,左臂新添撕裂伤一处,深约0.3厘米,已消毒清创缝合。另外,双上臂陈旧性软组织挫伤淤青,面积较大,新旧交替,疑似反复形成。右肋一处两指宽条状陈旧瘢痕,疤痕组织较厚,时间约为半年至一年。其余细微擦伤不计。处理完毕,承欢小姐。”
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林晚星身上,而是落在苏冉的方向,陈述着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林晚星的头侧倚在柔滑的丝绒靠枕上,微湿的额发散乱地贴在鬓角和脸颊。长长的睫毛盖住了那双冰与火交织的眼睛。她仿佛睡着了,脸色是一种失血和惊吓后的惨白,衬得那些清洗过后依旧泛着新粉的伤口更为鲜明。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露在袖口外的小臂纤弱,却布满了被擦拭后显出的、纵横交错的青紫色旧痕,像一张被揉皱又铺展开的脆弱旧纸。真丝睡裙的下摆堪堪遮住膝盖,露出的两条小腿上,同样分布着深深浅浅的淤青和几道结痂不久的划痕。
旧伤痕如同密布的阴云,新伤口则是最惨烈的闪电。那些深浅不一的印记,无声地绘制着一幅名为“痛苦”的漫长地图。
空气凝固了,消毒水的味道越来越浓,几乎令人窒息。
苏冉(顾承欢)站在稍远一点的窗边,背对着房间内的一切,面对着窗外那片被精心修剪过、在夜色中投下巨大浓重阴影的花园。灯光将她轮廓分明的侧影勾勒出来,却没有半分柔和的意味。
安迪的汇报清晰地传入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把她脑子里刚刚理清楚的那点关于“剧情”、“反派”、“任务”的东西,连同她的理智,一起钩得粉碎。
“反复形成”的淤青。“两指宽条状陈旧瘢痕”。“半年至一年”……
那些冰冷的词汇化作了实质的画面,在她眼前疯狂闪现:戒尺、皮带、粗暴的推搡…一个孤立无援的、瘦弱的少女在阴暗角落承受的反复暴力。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越收越紧,每一次跳动都牵扯出闷钝的疼痛,仿佛胸腔里充满了冰冷的碎石。胃袋在痉挛,恶心的感觉一阵阵上涌,让她必须用力扣住冰冷的窗框才能稳住身形。
愤怒。
一种如同熔岩般炽烈、快要将她从内部烧穿的愤怒轰然席卷全身。这愤怒不仅仅是对那个收养家庭施加在无辜少女身上的暴行的控诉。更要命的是,这种滔天怒意里,竟混杂着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负罪感——就在刚才,就在那片花园里,她刚刚扮演完那个施暴者!
作为顾承欢!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手掌掐住那纤细脖颈时的力道,指腹下脉搏疯狂搏动的触感。那一刻,她是真的被“剧情”裹挟,差点就按照那个恶毒女配的设定走了下去。
这迟来的认知像淬了毒的冰水,浇在她燃烧的怒火之上,发出刺耳的嘶嘶声。
“出去。”
苏冉猛地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冰碴,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嘶哑压抑,“所有人。安迪,你留下。”
空气似乎又往下沉了一寸。
角落里垂手侍立的两个女佣如蒙大赦,无声地、飞快地退了出去,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合拢声。
安迪站在原地没动,眼观鼻鼻观心。
苏冉依旧背对着她们,脊背绷得笔直,如同拉满的硬弓。窗外花园投下的巨大黑影将她笼罩,只有肩膀起伏的轮廓显示出她呼吸的剧烈。
房间里只剩下林晚星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带着痛楚的呼吸声。
几秒钟死寂的蔓延,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苏冉猛地转过身。
“那些伤,”她的视线没有看安迪,也没有看床榻上的林晚星,而是落在安迪手边的那个药箱上,“全部。拍照。每一处。”
她抬手,用手指关节狠狠抵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那股要将喉咙灼穿的窒息感,继续道,“用我的手机。原图发给我。”
安迪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错愕,但她几乎在瞬间就恢复了平静,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只是立刻打开自己的随身公文包,取出一部带着顾家定制奢华手机壳的机器:“明白。”
她走到贵妃榻边,动作精准而冷静地开始操作手机的高清拍摄功能。
无声的闪光灯亮起又熄灭。
惨白的灯光下,那些青紫色的淤伤、狰狞的缝合口、粗粝的陈旧疤痕,在冰冷的摄像头捕捉下,清晰地记录在那块昂贵的屏幕上。拍摄时,不可避免地靠近,安迪的衣袖拂过林晚星垂在榻沿的手背。
一直如同沉睡般毫无反应的林晚星,睫毛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微不可察。她的呼吸似乎瞬间屏住了一息。
安迪的动作毫无停顿。拍摄最后一处小腿的旧伤时,她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被裙摆遮住的角度。
镜头忠实地定格下那片令人心惊的过往。
拍摄完毕。安迪迅速将手机递到苏冉面前。
苏冉没有伸手去接。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照片,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到,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成一道冷硬的直线。
她重新转回身面向窗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却比刚才更沙哑,如同砂石在金属表面摩擦:
“备车。去‘南山壹号’。”
安迪立刻收回手机,精准地操作起来:“现在就通知那边的管家准备。另外,林小姐现在需要的身份证明文件和健康档案副本还在顾家……”
苏冉猛地打断她:“你手里能用的资料,带走。现在就走。”
“是。”安迪再次简洁回应。
苏冉盯着窗外那片沉浸在浓黑夜色里的花园。那个下午,刺眼的阳光,折断的玫瑰枝,少女染血苍白的皮肤……这些画面在她眼前疯狂交叠。
一股极其陌生的、混杂着某种巨大愤怒的冲动,将她牢牢攫住。
她大步走向贵妃榻,脚步沉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
林晚星躺在那里,闭着眼,眼睫在惨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仿佛刚刚安迪的拍摄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打扰。那些刺目的伤痕在白惨惨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触目惊心。
苏冉在她榻边站定,低下头。
香槟色的真丝睡袍衬得林晚星肤色白得几乎透明,也衬得她瘦骨嶙峋,小小的脸陷在柔软靠枕里,脆弱得像一触即碎的琉璃。
苏冉俯下身,一只手穿过林晚星蜷起的腿弯下方,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背和肩胛骨下方未被伤到的那一处地方。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直接,没有询问,没有解释。
林晚星的身体在她靠近的瞬间完全绷紧了。苏冉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掌心下瞬间变得僵硬冰冷的身体和细微的战栗。像是受惊的小兽僵在原地,连细微的喘息都消失了。
苏冉没有停顿,手臂用力,猛地将这副轻得过分、却又承载了无数苦难的身体整个抱离了柔软的贵妃榻。
怀里的重量轻飘飘的,却又如此沉重。她的手臂接触到林晚星的脊背,指尖不经意地擦过睡袍下凸起的、未受伤的几节脊椎骨,坚硬硌人。鼻息间消毒水的味道几乎要掩盖住少女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像是阳光晒过枯草的淡淡气息。林晚星的身体是冰冷的,像一块浸在寒潭中的玉石,微微颤抖着。
她身上那些新伤旧痕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真丝睡裙,异常清晰地传递到苏冉的手掌和手臂内侧的皮肤上,激起一片细微的战栗。
怀中的林晚星,在最初的僵硬之后,身体深处发出一种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呜咽,像是濒死小动物喉咙里被死死压住的悲鸣。她将自己缩得更紧,几乎将脸埋进苏冉臂弯处的衣料里,身体蜷缩成一个绝对防御的姿态。她的呼吸很轻很浅,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绝。
苏冉的心脏像是被这无声的呜咽和蜷缩重重击打了一下。她抿紧嘴唇,抱着这具冰冷颤抖的身躯,一言不发,转身大步朝着卧室厚重的雕花实木门走去。
脚步坚定而沉重,在空旷巨大的卧房里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安迪早已候在门边,无声地为她们拉开了房门,随即快步跟上。
深夜的顾宅,奢华的空间像一座寂静无声的巨大迷宫。走廊两侧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油画和巨大的落地座钟。壁灯散发着柔和却冰冷的光线,将抱着人匆匆而过的顾承欢的影子拉得很长、很淡。
拐过一个宽大的楼梯口时,迎面遇上一个穿着睡袍、端着水杯的年轻男人。是顾承欢的二叔家的儿子顾振宇,顾家著名的闲散纨绔。他看着眼前抱着一个“破布娃娃”般的少女、神色冷厉的堂妹和她那个面无表情的助理,端着水杯的手顿在半空,嘴巴微张,惊愕写在脸上:“承欢?这大晚上的……你这是?”
苏冉脚步毫不停顿,甚至没有偏头看他一眼,抱着林晚星径直从他身边撞了过去。力道不轻,顾振宇被带得一个趔趄,水洒了大半在奢华的地毯上。
“滚开。”冰冷嘶哑的两个字扔下,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
顾振宇被那气势慑住,脸色忽红忽白,竟一时没敢再出声。他盯着苏冉抱着人消失在长廊拐角的身影,眉头紧皱,又看看地毯上的一大滩水渍,嘀咕了一声:“妈的…什么情况…”
一路无人再敢阻拦。
车子早已等在侧门专属的车道旁。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后门打开,安迪打开车门的动作和顾承欢迈步上车的动作几乎严丝合缝。
苏冉抱着林晚星弯腰钻入后座。光线骤然暗下,只有仪表盘和车顶柔和的环境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她将林晚星小心地放在宽大的座椅上,自己紧跟着坐进去。
林晚星一沾到皮质的座椅,就如同受惊的小动物般猛地朝远离苏冉的方向缩去,身体紧紧贴着冰凉的车门,把头用力扭向窗外,试图将自己隐藏在车窗暗色的膜后面,只留给苏冉一个完全抗拒、因蜷缩而显得异常单薄脆弱的侧影。她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
车内狭小的空间瞬间被一股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填满。只有发动机启动时极其轻微的嗡鸣,和司机压下离合时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车子平稳地滑出顾家那气派恢宏的雕花大铁门。
就在车辆驶出大门的刹那,一个略显尖锐的中年男声在侧门方向远远传来,带着怒意和一丝焦急:“顾承欢!停下!你搞什么名堂!”
似乎是顾家的某个管家追了出来。
安迪迅速摇下了前座的车窗,对着追来的男人沉声道:“张叔,转告二叔和老先生,大小姐身体不适需要静养,归期不定。”
她的语气带着惯常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车窗在她话落时升起。司机会意,没有半分减速和停留,黑色的车身流畅地汇入主路的车流,将身后那座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牢笼甩入深沉的夜色里。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流转。五彩斑斓的光透过深色的车窗膜,在林晚星紧贴着车窗的苍白侧脸上投下凌乱的、飞快变幻的光斑和阴影。她像一尊被遗弃在角落里的、蒙尘的塑像,一动不动。
“南山壹号”是顾家名下最顶级、安保也最严密的高档公寓楼盘之一。顶层复式公寓拥有整面墙的落地玻璃幕墙,俯瞰着城市最璀璨的夜景中心。
车子驶入地下专属车库。安迪早已提前通过设备发出指令,私人管家已经守候在通往顶层公寓的专属电梯厅旁。
顾承欢抱着林晚星,大步走向那扇缓缓开启、内饰宛如太空舱般流畅简洁的电梯。私人管家和安迪紧随其后。管家是一个穿着考究西装的中年男人,神情严谨恭敬,目光在林晚星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真丝睡袍和满身的伤痕上快速掠过,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微微垂首:“承欢小姐,安迪小姐,房间已准备妥当。医生十分钟后到。”
电梯无声、快速地上升。
这顶层公寓的玄关区域开阔到近乎空旷。安迪走在侧前方引路,管家安静地跟在最后面。
苏冉抱着林晚星,快步穿过铺着冰冷深色大理石地砖、光可鉴人的玄关,直接朝着主卧的方向走去。这顶层的一切都纤尘不染,安静得可怕,只有她们脚步声的回响。
推开主卧的门,内部空间同样巨大。顶灯自动感应点亮,散发着苍白而明亮的光。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璀璨壮观,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疏离感。
苏冉走到那张大得夸张的床边,试图把林晚星轻轻放下。
就在接触床垫的瞬间——
一直僵硬地蜷缩在林晚星猛地爆发了。
她的动作像一道突然被拉开的紧绷的弓弦!不再是温顺的沉默!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苏冉臂弯里脱离出来!身体狼狈地滚向床的另一边,脊背狠狠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惊的撞击声!
“呃!”她痛苦地闷哼一声,整个人因这剧烈的动作牵动了伤口,蜷缩在宽大床铺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如同狂风暴雨中惊惧到极点的雏鸟。
她缩在角落,用那双充血泛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几米开外的苏冉,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双眼睛里燃烧着极度恐惧、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警惕,再也没有下午在花园里的冰冷或探究,只剩下最原始的、濒死的抗拒。喉咙里发出被压抑的、破碎的、意义不明的短促音节:“呜…走开…别…别……”
那抗拒是如此惨烈而赤裸,仿佛苏冉的每一次靠近都是对她生命的终极威胁。
苏冉站在床边,伸出的手臂僵硬地停在半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看着角落里那个满身伤痕、被恐惧彻底攫住、拒绝任何碰触的少女,一股比刚才在顾家更深的无力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闷痛猛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空气凝固如铁。消毒水的味道似乎又在这崭新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僵持中,私人管家悄无声息地将主卧旁边紧邻着一个套房的门打开,并未靠近,而是恭敬地对着安迪示意性地低声道:“安迪小姐,林小姐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已经放在那个房间了。”
苏冉的目光越过管家,投向那个打开的门后。
那显然是一个设计精良的次卧,空间不小,装饰简约干净。但此刻,从她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房间里临时准备的一张小床——一张靠着内墙、没有窗户,位置显得有些幽闭的单人床。
这张隐在阴影里的小床,像一个巨大冰冷的讽刺符号,轰然砸进苏冉眼底。
那张单人床紧贴着内墙,远离这房间唯一的光源——门口透进的灯光。床边连个床头柜都没有,空空荡荡,光线从门外照进去,仅仅能照亮床脚的边缘,床铺的上半部分都沉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灰暗阴影里。像是牢笼里被遗忘的狭窄一隅。
苏冉(顾承欢)的目光钉在那张半隐于暗处的、冰冷的备用床上。这张无窗、狭小、紧贴内墙的单人床,在她眼中瞬间扭曲成一个巨大的、嘲讽的漩涡。它仿佛凝聚了林晚星过去十八年全部的阴暗、压抑和隐忍的恐惧。
下午玫瑰园刺目的日光下,少女手臂上触目惊心的新旧伤痕;
此刻蜷缩在大床角落、如同惊弓之鸟般发抖的身体;
还有那死死盯着她、充满绝望的、血色通红的眼睛……
记忆和现实的碎片在脑海里轰然碰撞、熔铸,烧尽了她最后一丝试图压抑的、属于“顾承欢”的冷静伪装。
她的呼吸骤然变粗。
没有任何征兆。苏冉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像被激怒的猎豹!
她没有走向那个被打开的次卧房门,更没有理会安迪和管家投来的询问目光。她的目标精准无误——是几步之外那张巨大的、铺着深灰色高支棉床单的主卧床。
她弯腰,伸手,不是轻柔的安抚,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强制性的力量,直接探向了那个蜷缩在床与墙壁形成的三角阴影角落里、抖得不成样子的林晚星!
苏冉的手指如同铁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直接穿过林晚星死死蜷缩在胸前的双臂间隙——那是一个绝对防御的姿态——精准地抓住她的上臂!
手掌接触到的瞬间,是隔着薄薄真丝衣料传递来的异常冰冷和如同高烧般的颤抖。
林晚星像是被烙铁烫到,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短促尖叫:“啊——!”
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瞳孔因极致的恐惧骤然放大!她疯了一样挥舞另一只手抓挠过来,指甲在苏冉的手腕上划出清晰的鲜红血痕!同时双脚死命乱蹬,试图挣脱!
混乱中,苏冉甚至挨了两下踹,力道不重,却充满了垂死的挣扎意味。
苏冉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和被攻击!她眼底只剩下近乎偏执的冷意和汹涌的暴怒。她用双臂强行压制住林晚星大部分挣扎的身体,身体沉下去——不是粗暴的拖拽,而是将那具剧烈反抗的、冰冷颤抖的身体强硬地、整个从床与墙的夹缝里彻底剥离出来!
就像从绝壁上拔出一棵根部死死嵌在岩石缝隙里的幼苗。
林晚星被强行拖离了她唯一能找到安全感的那个角落。绝望的泪水瞬间决堤,混合着剧烈喘息带出的涎水模糊了整张脸。她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鱼,徒劳地抽动挣扎。
苏冉猛地将她抱起!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和后背未缝合的伤处上方,动作又急又重。林晚星的尖叫和挣扎被这猛然的失重感打断,只剩下急促而破碎的抽泣。
苏冉抱着怀里这具不再激烈挣扎、却依旧抖得不成样子的身体,大步流星,看都没看那张深灰色的巨大主卧床,更没有看管家打开的那个次卧房门!
她径直走到房间另一侧——那里是全落地的整面玻璃幕墙!巨大的玻璃墙倒映着室内惨白的灯光和窗外璀璨的、冰冷的城市霓虹。
苏冉没有半分犹豫。她伸出脚,快、准、狠地——
砰!砰!砰!
三脚!
每一脚都结结实实地踢在主卧那张宽达两米的实木双开门厚重门板上!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卧室里炸开,如同沉闷的擂鼓!
门板震颤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安迪和管家同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得瞬间屏住了呼吸!
“把这破门——”
苏冉的声音嘶哑撕裂,像濒临绝境发出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烧穿喉骨的怒火和冰碴,狠狠砸在空气中,“给我拆了!”
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将那具冰冷而僵直的身体更紧地、死死地勒在自己胸口。力量大得几乎要将那纤细的骨头勒断!
“还有隔壁那个‘囚室’——床!”
苏冉猛地转头,充血的眼睛扫过管家刚刚打开的那个次卧房门,视线如同实质的冰刃,狠狠刮过那张隐于幽暗角落的单人床轮廓,“给我烧了!”
“从今天起——”
她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沉沉落在怀中如同失魂木偶般停止哭泣、只剩下无声颤抖的林晚星那被冷汗浸湿的惨白发根上,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狠厉决绝,穿透房间内死寂的空气:
“她睡我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