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年七八月交替之际,皇上为战事操心十日有余,不进后宫。
好不容易战事初步告捷,已是快到八月十五的中秋。
皇后本就打算操办一番,给六宫晋个位份,如今又逢战事告捷,这个中秋喜上加喜,办得也就格外热闹些。
到了中秋这日,六宫妃嫔尽汇漱芳斋,端得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江书鸿今日着嫩鹅黄色立领对襟褙子,领缘绣有银线回纹,下配秋香色马面裙,密密地织着暗色桂叶纹,裙门缀两枚白玉压裙佩。
挑心髻上点缀有银鎏金桂花头簪,腕处戴着浅色的珊瑚珠串。
喜庆,应景。
虽不多雍容,也并不出尘,却有十分娇俏在身上。
这可是能见到皇上的场合。
萧景明走进漱芳斋时,满座的嫔妃齐齐跪了一地,清脆悦耳的女声和声道:“恭迎皇上。
”中秋佳节,战事稍安,跪了一地的妃子各有各的好看,任谁来了都要龙颜大悦。
萧景明确实也心情甚好,亲手扶了皇后起来,又柔声道:“免礼吧。
”“今日是家宴,又是节日,众爱妃都不必拘礼,尽兴才是,也算不辜负皇后的一番心意。
”沈皇后被给足了体面,笑得也更亲切和蔼:“正是呢。
本宫想着,难得团聚的节日,妹妹们也一向勤勉,伺候皇上有功,就趁今天给几个姐妹晋个位份,也好叫大伙儿沾沾喜气。
”这话一出,底下嫔妃俱是心神一凛。
尤其是位份久未动过的,心思都活络起来。
贤妃已打起算盘:四妃位置上只有自己与淑妃,自己又有养育皇嗣之功,要晋也是晋自己。
再往前一步,可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了……新进宫的嫔妃心里却并不好受:侍寝都未轮到自己,又仅仅进宫不到一月,这晋位份的大好机会是轮不到她们了。
沈皇后可不管这些人的心思,示意身边的大太监向公公,取出早已拟好的懿旨,宣读道:“六宫承训,坤仪昭彰。
本宫仰承圣意,佐理内闱,以彰贤德,以励淑行。
今有后宫嫔御,恪守礼范,温恭端肃,宜加恩晋,以表嘉勉。
着即晋位如下:薛昭容晋为昭仪,令婕妤晋为修仪,曹婕妤晋为充容,孟美人晋为婕妤。
望尔等恪守宫规,益修妇德,上承天恩,下睦六宫,共襄内治之隆。
钦此。
”江书鸿偷偷瞥向皇上,见他神色间并不在意,说明此事是皇上过目了的。
然而圣宠优渥的荣妃不在此列,也是皇上的意思吗?贤妃心下难免有些失望,但也未听到淑妃和荣妃的名字,看来这次是不准备动妃位以上,她倒也能接受。
被点到的自然都喜出望外,齐齐离席谢恩。
家宴上本就是有酒的,既是谢恩,向皇后敬酒也就理所当然。
四个晋了位的妃嫔端酒朝向皇后,口中不吝“皇后娘娘仁厚”一类的溢美之辞,沈皇后也很给面子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新晋的昭仪薛氏,却趁人不注意,只轻抿了一口,而后借着衣袖掩盖,假装饮满了。
众人的目光大多集中在高位的皇后身上,即使有看着下面四人的,注意力也是分散的。
因此薛昭仪这一动作并未被发现。
除了江书鸿。
她可不在乎其他那些晋升的人,她们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她的注意力大半都在难为过自己的薛昭仪身上,余下小半则关注着皇上的反应。
薛昭仪这有意的动作自然避不开她的眼睛。
宫里并没有薛昭仪不饮酒的传闻,况且如果她实在不能喝,在宫里这么几年,皇后也早该知道了,她告罪以茶代酒不就是了?何必要偷偷避酒?江书鸿低声交代流萤,让她注意薛昭仪今日的吃食和动作。
今日她带了流萤与银烛前来。
流萤是会医的,中秋家宴毕竟有饮有食,有个懂药理的在旁边看着,她也安心。
银烛则是伤已养好,她便多带她出来走动走动,好叫她不觉得被主子抛下了。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酒过三巡,宴过小半,流萤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低声对江书鸿附耳道:“薛昭仪应当是有孕了。
”江书鸿眉梢一挑。
“她身后的宫女为她布菜时,跳过了蟹酿橙和甲鱼汤,这两样都性寒活血,孕妇碰不得。
一般宫女布菜,都是样样俱全,怎会专门跳过两样主菜?哪有这样伺候的?”这么看来确实是有孕了。
薛昭仪如此作为,是知道了自己有孕,却要瞒着旁人。
有孕是喜事,本无必要隐瞒,她这样躲躲闪闪,是怕人算计吗?刚怀上的头两个月,胎像最不稳当,旁人要做些手脚也最容易,过了两个月就好些了。
如果能瞒过这段时间,躲过初期的明枪暗箭,想必平安生下孩子的概率也大些。
薛昭仪的心思并不难猜。
只是太医每五日就要请平安脉,她能瞒过去,想必也花了不少功夫吧?江书鸿不准备让她如愿,却也不愿意将自己暴露出来。
思来想去,她低声与交代银屏交代了几句。
银屏听了,虽不大明白主子要做什么,却能捕捉其中的关键词“刘采女”。
娘子是要设计将那日的恩怨报复回去吗?娘子还心里记挂着自己在烈日下跪着的那一个时辰吗?她全神贯注地注意着,终于等到了刘采女起身离席。
江书鸿自然也注意到了,她静等片刻,估摸着时候到了,便也带着银烛起身,准备不惊动人地离开。
不曾想上首的萧景明注意不到刘采女,却看到了她的动作,不由问道:“江宝林这是做什么去?”江书鸿急于脱身,便佯装红了脸,羞赧道:“嫔妾是要去更衣。
这桂花蜜酒好喝,又不醉人,嫔妾贪杯,饮得略多了些。
”萧景明不觉奇怪,大约是她早就说过母亲的桂花糕,因此江宝林馋嘴、爱桂花,他都是知道的。
又见她中秋佳节,穿得喜庆热闹,比起侍寝时的简单妆饰,另有一番好看,瞧着也赏心悦目。
于是笑道:“你既喜欢,就叫严禄平宴后再给锦绣居送些过去。
”景宝林前一秒还在暗笑这江宝林上不得台面,竟饮酒如此不知节制,当着皇上的面说要去更衣,闹出笑话;下一秒听到皇上这话,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
她的神色不带掩饰,附近几个嫔妃看在眼里,心中纷纷有了思量。
江书鸿却只顾着谢了恩退出去,忙去寻刘采女的影子。
在净房外看到了刘采女身边的宫女,想必刘采女还在里面。
从净房到宴席的必经之路上有座假山,江书鸿与银烛一起躲进了假山里头。
等到脚步声传来,从假山缝隙处窥得刘采女的衣角,江书鸿开口道:“一会儿出去,我向薛昭仪敬酒赔罪,你也赶快跟着,有点眼力见儿,明白了吗?”银烛也配合接道:“奴婢明白,只是奴婢愚钝,不知为何要向她赔罪…”这声音不大不小,显得像是主仆二人找了没人的地方窃窃私语,却又恰好能被路过的刘采女听见。
刘采女果然好奇,眼神示意自己的婢女别出声,驻足听着。
“薛昭仪为那点事就要罚你,必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她能不记仇吗?如今她又升了昭仪,想为难我一个小小宝林,岂不是更容易?”“趁着今天中秋家宴,皇上皇后都在,我赔罪她自然要受下,之后明面上至少不能再难为我了。
况且她刚刚晋升,心情正好,我姿态摆得足一些,说不定她就真再不计较了呢。
”银烛恍然大悟:“还是娘子您想得周全。
”江宝林得意洋洋:“只是千万得快些,一会儿我更衣完回去,立刻就敬酒赔罪去,可不能让刘采女抢了先机。
”“刘采女为何会抢了先机?”银烛不解地问。
问得好!外面的刘采女暗赞,她也想听为什么自己要抢这个先机。
“你没见上次薛昭仪走时,还瞪了刘采女一眼吗?咱们衣服穿错了,是惹她生气;刘采女把这事嚷嚷出来,不也给她没脸吗?她要记仇,自然不会放过刘采女。
”刘采女心下一惊:薛昭仪当日确实也看了自己一眼,现在想来,那眼神算不上友善。
她一个宝林都担心至此,自己这个小小采女呢?“赔罪这种事,第一个有诚意,第二个不就只是跟着有样学样而已吗?但凡晚了一步,就显不出诚意来,咱们可得快点去。
”边说着,江书鸿边踏出脚步声,作势要往外走。
刘采女听到动静,匆匆离去,脑海里全是那一句:咱们可得快点去。
绝不能叫江宝林争了先!殊不知江书鸿从假山绕出来,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露出满意的笑意来。
果然没让她失望,一个还未侍寝、第一天请安,就要用那样拙劣的手段挑拨是非的人,能沉得住气吗?……江书鸿更衣完回到席上时,刘采女已经整理好言语,起身行至薛昭仪案前了。
“昭仪娘娘,上次是嫔妾不好,不该擅将您与宫女作比,都是嫔妾的不是。
嫔妾以酒谢罪,求娘娘宽宥!”说罢竟跪了下去,举起酒杯一仰而尽。
薛昭仪暗恼:这是想在皇上皇后面前告自己一状吗?拿这事来赔罪,是为显得自己心胸狭窄?其实她也心知那日的事根本就不算事,那段日子总觉得身体不舒服,心情也就格外差,看谁都不顺眼,江宝林是正好撞在她枪口上了。
后来连着不舒服了好几日,直到请平安脉时才诊出,原来是有喜了,难怪身上总觉得沉重,吃东西也没胃口。
江书鸿和银烛没猜错。
薛昭仪心下如何不满,面上还是友善:“妹妹言重了,快起来。
酒本宫就不喝了,那日也是本宫不好,吓到你们了,妹妹快别往心里去。
”刘采女却是个死脑筋,一心等着薛昭仪也喝她敬的酒,迟迟不敢起来。
场面竟就如此僵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