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浊世书》 > 第一章

船板缝里渗出的桐油味裹着鱼腥,在七月的溽热里酿成酸苦的雾。陈水生蹲在船尾补渔网,指节被麻绳勒出血痕,血珠滴在青苔斑驳的船舷上,引来几尾灰鲤鱼翕动着鳃。对岸芦苇荡里浮着口破棺材,漆皮剥落处爬满螺蛳,像是谁的眼眶里生了白翳。
晌午时来了个戴瓜皮帽的货郎,布鞋底沾着新坟的纸灰。他卸下竹筐里的洋火与粗盐,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前街棺材铺赵掌柜捎的。水生解开麻绳,露出半截发霉的族谱——最后一页浸着黑褐的污渍,祖父陈守业的名字被蛀出个窟窿,窟窿边缘蜷曲如婴孩蜷缩的指节。货郎盯着他手腕上的铜镯子,镯面刻的同治三年在日头下泛青:赵掌柜说,西门外乱葬岗昨夜漂来三口薄皮棺材,棺盖上用朱砂画了斧头。
水生把族谱塞进腌菜坛子时,听见女人在船篷里咳。春娥的肺痨入了伏更凶,咳出的血痰在陶碗底结成痂,像极了清明祭祖时撒的赤豆。三岁的小满趴在舱板上玩鱼鳔,突然指着水面喊:爹,白灯笼!顺着他手指望去,上游漂来盏纸灯笼,竹骨上缠着水草,烛泪在河面凝成浑浊的琥珀。
货郎走后起了风。晾衣绳上的小褂被掀翻,衣襟处泥手印正对着水生发颤的眼角——那是春娥发病那夜,小满用沾着坟头土的手抓她衣襟留下的。补好的渔网突然崩断三根线,水生弯腰去捡梭子,瞥见压舱石下露出半截黄表纸,纸上画着符咒,符角被鱼血染成紫黑。
暮色四合时,水生摸到赵家棺材铺。门缝里漏出线香混着尸蜡的气味,堂前停着七口未上漆的薄棺,棺底渗出的水渍在青砖地上蜿蜒,拼出个歪扭的冤字。赵掌柜正给口棺材钉寿钉,锤子砸在铁钉上的脆响,像是春娥咳在瓷碗边的动静:陈家小子,你祖父的船锚还在龙王庙供着
后半夜雷雨骤至。水生蜷在船篷里数春娥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喑哑,像是从地底传来的梆子。小满突然哭闹着要撒尿,春娥摸黑带他钻出船篷。闪电劈开浓云时,水生看见春娥的蓝布衫被雨打透,脊骨凸起的形状恰似那口漂来的破棺材。
小满的尖叫刺破雨幕。水生扑到船头时,只来得及抓住春娥半截袖子——她栽进河里的姿势像极了收网时挣扎的鱼,辫梢系的红头绳在浊浪里沉浮,渐渐化作一缕血丝。小满跪在船板上抠自己的喉咙,指尖挂着半片从母亲袖口撕下的碎布,布纹里嵌着粒金瓜子,正是祖父下葬时含在嘴里的陪葬物。
雨停时漂来三盏白灯笼。水生把春娥的梳头匣子沉入河底,匣子里的银簪突然立起来,簪尖指着西方——那是赵掌柜说的乱葬岗方向。小满缩在船角啃生红薯,牙印留在红薯皮上,恰似族谱蛀洞的轮廓。
乱葬岗的土腥味混着石灰粉,呛得水生鼻腔发痒。赵掌柜说的三口薄棺斜插在泥里,棺盖缝隙钻出几绺黑发,发梢系着铜钱,钱眼里的红绳早褪成了惨白。小满蹲在野枣树下挖蚯蚓,突然举起块粘着牙床的碎骨:爹,骨头会开花!
棺盖被撬开时惊起群绿头苍蝇。腐肉堆里蜷着个穿学生装的青年,领口别着的钢笔插进自己喉管,笔帽刻着精忠报国的篆文。第二口棺材塞满缠麻绳的断肢,绳结打法竟与水生在春娥嫁妆箱底发现的同心结一模一样。最底的棺材铺着《申报》,铅字被尸液泡涨,模糊了北伐与剿匪的标题边界。
小满把碎骨塞进裤兜时,芦苇丛里闪过道灰影。水生追到河汊口,只捡到半块带牙印的茯苓饼——饼皮上的齿痕间距,与族谱蛀洞边缘的齿印严丝合缝。对岸漂来艘空渡船,舱板上散落着带血的算盘珠子,十三档梁柱断了两根,像是谁生生掰断了手指骨。
赵掌柜在棺材铺后院烧纸马。火舌舔到马眼时,他突然开口:陈守业当年运的可不是桐油。纸灰扑在水生脸上,烫出个铜钱大的红印,七月十五鬼门开,你家船头该挂三丈白麻布。
后半夜起了雾。小满在船篷里磨那截碎骨,磨刀石上淌下粉红色的浆液。水生盯着祖父的船锚,锚尖锈斑里突然显出张人脸——是那个吞钢笔的学生,眼眶里游着群透明的小鱼。锚链无风自动,在舱板上敲出《满江红》的调子,春娥的梳头匣子应声浮出水面,银簪尖指着西山破庙的方向。
庙里的送子观音断了五指。供桌下压着本潮软的日记,字迹被香灰染得模糊:四月十二日,赵掌柜收走二十口杉木棺...运棺人后颈皆有斧头烙印...水生翻到末页时,夹着的照片突然飘落——春娥穿着嫁衣站在船头,背景里那盏白灯笼上,隐约能见朱砂画的斧头图案。
货郎再次登船时带着生石灰味。他盯着小满裤兜鼓起的形状,嘴角的疤抽搐如蚯蚓:童骨磨粉入药,能治肺痨。话音未落,小满突然呕出团黑水,水里裹着半片没消化的人指甲。
西山破庙的柏树上缠满麻绳。水生找到那口倒扣的钟时,钟内壁刻满正字,最大那个数到七十八戛然而止。钟锤是柄生锈的斧头,斧柄缠着褪色的红绸,绸布上的血迹拼出个陳字。当斧头砸向铜钟时,声波震落梁上的鸦巢,掉出个铁盒,盒里锁着三枚带编码的子弹,弹头沾着桐油与经血混合的污渍。
小满开始梦游。他总在子时站在船头撒纸钱,纸钱上歪扭地画着棺材剖面图。某次水生悄悄尾随,发现孩子对着月亮比划手势——三指蜷曲,食指与小指笔直如刀,恰似棺材里青年喉间的钢笔角度。
白露那日漂来具无脸女尸。水生捞起时,尸体手腕上的银镯突然滑落,内圈同治三年的刻痕里嵌着粒金瓜子。女尸腹部微微隆起,剖开后涌出成群的白蚁,蚁王额前两点朱砂,正是春娥眉心的痣色。
赵掌柜送来口薄棺时,棺材里铺着浸透煤油的《申报》。他敲棺板的节奏与水生在乱葬岗听到的锚链声重叠:陈家的船该走趟浑水了。夜枭在此时啼叫,小满突然用茯苓饼碎屑在舱板拼出幅河道图,西山破庙的位置标着滴墨痕,正缓缓晕成斧头形状。
运棺的船吃水极深。七口薄棺在甲板上排成北斗状,棺盖缝隙渗出的尸油在船板刻出蜿蜒的河图。水生握桨的手掌结满血痂,每次划动都震落几片指甲盖大的桐油皮——那是祖父陈守业临终前亲手刷的第三遍油,如今在七月骄阳下龟裂如老妇的脸。
小满蜷在船篷里磨子弹。三枚带编码的弹头在磨刀石上滋啦作响,金属屑混着棺材渗出的黑水,在舱底积成粘稠的泥。货郎送来的生石灰撒在棺缝处,遇潮腾起呛人的白烟,熏得棺内不时传出指甲抓挠的闷响。水生知道那不是诈尸,是石灰灼烧腐肉的动静。
河湾处漂来成片的纸马。每匹马的眼眶都嵌着带血丝的蚌壳,马尾用麻绳系着秤砣,在水面砸出铜钱大的漩涡。小满突然指着西岸尖叫:白灯笼!顺着他扭曲的指尖望去,十三盏惨白的纸灯悬在枯柳枝头,灯罩上的斧头印泛着朱砂光泽。
穿灰布军装的麻脸排长踩着纸马登船。刺刀挑开棺盖时,腐尸的恶臭惊飞群鸦,鸦羽落在他缀着金牙的嘴角:陈老大当年运桐油,也这么爱往棺材里塞私货刀尖戳进水生前襟,挑出那枚嵌着金瓜子的碎布。
第一口棺的夹层在刺刀下裂开。泛黄的《宣言》残页雪片般飞出,其中一页粘着半块带牙印的茯苓饼——正是乱葬岗上消失的那半块。麻脸排长用枪管抵住水生太阳穴时,棺底暗格突然弹开,滚出个青瓷骨灰坛,坛身用血画着陈家族徽。
光绪二十二年漕运档案载,陈守业船队沉于老龙湾。排长的金牙咬住宣言残页,纸边卷起焦痕,三十八口描金棺,装的可不是死人。
水生突然想起祖父临终的景象:老人用斧头劈开船板,将某样东西沉入河底。混着铁锈的浪花溅到幼年水生脸上,咸腥味里带着经血的甜腻。
小满在此时发出夜枭般的笑声。他跪爬着凑近骨灰坛,舌尖舔过坛口凝结的黑色晶块:娘说这是红糖...尾音未落,麻脸排长突然抽搐倒地,鼻孔钻出成群白蚁——蚁王额前两点朱砂红得妖异,触须上沾着茯苓饼碎屑。
兵痞们的乱枪扫射震裂了第二口棺。腐尸的腹腔里爆出捆油纸包,裹在《申报》里的勃朗宁手枪闪着尸液寒光。水生扑倒小满的瞬间,瞥见枪柄编号与西山破庙子弹完全一致。
混战中第四口棺被流弹击中。棺木裂处露出整排玻璃瓶,福尔马林泡着十八对眼球,每对瞳孔都刻着微缩斧头。麻脸排长的尸体突然坐起,撕开军装露出胸口纹身——带编码的斧头烙印与陈家族徽重叠成诡异的太极图。
七岁的春娥被卖给陈家冲喜。她蜷在运棺船角落,看陈守业用斧头在棺内刻符咒。月光最亮那夜,老人撬开她牙关塞入金瓜子:这是封口费。
二十年后同艘船上,春娥攥着断裂的同心结麻绳,将哺乳期的乳头从小满嘴里拔出:你祖父运的是活人棺。
第六口棺自爆时掀起腥风。棺内窜出百条剧毒烙铁头,蛇身花纹拼出精忠报国篆文。小满咬住蛇尾生吞,嘴角淌下的血在甲板画出河道图——西山破庙的位置涌出泉水,冲开第七口棺的暗锁。
最后一口棺涌出1923年的梅雨。穿学生装的青年从尸堆站起,喉间钢笔滴落的血珠凝成弹头。他撕开衬衫露出后背烙印:斧头与编码组成的陈家族徽。
四月十二日,陈守业船队运送北伐军火。青年的声音带着棺材板的震颤,你妻子是第七十八个守棺人。
河心漩涡吞没最后一口棺时,水生看清了棺底的秘密——三十八年前祖父沉入河底的,是枚刻着天下为公的铜印。小满趴在船沿呕吐,吐出的黑水里游动着带朱砂痣的白蚁,蚁群在落日下拼出春娥的遗容。
麻脸排长的尸体突然唱起船歌,腐烂的声带震落十三盏白灯笼。灯笼坠河处浮起成片油花,火光中现出陈守业运棺的鬼船队,每口棺都伸出缠麻绳的手骨,绳结与水生在春娥嫁妆箱底发现的同心结完美呼应。
货郎在岸边烧纸钱。他盯着运棺船远去的黑影,从竹筐底层抽出半本族谱——被蛀洞吞噬的陈守业名字处,贴着小满的胎发与弹头编码。
西山破庙的铜钟在此时自鸣,钟声惊起七百八十只乌鸦,鸦群在月下化为灰烬,灰雪落地成字:1927.4.12。
月黑风高夜,陈守业的鬼船队浮出河面。三十八口描金棺在水下泛着磷光,棺缝伸出缠麻绳的骨手,绳结在水流中舒展成同心结形状。水生攥着刻有天下为公的铜印,印纽突然咬破他掌心,吸饱血的篆文在暗夜里渗出青芒。
小满趴在船头钓腐尸。鱼钩是春娥的银簪改的,饵料混着弹头碎屑与茯苓饼渣。当第六具学生装尸体上钩时,尸身喉管的钢笔突然吐出血泡,泡影里映着春娥被塞金瓜子的场景——七岁的她眼角有颗泪痣,与腐尸耳后的朱砂印如出一辙。
宣统元年的中元节,十五岁的陈守业在描金棺内刻符。暗格里的女学生赤身绑着麻绳,胸口斧头烙印还渗着桐油。她咬断舌尖血喷在棺壁:四十年后,会有人剖开你孙媳的肚子...
这句话被雷声劈成两半,另一半在1923年的雨夜应验——春娥临盆时突然撕开肚皮,将油印机零件塞进小满的喉咙。
货郎的竹筐渗出血水。他蹲在龙王庙烧族谱残页,火焰里跳出三只独眼蟾蜍。蟾蜍背上凸起的肉瘤拼出小满的生辰八字,当最后一道焰苗舔过陈字时,庙里的船锚突然自鸣,锚尖滴落的锈水在地上汇成北伐行军图。
麻脸排长的鬼魂堵在河闸口。他撕开腐烂的胸膛,露出用子弹编码拼成的麻将牌:赌一局,拿孙子的眼睛当筹码。
水生摸出三枚带朱砂的骰子——这是从学生腐尸眼眶里抠出的——掷出的点数让整条河倒流。鬼魂尖叫着融化时,小满突然用铁钩挖出自己左眼:该收利息了。眼眶里爬出的白蚁叼着眼球,精准落入描金棺的锁孔。
第七口描金棺弹开的瞬间,水生看见自己的脸。腐尸穿着光绪年的漕工服,手中账本记载着三十八名女学生的运价。尸体突然开口,声音是春娥咳血的调子:你祖父把革命党当鸦片运...
账页在风中翻飞,每行字都化作带刺的麻绳,勒进水生的脖颈。小满用断牙咬碎麻绳时,绳屑落地成蚁,啃穿了整本族谱的谎言。
西山破庙的断指观音长出眼睛。瞳孔是两枚勃朗宁弹头,左眼刻着1923,右眼淌着1927的血泪。当钟声敲响第七十八下,观音像轰然崩塌,露出藏在泥胎里的电台残骸。摩斯电码自动敲击,在香灰上拼出小满的胎发与铜印拓片。
暴雨中钓起的青鱼剖出油纸包。泛黄的《青年》内页裹着半张婚书,女方姓名处被白蚁蛀成斧头形状。水生蘸着鱼血在船板书写,字迹竟与祖父棺中账本完全一致——原来四十年前的字是用人血混桐油写的,遇水显形。
货郎露出脖颈后的斧头烙印。他拆开竹筐夹层,抽出春娥难产那夜的接生记录:陈守业买通产婆,在你媳妇子宫里种了蛊。
小满突然呕吐出油印机滚轴,滚轴上粘着带经血的《宣言》。货郎被滚轴压碎头颅前,嘶吼着报出串坐标——正是描金棺沉河的位置。
潜水摸棺的水生被麻绳缠住脚踝。三十八口描金棺在水底摆成八卦阵,棺盖缝隙伸出苍白手臂,指尖都系着褪色的同心结。当铜印按在阵眼棺上时,整条河沸腾如煮,浮起七百八十具戴镣铐的白骨,锁骨刻着陈家族徽。
小满用眼窝里的白蚁筑巢。蚁群在船板拼出1927.4.12的血字后,突然集体投河。月光最亮时,春娥的银簪从水底射出,带着河泥与弹片贯穿货郎遗留的族谱,将陈水生的名字钉在天下为公的铜印上。
黎明前漂来口水晶棺。棺内躺着穿学生装的春娥,腹部的剖痕里嵌着微型油印机。小满将断指伸进棺缝,指尖突然长出带朱砂痣的白蚁,蚁群振翅声竟是人语:第四章十二日,该清算漕运账了...
河水在连日的阴雨里涨得发浑,像是被人倒进了一缸墨汁。水生的船搁浅在芦苇荡里,船底磕着不知哪年沉下的石碑,碑文早让淤泥糊成了模糊的脸。货郎蹲在船头抽烟,烟丝里掺着晒干的鱼骨,火星子溅到舱板上,燎出一串焦黑的洞。
你祖父那会儿,船锚上挂的是活人。货郎突然开口,烟圈吐在水生后脖颈上,三十八口棺材,倒有二十口装着喘气的。
水生攥着磨刀石的手顿了顿。石面上沾着昨夜里杀的鱼鳞,腥气混着货郎身上的樟脑味,直往他鼻腔里钻。他想起了春娥咽气那晚,接生婆的围裙上也是这股子樟脑味,掺着血腥,像块霉烂的膏药贴在记忆里。
对岸飘来烧纸钱的味道。小满趴在船尾玩螺蛳壳,突然举起个带血丝的蚌:爹,蚌壳里长着眼珠子!月光漏过云缝,照得那蚌肉里嵌着的半颗眼球发青——正是月前沉河的女学生丢的那只。
货郎的笑声像生了锈的铰链。他摸出个油纸包,里头裹着半本泡烂的账册:光绪二十二年霜降,陈守业往省城运了十二口活棺。开棺验货时,有个女学生指甲盖都掀了,还在用血描斧头。
账页黏成块,水生拿杀鱼刀挑开,血痂似的纸屑簌簌往下掉。墨字洇成团团黑影,倒像春娥犯癔症时剪的纸人。某页夹着片干枯的莲花瓣,背面写满洋码字,水生在教会医院送鱼时见过这类数字——是给尸体编号用的。
后半夜起了雾。货郎的鼾声混着腐木味儿,在船篷里酿成粘稠的浆。水生摸到压舱石下的铁盒,子弹壳上的编码硌得掌心发烫。盒底突然掉出截红绳,结着同心结,绳芯却是根绞紧的钢丝——正是春娥成亲那日,货郎当贺礼送来的。
小满的梦话惊飞了夜枭。孩子蜷在湿被褥里,手脚抽搐得像离水的鱼:娘说船板底下埋着秤砣...水生想起春娥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掐进肉里:咱家的船,吃水从来不准。
晨雾未散时,货郎的竹筐突然渗血。掀开盖着的油布,底下躺着个青瓷骨灰坛,坛身裂痕拼成个陳字。货郎拿鞋底蹭着裂口,蹭下一层朱砂:你媳妇的痨病,是吸多了骨灰闹的——这坛子原该装你祖父的。
芦苇荡里传来钉棺声。水生划着舢板靠近时,见老赵头正在给新棺刷桐油。刷子蘸得太饱,油滴在棺盖上聚成个人形,眉眼活脱脱是春娥犯病时的模样。老赵头突然开口,声儿像从棺材缝里挤出来的:陈家运棺的规矩,要在活人心里钉枚寿钉。
正午的日头毒得发白。货郎脱了褂子擦汗,后背露出块斧头烙印,新结的痂还泛着血光。水生盯着那疤痕,突然想起教会医院停尸房的铁钩——每个钩尖都挂着这样的烙印,像是批量盖的猪印。
小满的尖叫从船尾炸开。孩子攥着截断指,指根戴着枚金戒指——戒面刻的西洋花纹里,卡着半片带血的鱼鳞。货郎突然扑过来抢,戒指脱手掉进煮鱼的锅里,在滚汤中化作团金雾。
这是你祖父的买命钱!货郎的独眼充血,眼白泛着棺材漆的青色,当年他往棺材里塞活人,每塞一个,就往指头上套枚戒指。
河水在申时突然倒流。搁浅的船被扯向老龙湾,船底磕着暗礁,震出个檀木匣子。匣里躺着把生锈的钥匙,齿纹与教会医院停尸房的锁眼严丝合缝。钥匙柄缠着褪色的红头绳——正是春娥成亲那日,辫梢系的那根。
暮色染红河面时,货郎的竹筐裂了。成捆的《申报》漂在水上,头条新闻的铅字被鱼啃得支离破碎。某张残页粘着块人皮,皮上刺着首诗,水生在祖父的账本里见过这字迹——是陈守业亲手写的绝命诗。
当夜雷雨大作。货郎醉酒跌进河里,捞上来时嘴里塞满螺蛳壳。小满蹲在尸首旁玩火镰,火星溅到货郎的竹筐,烧出股奇香——是春娥喝过的药渣味,混着教会医院的消毒水气。
火光中,竹筐铁架现出串编码。水生拿杀鱼刀刮开锈层,数字在闪电下泛青:1923.4.12。
河底的淤泥泛着铁锈红,像是被陈年血水浸透的裹尸布。水生拖着货郎的尸首往芦苇荡里拽,尸体的指甲缝里突然钻出白蚁,啃穿了捆尸的麻绳。小满蹲在浅滩上砸螺蛳,蚌壳里迸出的珍珠滚进淤泥,转眼被觅食的灰鲤鱼吞进腮里。
这河吃过三十八副心肝。老赵头的声音从腐木堆后传来,他正在给新打的薄棺刷第三遍桐油,你媳妇咽气那夜,北斗第七星落在龙王庙的飞檐上。
棺材铺后院堆着成捆的《申报》,油墨混着尸蜡重新印刷过。水生掀开最顶层的报纸,看见春娥的遗照印在头版——背景里的白灯笼上,斧头印被刻意修成了青天白日徽。老赵头的刷子突然顿住,桐油滴在春娥眉心,把痨病的潮红晕成了朱砂痣。
教会医院的铁床锈穿了褥子。史密斯医生举着放大镜端详货郎的尸首,镊子从喉管夹出枚带倒刺的鱼钩:他在死前吞过七钱砒霜,和三年前你祖父的脉象完全一致。
停尸房的地秤刻着漕帮暗码。当水生的影子投在秤盘上,指针突然疯转,最后卡在三十八的铜锈处。小满爬上铁架翻找标本罐,失手打碎个泡着婴儿头颅的玻璃瓶——福尔马林流到地秤上,秤盘浮出串德文数字:1923.4.12。
夜半的野码头搭起戏台。戏班主的脸抹得煞白,水袖里藏着把勃朗宁。演《目连救母》的青衣突然撕开戏服,露出胸口的斧头烙印:陈守业欠的船资,该孙辈用眼珠子偿了!
水生被拖上台时,看见春娥的梳头匣子摆在供桌。匣盖弹开的瞬间,银簪飞出来钉住他的影子,戏台下的看客齐声喝彩——全是戴瓜皮帽的腐尸,帽檐别着带编码的子弹壳。
小满在台下玩火镰。火星溅到尸群的辫梢,烧出股奇异的药香。戏班主突然抽搐着唱起帮腔,声调竟是货郎临终的喉音:三更梆子五更锣,活人过河要秤砣——
水生的船板被撬开时,压舱石下果然埋着生锈的秤砣。砣身刻着漕帮密文,凹痕里嵌着金瓜子碎屑。小满拿鱼线缠住秤砣往河里沉,线绳突然绷直,拽上来半截石碑——光绪二十二年立的运船规,碑文被酸液蚀成春娥临终的掌纹。
货郎的坟头冒出青烟。水生刨开湿土,发现棺材里塞满浸油的《青年》,书页间夹着带弹孔的婚书。当夜暴雨冲垮坟茔,泡发的尸首顺流漂到教会医院,右手三指蜷曲成漕帮暗号,无名指套着陈守业的翡翠扳指。
史密斯医生解剖时,手术刀刚划开胃袋就断了。腐烂的胃囊里滚出十八颗金牙,每颗牙面都刻着德文编号。小满蹲在血水里拼图,金牙排列成北斗状,勺柄正指龙王庙的船锚。
船锚的锈壳剥落时,露出里面浇筑的铜人。三十八个赤身裸体的女学生铸成锚链,发辫缠成同心结,结心卡着带血的字模。老赵头举着油灯照锚杆,蚀刻的运船经突然显形——竟是用人血混着桐油写的《宣言》。
小满在船头烧《运船经》。火舌舔过之处,女学生的眼窝突然淌泪,浇得火堆腾起青烟。烟雾在空中凝成北伐军的行军图,某个坐标点正对教会医院的停尸房。水生伸手搅散烟雾时,掌心粘着的灰烬拼出春娥的生辰八字。
麻脸排长的鬼魂堵在闸口。他撕开腐烂的军装,胸骨上钉着七枚带符咒的棺钉:陈守业当年私运的可不是革命党,是德国人的实验器材。
鬼爪拍在船帮上,震出暗格里藏的铜匣——匣里装着注射器,针头锈着福尔马林的绿斑。小满突然癫痫发作,抽搐着背出串德文药名,声调与史密斯医生念尸检报告时一模一样。
水生在教会医院翻出禁药簿。货郎的名字出现在光绪二十三年,后面注着日服三钱砒霜。春娥的诊疗记录夹在末页,医师评语栏画着斧头徽,墨迹未干处印着德文日期:1923.4.12。
暴雨冲垮龙王庙时,船锚滚进河里。次日清晨,渔夫捞起具戴镣铐的白骨,锁骨刻着陈守业的船徽。小满用螺蛳壳摆八卦阵,阵眼摆着春娥的银簪——簪尖突然转向西山,惊起七百八十只黑翅乌鸦,鸦群在天空排出北伐军的阵型。
货郎的竹筐在霜降日自燃。火焰里浮出三十八张人脸,每张脸都长着春娥的痨病红晕。灰烬飘到教会医院钟楼,在铜钟表面烫出带血的《国际歌》简谱。水生伸手触碰钟面时,指腹的纹路突然与陈守业的船契完全重合。
河心的漩涡吞了最后一颗星子,水生攥着发烫的铜印,指缝里漏出的血丝把河水染成赭红。货郎的尸首在船尾漂了七天,肚皮被鱼啃得透光,能瞧见腔子里盘着圈麻绳,绳结样式和春娥成亲那夜绑喜烛的一模一样。小满蹲在腐尸旁钓水蛭,铁钩子剐下块烂肉,肉丝里竟裹着半片德文标签——教会医院药瓶上那种蓝底白字的贴纸。
老赵头送来的薄棺在晌午炸了缝。桐油混着尸水淌到甲板上,聚成个人形,眉眼活脱脱是二十年前的陈守业。水生的杀鱼刀劈过去,刀刃嵌进船板,震出暗格里藏的油纸包——里头裹着春娥的接生记录,医师签名处按着血手印,指节间距和货郎尸首的右手严丝合缝。
对岸芦苇荡飘来烧焦的《国际歌》。水生划船靠近时,灰烬堆里突然立起个穿学生装的影子,辫梢系的白绸带在风里抖得猎猎响。影子转身的刹那,他看见春娥的脸叠在女学生脸上,四只眼睛淌下的泪冲散了灰堆,露出底下埋着的铜秤——秤砣是颗雕花头骨,眼窝里塞着带弹孔的怀表。
小满的癔症在月圆夜发作。孩子啃光了左手指甲,用血在舱板上画北伐行军图,画到教会医院坐标时突然抽搐,吐出口混着鱼鳞的浓痰。痰液里游着半透明的白蚁,蚁王额前两点朱砂痣,正是春娥眉心的颜色。水生拿杀鱼刀挑起蚁群,虫尸粘在刀刃上,竟拼出光绪二十二年漕运的账目。
货郎的竹筐在暴雨里浮出水面。筐底沉着块青石板,碑文被酸蚀得只剩横竖撇捺,活像春娥犯病时剪的纸人。小满的赤脚踩过碑面,血脚印恰好补全了残缺的陳字。雷劈下来时,碑文突然淌血,漫出的血线缠住水生的脚踝,把他拽向河心漩涡。
漩涡深处沉着三十八口描金棺。棺盖被水压掀翻的瞬间,水生瞧见祖父的脸从腐尸堆里浮起,嘴里含着二十枚金戒指。陈守业的鬼魂掰开下颌,喉管里窜出成捆的《民报》,报头日期赫然是1923年4月12日。水生的铜印脱手砸中鬼魂天灵盖,颅骨碎裂声里掉出本泡烂的族谱——最后一页贴着春娥的胎发,发丝缠成同心结,结心卡着枚生锈的子弹。
教会医院的钟声在此时荡过河面。小满突然跃入漩涡,手脚摆出漕帮祭河神的姿势。水生伸手去抓,只扯下孩子半片衣襟,破布里抖出张泛黄照片——春娥穿着学生装站在北伐军的队列里,背景是西山破庙,屋檐下挂着七盏画斧头的白灯笼。
货郎的尸首在黎明时分漂回码头。腐尸手里攥着半块茯苓饼,齿痕与族谱蛀洞边缘完美吻合。老赵头钉棺时,锤子落偏砸穿棺底,露出底下压着的铜匣——匣里装着陈守业的烟袋锅,烟油凝成个冤字,里头裹着只白蚁,蚁腹鼓胀如孕妇。
暴雨下了整旬。河水漫过龙王庙门槛时,那尊断指观音突然睁眼,瞳仁是两枚勃朗宁弹头。僧人们敲着棺材板逃命,梆子声惊起七百八十只乌鸦,鸦群俯冲进教会医院的玻璃窗,撞碎了所有装着器官的标本瓶。福尔马林混着血水漫出大门,在台阶上汇成北伐军的行军路线,箭头直指西山乱葬岗。
水生在洪峰里抱住描金棺。棺盖被浪头拍碎的刹那,三十八具女尸的胳膊缠上来,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乱响,刻的全是同治三年。他张嘴想喊小满的名字,却灌了满喉的螺蛳壳,尖利的碎片刮破食道时,恍惚听见春娥在唱童谣——正是她哄小满入睡时哼的调子,词却变成了德文的解剖术语。
货郎的竹筐卡在闸口,筐里漂出成团的避孕套,橡胶膜上印着青天白日徽。小满的尸首在三天后浮起,掌心攥着把钥匙,齿纹正好能打开教会医院的停尸柜。水生拖着孩子往乱葬岗爬,身后拖出的血痕被雨水冲散,露出底下埋着的铁轨——是当年德国人修的运尸专线,枕木间长满带刺的曼陀罗。
白蚁在冬至夜蛀空了渡船。船板塌陷时,水生瞧见河底沉着台油印机,滚筒上粘着春娥的头发。他伸手去捞,却被铜印坠着往下沉。最后的视野里,三十八口描金棺围成圆圈,棺盖同时掀开,伸出缠麻绳的胳膊——每根绳结都系着枚金瓜子,正是陈守业往女学生嘴里塞的封口费。
来年春汛时,货郎的坟头长出株罂粟。花苞裂开的刹那,七百八十只白蚁倾巢而出,在河面铺成张人脸——左眼是春娥的痨病红晕,右眼是女学生的青灰死气。教会医院的十字架在此时倒塌,砸碎了停尸房的地秤,秤盘上溅起的福尔马林在空中凝成串数字:1923.4.12。
新来的摆渡人总在深夜听见船歌。调子像极了水生哄小满的催眠曲,词却变成了漕帮的祭文。有人瞧见腐烂的船板缝里钻出白蚁,蚁群在月下拼出带血的地图——西山河湾处标着红点,正是三十八口描金棺沉没的位置。而教会医院的废墟上,野狗刨出了半本族谱,最后一页被血浸透,隐约能辨出几行新添的字迹:
民国十六年四月初八,陈水生卒于浊河,腹中白蚁破腔而出,化七百八十只黑翅鸦,皆额点朱砂,啼声类人语。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