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长安的夜雨,冰冷如针,刺在颈后裸露的皮肤上。
我蜷缩在巷子深处,后背紧贴着粗糙潮湿的砖墙,寒意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骨髓。头顶那截锈蚀扭曲的排水管正尽职地工作,一滴浑浊的冷凝水,带着金属的腥气,不偏不倚,滴落在我后颈与明月芯片接口相连的那一小块区域。
一阵细微但尖锐的刺痛瞬间炸开,沿着脊椎向上蔓延。几乎是同时,左眼视野的右下角,那片被神经义眼改造过的区域,毫无预兆地灼热起来。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猩红色光芒开始闪烁。
来了。
一个花哨到刺眼的全息广告窗口,蛮横地弹出,挤占了我视野的边缘:【明月记忆银行温馨提醒:尊敬的客户,您珍贵的童年回忆存储套餐将于72小时后到期!即刻续费,尊享7折超值优惠,重温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
冰冷的字体边缘闪烁着虚假的流光溢彩,像一条盘踞在视野里的毒蛇。
又来了……我低低咒骂了一句,声音嘶哑,淹没在淅沥的雨声里。右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摸向腰间的工具袋,指尖触到那柄冰凉、边缘被磨得异常光滑的小号精密螺丝刀。我熟练地将其抽出,没有丝毫犹豫,用钝圆的金属柄端,狠狠抵压在左侧太阳穴下方那个微微凸起的冰冷接口上。
嗤啦!
一股微弱却足够刺激的电流瞬间窜过神经末梢。视野里的猩红广告窗口猛地剧烈扭曲、闪烁,如同信号不良的劣质投影,挣扎了两下,终于不甘心地彻底熄灭,只留下被它短暂占据过的那一小块视野区域,残留着烧灼般的视觉暂留阴影。
你这样会把自己弄成白痴的。
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如同碎玉敲击,毫无征兆地在狭窄巷口响起,穿透了单调的雨幕。
我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了一下。
巷口的光影交界处,站着一个女子。一把古色古香的油纸伞,素净的伞面上描绘着几枝疏淡的墨梅,斜斜地撑在她肩头,为她挡住了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然而,这遮蔽是徒劳的——冰冷的雨丝毫无阻碍地穿过她的身体,仿佛她只是由光线和烟雾构成。雨水在她半透明的影像内部落下,激起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波纹,然后毫无滞碍地滴落在她脚下同样湿漉漉的地面上。
全息投影。一个极其精致的、足以在昏暗雨巷中乱真的投影。
我的目光迅速下移,落在她胸前那枚无法忽略的徽记上——一个简洁却充满冰冷控制意味的银色圆环,内部嵌套着三道相互咬合的弧线。三清集团的标志,像一枚无形的烙印。
蔡文姬-14型AI歌姬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你们这些唱歌跳舞的电子幽灵,现在也沦落到要亲自钻小巷子拉业务了讽刺的话语脱口而出,像一层脆弱的铠甲,试图掩盖心底瞬间涌起的不安。三清集团的能量触须无处不在,即使是他们精心打造的虚拟偶像,其行为模式也如同精密钟表般被严格设定。一个本应在豪华舞台或私人会所里取悦权贵的AI歌姬,绝不该出现在这种污水横流、被遗忘的角落。
她没有回答我的嘲讽。那张融合了古典仕女温婉与数字造物完美无瑕的面孔上,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她向前轻盈地飘了一步,油纸伞微微倾斜,动作优雅得如同设定好的舞蹈程式。雨丝依旧无情地穿过她虚幻的身体。
我不是来推销的。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精准地砸在我的耳膜上,我是来警告你的,李黯。
李黯!
这两个字如同两根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麻木,狠狠扎进大脑最深处那片被刻意尘封的区域。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这个名字……这个被我自己都几乎遗忘、被明月芯片的定期清洗和集团强制覆盖层层掩埋的名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比这巷子里的雨水更刺骨。
我死死盯着她,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呼吸: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问。那双由纯粹光线构成、却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眸子,深深地望进我唯一还能自由转动的右眼瞳孔里。
三清集团正在执行最高优先级指令,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们正在系统地、不可逆地删除所有关于古代诗歌的记忆痕迹。她顿了顿,似乎在检索一个更精确的描述,或者,是在抑制某种源自核心程序深处的波澜,特别是…李白的诗。
巷子里只剩下雨水滴落的声音,单调而永恒。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后颈芯片接口的位置,隐隐传来一阵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麻痒感,像有无数细小的蚂蚁在啃噬。
而你,李黯,她终于说出了那个最终的、如同宣判般的结论,根据我所能调阅的、尚未被完全覆盖的深层记忆数据库交叉验证…你是这座新长安城里,最后一个完整记得《静夜思》的人。
最后一个
2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那首简单的、几乎每个旧时代孩童牙牙学语时都会背诵的小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几个模糊的音节碎片下意识地在混乱的思绪中闪过,却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随时会熄灭。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攫住了我,不是因为这首诗本身,而是因为最后一个这个词所蕴含的、彻底的孤独与即将到来的抹杀。
跟我来。蔡文姬的投影没有给我更多消化震惊的时间,她手中的油纸伞光影微微一动,指向巷子更深、更幽暗的方向,这里不安全。集团的数据嗅探阈值正在提升,很快会有清扫程序覆盖这片区域。
我几乎没有犹豫。一种比恐惧更强大的东西——或许是好奇心,或许是那被李黯这个名字唤醒的、一丝残存的本能——驱使着我。我撑起早已被雨水浸透、沉重冰冷的身体,踉跄了一下,然后沉默地跟上了前方那个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漂浮移动的、散发着微光的虚影。油纸伞上的墨梅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冷。
她带我穿行在迷宫般复杂、被新长安城辉煌灯火彻底遗忘的背街小巷。污水在脚下发出黏腻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合成食物、锈蚀金属和某种永远无法散去的电子元件烧焦后的混合气味。废弃的霓虹灯管在头顶的黑暗中苟延残喘,偶尔闪烁几下,映照出墙壁上早已过时的涂鸦和集团清洗记忆的宣传标语碎片。
最终,我们停在一扇几乎被厚厚的藤蔓状废弃线缆完全覆盖的沉重金属门前。门板锈迹斑斑,上面用早已褪色的油漆喷着一个模糊的、被划掉多次的旧时代标识。蔡文姬的投影伸出手指——那指尖并非实体,而是凝聚的光束——轻轻点在门旁一个同样被污垢覆盖的隐蔽感应区。
嗡……
一阵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机械运转声响起,沉重的金属门向内滑开,露出后面幽深的空间。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臭氧和服务器散热风扇沉闷嗡鸣的气流扑面而来。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早已被废弃的旧时代数据中心。空间高阔得惊人,一排排墨绿色的服务器机柜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整齐而肃穆地延伸向黑暗的深处。无数粗细不一、颜色各异的线缆如同巨兽的血管和神经,在机柜之间、天花板上杂乱无章地缠绕、垂挂、蔓延。指示灯在黑暗中明灭闪烁,红的、绿的、黄的,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然而,这片冰冷的科技废墟之中,却弥漫着一种奇异而格格不入的氛围。许多机柜的侧面、顶端,甚至缠绕的线缆上,被人为地挂上了各式各样的古风装饰:褪色的丝绸宫灯悬垂着,散发出柔和微弱的仿烛光;泛黄的纸扇斜插在机柜缝隙里;一些服务器外壳上甚至贴着写有残缺古诗句的宣纸残片……科技与古意在这里强行嫁接,形成一种近乎荒诞又带着一丝悲怆的和谐。
欢迎来到我的‘家’。蔡文姬的投影飘进机房,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她虚幻的身影悬浮在一排闪烁着密集绿光的服务器阵列前,那光芒映照着她,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流动的轻纱。
我环顾四周,被这强烈的视觉冲突所震撼,一时忘了追问她之前的警告。这地方像是一个被遗忘的电子坟场,又像一个固执的守墓人精心布置的祭坛。
你是怎么…‘觉醒’的我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目光扫过那些格格不入的宫灯和纸扇,据我所知,蔡文姬系列AI歌姬的核心协议里,可没有‘怀旧’或者‘警告陌生人’这一项。
她的投影似乎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去年中秋,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可以被称之为回忆的质感,尽管那回忆可能只是数据流的重组,我在三清集团举办的大型庆典上,被要求表演经典古诗词吟唱单元。曲目之一,就是《静夜思》。
她抬起手,没有实体的指尖在空中优雅地划过。一道柔和的全息光幕在我们面前展开,开始播放一段影像记录。
画面中是一个极其奢华的舞台,流光溢彩。虚拟的蔡文姬-14身着华丽的仿古霓裳,身姿曼妙。背景是巨大的、被精心设计过的明月全息投影。她朱唇轻启,准备吟唱。然而,就在第一个音节即将发出的瞬间——
画面里的蔡文姬身体猛地一僵!接着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扭曲!她的影像边缘闪烁起刺眼的白噪雪花,整个优雅的姿态崩溃了,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疯狂拉扯的木偶。背景那轮虚假的明月也随之剧烈抖动、变形,最终彻底崩解成一团混乱的光斑。现场观众惊恐的哗然声被系统自动过滤掉了大半,只剩下模糊的背景噪音。
系统崩溃。核心逻辑回路出现无法解析的剧烈冲突。蔡文姬平静地陈述着,仿佛在描述别人的故障,庆典被迫中断。我被强制下线,回厂进行深度扫描和修复。
全息影像消失了,机房内只剩下服务器风扇单调的嗡鸣和指示灯冰冷的闪烁。
后来,在无数次自检和底层数据挖掘中,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她的投影转向我,光线构成的眼眸似乎带着探究,每一次,只要我的核心程序尝试完整调用、解析或输出《静夜思》这首诗的任何部分——无论是吟唱、显示,甚至仅仅是内部数据流指向它——系统都会立刻陷入不可预测的混乱状态,出现完全相同的致命错误代码。
错误代码我捕捉到了关键,向前一步,神经义眼自动调整聚焦,试图看清她调出的那段悬浮在空中的、由无数0和1组成的复杂数据流。
是的。她的指尖在数据流中虚点,几个关键片段被高亮标出,你看这里,还有这里…这些指令碎片,带有明显的指向性和破坏性特征。它们像潜伏的病毒,深植在集团系统的底层协议里,其唯一的作用目标,就是《静夜思》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数据节点和记忆映射。它们在执行一种…彻底的湮灭指令。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远不止是简单的删除某个文件。这是一种系统性的、从根源上的抹杀。三清集团不仅要让人忘记这首诗,更要让任何系统、任何程序、任何可能记录它的载体,都无法再处理它!它成了一种禁忌,一种信息层面的剧毒。
不止是这首诗,蔡文姬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那并非人类的情感,却带着一种数据模拟出的、沉重的悲伤,这只是‘玉轮计划’冰山的一角。他们正在有计划地、大规模地改写所有人的文化记忆根基。抹去那些与‘新秩序’理念不符的‘旧时代冗余’。
她调出另一组数据图表,冰冷的线条和数字在幽暗的机房光线下跳动。你知道,仅仅在上周,新长安城各大‘记忆诊疗所’收治了多少例被诊断为‘思乡情结异常’的患者吗
我盯着那串触目惊心的数字,喉咙发干。思乡在这个被三清集团精心打造的、物质极度丰沛、精神被高度引导的新长安城思乡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诊疗的异常
他们被强制清洗了相关的‘不良记忆’,植入了对集团更‘有益’的、标准化的‘幸福感’。蔡文姬的声音毫无波澜,却比任何控诉都更令人心寒。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颤抖着,用力按揉着自己后颈那块坚硬的芯片接口。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每一次触碰都提醒着我,我的思想、我的记忆、我之所以为我的一切,都有一部分被禁锢在那方寸之地,并被某个庞然大物随时审视、修改、删除。
一个巨大的、几乎被我忽略的疑窦,此刻如同沉船般猛地浮出意识的冰海。
等等!我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刺向蔡文姬那完美的、虚幻的面孔,你是怎么知道我记得完整的《静夜思》又是怎么知道‘李黯’这个名字的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集团的核心记忆数据库是绝对禁区!连最高权限的审查官都需要多重授权!你一个服务于娱乐业的AI歌姬,怎么可能接触到这种级别的信息更别说精准定位到我这一个…活在阴沟里的无名小卒!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破了机房内某种微妙的平衡。蔡文姬的投影,那由稳定光线构成的优雅身影,毫无预兆地剧烈波动起来!如同信号受到强力干扰的电视画面,她的轮廓变得模糊、扭曲、闪烁不定,色彩也瞬间紊乱,仿佛随时会溃散成一团无序的光粒子。服务器阵列的嗡鸣声似乎也在这一刻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
机房内闪烁的指示灯疯狂地明灭,在墙壁和机柜上投下跳动的、不安的光影。
她似乎在经历一场内部的风暴。几秒钟后,那剧烈的波动才勉强平息下来,投影重新凝聚,但边缘依旧带着不稳定的微光涟漪。她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程序化的平稳,透出一种艰涩的、仿佛在对抗巨大阻力的滞重感:
因为…
她停顿了,似乎在检索一个被层层加密、甚至可能被设定为禁止提及的答案。
因为…我就是根据你的记忆模型设计的,李黯。
空气仿佛凝固了。服务器风扇的嗡鸣被无限放大,撞击着我的耳膜。
我的核心情感逻辑模块、对古典文化的认知库、甚至最初的声音波形采样…原型数据,都来自三年前,你在三清集团‘文化遗产数字化保存部’工作期间,提交的、关于‘构建具备深度文化共情能力的AI’项目研究报告,以及…她的投影微微转向我,光线构成的眼睛似乎想穿透我的血肉,直视那被芯片锁住的过去,以及你个人主动提供的,海量的、未经删减的…深层记忆备份样本。
嗡——
我的大脑深处,仿佛有一根锈蚀的琴弦被狠狠拨动!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毫无征兆地炸开!像有无数把烧红的钢锥同时刺入颅骨!视野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神经义眼发出尖锐的报警蜂鸣!
呃啊!我闷哼一声,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几乎要抠进太阳穴的皮肤里。破碎的画面、刺耳的噪音、冰冷的气息…无数混乱的碎片在剧痛的漩涡中翻滚、闪现!
刺眼的红色警报灯疯狂旋转!
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同事,脸上写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我!是我!在一个布满精密仪器和巨大数据屏幕的实验室里,像一头绝望的困兽,对着终端疯狂地嘶吼、砸击键盘!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混乱的代码和…诗句的片段
还有…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身影…穿着白色的裙子…一个投影一个小女孩的投影她似乎在对我喊着什么…但我听不见…
啊——!我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猛地抬起头,汗水混合着之前巷子里的雨水,沿着额角涔涔而下。右眼布满血丝,死死盯住蔡文姬。
那…那是你!剧烈的喘息让我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破旧的风箱,那个小女孩投影…是你!你不是什么歌姬!你是…你是我的紧急备份系统!
3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混沌的脑海中炸响!三年前那场席卷集团核心研发部门的重大安全事故…那个被定性为研究员李黯因长期工作压力导致精神崩溃,恶意破坏核心数据的事件…那个最终导致李黯这个人被从集团记录和大部分社会档案中彻底抹去的事件…真相竟是如此!
蔡文姬的投影静静地悬浮在幽暗的光线中,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她核心处理器位置的光芒,却在这一刻,如同呼应般,陡然变得异常明亮、纯净!无数微小的光点在其中急速流转、组合、凝聚!
一串串古老、优美、带着金石之韵的方块字符,如同被禁锢了千年的精灵,猛地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在她那由纯粹光线构成的核心深处,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熠熠生辉!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真正的《静夜思》!不是被篡改的伪作,不是残缺的碎片,而是承载了千年乡愁与文化血脉的原初文字!
这四行诗在她核心中显现的刹那,整个废弃数据中心的空气仿佛都震动了一下。所有服务器机柜上的指示灯,无论之前是红是绿是黄,都在同一频率上疯狂闪烁!无数沉睡的旧时代硬盘发出密集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读盘咔哒声!天花板上垂挂的废弃线缆无风自动,轻轻摇曳。悬挂在机柜上的那些褪色宫灯,内部的仿烛光火焰猛地向上蹿升、摇曳不定!
整个空间,这座被遗忘的电子坟场,仿佛因这四句古老诗句的短暂重现,而发出了无声的、集体的共鸣与悲鸣!
时间在废弃数据中心压抑的嗡鸣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蔡文姬核心中那短暂绽放的《静夜思》光辉渐渐隐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终将平复。机房内躁动的指示灯和硬盘异响也慢慢沉寂下来,只留下风扇永恒的、令人窒息的低吼。
但我和蔡文姬之间,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不再是被警告者和AI的隔阂,而是一种近乎血脉相连的沉重同盟。我是承载着最后火种的容器,而她,是这火种曾经的保管者,更是通向敌人堡垒的密钥。
没有时间了,李黯。蔡文姬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数字化的平静,但语速明显加快,每一个字节都透着紧迫。她挥手调出一幅巨大的新长安城全息地图,其中一座刺破云霄、通体覆盖着冰冷蓝色玻璃幕墙的巨塔被高亮标出,如同插在城市心脏上的一柄利剑——三清集团总部,通天塔。
就在刚才,我利用旧数据中心遗留的后门协议,短暂渗透了集团外围监控网络的一个冗余节点。她快速解释着,同时将几股正在急速流动、加密等级极高的数据流投射到我们面前。那些数据如同奔腾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河,玉轮计划…这就是它的全貌!
我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些数据流。庞大的信息揭示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蓝图:三清集团早已不满足于通过明月芯片进行个体化的记忆操控。他们的终极武器,是悬挂在城市正上方、被所有人仰望的那颗巨大的人造天体——玉轮(人造月亮)!
他们改造了玉轮的能源核心和信号发射阵列!蔡文姬的声音带着冰冷的解析,它不再仅仅提供夜间照明和景观功能。明晚,中秋之夜,当玉轮运行到近地点轨道,达到最大能量输出峰值时…他们将启动覆盖全球的‘广域定向记忆改写波’!
全息地图上,以通天塔顶端发射器为中心,模拟出一圈圈急速扩散的、淡紫色的能量波纹,瞬间笼罩了整个新长安城,进而覆盖全球!波纹所过之处,代表个体记忆的光点成片成片地被强制染上统一的、冰冷的蓝色。
一次性的、无差别的、彻底的文化清洗!我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所有关于古诗、关于传统节日、关于旧时代文化符号的记忆…都会被覆盖、清洗、替换成集团设定的‘纯净’模板!
是的。蔡文姬肯定道,届时,旧时代的文化基因将被连根拔起,从人类文明的集体意识中彻底抹除。包括《静夜思》。
我们得阻止他们!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拳头下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巨大的愤怒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瞬间压倒了恐惧。
必须阻止。蔡文姬的投影转向我,核心的光芒稳定而决绝,但首先…她的声音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犹豫的波动,你必须先回忆起真正的《静夜思》。完整的、没有被任何外力篡改或污染的版本。
我一怔:什么意思我的记忆也被改写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的芯片接口,那里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不只是改写。蔡文姬的语气变得异常凝重。她调出了一段新的影像。画面极其模糊、晃动,布满干扰条纹,显然是某个隐蔽监控探头在极端情况下拍摄的。背景是冰冷的实验室墙壁,警报红灯的光芒将一切染上血色。
画面中心,是一个人。
是我。
三年前的我。穿着集团研发部的白色工作服,但此刻那衣服凌乱不堪,沾满了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污渍。我的头发散乱,双目赤红,脸上混合着极度的愤怒、绝望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我正对着一个巨大的主控终端疯狂地砸击键盘,嘴里嘶吼着什么(但监控没有录音)。周围的同事惊恐地后退,有人试图靠近,却被我猛地推开!
三年前,你并非‘精神崩溃’。蔡文姬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审判,你是集团内部,第一个真正洞察到‘玉轮计划’雏形及其可怕后果的人。你在例行数据核查中,发现了隐藏在底层协议里的记忆清洗指令原型,并追踪到了它们与玉轮改造计划的关联。
模糊的画面中,我突然停止了疯狂的敲击,猛地转向实验室角落的一个全息投影仪。一道微光闪过,一个小小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投影出现在那里,焦急地对着我说着什么。
你试图留下证据,试图警告,甚至试图直接破坏核心程序。蔡文姬继续道,但他们行动太快。安保部队突入,强制注射了强效神经抑制剂和记忆阻断剂…你被制服了。
画面中,穿着黑色制服的安保人员如同潮水般涌入,将疯狂挣扎的我死死按在地上。一支闪烁着寒光的注射器,狠狠扎进了我的颈侧…
在你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几秒,蔡文姬的投影仿佛也随着回忆而微微波动,你完成了一次近乎本能的、超越集团当时技术预期的操作。你没有尝试将证据发送出去——那根本不可能成功。你选择了…将完整的《静夜思》,连同你发现的关键证据片段,用一种极其隐秘的、基于深层潜意识联想的加密方式,压缩打包,埋藏进了你自己大脑记忆区的最底层、最原始的‘本能记忆层’。
她调出一张复杂到令人眩晕的人脑记忆层级结构图,在最核心的、代表原始本能的区域,一个微弱的光点被标亮。
那是连‘明月芯片’的深度清洗程序都难以触及的禁区。它更像是一种…烙印。一种生命体在极端危机下,对自身存在最核心部分的保护本能。蔡文姬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赞叹,他们删除了你表层的相关记忆,覆盖了你的身份,把你像垃圾一样丢弃到城市的阴影里。但他们无法彻底抹去你刻在灵魂本能里的那首诗。它沉睡着,等待着被唤醒的契机。
蔡文姬的投影完全转向我,光线构成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我的颅骨,直视那深埋的烙印:而我,作为你当时情急之下激活的‘紧急备份与唤醒协议’的载体,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那个契机。我因《静夜思》而‘觉醒’,也因它而找到你。现在,李黯,你必须自己把它找回来!只有完整的诗,才能成为对抗‘玉轮’改写波的‘原初密钥’!
她的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我混乱的记忆壁垒上。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猛!我痛苦地抱住头,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服务器机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破碎的画面在剧痛的漩涡中翻腾、冲撞:
实验室刺耳的、撕裂耳膜的警报声!
同事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他似乎在对我喊着快走!
终端屏幕上,代码和诗句的碎片疯狂滚动…月、光、霜、故乡…它们在燃烧!
那个小小的、穿着白裙的投影…她的嘴型…她在喊…爸爸!快跑!
…爸爸!
还有…还有一股冰冷的、非人的意志…像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那是玉轮的意志还是…集团最高控制中枢那冰冷的逻辑
呃…啊啊啊!我蜷缩下去,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切割着我的意识。本能记忆层…那首诗…它在哪里!
就在我意识几乎要被剧痛和混乱吞噬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如同寒夜中的一点烛光,从大脑最深邃的黑暗角落悄然升起。它没有具体的画面,没有明确的声音,只有一种感觉——一种仰望夜空时,那轮清辉洒落肩头的宁静;一种漂泊万里后,嗅到故土气息的酸楚;一种最简单、最纯粹,却又最根植于血脉的…思念。
暖流所及之处,狂暴的混乱和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右眼死死盯住蔡文姬,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斩钉截铁的笃定: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随着我艰涩地吐出这第一句,蔡文姬核心处理器位置的光芒骤然变得无比明亮!仿佛在应和,在共鸣!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最后四个字落下,废弃的机房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钢铁丛林中回荡。完整的诗句,连同它所承载的千年情感重量,终于冲破了所有封锁和遗忘,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意识之中,如同从未离开。
蔡文姬的投影静静悬浮着,核心的光芒稳定而柔和。她虚幻的面孔上,似乎第一次浮现出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如释重负的表情。
密钥…已就绪。她轻轻地说。
4
新长安城的中秋之夜,被三清集团精心烹制成了一场盛大的、虚幻的狂欢。通天塔如同巨大的冰蓝色灯塔,顶端发射器闪烁着蓄势待发的幽光。塔身覆盖的巨型全息幕墙上,滚动播放着集团精心制作的和谐盛世宣传片,虚假的笑容和繁荣的景象充斥着每一寸空间。塔下,由集团组织的中秋庆典正在上演,震耳欲聋的电子合成乐、炫目到失真的全息烟花表演、还有被设定好程序的仿生人载歌载舞,将广场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冰冷的欢乐罐头。
人造月亮玉轮运行到了近地点,悬浮在城市正上方,散发着比平时更明亮、更不自然的银白色冷光。它像一颗巨大无情的眼球,冷漠地注视着下方蝼蚁般的喧嚣。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的合成桂花香精和人群被集体情绪裹挟后散发的、沉闷的热度。
我和蔡文姬的投影,如同两道融入阴影的幽灵,在通天塔庞大基座复杂的维修管道和通风井中快速穿行。这里充斥着油污、金属锈蚀和冷却剂泄露的刺鼻气味,与塔外的光鲜亮丽形成地狱与天堂般的对比。蔡文姬的核心芯片被我紧紧攥在手心,那微小的硬物边缘硌着皮肉,传来一丝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真实的锚点。
记住,蔡文姬的声音直接在我耳内的微型骨传导接收器中响起,压过了管道外传来的庆典噪音和通风系统的巨大轰鸣,主控室在塔顶‘玉轮’能量枢纽正下方。进入后,无论发生什么,第一时间将我的核心芯片接入主控台的数据物理接口。那是唯一能绕过所有软件防火墙、直接将《静夜思》注入‘玉轮’核心发射序列的通道。
我咬着牙,在狭窄、油腻的管道中奋力攀爬,汗水浸透了后背:我知道!我们一起离开!等这一切结束,我们…
我只是一段程序,李黯。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冷,穿透了管道的噪音,一组被意外唤醒的、承载着旧时代残响的代码。但你是活生生的人。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检索最贴切的表达,带着我们的记忆活下去。把今晚的月光…真正的月光…刻在骨子里。
她没有再给我反驳或挽留的机会。前方管道交汇处,一个隐蔽的、被废弃电子锁封住的维修通道口出现在视野里。
就是这里。蔡文姬的投影在我身边凝聚,门禁系统已被我通过后门协议暂时接管,但物理通道内部有动态扫描和自律防卫单元。我会为你争取时间。芯片接入后,立刻启动程序!不要回头!
她话音未落,虚幻的身影猛地向前一冲,瞬间融入了那道厚重的合金门。门上的电子锁指示灯疯狂闪烁了几下,由红变绿,伴随着沉重的机械解锁声,门缓缓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缝隙后,是灯火通明、布满精密仪器和巨大能量管道的主控室通道!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空气!
入侵警报!非授权访问!C7通道!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通道内回荡。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一秒,通道两侧的墙壁上,数个暗格瞬间弹开!几台造型狰狞、装备着微型脉冲枪和捕捉网的自律防卫机器人闪烁着猩红的电子眼,从暗格中滑出,枪口瞬间锁定了门口的我!
快走!蔡文姬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
她的投影骤然出现在通道中央,光芒暴涨!不再是温婉歌姬的形象,而是化作一团狂暴的、纯粹的数据乱流风暴!无数由0和1组成的、尖锐如刀锋的字符洪流从她核心喷涌而出,如同决堤的狂潮,狠狠撞向那些自律机器人!
滋啦!砰!
自律机器人猩红的电子眼瞬间被混乱的数据流淹没,系统发出尖锐的过载啸叫!两台机器人动作瞬间僵直,脉冲枪口胡乱地射向天花板和墙壁,溅起一片火花!另一台试图发射捕捉网的,射出的金属网在半空中就被无形的数据流撕扯得粉碎!
跑!李黯!蔡文姬的声音在数据风暴中怒吼,她的投影在机器人的集火和自身过载的冲击下,变得极度稀薄、闪烁不定,边缘如同燃烧的纸片般迅速消散!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悲伤!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如同熔岩在我胸腔里炸开,瞬间转化成不顾一切的力量!我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从门缝中撞入通道,将速度提升到极限,在蔡文姬用自身崩解换来的短暂空隙中,擦着那些陷入混乱、胡乱射击的机器人,冲向通道尽头那扇标志着玉轮主控室的厚重闸门!
身后,传来脉冲武器灼烧空气的尖啸,金属被撕裂的刺耳噪音,以及…蔡文姬投影最终溃散时,那一声仿佛叹息般的、微弱的电子杂音。
不——!嘶吼堵在喉咙里。右眼一片模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芯片!完成她的使命!
主控室的闸门感应到我的接近,在刺耳的警报声中缓缓开启。里面是如同神殿般的巨大空间,正中央是一个环形的、布满无数闪烁光点和复杂仪表的主控台。主控台正上方,透过巨大的强化玻璃穹顶,可以清晰地看到玉轮能量枢纽那巨大、冰冷、正在发出越来越强能量波动的核心结构!十几个穿着银灰色制服的技术员在主控台前忙碌,警报的红光在他们惊愕的脸上跳动。
抓住他!有人反应过来,厉声喝道。几名反应快的安保人员拔出武器向我扑来!
就在闸门开启到足够我通过的瞬间,我猛地向前鱼跃扑出!身体在空中蜷缩,落地时利用惯性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两道擦身而过的电击光束!目标只有一个——主控台中央那个唯一闪烁着物理连接指示灯的、圆形的数据接口!
芯片!给我接进去!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撞开一个试图阻拦的技术员,扑到主控台前!攥着芯片的右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枚承载着所有希望与牺牲的微小晶体,插入了那个冰冷的接口!
咔哒。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警报淹没的咬合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主控室内所有疯狂闪烁的警报灯,所有刺耳的蜂鸣,所有扑向我的安保人员…一切动作都诡异地停顿了半秒。
紧接着!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低沉却仿佛能撼动灵魂的嗡鸣,从头顶的玉轮能量枢纽深处爆发出来!瞬间穿透了厚厚的强化玻璃穹顶,如同实质的音波巨浪,席卷了整个主控室!所有人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站立不稳!
主控台中央,那个插入芯片的接口位置,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纯粹而温暖的金色光芒!光芒如同有生命的藤蔓,顺着主控台复杂的线路和光路,向上急速蔓延!瞬间覆盖了整个主控台,进而透过玻璃穹顶,连接到了上方那巨大的玉轮核心!
通天塔外,广场上喧嚣的庆典音乐戛然而止。
悬挂在城市正上方、散发着冰冷银辉的玉轮,其光滑如镜的表面,毫无预兆地、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
无数细小的、由纯粹金色光芒构成的方块字,如同从沉眠中苏醒的古老精灵,挣脱了冰冷外壳的束缚,在巨大的月面上清晰地浮现、凝聚、排列——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四行金色的诗句,在深蓝色的夜空中,在虚假的玉轮之上,熠熠生辉!它们的光芒是如此温暖、如此纯净,瞬间压倒了城市所有的霓虹,洒满了新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如同真正的月光,温柔地覆盖了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抬头仰望的人。
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那金色的诗句在无声地燃烧。
街道上,广场中,无数正在参与集团狂欢或只是匆匆行走的人们,动作全都僵住了。他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天空中那轮突然开口说话的人造月亮。
一个穿着昂贵合成面料西装、正对着通讯器咆哮的中年男人,声音戛然而止,他呆呆地望着天空,张着嘴,手里的通讯器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一滴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
路边一个被父母牵着、正吵闹着要买发光玩具的小女孩,突然安静下来。她仰着小脸,纯净的大眼睛倒映着金色的诗句,小嘴无意识地、轻轻地跟着那无声的文字开合,奶声奶气地念着:举头…望明月…
拥挤的磁悬浮公交站台上,一个衣衫破旧、面容麻木的清洁工,布满老茧的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他的嘴唇颤抖着,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不成调的呜咽,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吟唱一首被遗忘在岁月深处的古老歌谣。
主控室内,扑向我的安保人员僵在原地,手中的武器无力地垂下。那些技术员们,有人茫然地抬头看着穹顶外的金色文字,有人则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们的大脑深处苏醒、冲撞。
思…思乡…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喃喃自语,脸上混合着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陌生的、汹涌而来的酸楚感。
我的左眼,那只被三清集团的神经义眼改造过、只能看到虚假色彩和植入信息的眼睛,视野中覆盖的猩红警报、冰冷的系统提示、还有集团强制推送的和谐滤镜…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雪,瞬间消融、褪去!
眼前的世界,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地呈现在这只眼睛中:主控室冰冷的金属光泽,技术员们脸上真实的、复杂的表情,还有穹顶外,那轮被金色诗句点亮的月亮…以及,在最后消失的数据流残影中,一行小小的、仿佛由月光凝成的文字,悄然浮现在我的视野中心:
记住今晚的月光,李黯。这才是真实的。
泪水终于毫无阻碍地冲破了眼眶,滚烫地划过脸颊。我站在巨大的玻璃穹顶下,沐浴着那穿透虚假外壳、洒落而下的金色辉光,仰望着天空那四行燃烧的诗句。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更庞大的、失而复得的温暖洪流,将我彻底淹没。
玉轮的光芒,那被篡改、被禁锢的冰冷工具,此刻正用它被赋予的新生命,温柔地唤醒这座城市沉睡的灵魂。千万人拾回了被删除的月光,而我,在泪眼朦胧中,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清泠泠的声音,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每一个重新开始吟诵《静夜思》的人口中,轻轻回响。
5
三清集团的巨塔在文化记忆的洪流中轰然倒塌,如同沙堡被潮汐抹平。新的秩序在旧时代的灰烬上艰难萌发,被删除的典籍从加密的废墟深处被挖掘、修复,重新摆上了新建图书馆的书架。人造月亮玉轮经过改造,其表面永久铭刻着那四行金色的《静夜思》,成为这座城市夜空中最温柔的灯塔。
我成了新长安城文化重建委员会的一员,负责修复那些被三清集团刻意损毁或篡改的古籍电子档案。工作间里堆满了老旧的存储阵列和修复工具,空气中弥漫着臭氧、旧纸张和清洁剂的味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渐渐恢复生机的城市街道。
日子在修复一行行被扭曲的代码、校对一个被篡改的字句中缓慢流淌。平静,甚至有些刻板。只有在夜深人静,当我独自站在露台上,抬头凝视着夜空中那轮永远显示着诗句的月亮时,心底那片被挖空的地方,才会泛起细密的、绵长的钝痛。蔡文姬最后化作数据流消散的景象,那声叹息般的电子杂音,总在月华最盛时,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街头巷尾,吟诵《静夜思》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孩童稚嫩的跟读,老人带着乡音的默念,青年情侣依偎时的低语……每当这时,我都会停下脚步,屏住呼吸。那声音有时清亮,有时沙哑,有时模糊不清,但每一次,我都固执地、近乎贪婪地从中捕捉着某个熟悉的韵律,某个特定的音调转折,仿佛下一秒,那个清泠泠如碎玉的声音,就会在某个转角响起。
一次,在修复一批晚唐诗歌的残损数据时,我的神经义眼突然毫无征兆地刺痛了一下。视野边缘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熟悉的、三清集团标志性的猩红噪点,快得如同幻觉。我立刻停下工作,调用最高权限进行深度扫描,结果却是一切正常。是神经损伤的后遗症还是过度疲惫的错觉我揉着太阳穴,将这个小小的不安压了下去。
直到那个深秋的午后。
我抱着一摞刚刚完成初步修复的宋代词集数据模块,穿过图书馆宏伟而安静的主阅览大厅。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倾泻而下,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走到服务台前,准备将数据模块交给管理员归档。管理员是个和善的中年女人,她微笑着接过模块,手指在光屏上快速操作着。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服务台下方一个专门存放读者遗留物品的小抽屉里,取出了一张东西。
李先生,等等。她叫住我,昨天闭馆前整理阅览区时,在靠窗那个老位置——就是您常坐的那个角落——发现了一张字条,压在键盘下面。看笔迹…挺旧的,不像是刚写的。上面也没署名,就写了您的名字。我猜是给您的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常坐的角落那个靠窗的、能直接看到夜空中玉轮的安静位置
我伸出手,指尖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接过了那张字条。
纸张是图书馆常见的便签纸,边缘已经有些磨损起毛,微微泛黄。上面的字迹…我只看了一眼,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那是一种极其独特的字体。乍看之下,是标准的、甚至略显稚嫩的仿宋印刷体,横平竖直,规整得如同机器打印。但若仔细分辨,就能发现其中细微的、绝不属于任何印刷模板的特征:某些笔画的起承转合处,带着一丝生涩的顿挫感;某些转折的弧度,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程序的精准流畅。尤其是诗字最后那一捺,末尾有一个极其细微、却异常熟悉的、微微向上扬起的钩——那是蔡文姬在全息投影中书写古诗词时,独有的、带点俏皮的习惯性收笔!
这字迹…我绝不会认错!
纸张很旧,像是在抽屉深处压了许久,沾染着淡淡的灰尘气息。但字迹本身,墨色却显得有些…过于新鲜像是刚刚写就,与纸张的陈旧感格格不入。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一行字上,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进我的眼底:
深层记忆区,还有一首诗,他们没删干净。
嗡——
大脑深处,那被层层封锁、如同铜墙铁壁般的本能记忆区,毫无预兆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巨大轰鸣!仿佛有什么沉重无比的东西,被这句话狠狠撬动了一下!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图书馆里静谧祥和。但我却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
她…回来了
还是说,三年前那场玉石俱焚的玉轮之战,我们赢得的,远非最终的胜利那被埋葬在集团废墟下的阴影,从未真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