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捞尸人,阴差铃 > 第一章

>师父咽气前,把一枚系着黑绳的铃铛按进我掌心:阿沅,这铃铛一响,就是阴差催命。
>江上漂来的红衣女尸腹中传来铃音时,我终于懂了师父的话。
>活人捞尸,死人渡魂——这铃铛摇响的,从来都是捞尸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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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带着腥气灌进灵堂,吹得白蜡烛火苗乱抖,在师父枯槁的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他躺在门板搭成的简陋床铺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硬、辨不出本色的薄被,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油尽灯枯。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握着他那只曾无数次从冰冷江水里拖拽起沉尸、如今却只剩一层枯皮包裹着骨头的手,那冰凉硌得我心慌。
阿沅……他喉咙里滚出破风箱般的气音,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向我,里面沉淀着太多我读不懂的东西,像江底积了百年的淤泥。他另一只手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摸索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把那东西死死按进我汗湿的掌心。
触感冰凉坚硬,带着他微弱的体温。是一枚铃铛,比铜钱略大,通体乌黑,看不出材质,沉甸甸的,像一块凝固的墨。铃身没有任何花纹,光滑得诡异。一条同样漆黑的细绳,磨损得厉害,穿过铃钮。
拿…拿着…师父的手像鹰爪般箍紧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完全不像垂死之人,这铃铛…一响…就是…阴差催命…他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急促的、带着哨音的喘息,胸腔像破败的风箱般起伏,活人捞尸…死人渡魂…摇响的…从来…是咱们的…命!
最后一个命字,带着血沫喷溅在我手背上,温热,腥咸。他那双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我,瞳孔里的光骤然亮了一瞬,随即彻底熄灭,凝固成一片死寂的潭水。箍着我手腕的力道骤然消失,枯瘦的手臂颓然滑落,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灵堂里只剩下蜡烛燃烧的哔剥声,还有门外呜咽的江风。我摊开掌心,那枚黑沉沉的铃铛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像一颗凝固的、不祥的心脏。师父咽气了,把无尽的江水、沉浮的尸骨,还有这枚带着诅咒的铃铛,一股脑压在了我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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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我在江滩边用几张破草席裹了师父,埋在他看了半辈子的江水旁。没有棺木,没有仪式,只有一捧混着泪水的湿泥。我成了这江段唯一的捞尸人,一个年轻的、女人身份的捞尸人。
女人捞尸晦气冲天!
陈老头真是老糊涂了,把这催命的营生传给个丫头片子
看她能撑几天,早晚得让水鬼拖下去配阴婚!
风言风语刀子一样刮过来。船老大们看见我的小船划近,远远就朝水里啐唾沫,仿佛我沾着瘟疫。我咬着牙,把师父留下的那艘老旧的乌篷船收拾干净,柴油机突突的喘息声,成了我唯一的盔甲。
规矩刻在骨头里,是师父用竹板一下下抽出来的:竖尸不捞,三沉不捞,少女尸慎捞。每次出船,我都在船头泼一碗混了朱砂的鸡血,腥气能暂时压住水底的阴寒。腰间永远别着一把磨得锋利的短刀,刀柄缠着浸透桐油的黑布——师父说,真到万不得已,割绳保命,别犹豫。
日子在腐臭和冷眼中一天天捱过。捞起的尸体,有的肿胀如鼓,皮肤青绿,散发着甜腻的恶臭;有的被鱼虾啃噬得面目全非,露出森森白骨;还有的保持着临死前惊恐扭曲的表情,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望着灰蒙蒙的天。我把它们拖上船,用草席卷好,登记下仅有的特征。官府每具给五百块补贴,偶尔有哭天抢地的家属塞来皱巴巴的辛苦钱,仅够买米续命。
直到那天清晨。
浓得化不开的白雾笼罩着江面,十步之外不辨牛马。柴油机的突突声在浓雾中显得格外沉闷。我驾着小船,凭着记忆在熟悉的回水湾附近巡弋,竹竿探入冰冷浑浊的水中,触感一片虚无。
忽然,竹竿尖端传来一丝微弱的、异样的牵扯感,不是水草,也不是沉木。我心头一凛,稳住船,慢慢收竿。浑浊的水波荡漾开,一抹刺目的猩红,如同泼开的血,缓缓从水下浮了上来。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那是一个女人。穿着大红的嫁衣,衣料是上好的绸缎,即使在浑浊的江水里浸泡着,那红色依旧鲜艳得诡异刺眼,像凝固的鲜血。她的脸朝下,乌黑的长发海藻般散开,随着水流漂荡。身体没有明显的肿胀,甚至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僵硬的完整。
红衣,女尸。两个最凶的禁忌撞在了一起!江上规矩,捞尸人最怕见红,尤其是女人的红。这代表着极深的怨气,穿着红衣赴死,更是铁了心要做那索命厉鬼。我握着竹竿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后背的寒毛根根倒竖。船头的鸡血泼过才不久,那股腥气还在鼻端萦绕,此刻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寒意。
捞,还是不捞
不捞,任由她在江中沉浮,怨气只会越来越重,迟早成祸害。捞这红衣裹身的女尸,本身就是个大凶的煞物,沾上了,谁知道会引来什么岸上隐约传来人声,似乎有早起赶集的船发现了这边的异样,在雾中议论。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师父的话在耳边炸响:干这行,由不得你挑肥拣瘦!
我咬了咬牙,稳住心神,竹竿上的钩子小心地探过去,避开那身刺目的红衣,勾向她腰间束着的丝绦。触感冰冷僵硬,隔着竹竿都能感受到那股渗入骨髓的阴寒。
钩子挂稳了。我双臂用力,开始慢慢收竿。尸体很沉,比寻常溺毙者沉得多。随着她一点点离开水面,那身湿透的红嫁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身体的轮廓。就在她的上半身即将完全出水,脸快要翻转向上的瞬间——
一种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震动感,猛地从我腰间传来!
嗡……
像是有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的皮肉,狠狠扎进骨髓深处!我浑身剧震,几乎握不住竹竿!那枚被我贴身挂在腰间、紧贴着皮肤的黑铃铛,竟然……自己动了一下!
没有风,没有摇晃,它就那么突兀地、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到几乎听不见、却又直抵灵魂深处的嗡鸣!像是沉睡的凶兽,在深渊里翻了个身。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顺着铃铛接触皮肤的地方,毒蛇般瞬间窜遍全身!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眼前似乎闪过师父临终前那双瞪得滚圆、充满无尽恐惧的眼睛。
阴差催命!
铃铛响了!
就在我心神巨震、动作凝滞的千钧一发,那具红衣女尸的脸,猛地翻了过来!
惨白!毫无血色,像刷了一层劣质的白垩。双眼圆睁着,瞳孔却缩成了针尖大小的一点黑,死死地盯着我!更恐怖的是她的嘴,嘴角以一个极其僵硬、诡异的弧度向上咧开,像是在笑,一个凝固在死亡瞬间、充满了无尽怨毒和嘲弄的狞笑!
呃……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抽气从我喉咙里挤出。恐惧像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下意识地想松手,想后退,想逃离这具散发着不祥的邪尸!
然而,晚了。
就在女尸翻脸狞笑的同时,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彻骨的巨大力量,顺着竹竿猛地传递过来!那不是水的浮力或阻力,更像是水底有无数双冰冷滑腻的手,抓住了这具尸体,狠狠地向下拖拽!这股力量之大,远超我的想象,小船被带得剧烈倾斜,冰冷的江水瞬间涌上船舷!
我死死抓住竹竿,身体被带得向前扑去,半个身子几乎探出船外!冰冷的江水溅在脸上,带着浓重的腥气。腰间的黑铃铛再次剧烈震动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微鸣,而是急促、连续、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感觉的嗡鸣!叮叮叮叮!声音不大,却像无数根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直刺脑髓!
剧痛和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水下的力量还在疯狂加大,竹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时会断裂!那红衣女尸在水面沉沉浮浮,那张惨白的狞笑脸正对着我,针尖般的瞳孔里,倒映着我惊恐扭曲的面容。
不能松手!松手竹竿弹回,我必定落水!这红衣水煞就在眼前,落水就是死路一条!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狂吼一声,不是壮胆,是绝望的嘶鸣!双脚死死蹬住船板,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猛拽!手臂的肌肉撕裂般疼痛,骨骼发出咯咯的呻吟。
拉锯。与水下未知恐怖力量的拉锯。竹竿弯成了惊心动魄的弧度。腰间的铃铛疯狂震鸣,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心上,搅得我气血翻腾,几乎吐血。冰冷的汗水混着溅起的江水糊了满脸。
僵持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有几息,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就在我感觉力气即将耗尽,手臂快要脱臼的瞬间——
那股恐怖的水下拖拽力,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竹竿猛地回弹,我猝不及防,被巨大的惯性带得向后重重跌坐在船板上,后脑勺磕在坚硬的船帮上,眼前金星乱冒。竹竿脱手飞出,噗通一声掉进江里。
我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剧痛。惊魂未定地看向水面,那具红衣女尸依旧漂浮在那里,脸朝下,乌黑的长发在水中散开,仿佛刚才那惊悚的狞笑和恐怖的拖拽从未发生。只有腰间那枚黑铃铛,还在微微地、持续地嗡鸣着,贴着皮肤传来冰冷而规律的震动,提醒我刚刚经历的一切绝非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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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依旧,死寂无声。我瘫在冰冷的船板上,看着那抹刺目的猩红在浑浊的江水中载沉载浮,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腰间的铃铛,一下,一下,冰冷地敲打着我的骨头,也敲打着师父临终的诅咒。
这红衣女尸,成了烫手的山芋,更是催命的符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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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浑噩噩将船靠岸,那抹刺目的猩红被草席粗陋地遮盖,拖上了江滩。消息长了腿似的飞快传开,岸边很快围拢了一圈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眼神里混杂着恐惧、厌恶和一丝病态的好奇。没人敢靠近那卷草席三丈之内。
作孽哟!穿着红嫁衣淹死的,这怨气冲了天了!
这丫头片子胆子也太大了,这种煞星也敢往岸上拖
等着瞧吧,不出三天,准得出事!
议论声嗡嗡地钻进耳朵,像一群讨厌的苍蝇。我充耳不闻,只是麻木地蹲在离尸体稍远的泥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腰间那枚冰冷坚硬、还在微微嗡鸣的黑铃铛。铃铛的震动透过皮肉,直抵骨髓,带来一种持续不断的、冰冷的麻痒感,时刻提醒着我水下的凶险。
姑娘。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我抬起头。是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褂子的老妇人,头发花白凌乱,脸上刻满了愁苦的深纹,眼泡红肿得像桃子,显然是哭了很久。她身边跟着一个同样憔悴的中年汉子,眼神浑浊,嘴唇干裂起皮。
我是…是下湾村柳家的,老妇人声音哽咽,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指向那卷草席,那…那水里捞上来的…是我闺女…柳红…她…她是三天前…出嫁那天…轿子过江桥时…连人带轿…翻下去的…
她说不下去了,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中年汉子——柳红的父亲,扑通一声跪在泥水里,对着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满了污泥:恩人!求您…求您行行好!我们老柳家就这么一个闺女…不能让她泡在江里成孤魂野鬼啊!求您…求您把她…把她送回来吧!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面是近乎绝望的哀求,我们…我们想让她入土…入祖坟…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那卷草席静静地躺在泥滩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送尸。而且是送红衣横死的煞尸。这比捞尸凶险十倍!水路漫长,变数无穷。这女尸在水里就敢拖船狞笑,上了岸,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腰间的铃铛似乎感应到我的思绪,嗡鸣声陡然尖锐了一丝,刺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爹!娘!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从人群后传来。一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衣服的年轻后生挤了进来,扑到柳红父母身边,脸上满是悲痛和一种不正常的潮红,不能送!不能送红姐走水路啊!他猛地转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激动,你!你把她捞上来,已经惹了大祸了!你知道她为什么穿红嫁衣吗她是被人害的!是被逼着嫁给河神老爷做小的!是镇上的胡扒皮!他看上了红姐,硬逼着我家应下!红姐不肯,才…才在过桥时…
柱子!住口!柳父猛地扑过去,死死捂住儿子的嘴,脸色惨白如纸,惊恐地看向四周。人群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声像毒蛇吐信。
胡扒皮。这个名字像块冰砸进我心里。镇上开赌坊放印子钱的恶霸,手眼通天,心狠手辣。柳柱子的话,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了那红衣女尸狰狞笑容背后的无尽怨毒。她不是失足,是含恨!是被人活活逼死的!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哪里是送尸这是送一颗随时会炸开的怨气炸弹!而且,很可能要炸到我头上!
柳母挣脱丈夫的手,扑到我脚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裤脚,力气大得惊人:姑娘!恩人!老婆子求你了!我们…我们不敢找胡家…只想…只想让红儿回家…安安静静地走…求你了…她浑浊的老泪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我们…我们倾家荡产…凑了…凑了八百块钱…都给您!都给您当辛苦钱!求您…送她回来吧!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手帕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卷得整整齐齐、却依旧显得单薄的一小叠钞票,最大面额是十块。
八百块。对我而言是笔巨款。能买米,买油,修修那艘快散架的老船。可这钱,烫手。沾着血泪,更可能沾着催命的符咒。
我低头看着柳母布满老年斑和泪痕的脸,那双浑浊眼睛里绝望的哀求,像针一样扎人。又看向那卷无声无息的草席。腰间的黑铃铛贴肉嗡鸣,冰冷刺骨。师父临终的话和眼前妇人绝望的泪眼在脑海里疯狂撕扯。
最终,我伸出手,没有去接那叠钱,而是将柳母颤抖冰冷的手紧紧握住,扶她起来。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柳母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嚎啕,整个人瘫软下去。柳父也红了眼眶,对着我又要磕头,被我死死拦住。
钱,不用。我终于挤出嘶哑的声音,指了指那卷草席,准备一副厚点的棺材,要柏木的,越快越好。再弄些生石灰,越多越好。柏木镇阴,生石灰吸湿防腐,这是师父教过的,对付凶尸的笨办法。
柳父柳母千恩万谢,踉跄着去准备了。围观的人群嗡嗡议论着散去,眼神复杂。我独自站在空旷下来的江滩上,夕阳把我和那卷草席的影子拉得很长。腰间的黑铃铛,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冰冷地嗡鸣着,像死神的秒针,一下,一下,敲打着寂静的黄昏。
我知道,麻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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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木棺材抬到下湾村柳家那座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前时,已是深夜。油灯昏暗的光线从门窗缝隙里透出来,映着院子里影影绰绰的人影,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柳家穷,连白灯笼都只点了孤零零的一盏,挂在屋檐下,在夜风中无助地摇晃。
柳红被安置在堂屋正中,身下铺着一层厚厚的生石灰。那身湿透的红嫁衣已经换下,穿上了柳母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一件半旧不新的蓝布褂子,算是寿衣。脸上盖着一张粗糙的黄表纸。尽管如此,那股子阴冷怨毒的气息,依旧丝丝缕缕地从棺材缝隙里透出来,盘旋在小小的堂屋里,冻得人骨头缝发寒。柳家请来的阴阳先生,一个干瘦的老头,绕着棺材洒了一圈糯米,又贴了几张歪歪扭扭画着符咒的黄纸,嘴里念念有词,眼神却躲躲闪闪,显然也心里发毛。
我坐在堂屋角落一条吱呀作响的破板凳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闭目养神。腰间那枚黑铃铛被我用布条紧紧缠裹了好几层,塞在衣服最里面,但那种冰冷细微的嗡鸣感,依旧透过层层布料,顽固地钻进我的感知里,像附骨之疽。它在提醒我,这棺材里的平静,是假象。
守夜的人不多,除了柳家几个近亲,就是我和那个阴阳先生。柳父柳母哭累了,被亲戚搀到里间歇着。柳柱子靠在对面的墙上,眼睛红肿,死死盯着那口棺材,嘴唇抿得发白,拳头攥得紧紧的。
夜越来越深。屋外的风声停了,死寂一片,连虫鸣都没有。油灯的火苗缩得很小,幽幽地跳动,把棺材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头蛰伏的怪兽。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石灰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霉腐气。
嗒…嗒…嗒…
极其轻微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
像是……指甲在刮挠木板。
我猛地睁开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角落里的柳柱子也听到了,身体一僵,惊恐地看向棺材。
声音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嗒…嗒…嗒…
缓慢,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红…红儿柳柱子声音发颤,带着哭腔,试探着喊了一声。
刮挠声骤然停止。
堂屋里死一样的寂静,连油灯燃烧的哔剥声都消失了,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掐灭。一股更深的寒意弥漫开来,深入骨髓。我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短刀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呜……
一声极其幽怨、如同从地底深处挤出来的呜咽,低低地在棺材里响起!那声音不像是人发出的,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怨毒,听得人头皮发麻,血液都快要冻结!
啊!
角落里一个守夜的妇人短促地尖叫一声,随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浑身筛糠般抖起来。阴阳先生脸色煞白,手里的罗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哆嗦着想去捡,却腿软得站不起来。
柳柱子猛地扑到棺材前,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红姐!红姐是你吗你别怕!柱子在这!柱子在这啊!他用力拍打着棺材板,声音嘶哑。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整个棺材盖剧烈地向上跳动了一下!盖在柳红脸上的那张黄表纸,被震得飘飞起来,打着旋儿落在地上。昏黄的灯光下,柳红那张惨白僵硬的脸暴露出来。双眼圆睁着,针尖般的瞳孔死死盯着低矮的屋顶,嘴角依旧凝固着那个诡异的、怨毒的狞笑!
嗬……
棺材里发出一声拉风箱似的吸气声,尖锐刺耳。
不好!尸变了!快!快压住棺材盖!
阴阳先生魂飞魄散,嘶声尖叫,连滚带爬地往后缩。
根本不用他喊。在棺材盖跳起的一瞬,我和柳柱子,还有两个反应稍快的柳家汉子,已经本能地扑了上去!沉重的柏木棺材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部顶撞着,砰砰作响,剧烈摇晃!我们四个人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压住盖子,身体随着撞击剧烈起伏,像暴风雨中的小船。
钉子!快钉死!
柳柱子嘶吼着,额头青筋暴跳。
一个汉子连滚带爬地去找锤子和棺材钉。棺材里的撞击越来越猛烈,力量大得惊人!那怨毒的呜咽声变成了尖利的嘶啸,穿透棺材板,直刺耳膜!一股浓烈的、带着水腥和腐肉混合的恶臭,从棺材缝隙里弥漫出来。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如同擂鼓,震得整个堂屋都在簌簌落土。我们死死压着,手臂酸麻,虎口崩裂,血丝顺着棺木流淌。棺材盖每一次被顶起,都露出一道漆黑的缝隙,仿佛能看到里面那双怨毒的眼睛!
钉子来了!钉子来了!
找钉子的汉子跌跌撞撞跑回来,手里拿着锤子和几根粗大的铁钉。
钉!快钉!
柳柱子吼得嗓子都破了音。
就在那汉子举起锤子,要将第一根钉子钉入棺盖边缘的瞬间——
哗啦——!
棺材盖靠近头部的位置,一块厚重的柏木板,竟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从内部硬生生撕裂、掀飞!木屑四溅!
一只青白浮肿、指甲缝里塞满黑绿色淤泥的手,猛地从破洞中探了出来!五指箕张,带着刺骨的阴风,直直抓向离得最近、正举着锤子的那个汉子的面门!
啊——!
汉子魂飞魄散,惨叫一声,手中的锤子脱手飞出,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
那只鬼爪一击落空,毫不停滞,在空中诡异地一折,带着破空之声,再次狠狠抓向旁边另一个死死压着棺盖的柳家汉子!
太快了!太凶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冷光闪过!
噗嗤!
我手中的短刀,裹挟着全身的力气和决绝,狠狠斩落!刀锋砍在那只鬼爪的手腕处,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斩进朽木败革的闷响!
没有血。只有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散发着恶臭的黑气,猛地从断腕处喷涌而出!那鬼爪的动作戛然而止,断口处一片漆黑,像是烧焦的木炭。
棺材里爆发出凄厉到非人的尖啸!整个棺材剧烈地弹跳起来,如同发狂的野兽!柳柱子和另一个汉子再也压不住,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撞在土墙上!
没了压制,棺材盖被彻底掀开,重重砸落在地!
柳红的尸体,直挺挺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她身上那件半旧的蓝布褂子不知何时被撕裂,露出里面惨白肿胀的皮肤。头发根根倒竖,如同钢针。那张惨白的脸上,狞笑扭曲到了极致,针尖般的瞳孔死死锁定了我!被我斩断的左手腕处,黑气缭绕,如同燃烧的鬼火。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冰碴的浓重黑气,以她为中心,如同爆炸的冲击波般向四周疯狂扩散!
油灯瞬间熄灭!整个堂屋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窗户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那个直坐的、散发着无尽怨毒和凶煞之气的恐怖轮廓!
阴风怒号,刮得人脸颊生疼。浓烈的尸臭和冰冷的怨气,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灌满了小小的空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和思维。
柳红的尸体,或者说,占据了柳红尸体的那个东西,缓缓地、僵硬地转动着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那双针尖般、燃烧着怨毒火焰的瞳孔,在黑暗中如同两点鬼火,最终,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腰间的黑铃铛,在层层布条包裹下,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活鱼,疯狂地、剧烈地震颤起来!尖锐刺耳的嗡鸣声穿透包裹,直接在我脑海里炸响!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每一根神经!
阴差催命!煞尸索魂!
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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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心脏,几乎令我窒息。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柳红尸身坐起的轮廓在惨淡的月光下扭曲蠕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和刺骨的怨毒。
嗬……
一声拉长的、带着浓重水汽的吸气声从尸体的喉咙里挤出。它那被斩断的左腕处,黑气翻滚,如同沸腾的墨汁。针尖般的瞳孔锁死我,猛地张开嘴——没有舌头,只有一片漆黑!一股粘稠腥臭的黑水,如同离弦的毒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直朝我面门激射而来!
太快!太毒!
我几乎是凭着无数次生死边缘练就的本能,身体猛地向侧面扑倒!嗤啦!腥臭的黑水擦着我的头皮飞过,狠狠泼在身后的土墙上!土墙瞬间发出滋滋的腐蚀声,腾起一股刺鼻的白烟,留下一个碗口大的焦黑坑洞!
好险!这黑水沾上一点,皮肉都得烂掉!
跑!都出去!
我嘶声大吼,同时就地一滚,避开尸身再次扫来的、裹挟着腥风的断臂(虽然只剩半截,但那股力量依旧恐怖)。柳柱子和另外两个吓傻的汉子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那个阴阳先生更是手脚并用,几乎是滚出了堂屋。
尸体似乎认准了我。一击落空,它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嘶鸣,僵硬的身体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敏捷,猛地从棺材里弹射而出!不是走,是跳!像一只巨大的、僵硬的青蛙,带着浓烈的尸臭和冰冷的阴风,直扑我而来!五指箕张的右手(左手只剩半截焦黑的手腕),指甲乌黑尖长,如同淬毒的匕首,直插我心口!
避无可避!身后是墙!
腰间的黑铃铛疯狂震动,嗡鸣声几乎要撕裂我的颅骨!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锵!
金铁交鸣般的脆响在死寂的堂屋里炸开!火花四溅!
就在那鬼爪即将洞穿我胸膛的刹那,我反手拔出了腰间的短刀,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格挡!刀锋精准地架住了那几根乌黑尖长的指甲!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顺着刀身传来,震得我虎口崩裂,鲜血直流,手臂瞬间麻痹!短刀差点脱手!
好大的力气!这根本不是尸体该有的力量!
尸身被我格挡的力量阻得一滞,那张狞笑的惨白鬼脸几乎贴到了我的鼻尖!针尖般的瞳孔里,倒映着我惊骇的脸。浓烈的尸臭熏得我几乎昏厥。它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右爪猛地加力下压,乌黑的指甲在刀刃上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一点点逼近我的咽喉!
我死死抵住刀柄,双脚蹬着地面,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压得向后弯曲,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死亡气息喷在脸上,几乎冻结思维。
不能死!师父的铃铛还在响!我不能死在这里!
求生的意志如同岩浆般爆发!我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再硬抗,身体借着它下压的巨力,顺着地面向侧面一个狼狈的翻滚!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入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看也不看,朝着尸身那张近在咫尺的鬼脸狠狠砸了过去!
噗!
油纸包在它脸上炸开!里面不是朱砂糯米,而是师父秘传、专克阴邪的——陈年灶心土混着女人天葵血的污秽之物!
嗤——!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了生肉上!尸身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脸上瞬间腾起大股大股浓烈的、散发着恶臭的黑烟!它捂着脸,身体踉跄后退,痛苦地扭曲翻滚,撞翻了旁边的条凳,发出巨大的声响。
机会!
我顾不上喘息,一个鲤鱼打挺跃起。短刀交到左手(右手已经麻木),刀尖蘸上自己虎口流出的鲜血,在刀刃上飞快地画了一个简易的破煞血符——这是师父压箱底的保命手段,极其耗神伤身!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破!
刀随声出!我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因剧痛而暂时失控的尸身猛扑过去!刀锋带着微弱的血光,不再砍向手臂脖颈,而是直刺它怨气凝聚的咽喉要害!
尸身似乎感应到致命的威胁,捂着脸的手猛地放下!那张脸……灶心土和污血混合的东西糊在上面,滋滋作响,不断冒着黑烟,皮肉翻卷焦黑,更加狰狞恐怖!但那双针尖般的瞳孔,却燃烧着更加疯狂的怨毒火焰!它竟然不闪不避,那只完好的右手,五指成爪,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再次狠狠插向我的心脏!竟是要以伤换命!
完了!我心下一沉!刀尖离它咽喉还有半尺,它的鬼爪已到胸前!避不开了!
就在这生死一瞬的毫厘之间——
叮铃铃——!
一声清脆、空灵,仿佛来自九幽之下、又似响在灵魂深处的铃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腰间响起!
不是黑铃铛那种沉闷刺耳的嗡鸣!这声音清越、穿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直抵灵魂的威严!如同黄钟大吕,瞬间盖过了黑铃铛的疯狂嗡鸣,也震散了堂屋里浓得化不开的怨气阴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一瞬。
那具凶戾滔天、正要与我同归于尽的尸身,动作猛地僵住!它那只即将洞穿我胸膛的鬼爪,离我的衣襟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针尖般的瞳孔剧烈地收缩、放大,里面燃烧的怨毒火焰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惧!
它仿佛看到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东西!整个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恐惧呜咽,再不复之前的凶戾。
而我腰间的黑铃铛,在这清越铃音响起的刹那,如同遇到了克星,所有的嗡鸣和震动瞬间消失,变得死寂冰冷,仿佛只是一块普通的黑铁。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和瞬间爆发的力量让我没有丝毫犹豫!左手短刀去势不变,狠狠捅进了尸身怨气凝聚的咽喉!
噗嗤!
这一次,如同刺破了一个灌满污水的皮囊!浓稠腥臭的黑血混合着黑气,如同喷泉般从伤口狂涌而出!尸身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到极点的哀嚎,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剧烈地抽搐着,向后重重栽倒,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黑血汩汩流淌,迅速在冰冷的地面上蔓延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尸身还在微微抽搐,但那股凶戾滔天的怨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针尖般的瞳孔彻底失去了光彩,变得空洞死寂,脸上那凝固的狞笑也似乎松弛了些许,只剩下一种茫然。
我拄着短刀,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流下,混着虎口的血水滴落在地。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刚才那生死一瞬的搏杀,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和精神。腰间的黑铃铛冰冷沉寂,仿佛刚才那一声清越威严的催命铃音只是我的幻觉。
堂屋的门被猛地推开,柳柱子举着一盏重新点燃的油灯,战战兢兢地探进头来。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屋内的一片狼藉和地上那具不再动弹的尸身。
结…结束了柳柱子声音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难以置信。
我撑着刀,艰难地站起身,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看着地上柳红不再狰狞、反而透着一丝解脱般平静的尸身,又低头看了看腰间那枚沉寂的黑铃铛。
活人捞尸,死人渡魂。阴差催命,煞尸索魂。
这枚铃铛摇响的,从来都是捞尸人的命。
但刚才那一声清越的铃音……是幻觉吗还是……
我甩了甩头,将纷乱的思绪压下。走到柳红尸身旁,用刀尖小心地挑开她身上那件被撕裂的蓝布褂子。在她心口的位置,皮肤之下,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硬物轮廓,清晰地显现出来,微微凸起。
答案,或许就在里面。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