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映出我鬓边摇曳的海棠绢花,指尖抚过花瓣的纹路,冰凉的触感让我恍惚。镜中人眉眼含春,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黛。我是被无数公子仰慕的京城第一美人,只是这仰慕里含了几分真心,便无人知晓了。
蠢货!姨娘的银护甲重重磕在绣绷边缘,金剪子咔嚓铰碎了帕子,教你多少回牡丹还是绣不好!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转向铜镜:一个庶女,妄图将那高高在上的嫡姐踩入土里,黎昭棠,你以为仅凭这张脸就能做到吗可笑。说完,她狠狠甩开手,踩着珍珠绣鞋走了出去,头上鎏金点翠步摇晃得厉害。门吱呀关上时,她的背影和廊下的海棠枝叠在一起,像被困住的影子,转眼便消失在院子的阴影里。
姑娘绣了三天三夜啊!一旁的丫鬟素琴抖着手捡起地上的碎绢,眼泪啪嗒啪嗒砸在残片上:姑娘的手指头都戳了多少针眼,她怎么能……画屏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脸,拇指轻轻擦过姨娘指甲掐的地方:幸好没有伤着,咱姑娘这张脸可千万不能出事。
两个丫鬟的反应并未在我心中掀起太大波澜。我默默走到院子中,抬头望向那株高大沉默的海棠树。
在六岁那年鞭痕落下之前,姨娘的偏院曾是我小小的桃源。
那方不大的院落里,种着几竿翠竹和一株年岁不小的海棠树。姨娘总爱在树下支一张小几,案上摊开的不是《女诫》,而是泛黄的《楚辞》或半卷《山海经》。油灯芯在纱罩里哔哔轻响,她握着我的手,指尖点着书页上奇诡的异兽和浩瀚的星图,声音是白日里从未有过的轻快温柔。
棠儿你看,她指着《精卫填海》的插图,眼睛在灯下亮得像蓄着星子,这鸟儿明知大海无垠,却衔微木以填沧海。你说它傻不傻不等我回答,她又自顾自笑起来,用簪子尖在砖地上画出精卫鸟歪歪扭扭的轮廓,傻,但也壮得很!人活一世,总得有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傻气,才不算白活一场。那时,她眉宇间有种近乎天真的神采,仿佛透过书页看到了她从未能踏足的广阔天地。
她偷偷教我识字,说:字认得多了,心就大了。心大了,眼界就宽了,将来…或许能选的路就多了。她给我梳头时,会讲江南运河上往来的千帆,讲扬州城彻夜不息的灯火,讲远在江南的外祖一家。姨娘告诉我她很想念她的娘亲和爹爹,但想见到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吓得我扑进她怀里,哭喊道:娘亲,棠儿不要离开娘亲,棠儿不要嫁人,要和娘亲永远在一起。姨娘轻柔地摸着我的头,什么也没说,眼里的深意和悲哀是当时我无法理解的。
我以为童年会这样平淡幸福地过下去,直到……
我跪在姨娘床前,握着那只曾经教我执笔、为我描摹山海的手,如今只剩刺骨的冰凉和因疼痛而无法抑制的颤抖。
姨娘狠狠抓住我的手,从今往后,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绝和冰冷,离黎昭昭那个祸害远远的!越远越好!她只会害死你!她对你确实不错,可是有她在,你永远都是被牺牲的那个!她颤抖的手指抚上自己裹着纱布的脸颊,触目惊心。
你听着!她猛地凑近,气息喷在我脸上,带着绝望,把你脑子里那些大逆不道的书!那些离经叛道的画!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统统给我丢掉!忘掉!那都是害死人的东西!娘错了!大错特错!她眼中最后一点属于过去的微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一种扭曲的清醒。
在这吃人的地方,在我们这样的命里,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一字一顿,如同淬毒的诅咒,你唯一的活路,就是把自己变成最完美的玉器,最温顺的羔羊!用你这张脸,用你学的那些‘没用的’琴棋书画,去讨好!去攀附!去抓住一个最有权势的男人!只有靠他,你才能活命!才能保住你这张脸!才能…才能不像娘这样……
几日后,父亲风尘仆仆地从外省公干归来。他只知道黎昭昭和我玩耍在水边时不慎落水发了高烧,主母大怒,要把我送到乡下庄子去。在姨娘苦苦恳求下,主母同意由姨娘代替我受罚——五鞭,最后一鞭不知怎么就落到了姨娘脸上。
当父亲推开许久未来的偏院那扇门时,脚步顿住了。
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昏暗光线下,姨娘虚弱地靠在床头,脸上裹着厚厚的、渗着血痕的纱布。她挣扎着想下床行礼,身体却因虚弱和疼痛而剧烈一晃,险些栽倒。
别动!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她,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怒和…心疼。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渗血的纱布上,手指颤抖着想碰又不敢碰。
姨娘顺势软倒在父亲怀里,额头抵着他胸前的衣襟,身体抑制不住地发着抖,像一片秋风里瑟瑟的落叶。她没有立刻告状,只是用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攥着父亲的衣襟,压抑着、极其微弱地啜泣着,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却无处诉说。这份无声的控诉,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爹…
我适时地跪在床边,抬起一张布满泪痕、充满恐惧的小脸,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哭腔,是…是女儿的错…是女儿不该和姐姐去水边玩…害得姨娘…害得姨娘…
我说不下去,只是恐惧地看着父亲,仿佛还沉浸在当日的可怕场景里。
父亲猛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里面是翻腾的怒火和深切的痛惜。阿婉,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能给你正妻的名分,也没有保护好你。但以后我一定不会让那毒妇再伤害你和我们的棠儿。他一手紧紧揽住姨娘颤抖的身体,另一只手伸过来,第一次,用一种带着明显安抚和保护的姿态,轻轻按在了我的头顶。那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是我在黎府从未感受过的。
不,不是你的错。父亲的声音低沉沙哑,压抑着汹涌的情绪。他看向姨娘,眼神复杂无比,有愤怒,有心疼,有对主母的不满,更有一种深切的愧疚。是我…是我回来晚了。让你们…受委屈了。
这一刻,姨娘精心表演的脆弱和我真实的恐惧,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狠狠捅开了父亲的心防。他对姨娘那份本就存在的情意和愧疚,混合着对嫡妻苛待妾室庶女的愤怒,对自身未能及时庇护的悔恨,以及对眼前这对伤痕累累、楚楚可怜的母女的强烈保护欲,瞬间达到了顶峰。
姨娘在父亲怀里,微微侧过脸,让那刺目的纱布完全暴露在父亲的视线下。她知道,这道伤疤,连同女儿此刻的恐惧,将成为她们母女在黎府最有力的护身符。她终于成功地,用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将父亲的心重新、更牢固地攥在了手里。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生存。而父亲那句不是你的错和他落在我头顶的手,也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冰冷的府邸里,或许还有一丝微弱的、名为父爱的暖意。
此后,父亲来姨娘的院子再不似从前那般被冷落,他们似乎回到了青梅竹马的时候。
姨娘和父亲本是青梅竹马,年少时也有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幻想,但即使是江南首富独女,也终究不能成为镇国将军正妻。多年感情,却只能坐一顶小轿悄悄入侯府。她恨父亲,却忘了父亲早已不是她的少年郎,不再是那个被她冷落还会好脾气地凑上来的小侯爷,不再是那个会无条件纵容她的远山哥哥。被冷落几次后,父亲就再也没来过了。
年幼的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那天以后我有了父亲。想起以前偷听到姨娘对张嬷嬷说她还是无法做到不恨父亲,于是一天父亲走后,我就问姨娘:姨娘,你还恨父亲吗谁知话音未落她就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恨
她突然发出一声冷笑,恨有什么用能让你我活命吗能保住你的脸、你的将来吗…不能!都不能!我的哭声唤醒了她,她看见我脸上鲜红的巴掌印,发了狠地扇向自己的脸,边扇边哭道:棠儿,对不起,姨娘对不起你,姨娘不该扇你的。我抱着姨娘,也跟着哭了起来。那一刻,我和姨娘以后的命运好像已经被注定了——两个相依为命的疯子。
自姨娘被打那日起,偏院那株海棠树下的书案被撤走了。《楚辞》、《山海经》等通通被姨娘亲手投入了火盆,跳跃的火舌吞噬了那些关于山海、关于星空的梦想。代替它们的,是厚厚的《女诫》、《女训》、《列女传》。姨娘拖着病体,每日盯着我背诵,错一个字,戒尺便毫不留情地落在掌心。琴弦练断了一根又一根,绣花针扎破的指尖常常血迹斑斑……
姨娘开始不厌其烦地教导我如何精准地展现柔弱、如何捕捉男人眼中转瞬即逝的怜惜、如何在不动声色间打压潜在的竞争者。你的心是累赘!是祸根!你要做的,是成为他眼里最需要保护、最值得珍藏的那件东西!
黎昭昭彻底成了禁忌。只要看到我试图望向黎昭昭可能出现的路径,或是听到一丝关于她的消息,姨娘就会陷入巨大的恐慌和暴怒,用她那道狰狞的伤疤作为最有力的警告:你想变成这样吗你想吗!于是渐渐的,黎昭昭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而出现在了我的心里——一个我必须要超过的人。我恨她,嫉妒她,却也羡慕她。
姑娘,姑娘,您的帕子还没绣好呢。素琴的话将我从回忆中拽回。我走回屋,坐下来,开始绣那块在及笄宴上要展示给各位夫人看的帕子。
在父亲的特意吩咐下,我的及笄礼办得很风光。听香水榭里坐满了京城有头脸的夫人小姐。
姨娘亲自盯着我梳妆。头发挽成最时兴的样式,插上沉甸甸的金凤步摇。脸上胭脂薄薄一层,唇色很淡,姨娘说这样显得干净。月白色的裙子勒得我腰生疼,但能显出纤细身段。每一个动作,低头、抬手、微笑,都是姨娘反复教过的,不能错。
我端着茶,步子稳稳的,裙摆纹丝不动。行礼时屈膝的角度刚刚好。递茶时指尖微微翘起。脸上带着笑,眼神温顺又有点羞怯。我知道她们在看我,从头到脚地打量。
确实标致。一个很严厉的老夫人难得开了口。听说琴弹得好,字也写得秀气,性子更是难得的柔顺。旁边有人附和。
这模样气度,京里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指尖金线缠云纹,针脚细密不见痕,这帕子的绣工,怕是织女见了都自愧不如。
自此,我以才貌双绝冠绝京城,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
我及笄后,主母开始为我挑选亲事。她原定是兵部周尚书家的庶子周彦——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而被父亲狠狠斥责后她不得不作罢,转而寻找更好的人选。我明白是时候该实践姨娘这么多年以来对我的培养了。
及笄后不久,圣上举办秋猎。我跟着几位交好的贵女,坐在看台角落,心不在焉地看着场中你来我往。
突然,一阵比刚才更响亮的喝彩声炸开。我抬眼望去,只见场中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一个穿着靛蓝劲装的身影正挽弓搭箭——是黎昭昭!她对面,一个穿着暗金纹箭袖骑装的年轻男子,骑着一匹神骏的白马,也在瞄准远处箭靶。箭矢离弦,两支箭同时命中红心。
好!喝彩声更响。那男子收了弓,看向刚刚制服惊马的黎昭昭,朗声道:黎大小姐好身手!
黎昭昭抹了把脸上的汗,束起的头发有些松散,脸颊泛着红晕。她抱拳回礼,声音清亮:二皇子殿下过誉了。殿下的箭法精准,果然如传闻所言般英姿过人。
李琰眼中也闪过一丝激赏,翻身下马:早听闻黎家大小姐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可否讨教几招
他指了指旁边的兵器架。
黎昭昭眼睛一亮,毫不犹豫:求之不得!
她几步走到兵器架前,利落地抽出一杆红缨枪。两人就在场中比划开来。李琰用的是剑,招式凌厉。黎昭昭的枪法则大开大阖,迅捷刚猛。枪剑相交,叮当脆响,火星四溅。两人身形交错,动作干净利落,引得周围叫好声不断。几十个回合下来,竟不分胜负。最终,李琰虚晃一剑跳出圈外,笑道:痛快!黎大小姐果然了得!黎昭昭也收了枪,气息微喘,脸上红晕更深了些,
但眼神明亮,带着畅快淋漓的笑意:殿下承让了!
看台上,我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李琰身份尊贵,气度不凡。更刺眼的是,黎昭昭脸上那抹红晕和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光彩——那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情。一种强烈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这个人是黎昭昭看上的!
姨娘的话在耳边炸响:最好的,永远要靠抢!一股混合着嫉妒和不甘的火焰猛地烧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好东西都是她的嫡女的身份,我的母亲被她的母亲打压,现在连这样尊贵又英武的男子,都对她青睐有加
我死死盯着场中正与旁人谈笑的李琰,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镀了层金边。他比周家那个草包强太多了。一个念头疯狂滋生:把他抢过来!让黎昭昭也尝尝心爱之物被夺走的滋味!让所有人都看看,我黎昭棠,不比她差!
从那一刻起,李琰在我眼中,不再仅仅是一个皇子。他成了我要从黎昭昭手里抢夺的战利品,是我证明自己价值、狠狠踩下黎昭昭的绝佳机会。而我也成功做到了,李琰承诺要纳我为侧妃。看见了吗黎昭昭,这次是我赢了,我不比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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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裹着霉味渗进马车缝隙,冰冷刺骨。我抱着单薄的包袱蜷缩在角落,黎昭昭的伤腿横在狭小空间里,肿胀处早已恶化,她却一声不吭,只一遍遍抚摸着怀中那把长剑。剑柄缠着的布条上,用朱砂写的靖边二字早已被雨水和血渍晕染开,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疤。谁能想到,煊赫一时的镇国将军府,竟刹那间崩塌父亲黎远山被扣上贪墨军饷、结党营私的重罪,将军府被抄,男子锒铛入狱,女子皆没入浣衣局为奴。我和黎昭昭则被父亲的旧友礼部侍郎苏正清大人,以其妹苏竹漪的两个远房侄女苏棠、苏昭的身份救出,如今将要寄于苏夫人篱下。
马车在苏府侧门停下。帘子掀开,映入眼帘的不是想象中的冷漠或审视,而是一张温婉沉静的脸。苏夫人亲自撑着伞立在雨幕中,她身着素雅的藕荷色衣裙,未施粉黛,眼神温和而清亮。她身后只跟着一个面容敦厚的老嬷嬷。
好孩子,受苦了。苏夫人的声音不高,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柔软腔调,却奇异地穿透了凄风苦雨,落进心底。她将一只暖烘烘的黄铜手炉不由分说塞进我冰凉的掌心。那暖意烫得我指尖一缩,下意识想推开,可苏夫人的手只是稳稳地托着我的手背。我一手僵僵地捧着那滚烫的手炉,一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怀中那块冰凉的、姨娘被官兵粗鲁拖走前塞给我的令牌,喉咙哽住,只讷讷地、极轻地挤出一句:谢…谢姑母。
黎昭昭被老嬷嬷和一个小厮小心搀扶下车。苏夫人看着她那条狰狞的伤腿,眉头微蹙,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快,快扶昭姑娘进去!请王大夫!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同样的怜惜,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棠儿也累坏了,先进屋暖暖身子,喝碗热汤。那眼神里的关切,自然得如同对待真正的侄女,没有一丝勉强。
苏府不大,却处处透着雅致与整洁。我们被安置在一处向阳的独立小院,名静萱堂。房间陈设简单,但床褥厚实干净,窗明几净,案几上甚至摆着一瓶应季的、开得正好的晚桂,甜香幽幽弥漫,一点点驱散着心头的阴霾。苏夫人亲自安排我们的饮食起居,汤药补品从未间断。她待我们极好,好得让我惶恐,如同踩在云端,总疑心下一刻便会跌落。她常常在午后过来,或指点我们苏家的规矩(并非苛刻的《女诫》,而是待人接物的礼节分寸),或闲话家常,讲些江南风物,或是京城趣闻。她说话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仿佛我们真的只是来投奔的普通亲戚。
黎昭昭的腿伤在苏夫人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好转。她变得异常沉默,白日里常常不见踪影,直到深夜才带着一身疲惫和露水归来。有一夜,我被噩梦惊醒,听见了隔壁纸张翻动的窸窣声。我悄悄起身,透过门缝,看到烛光下黎昭昭的背影。她换上了一身男子的青布长衫,长发紧紧束在头顶,脸上似乎还做了些修饰,显得轮廓硬朗了许多。她正伏案疾书,眉头紧锁,案上摊开的赫然是父亲案卷的抄录和一些兵部舆图的碎片!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切——她竟在暗中为父亲奔走翻案!用这种方式!而我,黎昭棠,每日在苏夫人的庇护下绣花、弹琴、甚至和黎昭昭攀比,做一些小动作来争夺苏夫人的宠爱。难怪黎昭昭对于我的小动作从来不予理会,在为父亲翻案面前,那些小打小闹可笑至极,愚蠢至极。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和自厌感瞬间攫住了我,比被抄家那日更甚。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无用,在真正的风暴面前,姨娘教我的那些取悦男人的手段,脆弱得不堪一击。我只是个累赘,一个除了美貌和惹祸外一无是处的废物。
内心的煎熬和自卑像毒藤缠绕,让我喘不过气。看着黎昭昭日渐憔悴却眼神坚定的侧脸,那份因嫉妒和自卑而扭曲的恨意,在绝望的土壤里再次疯长。凭什么她能做凭什么她总是显得那么有用姨娘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蛊惑:抓住最有权势的男人…一个念头悄然滋生。
我避开所有人,通过一个曾在秋猎上向我献过殷勤的、李琰门下小吏,传信要求私下觐见二皇子。
约定的地点是城西一处偏僻的别院,我独自前往。李琰一身常服,坐在上首,姿态闲适,看我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和志在必得。
苏小姐…或者说,黎二小姐,他轻笑,指尖把玩着白玉酒杯,真是稀客。令牌…带来了
我强作镇定,从怀中取出那块沉甸甸的令牌。李琰眼中精光一闪。
很好。他站起身,一步步向我走来,带着压迫感,只要你答应,做本王的外室…凭这块令牌和你许家血脉的身份,本王自会帮你拿到许家那份足以动摇朝局的财富。有了这笔钱开路,再加上本王在朝中的势力,替你父亲翻案,指日可待。
他的手指轻佻地想要抬起我的下巴,我顺从得抬起了头,挤出一丝笑容。
真美啊,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只可惜,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说纳你为侧妃还当真了。不过,做个外室养起来倒是够格。放心,你父亲的事我会去办的,毕竟谁不想体验同时拥有娥皇女英呢说罢,李琰大笑着抱起了我走入房中。我闭上眼睛,一滴清泪从眼角划过。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踹开!
黎昭昭一身利落的男装,手持长剑,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出现在门口!她身后,赫然站着面色铁青、官袍未换的礼部侍郎苏正清大人!
二殿下!黎昭昭的声音清亮而冰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强掳民女,欲行不轨,这就是皇子的做派吗!更何况,她目光如炬,扫过我掉落在地的令牌,厉声道,您以翻案为饵,诱骗我妹妹交出江南杜家信物,妄图侵吞其巨额家财!此事若传扬出去,不知陛下和满朝清流会如何看待!
李琰脸色剧变,显然没料到黎昭昭会突然出现,更没料到苏正清也在场!苏正清是出了名的清正刚直,在清流中威望极高,他的话,分量极重。
黎昭昭!你血口喷人!李琰厉声喝道,但气势已泄了大半。黎昭昭趁机把我从床上拽起,挡在她身后。
苏正清上前一步,对着李琰深深一揖,语气沉痛却无比清晰:殿下!微臣亲眼所见!苏棠乃臣妹侄女,在臣家中暂住。殿下此举,置国法纲常于何地又置陛下天威于何地恳请殿下三思!
他刻意用了苏棠这个身份,点明我受他庇护,也暗示此事他已无法置身事外。
李琰的脸色青白交加,眼神阴鸷地在黎昭昭、苏正清和我脸上扫过,最终化为一声冷哼:好!好得很!黎家姐妹,苏侍郎!本王记下了!他拂袖而去,背影带着狼狈的怒气。
回到静萱堂,死寂般的沉默笼罩着。苏夫人看着我们,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默默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黎昭昭和我。
门一关上,黎昭昭压抑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发。她猛地转身,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失望、愤怒和后怕,抄起桌上戒尺,对着我的手心狠狠抽了下来!
啪!啪!啪!
连着三下,又快又狠,掌心瞬间火辣辣地肿起。
黎昭棠!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是稻草还是水!黎昭昭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仙下凡能迷得李琰神魂颠倒为你卖命!你知不知道那是条披着人皮的豺狼!知不知道你差点把自己送进地狱!知不知道苏大人为了救你,用掉了父亲留给他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人情!那是父亲留给他救命用的!不是给你用来犯蠢的!
戒尺的疼痛和黎昭昭的怒骂,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心上,比姨娘当年的巴掌更痛,也更清醒。我捂着手,泪水决堤。我明白他们的意思,可是,除此之外,我有什么能做
苏夫人端着一盆凉水和药膏进来,看到我的样子,眼中满是心疼,但脸上却罕见地蒙着一层寒霜。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温言安慰,只是沉默地拉过我的手,用凉水浸湿的帕子小心敷在红肿处,动作依旧轻柔,但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谴责。冰凉的触感刺激着伤口,也刺激着我的神经。
疼吗苏夫人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心上,这疼,不及你姐姐、你父亲旧部、还有哥哥为你担惊受怕的万分之一。她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照见我灵魂深处的怯懦和自私,棠儿,你总觉得自己没用,是个祸害。可你知不知道,爱你的人,从未觉得你无用,更从未视你为祸害!姨娘用命护着你,昭儿豁出一切想救父亲也想护着你,哥哥和我甘冒奇险收留你们姐妹,我教你道理盼你明事…我们做这些,难道是为了让你去糟践自己,为了让你觉得必须牺牲自己去‘赎罪’吗
她将药膏轻轻涂在我的掌心,声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你错了!我们做这些,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堂堂正正、有尊严地活着!用你的聪明才智,去为自己、也为在乎的人,搏一个更好的未来!而不是把自己当成祭品,去换取那虚无缥缈、且代价可能是你无法承受的‘救赎’!你活着,活得好,活出你自己的价值,才是对那些爱你、护你的人最好的回报!才是真正的‘有用’!
苏夫人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彻底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和自毁的念头。那层包裹着我、由姨娘灌输、由自我厌弃加固的厚厚硬壳,终于在这一刻,被爱与责罚、失望与期望共同构成的巨力,彻底击碎了。我看到了自己的愚蠢,也终于看清了前路——不是攀附,不是牺牲,而是站起来,用自己的力量去走。
伤好后,我主动敲开了黎昭昭的房门。烛光下,我们相对而坐,第一次真正敞开心扉。我向她道歉,为过去的嫉妒、卑劣和这次的愚蠢。我告诉她苏夫人的话如何点醒了我。我也第一次坦诚地说出对父亲入狱、姨娘没入浣衣局的恐惧和无助。
黎昭昭静静地听着,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告诉我翻案的艰难,告诉我那些父亲旧部如何在夹缝中提供帮助,告诉我她并非无所不能,也常常感到绝望,但她不能放弃,因为那是父亲,是黎家唯一的希望。
昭棠,她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叫我的名字,姨娘有句话其实没说错,你的脸、你的才情,是利器。但它不该用来取悦男人,更不该用来交换什么。苏姑母说得对,你可以用你的长袖善舞,用你懂人心、懂世故的本事,去做一件真正属于你、也能帮到我们的事。
那个盘桓在我心中多日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我抬起头,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姐姐,我想开一家成衣铺。
黎昭昭有些惊讶。
不是普通的成衣铺。我继续道,思路越来越清晰,我要做京城最好的,专为官宦女眷定制的成衣铺。用最好的料子,最时兴也最得体的设计,最细致的服务。那些夫人小姐们来选料子、试衣裳、闲谈消遣的时候…往往也是最不设防的时候。她们谈论的家常、夫君的烦恼、听到的朝堂轶事…都可能是有用的信息。而我的铺子,会成为京城贵妇圈子里最受欢迎的去处之一,也会是我们…收集消息的眼睛和耳朵。
我顿了顿,看向黎昭昭,我知道这很冒险…
黎昭昭看着我,眼中先是震惊,随即慢慢亮起激赏的光芒。她猛地一拍桌子:好!这个主意好!比我去外面像个没头苍蝇乱撞强多了!钱的事,我想办法!苏姑母那里,我去说!
苏夫人得知后,没有半分犹豫,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将亡夫留下的铺子地契给了我,还联系自己的闺阁好友给我撑场面。
云裳阁很快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市开了张。我倾尽所学,设计出的衣裙既新颖别致,又符合贵妇们端庄的身份要求。我亲自招待每一位客人,察言观色,谈吐得体,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我耐心倾听她们的喜好、烦恼,甚至隐秘的炫耀。渐渐地,云裳阁声名鹊起,成为了京城贵妇圈的新宠。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家长里短、夫贵妻荣的闲谈、对时局风向的只言片语,都被我用心记下,梳理分析,成为黎昭昭在外奔走时极有价值的情报补充。我终于不再是那个只能等待、只能惹祸的祸水,我成了这条艰难翻案路上,一个不可或缺的内应,一个用智慧和手腕为自己、为家人挣命的黎昭棠。
在无数个日夜的煎熬、无数次的险象环生、无数次近乎绝望后的坚持下,真相如同深埋地底的顽石,终于被一点点撬动。黎昭昭联络到的忠直旧部、苏正清大人暗中在清流中的斡旋、以及我从云裳阁某位夫人无意间透露其夫君曾奉命秘密转移过一批账册。最终,伪造账册被找到,沉冤终得昭雪。
圣旨下达,黎远山贪墨一案平反。父亲官复原职,姨娘和主母也回到了将军府。大难的席卷下,往日的刻骨仇恨仿佛都被磨平了。两人再见时,眼神复杂,有怨,有愧,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主母看着姨娘脸上那道再也无法褪去的狰狞鞭痕,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姨娘看着主母同样憔悴苍老、不复当年凌厉的容颜,眼中翻腾的怨毒也渐渐沉寂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苍凉。在苏夫人温和的调解下,她们最终达成了某种冰冷的和解,为了各自的女儿,也为了那份共同经历的苦难。
庆功宴后,皇帝召见黎昭昭,问及补偿。黎昭昭一身素净利落的劲装,跪在御前,背脊挺得笔直,声音清晰而坚定:
陛下,黎家蒙冤,幸得圣明烛照,沉冤得雪。臣女不敢奢求补偿。若陛下垂怜,臣女唯有一愿:请陛下恩准臣女投身军伍,从最底层的军士做起。臣女愿以微薄之躯,效命疆场,守卫我朝河山!他日若侥幸立下寸功,只求能堂堂正正,以女子之身,为我朝开第一位女将军之先河!
满朝皆惊。皇帝凝视着阶下这个眼神灼灼、毫无惧色的女子,良久,抚掌大笑:好!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黎家虎女,果有乃父遗风!准了!
姨娘得知消息后,沉默了很久很久。她没有像过去那样歇斯底里地反对不成体统,只是拉着我的手,一遍遍摩挲着。她的手粗糙不堪,布满劳作的裂口和老茧,早已不是当年教我抚琴执笔的纤纤玉指。她看着我身上简洁干练的衣裙,看着我眼中那份她从未见过的、独立自信的光彩,最终,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将积压了一生的怨毒、恐惧和扭曲的执念,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来。
好…好…她喃喃道,浑浊的眼中竟泛起一丝微弱的、近似释然的笑意,这样…也好。我的棠儿…终于不用再走我的老路了。
那笑容里,有放下重担的疲惫,也有为女儿找到新路的、迟来的欣慰。
尘埃落定。黎昭昭束起长发,换上戎装,带着她的长剑和一颗不屈的心,毅然奔赴遥远的边关,去书写属于她的传奇。
而我,黎昭棠,婉拒了父亲希望我回府或择婿的安排。我握着姨娘的手,看着苏夫人鼓励的眼神,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开阔和坚定。
父亲,姨娘,我微笑着,眼中是自信的光芒,女儿的路,女儿自己走。‘云裳阁’在京城已站稳脚跟,女儿想带着姨娘,去江南,去塞北,把我们的铺子开遍大江南北。让天下的女子,都能穿上既漂亮又自在的衣裳。
姨娘看着我,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心的、带着期盼的笑容:好…娘跟你走。去看看…你外祖家…还有娘跟你提过的,江南的千帆,扬州的灯火…
马车驶离京城,奔向广阔的天地。我摘下鬓边那朵精致的海棠绢花,任它随风飘落。透过帘子,一树树真正的海棠花开得正艳,如火如霞,生机勃勃。我依偎着姨娘,手中摩挲着那块曾带来灾祸也见证新生的令牌,心中一片澄澈安宁。
属于黎昭棠的征途,才刚刚开始。这一次,她将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为自己,也为天下女子,织就一方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