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富婆追爱记
我在4S店拧螺丝时被富婆苏晚看上了。
她开着粉色保时捷堵我下班:年薪百万,跟我结婚
我擦擦机油摇头:不了,我要去深圳打螺丝。
三个月后,我在电子厂流水线拧第1024颗螺丝时。
车间大门突然敞开,苏晚踩着高跟鞋踏进机油味里。
她举起喇叭娇喊:周师傅!我厂子收购好了!
现在能追你了吗
全车间螺丝刀惊掉一地。
后来她天天来给我送爱心便当。
工友起哄:老板娘又来了!
我红着脸把饭盒藏进工具箱:别瞎叫…螺丝还没打完呢。
————
2
车间邂逅
4S店的午后,空气里飘着机油、皮革清洁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香。巨大的落地玻璃把外面灼人的阳光过滤得温和了些,照亮了展厅里那些锃亮得能当镜子照的豪车。空调的凉风低低吹着,偶尔夹杂着销售顾问压低的、殷勤的说话声,一切都显得那么体面、那么井井有条。
维修车间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光线更直接,也更粗暴。高悬的LED大灯把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无处遁形。空气是浓稠的,混杂着刺鼻的汽油味、厚重的机油味、还有金属摩擦后留下的那股特有的灼热气息。巨大的举升机像钢铁巨人般矗立,底盘上滴落的油渍在地面洇开深色的斑块。工具车滑过水泥地,发出沉闷的滚动声,偶尔夹杂着扳手哐当敲击螺栓的脆响,或者气动工具的尖锐嘶鸣。
周屿就站在这样一片喧嚣的中心。他弓着腰,半个身子探进一辆黑色宝马7系敞开的引擎盖里。那引擎舱像个复杂的迷宫,管道、线路、覆盖件层层叠叠。他穿着深蓝色的连体工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皮肤沾着几道新鲜的黑色油污。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在强光下亮晶晶的,沿着他紧抿的嘴角线条滑落一滴,啪嗒,掉在冰冷的金属管路上,瞬间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他的眼神是绝对的专注。整个世界仿佛都浓缩在了眼前这颗倔强的螺丝上。它藏在发动机缸体上一个极其刁钻的位置,空间狭窄,视线受阻,普通工具根本够不着。汗水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痒,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却连抬手去擦一下的功夫都没有。他右手稳稳地握着一把特制的超薄棘轮扳手,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角度伸进去,指腹精准地感受着螺帽的棱角,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扳手套入的角度。
每一次微小的尝试都伴随着金属轻微的刮擦声。他的呼吸放得很轻很轻,生怕一点气流都会惊扰了这次精细的操作。周围维修工友的谈笑声、工具的碰撞声、举升机液压杆的伸缩声……所有这些背景噪音,都被他强大的专注力过滤掉了,只剩下指腹下那颗顽固螺丝的触感,和他自己沉稳的心跳。
阳光透过车间高处的小窗,斜斜地打进来一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狂舞,像一场无声的微型风暴。这束光恰好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照亮了他紧蹙的眉头、挺直的鼻梁,还有下颌线那道因为用力而绷出的清晰弧线。光尘在他沾着油污的睫毛上跳跃,映得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格外亮,仿佛里面也燃烧着某种安静的火焰。
就在这束光尘飞舞的背景下,周屿的扳手终于以那个几乎完美的微小角度滑了进去,稳稳地卡住了螺帽。他手腕猛地一发力,一股巧劲顺着工具传递。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松脱声响起。那颗顽固的螺丝终于屈服了。他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纯粹的、因为征服难题而生的笑容瞬间点亮了他的脸,又迅速隐没在专注的神情之后。他小心地旋出螺丝,将它放在旁边工具盘里属于它的位置,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呼……
他这才直起有些发酸的腰,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抬起胳膊,用相对干净的手腕内侧蹭了蹭快要流进眼睛的汗水。
就在他直起身,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车间通往展厅的那道玻璃门时,动作顿住了。
玻璃门外,展厅明亮的光线里,站着一个身影。那身影与周围光洁的豪车、衣着考究的销售顾问如此不同,却又奇异地拥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是个年轻女人。
她穿着一条剪裁极好的米白色连衣裙,面料看着就柔软服帖,勾勒出窈窕的曲线。裙摆下方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小腿,脚上是一双设计简约的裸色高跟鞋。她没看那些流光溢彩的车,也没理会旁边似乎想上前服务的销售,目光穿透玻璃,直直地落在周屿身上。
隔着玻璃和一段距离,周屿看不清她具体的五官,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那不是顾客看维修工那种带着点疏离和依赖的打量,也不是工友间那种大大咧咧的扫视。那目光很专注,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探究,甚至……是欣赏像在仔细研究一件刚出土、布满尘垢却难掩其独特质地的古董。
周屿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油污的双手和工装,又抬眼看向玻璃门外。那个身影依旧站在那里,安静得如同展厅里一幅价值连城的画。
嘿,屿哥,看谁呢工友大刘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立刻夸张地嚯了一声,哇靠!美女啊!看你这脏猴子呢行啊你小子!
另一个工友小陈也凑过来,咂着嘴:啧啧,这气质,这打扮,一看就不是来看车的……是来看人的吧屿哥,桃花运来了挡不住啊!
周屿被他们调侃得有点不自在,收回目光,拿起一块沾了清洁剂的抹布,开始用力擦拭手上顽固的油污,闷声道:别瞎起哄,干活。
干活干活,大刘嘿嘿笑着,故意拉长了调子,人家美女可还在外面站着呢,屿哥你不过去问问人家是不是车坏了
小陈也跟着起哄:就是就是,说不定是看上你修车的‘英姿’了呢!你看你刚才拧那螺丝,多帅!
周屿没再理会他们的打趣,只是低头擦得更用力了,耳根却不易察觉地有些发烫。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宝马引擎上,但心里却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那道隔着玻璃门的目光,带着展厅里那种清冽又昂贵的味道,固执地停留在他脑海的角落里。
下午的时光在扳手与螺栓的较劲中流逝。周屿换下油污斑驳的工装,套上一件洗得发白、袖口有些磨损的灰色旧T恤,从员工通道走了出来。夏日的黄昏,空气依旧带着白日的余温,闷热粘稠。夕阳的金辉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他刚拐过墙角,脚步就顿住了。
那辆在4S店展厅里都显得格外扎眼的粉色保时捷911,此刻就嚣张地横在狭窄的员工通道出口,像一颗巨大的、甜蜜又危险的糖果,堵住了大半条路。流线型的车身在夕阳下反射着梦幻的光泽,与周围灰扑扑的墙面、停着的几辆破旧电瓶车形成了荒诞又强烈的反差。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露出一张脸。
正是下午在玻璃门外看他的那个女人。近距离看,她的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皮肤白皙细腻,几乎看不到毛孔。一头微卷的栗色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头,几缕发丝被微风拂动。她的眼睛很亮,眼尾微微上挑,此刻正含着毫不掩饰的笑意,直直地看着周屿,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
周屿站在原地,黄昏的风带着热气吹拂着他额前微湿的碎发。他看着那辆价值不菲的粉色跑车,又看了看车里那张过分漂亮、也过分自信的脸。空气里弥漫着汽油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清雅香水味。
女人——苏晚,红唇弯起一个明媚的弧度,声音清脆悦耳,带着点慵懒的尾调:周屿她叫出他的名字,语气熟稔得仿佛认识多年,上车聊聊
周屿没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询问。
苏晚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身体微微前倾,胳膊随意地搭在车窗上,下巴搁在自己手臂上,歪着头看他。黄昏的光线勾勒着她优美的侧脸轮廓,那姿态既随意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掌控感。
我叫苏晚。她自我介绍,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下午看你修车,挺有意思的。她顿了顿,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笑意更深,带着一丝狡黠和势在必得,直说吧,我觉得你不错。跟我结婚怎么样年薪,一百万。她轻飘飘地抛出一个数字,像是在说一起去喝杯咖啡吧那么随意。
包吃包住,工作随你挑,或者不工作也行。她补充道,目光在周屿身上那件旧T恤上扫过,带着一种我能给你更好生活的优越感。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远处传来几声归巢鸟雀的鸣叫,更显得这路口安静得诡异。几个路过的同事好奇地放慢了脚步,目光在周屿和那辆粉色保时捷之间来回扫视,脸上写满了八卦和难以置信。
周屿沉默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机油特有的滑腻感。他看着苏晚那张在暮色中依旧光彩夺目的脸,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一件满意商品般的神色。那份笃定,那份居高临下的恩赐,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底某个角落。
他缓缓地抬起右手,动作带着点机械的迟滞。那只手因为常年和工具、机油打交道,指关节粗大,指腹和掌心覆盖着厚厚的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些许没洗干净的黑色油垢。他低头,看着这只手,然后用力地在同样洗得发白、布料已经有些磨损的灰色T恤下摆上,来回擦拭了几下。仿佛想擦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重新抬起头,看向苏晚。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丝毫波澜。那是一种近乎澄澈的平静,像深秋无风的湖面。
他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黄昏粘稠的空气:
不了。
苏晚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似乎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更没料到他会拒绝得如此干脆,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周屿顿了顿,视线越过那辆耀眼的粉色跑车,望向远处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空尽头。那里,隐约可见城市巨大楼宇的轮廓。
我要去深圳,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苏晚,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打螺丝。
说完,他没再看苏晚瞬间变得错愕的表情,也没理会那几个目瞪口呆的同事,径直转过身,朝着与那辆保时捷相反的方向,迈开步子,走进了渐渐浓重的暮色里。夕阳将他单薄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灰扑扑的地面上,显得有些孤寂,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定。
苏晚独自坐在驾驶座上,昂贵的真皮座椅触感冰凉。她看着后视镜里那个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握着方向盘的纤细手指一点点收紧,骨节微微泛白。
打螺丝……她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红唇紧抿,漂亮的眉头蹙起,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困惑和不甘。年薪百万的诱惑,唾手可得的优渥生活,竟然输给了流水线上拧螺丝这简直荒谬!她苏晚想要的东西,什么时候失手过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粉色保时捷猛地倒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随即化作一道流光,汇入傍晚的车流,带着一股不服输的怒气。
3
厂区奇缘
三个月后,深圳。
盛夏的炎热像一张密不透风的湿毯子,严严实实地裹着这座南方的超级工厂。巨大的厂房如同匍匐的钢铁巨兽,在正午的烈日下蒸腾着热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滚烫的金属、冷却液的微甜、塑胶粒子被高温烘烤后的微酸,还有无数人体散发出的汗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属于流水线特有的、沉重而窒息的氛围。
鹏程电子厂的S3车间,是这条庞大生产线上的一环。巨大的排风扇在屋顶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却丝毫驱不散车间里黏腻的闷热。传送带永不停歇地向前滚动,发出单调的、催眠般的噪音。穿着统一蓝色静电工装、戴着工帽和指套的工人们,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械臂,精准而重复地在自己的工位上完成着动作——拿起零件,对准,按下工具,放下成品。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只有一片手臂起落的模糊影子。
周屿就坐在其中一条流水线旁。他戴着浅蓝色的工帽,帽檐下露出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黑发。蓝色的静电工装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覆着一层薄汗,在顶棚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微光。他脸上戴着浅蓝色的防尘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此刻,那双眼睛正牢牢锁定在眼前。一只灰白色的塑胶外壳被传送带送到他面前,外壳上预留了几个小小的金属螺孔。他的左手飞快而稳定地拿起一颗银亮的十字头螺丝,精准地放进螺孔。右手几乎在同时抄起一把气动螺丝刀,刀头对准螺丝帽,手腕沉稳地一压。
滋——嗡!
气动螺丝刀发出一声短促而有力的驱动声,带着高速旋转的震动感。螺丝刀头瞬间咬合住螺丝帽,强大的扭矩在零点几秒内爆发,那颗螺丝便毫无滞涩地被旋入塑胶壳深处,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滋——嗡!
放下成品,拿起新的外壳,重复动作。左手螺丝,右手螺丝刀,动作流畅得如同经过无数次优化的程序。手腕的每一次下压,手臂肌肉的每一次细微绷紧,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他的工位旁边,一个透明的亚克力计数盒里,已经堆了大半盒拧下来的废弃螺丝,像一小座银亮的金属山丘。而他面前的电子计数器上,红色的数字刚刚跳动了一下:
1024。
这是他今天上午拧下的第1024颗螺丝。
汗水沿着额角滑下,在眉骨处汇聚成一小滴,顺着眼睫毛滚落,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痒。周屿下意识地眨了下眼,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他微微偏过头,用肩膀蹭了蹭脸颊的汗,视线再次专注地落回传送带上下一个待加工的塑胶壳上。
就在这时——
哐当——!!!
车间尽头,那两扇厚重的、用来运输大型设备的金属推拉大门,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巨大的声浪在空旷高大的车间里猛地炸开,瞬间压过了所有机器的轰鸣、传送带的滚动、以及风扇单调的嗡鸣!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手上的动作齐齐僵住!上百道目光,带着惊愕、茫然和被打断工作的烦躁,齐刷刷地射向声音的来源——那两扇正在被粗暴推开的大门。
刺眼的白光从洞开的大门汹涌而入,在弥漫着机油、塑胶和汗味的光线相对昏暗的车间里,劈开一道炫目的光路。光幕之中,尘埃狂舞。
一个身影,踏着那道光路,踩着至少八厘米的尖细高跟鞋,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高跟鞋的鞋跟敲击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嗒声,像带着倒计时的鼓点,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这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车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象牙白色裤装,面料挺括,在门口涌入的强光下,白得有些晃眼。身形高挑,步伐带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和目的性。她径直朝着周屿所在的这条流水线走来,目光穿透空气,牢牢锁定了那个戴着工帽和口罩、僵在工位上的身影。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巨大的排风扇还在徒劳地转动,发出沉闷的背景音。所有人都忘了手里的活计,忘了传送带上还在流动的半成品,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只有在最离奇的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场景——一个与这机油味、金属味、汗味格格不入的、精致得如同橱窗模特的女人,闯进了他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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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晚在离周屿工位还有两三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她微微扬着下巴,目光扫过周屿脸上那遮了大半张脸的浅蓝色防尘口罩,嘴角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弧度。她无视了周围上百道呆滞的目光,无视了这空气里令人不适的混合气味。
然后,在所有人惊掉下巴的注视下,她从容地从那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手袋里,掏出了一个……红色的、街头小贩常用的那种塑料扩音喇叭。
她举起喇叭,凑到唇边。在绝对的寂静中,喇叭的电流声滋啦轻响了一下,异常清晰。
接着,一个娇脆、响亮、带着点刻意拖长的尾音,甚至还有点撒娇意味的女声,通过扩音喇叭被无限放大,在空旷高大的S3车间里轰然炸响,带着嗡嗡的回声:
周——师——傅——!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劈醒了所有凝固的神经。
我——厂——子——收——购——好——了——!
苏晚的声音透过喇叭,带着一种宣告胜利般的得意和毫不掩饰的亲昵,现在——能——追——你——了——吗——
啪嗒!
周屿旁边工位的老张,手里的气动螺丝刀直接掉在了传送带上,发出一声脆响。
哐当!
更远处,一个装着半成品零件的塑料筐被失神的工人碰倒,零件滚落一地。
嘶……
无数倒抽冷气的声音汇聚成一片低沉的嗡鸣。
整个S3车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随即又被这石破天惊的告白强行重启。上百双眼睛,带着震惊、茫然、羡慕、嫉妒、看好戏等等复杂无比的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周屿身上。传送带还在无知无觉地向前滚动,一个无人处理的塑胶外壳滑到了尽头,撞在挡板上,发出徒劳的哐当声。
周屿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一颗没来得及放下的螺丝。冰冷的金属硌着指腹。隔着浅蓝色的防尘口罩,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只有他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瞳孔在听到第一声周师傅时就猛地收缩,此刻更是剧烈地震颤着,仿佛遭遇了某种超越理解的冲击波。
汗水,冰凉的汗水,沿着他的脊椎无声地滑落。扩音喇叭里那句能追你了吗的回声,还在空旷的车间里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重重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车间。只有传送带还在不知疲倦地滚动,发出单调的摩擦声。
下一秒,这死寂被彻底点燃。
哇——哦——!!!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怪叫,紧接着,口哨声、拍桌子声、起哄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裂开来!
我的老天爷!我没听错吧收购厂子!就为了追人一个中年女工捂着胸口,眼睛瞪得溜圆。
周屿!周师傅!你小子行啊!深藏不露啊!老张捡起掉落的螺丝刀,激动地拍着周屿的肩膀,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拍下凳子。
这……这是真的富婆啊!还这么漂亮!收购厂子追人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旁边的年轻小伙眼睛都直了,盯着苏晚挪不开眼。
周师傅!答应她!快答应她!有人开始带头起哄,声音里充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答应她!答应她!答应她!很快,这喊声就汇聚成了一片整齐的声浪,在巨大的车间里回荡,甚至盖过了机器的轰鸣。
周屿只觉得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听不真切。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隔着口罩都能感觉到那股滚烫的热意。他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传送带上那个滑过来的塑胶外壳上,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伸出左手,抓起外壳。右手摸索着去拿螺丝,指尖却因为轻微的颤抖而有些发僵,那颗小小的螺丝竟然在指间滑了一下才被捏稳。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螺丝放进螺孔,抄起螺丝刀,手腕用力压下——
滋——嗡!
气动螺丝刀短促的驱动声响起,那颗螺丝被旋入。动作依旧流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下,手腕的力道差点没控制住,螺丝刀头差点打滑。
他放下成品,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电子计数器上的数字跳到了1025。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个站在光路里、如同女王降临般的身影,不去听周围震耳欲聋的起哄声。他只想把自己缩进这小小的工位,缩进这重复的、安全的拧螺丝的动作里。
然而,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
苏晚满意地看着眼前这由自己一手制造的轰动效果,看着那个低着头、耳根通红、几乎要把自己埋进传送带里的男人。她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优雅地将喇叭收回手袋,踩着高跟鞋,在无数道目光的洗礼下,旁若无人地走到周屿工位旁边的过道上。那里正好有张给质检员临时坐的塑料凳。
她丝毫不在意凳子上可能沾着的油污和灰尘,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双腿交叠,微微侧身,一只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周屿僵硬地重复着拧螺丝的动作。
继续呀,周师傅,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我看着你打。
周屿手一抖,手里刚拿起的一颗螺丝差点又飞了出去。
午休的尖锐铃声如同救命的号角,瞬间撕裂了S3车间里持续发酵的燥热与喧闹。
吃饭了吃饭了!工头老李的大嗓门响起,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急切。
凝固的空气仿佛瞬间解冻。工人们像是被按下了开关,纷纷丢下手里的工具,一边揉着发酸的肩膀和脖子,一边大声议论着刚才那场惊世骇俗的收购追人大戏,潮水般涌向车间的几个出口。无数道目光在经过周屿的工位时,都带着揶揄、好奇和毫不掩饰的羡慕,在他和旁边那位气定神闲的富婆身上扫来扫去。
周屿几乎是第一时间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凳子。他一把扯下脸上的防尘口罩,露出一张因为闷热和窘迫而涨得通红的脸。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他看也不敢看旁边坐着的苏晚,低着头,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般,闷头就朝着人流相对稀少的一个侧门快步走去。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是非之地。
喂!周屿!等等我!苏晚清脆的声音立刻追了上来。
周屿脚步更快了,几乎是带上了小跑。他冲出侧门,外面是厂区内部一条连接几个车间的通道。午后的阳光白花花地炙烤着水泥地面,蒸腾起一股热浪。他刚想找个角落躲一躲,就听见身后高跟鞋清脆急促的嗒嗒声越来越近。
周屿!你给我站住!苏晚的声音带上了点娇蛮的命令口吻。
周屿身体一僵,无奈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
苏晚几步追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脸颊也因为小跑而泛起一层薄红,更添几分娇艳。她瞪着他,带着点委屈和不满:你跑什么跑我又不会吃了你!
周屿看着她因为奔跑而略显凌乱的发丝,还有那双在阳光下亮得惊人的、带着嗔怪的眼睛,心跳莫名又漏跳了一拍。他移开视线,声音干巴巴的:苏…苏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苏晚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问题,双手一叉腰,我刚才在喇叭里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收购了厂子,她抬手指了指旁边巨大的厂房,现在,我要追你!光明正大地追!
……周屿被她的直白噎得说不出话。
喏!苏晚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一个精致的双层日式便当盒。盒子是深蓝色的漆器,上面绘着雅致的白色仙鹤图案,一看就价值不菲。她往前一递,塞到周屿怀里,给你的!爱心便当!我亲手做的!
便当盒入手微沉,还带着点温热。周屿下意识地抱住,低头看着这个与周围粗粝环境格格不入的精致盒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这盒子太干净了,也太贵了,让他抱着都怕弄脏了上面的仙鹤。
我…我不饿。他憋出几个字,想把盒子推回去。
不饿也得吃!苏晚不由分说,把他伸过来的手按了回去,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手背,带来一阵微麻的触感,我特意做的!花了好多心思呢!你不吃就是看不起我!
周屿看着怀里沉甸甸的便当盒,又看看苏晚那副你不吃我就跟你没完的架势,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他抱着这个烫手山芋般的便当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闷声不响地转身,继续朝着食堂方向走。脚步沉重。
苏晚看着他僵硬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像只偷到腥的小猫。她迈着轻快的步子,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富有韵律。
通往食堂的通道上,人流明显多了起来。刚下工的工友们三五成群,大声说笑着走向食堂。当看到周屿抱着个极其精致漂亮的便当盒,而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那位开着保时捷、刚刚在车间惊天告白的超级美女富婆时,人群瞬间沸腾了。
哟!周师傅!这是老板娘送的爱心便当啊一个平时爱开玩笑的年轻工友小李第一个大声起哄,声音里充满了戏谑。
周师傅好福气啊!这便当盒看着就高级!里面装的啥山珍海味啊给兄弟们开开眼呗!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引来一片哄笑。
老板娘亲自下厨!周师傅,你这待遇,厂长都没有吧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羡慕。
就是就是!老板娘又来了!周师傅,别光顾着打螺丝了,赶紧从了老板娘吧!起哄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口哨声和善意的哄笑,瞬间将两人包围。
别瞎叫!周屿的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他抱着便当盒的手臂都僵硬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猛地转过身,对着那群起哄的工友,声音因为窘迫而显得有些气急败坏:什么老板娘!没有的事!都……都别胡说八道!
他一边吼,一边慌乱地四处张望,像个被逼到墙角的小兽。目光扫过旁边,正好看到自己那条流水线的工具车就停在通道边上。工具车底层,放着一个平时装废弃螺丝和杂物的旧塑料工具箱。
周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箭步冲过去,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掀开工具箱的盖子。也顾不上里面残留的机油味和金属碎屑,他飞快地把那个精致华贵的日式便当盒塞了进去,然后啪地一声用力合上盖子,仿佛要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锁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背对着还在哄笑的工友们和苏晚,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却依旧带着掩饰不住的窘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别瞎叫……螺丝还没打完呢。
说完,他逃也似的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朝着食堂冲去,背影狼狈不堪。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周屿落荒而逃的背影,再看看那个被塞进脏兮兮工具箱里的、她精心准备的便当盒,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了。周围工友的哄笑声还在继续,那些老板娘、爱心便当、周师傅害羞了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她耳朵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猛地冲上鼻尖。她苏晚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当众嫌弃、躲避过她放下身段,亲自下厨(虽然过程有点惨烈),顶着全车间的目光来送饭,结果呢她的心意被他像处理垃圾一样塞进了那个满是油污的工具箱!
酸涩的感觉瞬间弥漫了眼眶,视线有些模糊。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硬是把那点湿意憋了回去。不行,不能在这里哭,太丢人了!
她猛地转过身,高跟鞋踩得地面哒哒作响,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和委屈,飞快地朝着自己停在厂区办公楼下的粉色保时捷走去。拉开车门,坐进去,砰地一声用力甩上!震得车身都晃了晃。
车内狭小的空间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苏晚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微微耸动。该死的周屿!不识好歹!木头疙瘩!拧螺丝拧傻了!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抓起副驾驶上一个抱枕,泄愤似的狠狠捶打了好几下。
发泄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着后视镜里自己有些狼狈的样子,她咬了咬下唇,赌气似的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低吼,粉色跑车像一道带着怒气的流光,驶离了鹏程电子厂。
4
暗流涌动
接下来的几天,S3车间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流水线依旧轰鸣,传送带依旧滚动,工人们重复着枯燥的劳作。但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
苏晚没有再亲自出现在车间门口。但她的存在感却无孔不入。
每天中午,周屿的工位上,都会准时出现一个包装精美的食盒。不再是那个刺眼的日式漆盒,换成了更低调但同样质感极佳的保温饭盒。饭盒旁边,总会放着一瓶冰镇的进口矿泉水。
第一天,饭盒里是摆盘精致、但明显火候过了的糖醋排骨(有点焦)和清炒西兰花(有点蔫),搭配雪白的米饭。
第二天,换成了卖相尚可的咖喱鸡块(土豆没炖烂)和蔬菜沙拉(酱汁放多了)。
第三天,是煎得形状有点奇怪的牛排(七分熟变成了全熟)和烤得有点糊的芦笋……
每天菜色都不同,看得出烹饪者的努力和进步,但那份与生俱来的笨拙和缺乏经验,也清晰可见。饭盒底下,总会压着一张素雅的小卡片,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
周师傅,补充能量。—苏晚
没有多余的废话,却透着一种固执的坚持。
周屿每次看到那个饭盒,心情都异常复杂。他不想接受,这太引人注目,太尴尬。但每次他试图悄悄把饭盒放到一边或者退回去,总会被眼尖的工友发现,然后引来新一轮的起哄。
哟!爱心午餐又到了!周师傅,快吃啊!
啧啧,看看这菜,虽然卖相一般,但可是苏总亲手做的啊!这份心意,啧啧啧…
周师傅,你就从了吧!这天天送,铁石心肠也捂热乎了!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周屿只能硬着头皮,顶着巨大的压力,坐在自己的工位小凳上,沉默地打开饭盒,一口一口地吃下去。饭菜的味道,说实话,实在谈不上好,甚至有些难以下咽。但每一次咀嚼,他都觉得像是在吞咽一份沉甸甸的、让他无所适从的心意。工友们的哄笑声,像背景音一样环绕着他,让他如坐针毡。
更让他头疼的是苏晚对车间环境的关心。
没过两天,车间主任老赵就带着几个后勤人员,抱着一大堆东西进来了。
来来来,都注意一下啊!老赵扯着嗓子喊,苏总……呃,就是新股东,关心大家工作环境,特意给大家配备了新的降温设备!每人一台小风扇!还有,清凉油、藿香正气水,按人头发下去!高温补贴,这个月翻倍!
工人们一阵欢呼。当那小巧便携、风力强劲的小风扇发到每个人手里,清凉油和正气水的味道在车间弥漫开时,大家看向周屿的眼神更是充满了戏谑和感激。
周师傅,托您的福啊!
谢谢老板娘!哦不,谢谢苏总!谢谢周师傅!哄笑声此起彼伏。
周屿看着手里那台崭新的、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桌面小风扇,再看看工友们揶揄的眼神,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默默地把小风扇放在工具车最不起眼的角落,一次也没打开用过。那份翻倍的高温补贴通知单,也被他随手塞进了工装口袋深处。
苏晚似乎铁了心要润物细无声。几天后,车间休息区也焕然一新。破旧的塑料桌椅被换成了舒适的人体工学椅和结实的不锈钢桌子。角落里多了一台大容量的双开门冰箱,里面塞满了各种冰镇饮料和水果,随便取用。旁边还添置了微波炉和咖啡机。
休息时间,工友们围坐在新桌子旁,吹着空调(苏晚还贴心地给休息区单独加了台大功率空调扇),喝着冰可乐,啃着苹果,一片欢声笑语。
这日子,以前想都不敢想啊!
谁说不是呢!这休息区比我家客厅都舒服!
周师傅,苏总这绝对是为了你啊!你就别端着了!
周屿坐在休息区最边缘的一张新椅子上,听着大家的议论,手里拿着一瓶冰水,瓶身上凝结的水珠打湿了他的掌心,一片冰凉。他看着眼前这焕然一新的舒适环境,看着工友们脸上满足的笑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苏晚的用心,他感受到了,这份因他而起的改变,也确实让工友们受益了。可这种被特殊关照、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甚至有种隐隐的负罪感。好像他沾了什么不该沾的光。
他默默地喝着水,目光落在远处自己那个小小的、堆满金属外壳和螺丝的工位上。那里,才是他熟悉的世界。简单,直接,一颗螺丝一个孔,付出力气,得到结果,清清楚楚。
5
心墙难越
这天下午,周屿被车间主任老赵叫到了办公室。
老赵搓着手,脸上堆着前所未有的和蔼笑容,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讨好:小周啊,来来来,坐坐坐。他亲自给周屿倒了杯水。
周屿有些局促地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半个屁股。
小周啊,老赵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是这样的。苏总呢,非常欣赏你的技术,特别是那个……那个螺丝的良品率!全车间就属你最高!几乎百分之百!这个,非常难得!
周屿没吭声,只是默默听着。
所以啊,苏总的意思是,老赵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厂里现在正在筹备一个自动化设备调试的攻关小组,专门解决一些技术瓶颈问题。这可是个能学到真东西、将来大有前途的好地方!苏总亲自点名,让你去这个小组担任骨干技术员!待遇嘛,直接翻倍!你看……
老赵期待地看着周屿。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脱离枯燥的流水线,进入技术核心,待遇飙升,前途光明,哪个工人会拒绝
周屿沉默了几秒钟。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很足,他却觉得有些闷。他抬起头,看向老赵,眼神很平静,没有预想中的惊喜或激动。
谢谢赵主任,谢谢苏总。他声音不高,却很清晰,不过,我还是想留在原来的岗位上。
啊老赵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以为自己听错了,留在……流水线上打螺丝
嗯。周屿点了点头,我挺习惯的。也……没想换地方。
老赵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看周屿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外星人。这么好的机会,说不要就不要就因为习惯打螺丝这小伙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小周啊,你再考虑考虑老赵不死心,这可是苏总特意安排的!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你……
主任,我考虑好了。周屿站起身,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干活了。今天的定额还没完成。
说完,他对老赵微微欠了欠身,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留下老赵一个人对着空气发愣,百思不得其解。
日子在流水线的轰鸣和每日如约而至的苏式关怀中不紧不慢地滑过。周屿依旧沉默地拧着他的螺丝,拒绝着所有看似更好的安排,也沉默地消化着那份被强塞的、带着温度的负担。他像一个固执的岛屿,在名为苏晚的温柔海啸冲击下,沉默地坚守着自己的礁石。
6
沉默告白
这天傍晚,临近下班,车间里的喧嚣渐歇。周屿完成了最后一个外壳的组装,放下气动螺丝刀,电子计数器上的数字定格在一个庞大的四位数。他摘下工帽和指套,揉了揉有些发僵的手指关节,准备去更衣室换衣服。
刚站起身,就看到车间主任老赵陪着一个人走了过来。正是苏晚。
她今天穿得比较休闲,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搭配浅蓝色牛仔裤和平底鞋,少了几分锋芒,多了些柔和。但那份骨子里的明艳和存在感,依旧让人无法忽视。
小周,还没走呢老赵笑着打招呼。
周屿点点头:赵主任。目光掠过苏晚,很快又垂下。
苏晚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几天不见,他似乎又清瘦了一点,下颌的线条更清晰了。蓝色的工装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老赵是个明白人,立刻识趣地说:啊,那个,苏总,您和小周聊,我还有点事,先去处理一下。说完,拍拍周屿的肩膀,递给他一个好好说话的眼神,转身溜了。
一时间,工位旁只剩下他们两人。机器的余温还在空气中弥漫,远处传来工友收拾东西的零星声响。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周屿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想弯腰去整理工具车上的东西。
周屿。苏晚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周屿动作一顿,直起身看向她。
苏晚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斜斜地洒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仰头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着点狡黠和自信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困惑、挫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为什么她问,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微颤抖,为什么拒绝所有我给你的安排更好的岗位,更好的待遇,更轻松的环境……甚至,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连我做的饭,你也是硬着头皮吃下去的,对吗
周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她眼中那份真实的困惑和受伤,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那些沉默的拒绝,可能真的伤到了这位看似无坚不摧的大小姐。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却觉得喉咙有些发紧。该怎么解释那些在她看来理所当然的好,对他来说,却像沉重的枷锁
我……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苏晚追问,目光紧锁着他,不习惯被人关心还是不习惯接受……我的关心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有些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周屿避开她过于直白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沾着些许油污的工装袖口上。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再开口时,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久经沉淀的平静:
我习惯了。他看着自己粗糙的指腹,那里有常年握工具留下的茧,习惯了自己赚的每一分钱,都带着手上的机油味;习惯了拧紧一颗螺丝,就能听到‘咔哒’一声,知道它牢了;习惯了流多少汗,就能看到多少活儿干完。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苏晚带着怔忪的眼睛。
苏小姐,你给的……都很好。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那是你的世界。很亮堂,很舒服,像……像展厅里的灯。可我,他指了指脚下沾着油污的水泥地,是在这车间里长大的草。挪到花盆里,会蔫的。
他指了指自己工位上那个被用得油光发亮的旧扳手,又指了指旁边崭新的、他几乎没用过的小风扇:就像这个风扇,它很好,很凉快。但我用惯了自己那把破蒲扇,摇起来顺手,风声听着也踏实。
周屿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平平淡淡,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没有抱怨,没有自怜,只有一种扎根于泥土的坦然和清醒。
我拧螺丝,他最后说,目光平静地看着苏晚,是因为这活儿我能干好,干得明白。一颗一颗拧下去,心里头踏实。这就够了。
夕阳的光线将空气中的浮尘染成金色,无声地飘舞着。苏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被周屿这番话定住了。车间里机器的余温尚未散尽,空气里还残留着机油、塑胶和汗水的混合味道,一种她曾经觉得刺鼻,此刻却莫名感到真实的气息。
周屿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没有惊涛骇浪,却荡开了一圈圈无声而深远的涟漪。她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看着他指腹上那些洗不净的油污和老茧,看着他工位上那把旧扳手……那些被她视作辛苦、需要被改变的符号,此刻在他口中,却成了一种踏实的根基。
她习惯了用金钱、资源、优越的环境去解决问题,去表达心意,去给予她认为的好。她以为收购厂子、改善环境、提供升迁机会,就是对他最大的诚意和尊重。可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惊觉,自己那些看似体贴的安排,在他眼里,或许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一种对他原有世界的粗暴否定。
像展厅里的灯……
车间里长大的草……
这些比喻像小锤子,一下下敲打着她固有的认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带来光亮和改变的人,却从未想过,对方的世界,也许本就有其自足的光芒,只是她从未低下过头,真正去看见。
苏晚脸上的困惑和受伤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失落的恍然。她精心构筑的好意堡垒,在这个男人简单直白的习惯面前,无声地坍塌了一角。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有些发干,声音也变得艰涩,我明白了。
这三个字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她此刻所有的力气。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光洁的鞋尖,又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周屿身上。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少了许多理所当然的灼热,多了几分复杂的、带着审视的沉静。她没有再说追你或者关心你,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第一次真正地、不带任何预设地,在重新认识眼前这个人。
你……下班吧。她最终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略显疲惫的低落。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试图跟上他,或者再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侧身让开了路。
周屿看着苏晚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低垂的肩膀,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归于沉默。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侧身从她身边走过,脚步依旧沉稳,却比往日更快了些,径直朝着更衣室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他沉默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消失在车间通道的尽头。
苏晚独自站在原地,直到周屿的背影完全看不见,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车间里残留的机油味似乎不那么刺鼻了,反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真实感。她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冰冷的机器、忙碌后略显凌乱的工位、角落里堆放的工具……这个她曾以为需要被拯救和改造的世界,此刻在她眼中,似乎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意义。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旁边一张冰冷的金属工作台,触感粗糙而真实。
7
神秘仓库
接下来的日子,苏晚没有再出现在S3车间门口,也没有再让精美的食盒准时出现在周屿的工位上。那份铺天盖地的、带着金钱气息的关怀,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只留下一些已经改变了的硬件设施,无声地提醒着曾经发生的一切。
车间里关于老板娘的起哄声也渐渐平息下来,变成了偶尔的低声议论和善意的调侃。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只有流水线永不停歇的轰鸣和空气中熟悉的机油味。
周屿依旧沉默地拧着他的螺丝。日复一日,动作精准,神情专注。只是,在偶尔停歇的间隙,当目光扫过休息区那台崭新的冰箱,或者看到角落里那台从未打开过的卡通小风扇时,他的眼神会有一瞬间的停顿,随即又迅速移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心底深处,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空落落的感觉。像习惯了某种背景噪音,忽然安静下来后的不适。
这天下午,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周屿正全神贯注地对付一个位置刁钻的螺丝,指尖感受着螺帽的棱角,右手稳稳地压下螺丝刀。
滋——嗡!
螺丝应声旋入,严丝合缝。他放下工具,拿起下一个外壳。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从旁边工位飘了过来。
哎,听说了吗苏总好像把厂里西北角那个废弃的老仓库给收拾出来了!
啊那个堆破烂的地方收拾它干嘛
谁知道呢!神神秘秘的,还不让人靠近。老赵亲自带人把守着呢!
该不会……又是给咱们周师傅搞什么惊喜吧声音里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嘘!小声点!干活干活!
周屿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废弃仓库他下意识地抬眼,朝着车间西北角那个平时几乎无人问津的方向望了一眼。厚厚的墙壁阻隔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
他皱了皱眉,压下心头那一丝莫名的波澜,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螺丝上。左手螺丝,右手螺丝刀,压下。
滋——嗡!
动作依旧标准流畅。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颗螺丝,他用的力道比平时大了半分。
8
心门微启
下班铃声响起,宣告着一天劳作的结束。疲惫的工人们如同退潮般涌向出口,车间里瞬间被收拾工具、拉动凳子的嘈杂声填满。
周屿习惯性地留在最后。他仔细地清理着自己的工位,将工具一一归位,擦拭掉台面上的浮尘和油渍。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像某种无声的仪式,为一天的劳作画上句号。
做完这一切,他才拿起自己的旧帆布包,准备离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西北角那个仓库的方向。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走向平时离开的侧门,而是脚步一转,朝着那个几乎无人踏足的角落走去。越靠近,越能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安静。平时这里弥漫的灰尘和霉味似乎也淡了许多。
仓库那扇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虚掩着,透出一道缝隙,里面似乎有光透出来。
周屿在门口站定,犹豫了几秒,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嘎吱——
生锈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打破了角落的寂静。
门内的景象,让他瞬间怔在了原地。
废弃仓库那高阔的空间完全变了模样。积年的灰尘和蛛网被清扫一空,露出原本粗粝但干净的水泥地面和红砖墙面。屋顶几盏新安装的节能灯散发着明亮却不刺眼的白光,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堂堂的。
但这亮堂,并非源自冰冷的大理石或昂贵的吊灯。
仓库被巧妙地分隔成了几个区域。最大的空间里,靠墙摆放着几排结实耐用的金属货架,上面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工具、零配件、备用耗材……所有东西都擦拭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像列队的士兵。货架旁边,是一张巨大的、厚实的实木工作台,台面平整宽阔,上面甚至还预留了固定大型夹具的孔位。台子一角,放着一台崭新的、锃亮的手摇台钻。工作台正上方,悬挂着一盏可调节角度和亮度的专业工作灯。
另一侧,则被布置成了一个简单却舒适的休息区。几张宽大柔软的深灰色布艺沙发围成一个半圆,中间是一张低矮的实木茶几。角落里,一个半人高的立式饮水机正安静地工作着,旁边的小架子上放着干净的马克杯、茶叶和咖啡。最显眼的,是沙发区旁边靠墙的位置,立着一个巨大的、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工具墙。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扳手、钳子、螺丝刀、量具……每一件都擦得锃亮,在灯光下闪着冷硬而可靠的光芒。它们不再是随意堆放的杂物,而像博物馆里精心陈列的展品,无声地诉说着力量与精度的美。
整个空间,没有一丝多余的奢华装饰,却处处透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属于干活的人的实用和舒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新木料和金属混合的干净气味,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让人心神安宁的秩序感。
周屿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切,最后落在了仓库最里面,靠墙而立的一块巨大的磁性白板上。白板擦得干干净净,上面只贴着一张纸。
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那是一张设计草图。画得非常精细,显然是专业图纸的简化版。上面清晰地画着一个结构复杂的金属零件,由多个组件精密拼合而成。在零件几个关键的连接处,都用红色的笔迹,极其醒目地画着一个个小小的螺丝图标!旁边还标注着:关键应力点,需采用高强度内六角沉头螺丝,扭矩值:15N.m
±0.5。
这张图,他认得!那是他几个月前,还在4S店工作时,利用难得的闲暇时间偷偷画的。画的是他琢磨了很久的一个发动机辅助支架的改良构想,试图解决某个常见车型底盘异响的顽疾。当时只是随手画在几张废旧的维修单背面,画完后也没当回事,和其他草稿一起塞在工具箱的夹层里,后来离开时,大概遗落在那里了……
她是怎么找到的她竟然……看懂了还把它贴在这里
周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抚过图纸上那些红色的螺丝标记。那熟悉的笔触,那倾注了他无数个夜晚思考的心血,此刻以一种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清脆声响。很轻,很慢。
嗒…嗒…嗒…
周屿没有立刻回头。他依旧看着那张图纸,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张绷紧的弓。
脚步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空气安静得能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声。
这里,苏晚的声音响起,比平时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不再有之前的飞扬跋扈,不是给你的‘更好’。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这片空旷而崭新的空间里:
是给你的‘合适’。
周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他缓缓地转过身。
苏晚就站在几步开外,暖白的灯光从她头顶洒落,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没有穿那些昂贵的套装,只是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搭配着一条深蓝色的工装裤,裤脚塞进了一双结实的棕色工装靴里。这身打扮,让她身上那股逼人的富贵气消散了许多,反而透出一种难得的利落和……接地气。
她脸上没有笑容,神情甚至有些紧张,双手无意识地绞在身前。那双总是神采奕奕、带着自信光芒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周屿,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和期待。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崭新的货架、厚实的工作台、墙上闪亮的工具,最后落回周屿脸上,轻声问:
周师傅……这个螺丝,你看打得下去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不再是命令,不再是宣告,而是一个真真切切的询问。
仓库里安静极了。节能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远处似乎传来车间大门关闭的闷响。
周屿的目光,从她那双沾了点灰尘的工装靴,移到她不再光洁无瑕、甚至可能被工具划伤过的手指,最后定格在她那双盛满了紧张和期待、如同等待宣判般的眼睛上。
他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在苏晚屏住的呼吸中,周屿迈开了脚步。不是离开,而是朝着那张巨大的、厚实的实木工作台走去。
他的脚步很稳,踩在干净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走到工作台前,伸出手,宽厚的手掌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力道,抚过那光滑平整、散发着新木清香的台面。
触感微凉,厚实,沉稳。像一块值得信赖的基石。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墙上那琳琅满目、擦拭得锃亮的工具,像将军检阅自己的士兵。最后,他的视线落回那张贴着他设计草图的白板上,落在那些醒目的红色螺丝标记上。
周屿转过身,面向一直紧张注视着他的苏晚。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夸张的表情,但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却像是被投入了星火,亮起了一种奇异的光彩。那光彩里,有惊讶,有触动,还有一种被深深理解的暖流在悄然涌动。
他微微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千钧的力量。
嗯。
一个单音节的回音,从他喉咙里滚出,低沉而清晰,像一颗精准落位的螺丝,稳稳地旋入了它该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