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活着是本能。可真正走进黑暗之后你才明白,活着,是一种奢侈。是咬紧牙关、含着血往前走,也不确定前面是不是死路的固执。
我叫刘野,30岁,是个没技能、没文凭、没背景的地铁工地安保员。
我不是英雄。那天晚上,我只是比别人多撑了一口气。
可有时候,一口气,能换一条命,也能换一场地狱。
1
地下十米,活人与死人之间
暴雨连着下了三天,像是老天把整座城市往下压,水气重得能把人心泡烂。
凌晨一点,我照例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反光背心,蹲在地铁工地B井口旁边抽烟。雨点砸在临时遮棚上,噼啪直响,像打鼓。我的鞋子湿透了,袜子黏在脚上,跟没穿一样。
又漏水了。老胡举着手电,从封闭通道里走出来,脸上一层泥。他五十多岁,退伍老兵,工地里最不惹事也最能干的那种人。
我看了看他背后的井壁,水像细丝一样顺着缝隙往下渗。地面有点软,踩下去咯吱一声。
前天下午刚打过胶的吧我问。
用的便宜料,敷衍工。老胡擦了把脸,没办法,图纸上的事儿我们说了不算。
我没说话,闷头抽烟。那烟是今天特地买的便宜杂牌,4块钱一包,冲得像辣椒油,我也舍不得扔。
听说了吗上头要赶进度,明天起封主井,只走临时通道。老胡沉声说。
我抬头看他:不通风啊。
对,等于是把咱们几百号人塞进一根水管里头。
我心里一跳,有点不舒服地咂了咂嘴。
前天下午,我亲眼看见一个临时工从井口摔下去,落在底层脚手架上,摔得头朝下,脸朝天,整整砸出一个坑。那时候雨比现在小,人也多,可没人拉警戒线,事儿最后就一句施工事故带过去了。
今晚更安静,只有我们几个夜班守井口的人留在现场。
你要不要下去巡一圈我腿疼,今天不下了。老胡叹口气。
行。我把烟头掐在鞋底,捡起头盔戴上。
那顶头盔旧得发亮,防爆层都裂了细缝,后脑贴着一个褪色的粉色贴纸——上头写着囡囡,是我女儿的小名。贴纸是她三岁那年贴的,现在她已经六岁了,快三年没见了。
我下井那刻,没多想。谁也不会在下班前两小时觉得自己可能再也上不来了。
通道是螺旋型的,越往下越闷,灯光一闪一闪像快没电。我走到主井下层的时候,忽然听见脚步声。
谁我回头。
没人应,脚步却没停,咯噔咯噔,像有人在跑,又像是……拖着什么。
我蹲下身,手电往前一照,一只死猫横在通道中央,眼珠子已经不见了。
我愣了两秒,心里发紧,却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继续走。
刚走几步,地面震了一下。
我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下意识伸手抱头,然后整个世界炸开了——头顶塌了,四周响起断裂的声音,铁管折断、钢梁断裂、混凝土掉落,一切像地狱轰开的门。
等我睁开眼的时候,四周是黑的。
我试了试腿,还能动。
空气里全是灰,嗓子一口痰卡着吐不出来。
有没有人!我喊,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野子
那是老胡的声音,断断续续,从我左侧传来。
我顺着声音爬过去,用手电一照,看见他靠在塌方边,脸上满是血。
你怎么样
腿被压住了……他说得慢,喘气很重,咱这是……塌了
我咽了口唾沫,不敢回答。
脚下地砖还在微微震动,说明我们还在主通道边缘,但上层通风井、升降井恐怕全堵了。联络线已经断掉,手机信号也没有。
野子……老胡忽然叫我,你听。
我闭嘴,仔细听。
地下深处传来微微的敲击声,一下一下,有节奏。不是施工,不像人用工具敲石头,像……像是人在用手,敲墙。
敲的不是救援的节奏,是求救的节奏。
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还有人被困。
应该是。老胡咬牙,这下面值夜班的,有十几个。
我心跳得厉害,像鼓砰砰地敲着。
刚才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死了,可现在我知道,我只是刚刚掉进了比死更深的地方。
我往上看,头顶是碎裂的钢板和水泥,还有几根电缆像死蛇一样垂着。风一点没有,只有热气和混着血味的湿土。
我忽然意识到,没人知道我们还活着。
我们在地面之下十米处,氧气最多撑三天。
头顶贴纸已经被血水糊住,我摸了摸它,觉得还有点热。
我突然想起女儿问我:爸爸,万一你被埋在地下了,我怎么找到你啊
我那时候笑着回答:你一叫,我肯定能听见。
现在,我能不能听见她的声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不想死在这,我得想办法。
我得找到别的人,我得找到路。我得带老胡活着出去。
我爬起来,掏出口袋里的小手电,推开前面的瓦砾。
然后,我看见远处黑暗里,有个身影一闪而过。不是倒下的,不是走来的,是站着的。
它一直站在那。
没动,也没声。
2
倒计时七十二小时
我的呼吸越来越重。不是因为怕,是因为缺氧。
空气里浮着尘土,像有人把一袋沙子撒在鼻子跟前,吸一口就觉得肺里多出一层泥。
我慢慢地爬过去,手电晃动中,那道黑影没有动。
谁在那我试着喊了一声,声音像是被土堵住了,闷得发虚。
没有回应。
我咬牙站起来,朝那边走了几步,手电光打过去,只扫到一面倾斜的支撑墙。黑影消失了。
是错觉还是有人
脚底传来轻微的震动,像地层还在蠕动。随时可能来第二次塌陷。
刘野。老胡的声音又响了,比刚才弱了很多,你要冷静……别乱跑。
我回头看他。他靠在一根断梁旁边,腿被压得变形,裤腿已经湿透,混着血水和泥。他脸色惨白,眼神还清明。
我走回他身边,蹲下身检查了一下,那块混凝土不大,但压得死紧,撬不开。
得找人帮忙。我说。
去通风井那看看。老胡喘着气,那边可能还有人。
我点点头,转身往通道那边走。
整条临时通道像是被巨兽嚼过,变形扭曲,很多地方只能侧身爬过去。一路上我看到三具尸体,都压在不同角落,看不清脸。
其中一具,是个女孩。她穿着白色工作服,背后印着后勤两个字,脸上糊着泥。我愣了一下,确认不是娟。不是她。
我继续往前爬,爬了大概十多分钟,才看见一点光,是那种低频应急灯,一闪一闪,在半塌的通风间晃。
有人吗我压低声音问。
这边!一个男声喊了回来。
我跑过去,看见两个工友:赵师傅,电工,四十多岁,瘦,眼神像钉子一样锐利;另一个是小刘,新来的,二十出头,脸上全是灰。
刘野你也活着。赵师傅一边说,一边检查自己身上的小发电机。
老胡还在后面,被压着了。我说。
通风井没彻底塌,我们还能撑几个小时。赵师傅擦了擦脸,低声说,我估计,现在井下起码还有十来个人活着,可能散在几个区段。
我们联系不到外面。我看着那台失灵的对讲机。
这地方太深,信号断了。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小刘插话:刚才我听见有人在哭,好像在主仓库那边。
那是包哥他们。赵师傅看了我一眼,他一开始就躲进仓库,把应急物资都带进去了。
他……一个人
不止。他带了四五个人,都是他平时那帮马仔。赵师傅冷笑,有吃有喝,拿铁皮把门焊了。
我脑子嗡了一下。也就是说,井下有物资,有人,却不肯救人。
我们得去找他们。我低声说。
找他们要命。赵师傅反驳,你想吃一口水,他们要你听命,可能还要你交出身上的一切——包括希望。
小刘点头:刚才我去敲门,里面说‘再敲就断你手’。
我看了看通风井边上的氧气计量仪。数值还在缓慢下降。
赵师傅忽然说: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我要是能把供电线修好,我们就能重启那边的广播模块,最起码能发个信号出去。
你行我问。
我试试,但需要时间。他说,你们最好趁这点空气,还能动的时候,把人都集合到这边。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在物资不足的情况下,抱团,比散开强。
我点头,回头看小刘:你跟我走一趟,去把老胡搬过来。
行。小刘也不犹豫。
我们从通道原路返回,那三具尸体我用石头堆了个小记号,不是为了啥,就算是人最后一点尊严。
回到老胡那边,他还活着。伤口疼得厉害,但他一直没喊。他看见我回来时,只问了一句:上面怎么样
塌了,彻底塌了。我回答。
娟呢
没看到。我没敢说她也可能在某个塌方角落。
我们三个人,用撬棍和木板,硬是把压在他腿上的水泥块抬起来一角,小刘用石头垫住,我把他拽出来。他疼得整张脸发紫,却一声不吭。
回到通风间时,赵师傅已经在调试发电装置,旁边放着一台铁皮破风扇和一个微型广播盒。
可能能响一次,之后就没电了。他头也没抬。
那就响一次。我把老胡安顿下,看着那个慢慢转动的广播设备。
这玩意儿能发多远
如果信号没全被屏蔽,地面指挥部附近应该能接到。他说,但得赌。
我盯着仪表盘的数值:氧气储量还剩不到60%。假如没有外界通风,我们顶多撑72小时。
刘野。老胡忽然轻声说,你有没有觉得,像是被丢进了一个试验箱。
我没接话。我在想娟在不在这下面,在想包哥手里到底还有多少水,在想如果真要活着出去,代价得是什么。
赵师傅发出了第一段信号。
广播响了,哔的一声,很短。
所有人都停住动作,仿佛这一声,是从地狱里炸出的救命音。
然后我们听见远处,有东西在撞门。
咚——咚——咚——
不是人的节奏,不是喊,不是救命,是一种缓慢的敲击,沉重、重复。
不像是求救,更像是……警告。
3
一口水的价格
那个撞击声断断续续,不紧不慢,像是人在拖着伤腿敲门,又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在一点点磨着铁皮。听得时间长了,就开始发冷,骨头里都透出寒意。
我们谁都没说话,只是彼此看了一眼,然后默契地把声源方向标记在心里。
是包哥那边。赵师傅面无表情地说,他们肯定听到了广播信号,知道我们这边有电。
他们会过来吗小刘咽了下口水,声音发干。
不会。我说,他们等我们过去。
包哥是那种人,他不冲锋,不冒险,但每次最先吃上肉的总是他。他会藏,会拖,会等,等我们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弱,然后一手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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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师傅蹲在设备边,检查电量,他脸上有一层土,像是厚重的外壳,里面是铁一般的神经。
还有一次广播的机会,我打算等到明天早上发。他说,如果白天还没有动静,那就只能靠你们徒步去找另一口竖井。
你不去我问。
我得留下看设备。他看我一眼,你是保安,你熟这地儿。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眼地面,那片水渍正慢慢向通风井逼近,说明地底还有新的渗漏点,整个结构已经不稳定了。
我知道赵师傅在说什么。他把逃生的筹码压在我们身上,他不信其他人,也不信包哥。
今晚守夜轮换。我说,三小时一换,我先来。
老胡靠在一旁,他腿伤严重,吃了止痛药,一直没怎么说话。灯光下,他嘴角紧紧抿着,像是在咬牙忍。
你睡会儿。我走过去,小声说。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下头,闭上眼,没多说。
小刘坐在角落里,用破布包着水瓶,里面只剩半瓶。赵师傅说水只能留给伤员,可我们都知道,那瓶水是娟留下的。
她人还没出现,但她的水到了我们手上。
你们觉得,她还活着吗小刘忽然低声问。
没人回答。
我站起来,拿着手电,走出通风井室,沿着另一条半塌的辅道摸索着前进。
我记得图纸上,这条辅道应该通向二号电缆管廊,那边是物资通道,也许还能找到工具和水。
走了大约十几米,耳边的回音越来越小,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胸口。
管廊入口前的铁门歪着挂在一边,门上有一串血手印,很清晰,像是有人挣扎着抓过那边,又滑下来。
我没多想,举着手电进去。
一股异味扑面而来,不是尸臭,是更复杂的东西——腐烂的食物、泥水和油脂混在一起的那种腥甜。
管廊里散落着几包压缩饼干的塑料包装,明显被人翻过,里面的应急储藏柜被撬开了,空的。
我继续往里走,在转角的地方看见了她。
娟。
她靠在墙边,怀里抱着一个用布裹着的东西,一动不动。灯光打在她脸上,她睁着眼,但没焦点。
我快步走过去:娟!
她眼珠转了下,看着我,但像是没认出我,嘴唇干裂,几乎看不见血色。
别说话。我蹲下,把她扶起来,轻轻拍她脸,能走吗
她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水……
我掏出随身的小瓶,刚凑到她嘴边,她手却拽住我衣领:给……他。
我顺着她的动作,看见那个布团里裹着一个小孩,最多三四岁,眼睛紧闭,脸色泛白,已经脱水了。
我愣了三秒,然后把剩下的水倒在盖子里,一点点喂进孩子嘴里。
娟没再说话,整个人像泄了气的气球,靠在墙上闭上眼。
来,我背你。我弯下腰。
我能走。她睁开眼,咬着牙,硬是站了起来。
我们慢慢往回走,她脚步虚浮,几次差点摔倒,但都撑住了。
快到通风井室时,我听见了那种敲击声,又响了,近了,变成了人声。
是包哥的人,他们来了。
你们那边还有多少人
有没有食物
让你们的人过来谈谈。
他们的声音隔着塌方石块传过来,带着虚假的善意和一丝底气不足的威胁。
赵师傅没吭声,只是继续调着设备,小刘愣愣看着娟和小孩,眼眶一下就红了。
我放下娟,站起身,走到那堵半塌的墙前:你们想谈什么
谈合作。包哥的声音很稳,我手里有吃的,有水,也知道哪儿能出去。但我不能平白无故救人,对吧
我没吭声。
让我们过去,我们可以分东西,大家一起想办法。他继续说,当然,你要是觉得你们能撑下去,我也不拦着。
我转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氧气计量表,红灯开始一闪一闪。
这下面的时间,正在被一点点咬掉。
好。我对墙后的人说,明天上午,你带着东西来,我们谈一次。
包哥停了一下,笑了一声:明智。
我没有笑,只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撬棍,又看了看赵师傅递过来的那把断刃工具刀。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在这里,一口水的价格,是一个人的命。可明天开始,可能连命都不值钱了。
4
没有人是中立的
隔着那堵半塌的墙,我听见包哥走远的脚步声。他踩得很稳,像个知道明天自己一定能胜出的玩家,一步一声都透着算计。
赵师傅没有说话,只是把最后一根导线接上,然后掏出电量计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电池还能撑半小时。
够了。我看着娟和那孩子,小孩已经缓过来一点,闭着眼但呼吸平稳,脸色比之前有了点血色。
娟靠在墙角,拿我那件破反光背心盖在他身上,神情空白,好像魂被留在了别的地方。
你去哪儿找到她的赵师傅问。
管廊。我回答,她把仅剩的水都给了孩子。
赵师傅没说话,只是眼神缓了一下。我忽然觉得,他不是铁,也不是钉子。他只是活得比别人久,所以学会了闭嘴。
小刘拿着工具刀,在那面通道墙边来回走,看样子很不安。
你想说什么就说。我看着他。
他咬了咬牙,低声道:我觉得不能跟包哥谈。那不是谈,那是投降。
但我们撑不过三天。赵师傅看着他,语气平静。
那也不能把命送上去。小刘说,他们那帮人,早晚会动手的。
你以为他今晚为什么没冲进来我插话,他在等我们慌、在等我们跪。
那怎么办他看我,要打就趁他们还没占满这边,等他们东西来了再动手
我没回答,而是看向赵师傅:你说的另一条路呢就是那条非法的通风废井,能走吗
赵师傅点点头:走得通,但得炸开一个封死的出口,我没炸药。
那就找。我说。
想办法弄个高压气罐,或者电瓶激发,再配上金属油脂也能勉强试一试。
哪儿有
得从设备仓那边过去。可是……那边连着包哥的地盘。他说着,眼睛望向那堵墙。
空气开始变得浑浊,我们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重了几分。
我去。我开口。
我也去。小刘紧接着。
赵师傅犹豫了一下,看向娟。娟靠着墙,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留下。
她眼里没有怯,也没有推托,只有一种将死之人的沉静。
赵师傅走过去,把那把断刃的工具刀放在她旁边:有人来了,你别犹豫。
娟点头,眼睛一直盯着那孩子的脸。
我们带了最小的手电,关掉备用灯,从通风井室背后那条旧的排污维修口钻进去,那里没人注意过,因为它早年被用水泥封过,但赵师傅知道,里面有一段老管道没拆。
爬了大概二十分钟,我们终于到了设备仓外围。耳朵贴近墙壁,我听见了动静。
有人在说话。
明天让他们拿人来换水。那是包哥的声音,依然是那种带笑的阴沉。
真要他们来另一个问。
来个两个,不听话的就处理,吓一吓,剩下的自然规矩。
他们要是跑了呢
跑得掉这井下,哪儿跑去包哥笑了一声,我手里有水有吃的,他们只有死。
我听见这一句,脑子里嗡地一下。
人跟狗的区别,有时候就是能不能咬回去。我这辈子被咬过太多次了,小时候是村里欺负我妈的人,后来是老板,是管事,是欠钱不还的包工头,是永远迟到的工资,是一顿饭都要挑刺的甲方。可我从来没咬过谁。
今晚,我打算咬一次。
我朝小刘做了个手势,他点头,蹲下身,用工具撬那扇仓库角落的铁皮门。那里是旧维修口的废通风口,应该没人守。
撬了十几下,总算撬开一条缝。我第一个钻进去,小刘随后跟上。
里面有三个人,围着几桶水和压缩饼干,还有几把废弃电动工具和一台小型氧气罐。
我没多想,冲上去一棍子扫翻最靠近我的那人。
那人压根没反应过来,被我打得翻倒在地,脑袋磕到角落的金属台上,立刻没动了。
另外两人反应过来,一人抓着一根钢管就砸过来,小刘挡了一下,吃了闷棍,摔出去两步。
我抓起地上的断棍子,一边挡一边逼近,最后一下打在那人腿上,听见一声骨裂。
他倒下了。
剩下那人立刻举手:别动手!我……我不是他们的!我只是来帮忙搬水的!
我喘着粗气,看着他,那人满脸是灰,眼睛却真诚得有些可怜。
我压低声音:氧气罐带走,电瓶带走,把你自己也带走。
他愣了一下:你要我……投靠你们
你愿意活着,就跟我走。我说。
他点头,用最快的动作把东西收好,我们三个人,带着氧气罐、电瓶、工具,从原路撤回。
回到通风井室的时候,赵师傅看着我:你们动手了
我把电瓶放下:没杀人,还能用。
娟起身,抱紧孩子,看了看我们:包哥知道你们来过了
我点头。
赵师傅沉默几秒,眼神里第一次带上明显的波澜。
那就准备吧。他说,明天,他们不是来谈判的,是来清场的。
我看了看那台电瓶,电流还稳。再看那台广播器,上面闪着绿灯。
我走过去,按下按钮,把嘴贴近麦克风:井下十七人幸存,坐标B层通风井。需要救援。重复,需要救援。
我松开手,绿灯灭了,广播响了一声滴。
我不知道这滴声传出去没有,但我知道,如果不拼一把,我们谁都活不出去。
赵师傅把那块被标红的图纸展开,指着那道线圈住的区域说:这里,如果能炸开,我们就能逃。
我看着那图,忽然想起地面上,那个问我爸爸你能听见我声音吗的小女孩。
我想回答她了。哪怕是从尸堆里爬出去,也要回答她。
5
活着不是所有人的选择
一夜没睡。
地底的空气已经发沉,每一次呼吸像从布袋子里抽气。我们在等,等包哥的人来,等那场注定没有对话的谈判。
赵师傅正在调试炸点,电瓶接线、导火索走位、油脂粘合,一套操作娴熟到像在修个家用热水器。那是他老本行,只不过这次要点燃的,不是热水,而是命。
娟的状态比昨天好了一点,眼神有焦点了,手一直护着怀里那孩子,动作像兽母。她没哭,一次也没。所有的情绪都在眼睛里,但都不往外流。
这孩子叫什么我问。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阿尘。
你是他妈
不是。我那天值班,他从工地外冲进来找他爸。后来塌了,我把他从工具间挖出来。她说这话时眼神没变化,只轻轻加了点力抱紧了孩子。
那你为啥不把水留给自己
我能活的机会,大过他吗
她问完这句,低下头,把孩子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膀上,不再说话。
我忽然想起我女儿囡囡小时候吃饭,饭粒掉到地上也要捡起来吃,说浪费了饭会哭。那时候我觉得孩子不懂事,现在想起来,是我没懂事。浪费的不是饭,是命。
小刘蹲在通道口守着。他眼圈黑得像被烟熏过,一夜没合眼,但精神还吊着。他背后压着那根管钳,是昨晚从设备仓抬回来的,沉得能砸骨头。
有动静。他忽然喊。
我们一惊,立刻靠过去。
声音越来越近,是脚步声,还有铁器拖地的刺耳响动。那不是一个人,是一队人。
他们来了。
我们没说话,迅速就位。我和小刘藏在通道右侧的堆料后,赵师傅拿着点火装置藏在主井转角,娟抱着孩子坐在最里侧装作虚弱,散落的水瓶和几个假装没动过的压缩饼干包装袋扔在外边。
他们来了四个。领头的是包哥,穿着反光衣,袖子卷得高高的,右手握着一把短柄锤,左手吊着对讲机。
别紧张,我们来谈事。他笑着,脚踩在废料板上发出嘎吱声,昨天你们说,愿意谈。我这不来了。
他身后的三人,一个拎着工地用的铁钎,一个拿着电缆线缠成的鞭子,还有一个,直接手里握着一块砖头。
谈判,从不需要这些工具。
我们把你们要的东西带来了。包哥扬了扬手,你们带我们过去看看人手,有多少能干活的。我不想浪费食物。
能干活的都在这。我从阴影里走出来,声音冷冷的,你说吧,一口水,换什么
包哥一愣,笑了:你呀,还真学得快。换什么换命啊。
他说着这话,脚往前又迈了一步,脚下那块钢板突然铛地一声响了,空心的声音在井下回荡。
他没意识到危险。
我看了赵师傅一眼,后者把手移到开关上,却还没按。
你真打算在这杀人我问他。
包哥咧嘴笑了:不是我打算,是你们逼我这么做的。我是想带人出去的,你们不肯听话。听话的人,才能活。不听话的,就跟这地底下的老鼠一样,死哪都没人知道。
我点了点头,缓缓走前一步:你是觉得没人知道我们在这,是不是
你想说你们发了求救信号那谁信啊这种地方,每年死多少人,没尸体谁管你包哥说着,举起锤子,我不想动手的,你要真识相,把女孩和孩子留下,东西你们分一半,我还给你条活路。
我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真傻。我盯着他眼睛,你从头到尾,都没搞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以为是我们求你,其实是你命在我们手里。
我话音落下那一刻,赵师傅按下了点火器的开关。
砰的一声闷响,包哥脚下那块钢板震起,整个通道剧烈一抖。他踉跄后退,差点摔倒,脸色一下变了。
后撤!他大喊。
我早一步冲了上去,一棍横扫打中那个拿砖头的男人,他被我击倒在地,砖头滚落。
小刘随后冲出,用管钳砸飞那个拿电缆的,赵师傅拖着腿从后面封死出口。
只留下一句话:你们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是投降,二是跟炸药一起死。
包哥的眼神终于变了,从张狂变成了惊恐。他不是傻子,他懂赵师傅说的是认真的。他朝后看了看已经塌了一半的管道口,深吸一口气,扔下锤子。
我们认了。
他的声音第一次低了下去,像是人,而不是鬼。
我捡起锤子,反手丢在墙边,然后走过去,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下。
包哥,你看,现在轮到我们说条件了。
他没说话,只是坐在地上喘气,眼里闪着汗也闪着怕。
我们赢了,但我知道,这还不是胜利。这只是,把泥里的尸体翻过身,露出还活着的那一面。
而救援,还是没有回应。
赵师傅调试炸药,我们准备今晚行动。
要炸开那口非法废井,就这一机会。
我要把他们带出去,哪怕是爬,也要爬出这地狱。
那孩子醒了,睁着眼睛问了一句:叔叔,我们是不是快出去了
我蹲下来,看着他,点了点头:对,很快。
他说:外面会不会下雨
我顿了一下,说:不会了。外面是晴天。
但我没说,那晴天可能只留给活着的人。
而我不知道,明天谁还活着。
6
爆破之前,不谈生死
我们只剩一次机会。
赵师傅蹲在井壁前,把线一点一点捻紧,汗从他额头滑进眼里,他也不擦,只低声说:这个角度炸下去,三秒后石块坍塌,能冲出个通风空间。但人要快,否则就不是炸出口,是炸坟。
我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
炸开那道封死多年的废弃通风井是唯一可能通向地面的出口。可那口井已经年久失修,井壁松动,一旦炸偏,整条通道会坍进下面废弃的水泥层,谁都别想出去。
引爆之后,第一梯队冲上去清障,第二梯队带人跟上。赵师傅抬眼看我,你带第一梯队。
我知道。我点头。
孩子和女人留在最后。他说完这句,又看了我一眼,但你得想清楚,你最后可能回不来。
我没吭声。
我不是个勇敢的人。我以前连楼上的邻居放歌太响都不敢敲门。可是现在,我不是一个人。
娟靠在墙角,怀里的阿尘睡着了,小脸贴着她的胸口,嘴角还沾着饼干渣。
小刘正清点物资,水剩不到一瓶,压缩饼干还有三小块。包哥和他的两个幸存者坐在另一边,头都低着。他们现在谁也没说话,像是被抽了魂。
刘野。赵师傅忽然叫我。
我走过去。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我。
我打开,是那枚军用电雷管。
保险已经坏了,只能一次机会。他说,你先走,我留在这引爆。
我一愣,刚要开口,他打断我:我腿撑不住冲刺了。我比你清楚。我留下,至少保证你们能出去。
你凭什么留下我声音压低了,你对不起你女儿一次,还想第二次
他沉默。
半晌,他才说:我把她妈丢在废墟里的时候,她才四岁。我没回去过。也没看过她长大的样子。
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继续低头绑线,嘴里喃喃道:这次,我想让她知道,她爹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转身走开,没再看他。
小刘站在一旁,眼眶红了:我留下。
不行。我说。
你也别装老大。他咧嘴笑了笑,我没爸没妈,也没人等我。我出去也没地儿去。你不让我留下,我拦着你信不信
你还有命在。我压着嗓子说,你出去,就是希望。
他说:那你呢
我没回答。我看了眼娟和孩子,又看了看地面上那根被标记过的线槽。
时间差不多了。
人都带好了。我说,十五分钟后引爆。
赵师傅点头,把最后一根导火线插入雷管。
我们分头行动。
娟背着孩子跟在包哥后面,后者低着头,不敢看我。他大概也知道,这次出去后,他不是个赢家。他什么也不是。
我最后看了赵师傅一眼,他坐在墙边,把工具一件件收好,像是在摆战场。
他没说再见,我也没说。
爆破开始前三分钟,我们进入待命位。
我摸着腰间的撬棍,感觉它比以往沉。呼吸变得重,每一口都像从肺里拉出来一样。
赵师傅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倒数十秒。
九。
八。
七。
我看着前方那堵铁皮封死的通风口,那是我们与地面之间最后一道墙。
六。
五。
四。
娟抓住我衣角,我回头,她嘴唇动了一下:活着。
我尽量。我说。
三。
二。
一。
轰的一声,爆破引线点燃,巨响震得整条通道都像在塌天,一股冲击波从井壁卷起,混着灰尘、碎石、热气和光,猛地炸开。
我冲了上去,撬棍挥开挡道的铁管,跳进那口被炸开的井口。
井壁摇晃,砖石松落,一道光从上面裂缝投下,刺得眼睛生疼。
我听见身后脚步声,小刘跟着我,紧接着是娟,背着孩子,踩着碎石一点点爬。
别回头!我吼,往上!
她没回头,只是继续往上爬。
风,从井口顶端吹了下来。
是真的风。
我抬头,看见上方有一片光,是自然光,是白天,是我们梦了六天的颜色。
还有三米!我大喊。
小刘冲在前头,猛地一跃,抓住井口边缘,我一脚垫在他脚上,把他托了上去。
他伸手拉我,我攀着石缝爬起,手臂快断了,但我不敢松。
娟在后面,她身上的孩子还在睡,像是做了个甜梦。
还有一步!我喊。
小刘抓住她手臂,我抱着她腿,把她整个往上推。
她的指尖终于摸到井口边缘,像是碰到了另一段人生。
而那一刻,我听见下方又是一声响。
那不是爆破,是塌方。
我转头,井下通道在迅速塌陷,烟尘翻滚。
赵师傅的位置被掩埋了。
对讲机里传出一段短促的电流声,然后彻底沉默。
我把娟推上去后,最后一跃,手扒着井口边缘,双脚在空中挣扎。
小刘喊:给我手!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了眼下面那片尘土。
然后,我把撬棍扔了上去,双手发力。
我也爬了出去。
井口的阳光洒在我们脸上。
有人站在不远处,是救援队。他们听到了信号,追踪到坐标,用挖掘设备打开了地层。
娟跪在地上抱着孩子,浑身颤抖。
小刘扶着我,脸上全是灰,但眼睛透亮。
我躺下,仰头看天,觉得风有点冷,也有点甜。
我们出来了。我喃喃。
可是赵师傅没有。
他是我们活着出去的代价。
7
上来的人,不一定能活得像人
从井口出来到被正式接应,我们总共用了六个小时。
那六小时里,除了娟轻声哄孩子以外,谁也没说话。
救援队一共来了三十多人,带着生命探测仪、移动呼吸仓、地质扫描设备,全部对着塌陷点作业。他们问我们井下还有没有人,我说还有十多个,但塌方后生还可能性不大。
没有人点头,也没有人否认。
我们站在边上看,有人递水,也有人拍照。新闻车也来了,两架摄像机对着我们拍了十几分钟,我那件早就看不清反光条的背心出现在了画面正中央。
你叫什么名字记者问我。
我摇头:别问。
你是救了他们的人,我们想知道——
我不是。我打断他,我也只是活下来。
记者犹豫了下,还是把麦克风收了。
我们坐上临时安置车,开往最近的工人医院。
娟一路抱着阿尘,孩子在她怀里睡得沉,仿佛从未经历过地底那六天。她看着窗外,神情空白。
我靠在座椅上闭眼,身边是小刘。他的嘴角有裂伤,脑袋包着纱布,眼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
哥,我们是不是赚到了他说。
我没回应。
你说那下面,要是再晚十分钟,是不是就都没了
我还是没说话。
赵师傅,他……小刘声音低了。
他知道自己不会上来。我说,从他把雷管给我那刻起,他就做了决定。
车停在医院门口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天是阴的,但没雨。风刮过走廊,带着消毒水的味道。
医生给我安排检查,说我要住院观察三天。我拒绝了。
你需要恢复。护士皱眉。
我还有人没出来。我盯着她,等他们出来,我再睡。
她看了我两秒,终于没再说话。
我们住进了医院南侧的三人病房。我、娟、小刘。孩子单独安排了一个无菌观察室,护士每天换两次尿布,洗澡、喂水都有人盯着。
现在外面全是新闻,说你们是英雄。小刘刷着手机,说工地管理疏漏,说要彻查项目负责人,说我们是奇迹。
我盯着天花板。
英雄我们只是没死。
但他们说你救了人。
也有人因为我死了。
他沉默。
你不想说,也得有人知道。娟坐在床边,头发梳整齐了,脸洗干净了,但眼底的黑压没有褪。
赵师傅留下,是因为他有罪。但也因为他想替他女儿赎点什么。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什么
活着的人要替死人活。
我听她说完那句,忽然觉得喉咙像堵了一团什么。
电视新闻在播事发工地的视频。上面打着滚动字幕:暂未发现更多幸存者,塌方区域仍在清理,预计恢复进度需七天以上。
我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我不想让赵师傅就这么没了。他要被记住,但不是被媒体编成某种牺牲者模板,也不是哪段对口词里的无名英雄。他是个人,是个会骂人、会吼、会扔工具的硬汉子,是个年轻时犯错、老了还想补的人。
我坐起身,找到护士,借了纸和笔。
我要写下来。不是给谁交代,是为了不让那六天白过。
我写:
第一天,塌方,我们困在地底。
第二天,氧气减少,听见有人哭。
第三天,有人死,有人给孩子留水。
第四天,我们谈判,失败。
第五天,我们打,赢了一场局部战争。
第六天,爆破,赵师傅没回来。
第七天,我们出井,他留在井下。
写到最后一句,我停了。
窗外有光,是夕阳,把医院楼影子拉得老长。
我忽然想起囡囡以前问我:爸爸,要是天塌了怎么办
我说:爸爸在下面扛着。
她说:你扛不住怎么办
我说:那爸爸就趴着不动,也不让它砸到你。
现在想想,那句话不是哄她,是我真的那么想。
手机响了一下,是小刘发来一张照片。
是一面墙,上面刻着名字。
那些名字是井下失联者。赵师傅排在中间。
我问他:你拍这干什么
他说:怕将来人们忘了。
我回复他:不会。除非活着的人都死光。
夜里我梦见自己回到了地底,通道里没有光,只有一根断掉的电线在滴水。我听见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叫我:刘野,过来。
我过去,看见赵师傅站在塌方边,冲我咧嘴笑:你行啊,没让他们死。
我张口想说什么,但醒了。
天亮了。
风吹进病房,有点冷。
我起身,把那张写了一夜的纸对折,塞进口袋。
我要出院了。
我要回那工地一趟,看看那口井还在不在。
不为别的,只为了告诉地下的赵师傅:
我们活下来了。我们,会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