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枕下的纸人 > 第一章

枕下纸人
>1997年冬,村里来了个借命道士。
>发小暴毙后,他媳妇从炕席下摸出个画符的纸人:道长说借他十年阳寿。
>接二连三,村里壮劳力在睡梦中猝死。
>老人低语:借命的纸人压枕下,被借的主儿活不过三更。
>媳妇临盆前夜,我掀开枕头——
>血红的符咒在油灯下刺得眼疼。
>背起媳妇往山外跑,村口白灯笼猛地亮起。
>道士站在光晕里,脸像揉了又摊开的黄纸。
>栓子,他笑出满口黄牙,时辰到了。
>背后包袱突然蠕动,纸人刺穿棉布,直扑媳妇隆起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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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的风,硬得跟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我,李栓柱,正跟垄沟里那冻得梆硬的土坷垃较劲。锄头抡圆了砸下去,当啷一声脆响,震得我虎口发麻,胳膊都麻了半截。
操!我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蹲下身,扒拉开浮土。底下露出来一块黑黢黢的木头板子,边角都糟朽了,一股子陈年棺材板才有的、又湿又闷的土腥味儿直往鼻子里钻。这味儿邪性,渗得慌。我赶紧用脚把那破木头片子踢到旁边垄沟里,心里头膈应,好像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个人影,正顺着村口那条冻得瓷实的小路往村里挪。那路光溜溜的,前几天的雪被碾实了,又冻成了冰壳子,滑溜得很。那人影走得慢,晃晃悠悠,一脚深一脚浅,像个刚从土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随时要散架。
那人影越走越近,我看清了。一身脏得看不出本色的道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活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瘦猴。头上胡乱挽了个髻,插着根歪歪扭扭的木簪子。最扎眼的是他脸上那块青黑色的胎记,从左眼角一直爬到腮帮子上,像趴了只狰狞的大蜘蛛。他手里拄着根光溜溜的木棍,另一只手缩在脏兮兮的袖筒里。
他走到我地头,停下了。那双眼睛,浑浊得跟烂泥塘似的,没什么神采,却像长了钩子,直勾勾地在我脸上绕了一圈,又慢悠悠地滑向远处我家那两间低矮、冒着点稀薄炊烟的土坯房方向。那目光,冰凉,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算计劲儿,看得我后脊梁骨嗖地窜起一股寒气。
这位大哥,他开口了,嗓子眼像是堵了把沙子,又干又哑,听着费劲,跟您打听个事儿。咱这李家庄,可还有空房能借宿几宿
一股子浓重的、不知道哪个山旮旯里的口音,黏黏糊糊的。
我站起身,拍了拍沾满冻土的棉裤腿,警惕地打量着他:空房这穷乡僻壤的,谁家有空房啊你打哪儿来
他咧开嘴,露出两排发黄的牙,那笑容假得很,皮笑肉不笑,脸上那块胎记也跟着扭曲了一下:山那边,远着哩。走乏了,想寻个落脚地,歇口气儿。
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眼珠子又往我家那边瞟了一下,慢悠悠地补了一句,我看……村西头那家,房子挺宽敞
我心头猛地一沉。村西头那不就是我发小张建军家这老道,刚进村,眼睛咋就盯上建军家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我的脖子,越勒越紧。
宽敞我干笑一声,嗓门下意识地提高了点,像是给自己壮胆,那是俺发小张建军家!人家媳妇娃娃热炕头,日子过得好好的,哪来地方给你个外乡人住少打歪主意!
老道脸上那点假笑瞬间冻住了,像一层薄冰。浑浊的眼珠子阴沉沉地盯了我一瞬,那眼神,冷得像三九天井底的石头。他没再吭声,鼻子里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像是不屑,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诅咒。他不再看我,拄着他那根破棍子,转过身,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子更深处,摇摇晃晃地挪了过去。背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越缩越小,最后融进一片破败的土坯房的阴影里,像是被整个村子无声地吞了下去。
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的锄头柄冰凉刺骨。刚才踢到棺材板的那股子晦气感,还有老道那阴冷的眼神,混杂着一种说不出的、沉甸甸的寒意,死死地压在心口。风还在刮,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抽在脸上,生疼。
这老道,邪性。
接下来的日子,村里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表面看不出太大变化,底下却总有些说不清的暗流在涌动。那个脸上带胎记的瘸道士,在村东头废弃多年的老碾房里住了下来。那地方破败得厉害,屋顶塌了半边,墙也裂着大口子,冬天里灌风,夏天漏雨,耗子都不爱去。可他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住进去了,像块生了根的霉斑。
村里人对他,好奇里裹着浓浓的戒备。偶尔有人远远瞧见他在老碾房门口晒太阳,那双浑浊的眼睛半眯着,像在打盹,又像在打量每一个路过的人。他几乎不说话,只是偶尔拄着那根破棍子,在村子边缘慢慢地、一圈又一圈地绕,像在丈量什么。有时会看到他袍子的下摆,沾着点新泥,颜色深得可疑,像是刚从哪个坟头附近蹭来的。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混合着土腥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腐气息,隔着老远就能闻到,让人下意识地想绕道走。
关于他的闲话,像寒风里的枯叶,在烟囱根儿下、在热炕头上,打着旋儿地飘。有人说他半夜里在野坟地里晃荡,嘴里念念叨叨;有人说听见老碾房里传出过怪声,像指甲在刮挠薄木板……越传越邪乎,可谁也不敢真凑近了去问。
这种诡异的平静,在一个大雪封门的后半夜,被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哭嚎硬生生撕碎了。
那声音是从村西头传来的,像把烧红的刀子,猛地捅进死寂的冬夜里,扎得人头皮发麻。是建军媳妇的哭喊!声音里浸透了绝望和恐惧,撕心裂肺,在冰冷的空气中疯狂地冲撞、回荡:建军!建军啊——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俺啊——
我睡得迷迷糊糊,被这声嚎叫惊得直接从炕上弹了起来,心脏在腔子里咚咚狂跳,撞得肋骨生疼。旁边的媳妇秀芬也惊醒了,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艰难地撑着坐起来,脸吓得煞白:栓子咋、咋回事谁在哭
建军家!我胡乱套上冰冷的棉袄棉裤,声音都变了调,听着不对劲!我去看看!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裹住了全身,比窗外的风雪更刺骨。
顾不上多解释,我趿拉着鞋就往外冲。门一开,刀子似的寒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过来。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建军家那方向,透出一点昏暗摇曳的光。邻居家的灯也陆续亮了起来,几条同样惊慌失措的人影,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同一个方向奔。
冲进建军家那间熟悉的堂屋,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混着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直冲脑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张建军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薄的破被单。他媳妇跪在炕沿边,哭得浑身瘫软,头发散乱,双手死死抓着建军僵硬的胳膊,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她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气都哭喊出来,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只剩下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
我冲到炕边,只看了一眼,全身的血唰地一下全凉透了。建军的脸,像蒙上了一层蜡黄的粗布,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青灰色。嘴巴微微张着,嘴唇是诡异的乌紫色。最瘆人的是那双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像是要从眼眶里爆出来,直勾勾地瞪着黑黢黢的屋顶,瞳孔里凝固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极致的惊骇,仿佛在断气前的一刹那,看到了什么足以把魂魄都吓散的恐怖景象。
建军……建军咋了我声音发颤,伸手想去探他的鼻息。手刚伸到一半,就被他冰冷的体温冻得一哆嗦。哪里还有气息
没……没气了……旁边一个早到的本家大爷,蹲在地上,抱着头,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身子都硬了……咋叫都不醒……
昨儿晚上还好好的!建军媳妇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眼神却空洞得吓人,她死死盯着我,像是在寻求一个根本不可能的答案,睡下前还说今儿早起去集上换点油盐……咋就……她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屋子里死寂一片,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女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每个人的脚踝,向上蔓延。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活人,睡一觉就没了还死得这么……诡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建军媳妇突然停住了哭泣。她脸上那种疯狂的悲痛,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点点被一种古怪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取代。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不再看炕上的尸体,而是挪到炕沿的另一头,伸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伸进铺着的破炕席底下,摸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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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她那只手上,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的手指在炕席下摸索了几下,然后猛地停住。接着,她像是从泥里拔出一根腐烂的树根,极其费力地、一点一点地,从炕席底下抠出来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纸人。
用粗糙的黄表纸剪成的,巴掌大小,边缘毛毛刺刺。纸人的脸上,用浓稠得发黑、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画着几道歪歪扭扭、狰狞无比的符咒。那符咒红得发暗,在昏黄的油灯下,透着一股妖异的邪气。
建军媳妇捏着那纸人的一个角,把它提溜在半空。纸人随着她颤抖的手,轻轻晃荡着,那几道血符在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狞笑着。
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死灰。她的目光空洞地扫过我们一张张惊骇欲绝的脸,最后落在我身上,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不带一丝起伏:
道长说……借他十年阳寿。
啪嗒!
不知是谁手里的烟袋锅子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在这死寂的屋里炸开。
那小小的、画着血符的纸人,被建军媳妇捏在手里,像一片被诅咒的枯叶,在昏黄的光线下微微晃动。它一出现,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就冻住了,比外面呼啸的寒风还要冷上十倍。先前弥漫的悲痛、惊疑,刹那间被一种更原始、更冰冷的恐惧彻底取代。所有人,包括我,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眼珠子死死盯着那玩意儿,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呼吸都忘了。
恐惧这东西,一旦开了闸,就像决堤的洪水,再凶猛的堤坝也拦不住。
建军下葬后的第三天,村东头老刘家的独苗儿子,那个壮实得像头小牛犊子、刚满二十岁的刘铁柱,也出事了。一模一样。头天晚上还跟人喝了点小酒,拍着胸脯说明天要进山套狍子。第二天早上,家里人发现他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大张着,脸上凝固着和建军如出一辙的、极度的惊骇。身子早就凉透了,硬邦邦的。
刘铁柱他娘当场就疯了,又哭又笑,最后直接昏死过去。他爹,那个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庄稼汉,在给儿子收拾遗物时,双手抖得不成样子。当他的手,在儿子睡的那头、枕头底下厚厚的秕谷糠里摸到那个硬硬的、薄薄的东西时,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猛地僵住了。他哆嗦着,一点一点,从糠里抠出来一个东西。
还是纸人。粗糙的黄表纸,脸上画着同样狰狞、同样用那种暗红得发黑的东西涂抹的符咒。那符咒的线条,扭曲得几乎一模一样。
这一次,没人再去问什么道长了。答案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恐慌如同瘟疫,在死寂的村庄里无声地蔓延、发酵。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白天再也没了端着饭碗唠嗑的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天一擦黑,整个村子就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之中,连狗都夹紧了尾巴,不敢轻易吠叫。平日里见面还能打个招呼的邻居,如今碰上了,眼神里也只剩下惊惶的躲闪和深深的猜忌。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那血符纸人盯上的,会不会是自己。
死亡还在继续。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某种可怕的循环键。
半个月后,是村南头的赵老蔫。一个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的老光棍。他死得无声无息,直到尸体在炕上发臭了,才被隔壁闻到异味的人发现。同样瞪着眼,张着嘴,枕头底下,同样躺着一个被压得有些扁的、画着血符的纸人。
再后来,是村北的王家老大。王家老大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力气大,胆子也大。出事前一天,他还红着眼睛在村口骂街,说要是让他逮住那个装神弄鬼的瘸道士,非活劈了他不可。结果呢第二天清早,他媳妇起来做饭,发现自家男人躺在炕上,早就没了气。那副死不瞑目的样子,比前几个都更狰狞几分。据说,他枕头底下摸出来的纸人,上面的血符颜色似乎更深了,红得发黑,透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腥气。
每一次死亡,都像一块沉重的、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村民们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每一次,都伴随着那个画着血符的纸人,在死者枕下被找到。每一次,都加深着那个如同附骨之蛆的恐怖传说。
终于,在王家老大的葬礼后,村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三爷,拄着拐棍,在一个飘着小雪的黄昏,颤巍巍地来到了我家。他坐在我家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凳上,浑浊的老眼扫过我和挺着大肚子、脸色苍白的秀芬,又警惕地看了看紧闭的门窗。昏黄的油灯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干瘪的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得像怕惊动什么:
栓子……三爷跟你说……
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拐棍上的木疙瘩,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告诫:
那纸人……不能压枕下啊……
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要攒足力气说出那个禁忌,压了……被借命的主儿……活不过三更天!
活不过三更天……
这五个字,像五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我的耳朵里,烫得脑子嗡的一声。三爷那张在油灯下扭曲变形的脸,还有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像烙印一样刻进了我的眼底。
自打那天起,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就再也没离开过我的脊梁骨。白天在地里干活,锄头砸在冻土上哐哐响,可我的耳朵却像兔子似的支棱着,捕捉着风声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天一擦黑,更是草木皆兵。门窗被我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插销插得死死的,恨不得再顶上一根粗木杠。睡觉那简直成了酷刑。眼睛一闭上,脑子里就全是建军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还有那个画着血符、晃晃悠悠的纸人。枕头,那原本让人安眠的地方,如今成了最可怕的刑具。每次躺下,脖子枕上去,总觉得底下硬邦邦的,好像有什么东西硌着。非得伸手进去,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摸上好几遍,确认除了硬邦邦的荞麦皮什么都没有,才能勉强喘上一口气。
可即便如此,那点可怜的睡意也像受惊的麻雀,刚沾点边就扑棱棱飞走了。整夜整夜地睁着眼,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听着身边秀芬因为怀孕而沉重的呼吸,心悬在嗓子眼,总觉得下一秒,那催命的脚步声就会停在自家门口。
秀芬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圆鼓鼓的像个熟透的大西瓜,压得她走路都喘。她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差,蜡黄蜡黄的,眼窝深陷下去,带着浓重的青黑色。我知道,她比我更害怕。建军媳妇、刘铁柱他娘……那些女人绝望的哭嚎和空洞麻木的眼神,像噩梦一样缠着她。她常常在半夜里惊醒,浑身冷汗,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掐进我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栓子……我、我听见……有人……有人在我枕头底下……挠……
别瞎想!没有的事!
我每次都强压着心头的恐惧,粗声粗气地安慰她,把她冰凉的手攥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心里,咱把门插好了!啥玩意儿也进不来!有我在呢!
可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那股子无处不在的阴冷气息,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把整个村子罩得严严实实。那个脸上带着青黑胎记的瘸道士,虽然再没在村子里大摇大摆地晃荡,可老碾房那边偶尔飘过来的、若有若无的纸灰味儿和那股子更浓的土腥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所有人——他还在。像一条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吐着信子,冷冷地注视着整个村庄,等待着下一个猎物。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和压抑中,像蜗牛一样往前爬。终于,到了秀芬临盆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这天晚上,气氛格外地沉。外面一丝风都没有,死寂得可怕。空气又干又冷,吸进肺里像吞了冰碴子。油灯的火苗也蔫蔫的,缩成一团黄豆大小的幽蓝,在灯盏里微微颤抖,把我和秀芬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像两个挣扎的鬼魅。
秀芬侧躺在炕上,背对着我,身体因为阵痛一阵阵地绷紧、蜷缩。她咬着被角,压抑着痛苦的呻吟,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头发,一缕缕贴在苍白的皮肤上。我坐在炕沿边,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揪成一团,想安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白天去邻村请接生婆,人家一听是李家庄,头摇得像拨浪鼓,死活不肯来。这深更半夜,山路又滑……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助感,像黑水一样淹没了我。
栓子……秀芬突然转过头,声音虚弱得像游丝,眼睛里充满了水汽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我……我害怕……真怕……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炕头那个鼓鼓囊囊的枕头,身体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不怕!不怕!我猛地抓住她的手,那手冰冷得像块石头。我强迫自己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咱……咱明儿一早就走!天一亮就走!去镇上!去县里!离这鬼地方远远的!
走……她喃喃地重复着,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覆盖,能……能走掉吗
能!一定能!我斩钉截铁地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更像是在赌咒发誓,等娃生下来,咱就走!再也不回来了!这鬼地方……
话没说完,一股莫名的、强烈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狠狠推了我一把。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死死地盯住了自己枕头靠墙的那一角。
就在刚才,秀芬转头说话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枕头底下……靠近炕沿的缝隙里……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
一个角
一个极其微小的、不起眼的、黄乎乎的纸角
就那么一点点,从枕头和炕席的缝隙里,极其诡异地探了出来!
轰!
脑袋里像是炸开了一个惊雷,震得我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三爷那嘶哑的声音在耳边疯狂地尖叫:压了枕下……活不过三更天!
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几乎是弹射而起,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连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嘶哑的低吼。我的手,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完全不听使唤,带着一股要把枕头连同底下那可怕的东西一起撕碎的狂暴力量,猛地掀开了那沉重的、塞满荞麦皮的枕头!
哗啦!
枕头被掀翻到炕里边。昏黄摇曳的油灯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猛地聚焦在那片暴露出来的、散发着炕土气息的炕席上。
就在那里!
静静地躺着。
一个巴掌大小、用粗糙黄表纸剪成的纸人。
边缘毛毛刺刺,透着廉价和诡异。纸人脸上,用浓稠得发黑、仿佛凝固的污血画成的符咒,在油灯那幽蓝的光晕下,骤然刺入我的眼帘!
那符咒的线条扭曲、狰狞,像无数条蠕动的毒虫,又像一张无声狞笑的鬼脸。那暗红的颜色,在灯下妖异地闪烁着,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活物般的邪气!
它就在那里。
在我的枕下。
无声地宣判着——我的时辰,到了。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被彻底冻住,连油灯的火苗都停止了跳动。世界只剩下那一片昏黄的光晕,和光晕中心那个静静躺着的、画着血符的纸人。它无声无息,却像一个黑洞,吸走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温度,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冰冷恐惧。
呃……一声短促得几乎听不见的、仿佛喉咙被扼住的抽气声,从我自己的齿缝里挤了出来。那不是惊叫,是恐惧彻底碾碎声带后,灵魂发出的最后一丝哀鸣。全身的血液瞬间退潮,冲得我眼前阵阵发黑,手脚冰凉麻木,像不属于自己。
炕上,秀芬艰难地扭过头。她的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我僵硬的背影上,然后,顺着我那如同被钉死在地狱的目光,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移向那暴露在灯光下的炕席……
当那个小小的、刺目的、带着血符的纸人撞入她眼帘的瞬间——
啊——!!!
一声撕心裂肺、足以刺穿耳膜的尖叫,猛地从她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里蕴含的极致恐惧和绝望,比之前建军媳妇、刘铁柱他娘的哭嚎加起来还要凄厉百倍!她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双手死死地抱住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个纸人,瞳孔里倒映着那血色的符咒,只剩下纯粹的、毁灭性的惊恐。
纸……纸人!栓子!纸人!!她语无伦次地尖叫着,声音完全变了调,尖锐得像是要划破屋顶。
这声尖叫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凝固的恐惧和麻木。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每一根神经!
活不过三更!三爷的话像丧钟在脑子里疯狂敲响。
走!秀芬!咱走!现在就走!我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身体里的恐惧被更强大的、保护妻儿的本能瞬间压过,转化成一股狂暴的力量。我像一头红了眼的野兽,猛地扑向炕尾那个早就偷偷收拾好的、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里面塞着几件最厚的棉衣,一小袋硬得硌牙的杂面饼子,还有家里所有的、皱巴巴的几块钱。
快!快穿上!我手忙脚乱地把包袱甩到自己背上,勒紧带子,同时抓起秀芬那件最厚实的、打着补丁的旧棉袄,胡乱地往她身上裹。她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巨大的肚子让她动作笨拙而迟缓,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栓子……栓子……俺、俺怕……她看着我,眼神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别怕!有我!我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迸出来,自己也分不清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我半跪在炕上,一把将她沉重的身体拽到自己背上。她的肚子紧紧贴着我硌人的脊梁骨,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里面微弱却顽强的生命脉动,像一股热流,瞬间冲散了些许刺骨的寒意,给了我最后的力量。
抱紧我!抱紧!我低吼着,双手死死托住她的腿弯,猛地站起身。巨大的重量让我的腰猛地一沉,膝盖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顾不上那么多了!我背着秀芬,像一头负重的老牛,踉踉跄跄地冲向屋门。那扇门,此刻就是地狱和人间唯一的通道!
门栓冰冷刺骨,我的手抖得厉害,几次才摸到。猛地拉开!一股子冰冷彻骨、带着浓重雪腥味的夜风,呼地一下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死寂的黑暗。
我背着秀芬,一头扎进那冰冷的黑暗里。脚踩在冻得硬邦邦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敲响的丧钟。我深一脚浅一脚,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村口的方向狂奔。肺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砂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火辣辣的疼。背上的秀芬死命地抱着我的脖子,她的身体滚烫,剧烈的喘息喷在我的后颈上,带着绝望的热气。她的肚子紧紧压着我的背,里面那个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灭顶的恐惧,不安地躁动着。
栓子……快……快……她在我耳边呜咽着,声音断断续续,被颠簸和恐惧撕扯得破碎不堪。
村庄死一般沉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没有一丝光亮透出,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只有我们粗重的喘息和脚步声,在空旷的雪夜里疯狂地回荡,显得那么孤单,那么绝望。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模糊的轮廓在黑暗中渐渐显现。快了!就快了!只要冲出村口,上了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
就在离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响,毫无预兆地响起。
紧接着,一点惨白的光,猛地在我前方不远处亮了起来!
那光来得极其突兀,像黑暗中突然睁开的一只惨白的眼睛。它并非来自某户人家的窗口,而是孤零零地悬浮在村口小路的正中央,离地面约莫一人高。惨白的光晕幽幽地扩散开来,勉强照亮了周围一小圈被踩得脏污的积雪,还有光晕中心的那个人影。
是那个道士!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挡住了出村的必经之路。手里提着一盏白纸糊的灯笼,惨白的光正是从那灯笼里透出来的,映得他那张脸更加瘆人。那张脸,在摇曳的白光下,像一张被人揉搓了无数遍、又勉强摊开来的、皱巴巴的黄裱纸。左脸上那块青黑色的胎记,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在光影下扭曲蠕动,像一只贪婪的蜘蛛。他身上那件脏兮兮的道袍,在惨白的光晕里,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灰败颜色。
他好像早就等在了这里。等着我们。
看到我背着秀芬冲过来,他那张黄纸般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向两边咧开。那笑容僵硬、诡异,充满了非人的恶意。露出了满口参差不齐、焦黄发黑的牙齿,在惨白的光线下,如同墓穴里腐朽的枯骨。
栓子——
他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棺材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早有预料的得意。那双浑浊的眼睛,越过我,死死地盯在我背上秀芬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贪婪和一种……冰冷的期待。
时辰……到了。
时辰到了这四个字,像四把淬了冰的钢刀,狠狠捅进我的耳朵里,直插脑髓!道士脸上那黄纸般扭曲的笑容,和他盯着秀芬肚子那贪婪如毒蛇的目光,瞬间点燃了我体内最后一丝被恐惧压制的狂暴。
滚开!!
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完全变了调,在这死寂的村口炸开。根本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护住妻儿的狂怒驱使着我,背着沉重的秀芬,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蛮牛,朝着那拦路的道士猛撞过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撞开他!冲出去!
道士依旧站在那里,脸上那诡异的笑容纹丝未动,浑浊的眼珠子里甚至闪过一丝嘲弄。他根本没有躲闪的意思,只是提着那盏散发着惨白光晕的白纸灯笼,微微侧了侧身。
就在我即将撞上他身体的瞬间——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破裂声,从我背后猛地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狂怒和力量。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阴风,猛地从我背上的包袱里爆发出来!那阴风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和陈年坟土特有的、湿冷的霉腐味,直冲后脑勺!
我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毫无征兆地、剧烈地蠕动、拱起!仿佛里面有什么活物,在疯狂地挣扎、撕扯,想要破茧而出!
啊——!!!
背上传来秀芬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和恐惧,足以撕裂灵魂!她的身体在我背上猛地一挺,双手死死抠住了我的肩膀,指甲瞬间刺破了棉袄,深深嵌进我的皮肉里!
噗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就在我眼前,就在那道士惨白灯笼的幽光下,就在秀芬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
一只枯瘦、惨白、完全由粗糙黄表纸折叠而成的手,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阴冷气息,猛地从我背后那个破开的包袱裂口里刺了出来!那纸手干瘪僵硬,关节处折叠的痕迹清晰可见,五指尖锐如爪,指尖染着一抹同样暗红发黑、如同干涸血迹的颜色!
它的目标极其明确!
没有半分犹豫!
那只染着暗红血色的纸爪,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阴风,如同离弦的毒箭,越过我的肩膀,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精准和恶毒,朝着我背上秀芬那高高隆起、孕育着新生命的肚子,狠狠地、直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