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死后,我参加了记忆移植实验。
在虚拟世界里,她对我微笑如初。
直到我发现她记忆深处藏着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影。
他是谁我愤怒地质问。
记忆里的妻子突然露出诡异的笑:
那你又为什么删除我确诊抑郁症的那段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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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声音空洞得像是谁在敲打棺材盖。屋里没开灯,唯一的光源是窗外城市霓虹模糊的、湿漉漉的倒影,爬在灰白的墙壁上,像垂死的鬼魂。陈默陷在沙发里,沙发是林晚选的,柔软的米白色布料,如今吸饱了灰尘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医院的消毒水气味。
他手里攥着林晚的旧手机,屏幕早就摔裂了,蛛网般的裂痕之下,锁屏壁纸依旧清晰——那是他们蜜月在希腊拍的,爱琴海蓝得刺眼,林晚穿着那条鹅黄色的长裙,赤脚踩在粗糙的礁石上,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对着镜头大笑,眼睛弯成了月牙。照片里的阳光那么烫,烫得陈默此刻的手指都开始发麻。他几乎能感觉到那炙热透过冰冷的屏幕传递过来,与此刻屋内冻彻骨髓的寒意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屏幕上林晚灿烂的笑脸,描摹着那道熟悉的弧线。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这轻飘飘的塑料方块。一个恍惚,手机从汗湿的掌心滑脱,啪地一声掉在厚厚的地毯上。他像是被这声响惊醒了,猛地弯下腰去捡,动作笨拙而急促,仿佛那不是一部过时的手机,而是林晚最后一点温热的气息。
指尖触到冰凉的屏幕,他僵住了。屏幕亮了起来,时间显示跳动着:23:15。下面是一行系统提示,冷冰冰的白字,刺破黑暗:
【弥留之境项目组:陈默先生,您提交的申请已通过初审。请于明日上午9:00,携带有效证件及已故亲属林晚女士的相关身份、医疗及生前数字痕迹证明,前往云顶科技大厦B座7层进行深度评估与风险告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然后狠狠拧了一下,骤然的紧缩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钝痛。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却丝毫不能缓解那团在胸腔里灼烧的火焰。通过他们竟然通过了那感觉不是纯粹的狂喜,更像是一脚踩空坠入深渊前的失重,混合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恐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贪婪。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沙发旁小几上的玻璃水杯。水杯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水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陈默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手机屏幕上那几行字上,仿佛那是通往地狱或天堂的窄门。去还是不去
窗外,雨声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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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顶科技大厦B座7层,像一座由玻璃、金属和绝对寂静构成的圣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菌的冰冷,混合着精密仪器运行时微不可闻的嗡鸣,吸走了所有属于人间的杂音。巨大的落地窗外,铅灰色的城市在雨幕中沉默着,模糊不清。
陈默坐在一张线条冷硬的金属椅上,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被这股寒意浸透了。对面的女人,项目负责人沈博士,一身纤尘不染的白大褂,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陈先生,我必须再次强调,沈博士的声音平稳,毫无波澜,如同在念一份产品说明书,‘弥留之境’并非简单的记忆复刻。它更像是在您大脑的特定区域,构建一个基于林晚女士记忆数据的、高度拟真的交互式模拟环境。您可以理解为,一个由数据流支撑的‘她’的幽灵。
幽灵。这个词让陈默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需要一个幽灵,一个能让他再次触摸到的幻影,哪怕只是幻影。
风险是客观存在的。沈博士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一秒,似乎想捕捉他的动摇,记忆本身具有主观性和不确定性。移植过程中可能产生数据污染、片段缺失或逻辑混乱。更重要的是,她的语气加重了些,您与这个‘幽灵’的交互,本质上是您与您自身认知、情感投射的博弈。它可能带来强烈的情绪冲击,甚至诱发精神层面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您确定您能承受吗
陈默的目光掠过沈博士身后巨大的落地窗,窗外的雨丝像无数根冰冷的线,将世界切割得支离破碎。承受失去林晚之后,呼吸本身就已经是承受酷刑了。他需要的不是安全,而是一个喘息的缝隙,哪怕那缝隙通向的是更深的悬崖。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灌入肺里,带来一阵刺痛。他抬起头,迎上沈博士审视的目光,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我确定。我需要再见她。
沈博士沉默了几秒,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早已洞悉结局的了然。她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将一份厚厚的电子协议推到他面前。
那么,请在这里签名,并留下林晚女士生前所有的电子设备、病历、日记、照片……一切能承载她‘数据足迹’的东西。我们需要最完整的拼图。
陈默拿起那支冰冷的电子笔,指尖冰凉。协议上密密麻麻的条款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墨色的海洋。他几乎没怎么看具体内容,只是飞快地、近乎是发泄般地在指定的地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陈默。两个字写得有些变形,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放下笔,他将随身带来的那个沉甸甸的旧背包推到桌面上。里面装着林晚摔裂的手机,她写满了娟秀字迹的几本日记,厚厚一叠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甚至还有她喜欢的几本书。这些东西,曾经是他赖以生存的氧气,如今成了换取一个幽灵的门票。
多久能开始他问,声音干涩。
数据扫描、清洗、建模需要时间。沈博士收起协议和背包,动作利落,我们会通知您。
陈默离开了那间冰冷的办公室。走廊铺着消音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巨大的玻璃幕墙外,雨还在下。他停下脚步,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城市轮廓。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渴望与恐惧的疲惫感,沉沉地压了下来。他签了字,交出了林晚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只为换回一个飘渺的幻影。这值得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没有林晚的世界,是真正的、无边无际的荒原。他需要一个声音,哪怕只是来自过去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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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生,您可以开始了。
冰冷的合成女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一种非人的、绝对的平静。陈默躺在一张类似牙科治疗椅的仪器上,椅背向后倾斜,角度令人微微眩晕。头顶,一个由无数细密光纤组成的、形如水母的复杂装置正缓缓降下,那些散发着幽蓝冷光的触须,无声地靠近他的太阳穴。
他闭上眼。身体能清晰感受到那些冰凉、柔韧的触点贴上皮肤,带着细微的电流麻感。没有痛楚,只有一种奇异的、被异物侵入的压迫感,从接触点向颅骨深处蔓延。
记忆桥接启动。神经元同步率校准中……同步完成。‘弥留之境’载入……
沈博士的声音似乎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遥远而模糊。紧接着,是一种失重感,仿佛整个人被猛地从高处抛下,却又在下一秒被轻柔地托住。
失重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带着暖意的阳光,熨帖地洒在脸上,皮肤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灼热感。空气里有青草被晒过的清冽气息,混着泥土微微的腥甜。耳边是清脆的、连续不断的鸟鸣,还有微风拂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陈默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一下,随即,巨大的、几乎将他心脏撕裂的狂喜和酸楚汹涌而至,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他站在一片开阔的、修剪整齐的草坪上。远处,是熟悉的公园湖泊,波光粼粼。近旁,那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老榕树投下浓密的绿荫。一切都和他记忆深处最珍藏的那个周末午后,一模一样。
然后,他看到了她。
就在那棵老榕树下,林晚穿着一身他再熟悉不过的白色亚麻连衣裙,裙摆被风轻轻撩起。她背对着他,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凝望树上跳跃的鸟儿。阳光穿过叶隙,在她柔顺的黑发上跳跃,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只是一个背影,却瞬间抽走了他肺里所有的空气。
晚晚……声音卡在喉咙里,嘶哑得不成样子。
那个身影闻声,缓缓地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阳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柔和而清晰。她的眼睛,那双他以为永远只能在冰冷照片和绝望梦境里看到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真实的、带着一丝惊喜的笑意,正盈盈地望着他。那笑容,像春日初融的溪水,清澈、温暖,带着能融化一切寒冰的力量。是她!就是她!不是冰冷的照片,不是午夜梦回时模糊的残影,是真真切切、活生生的林晚!
陈默她开口了,声音是记忆里无数次萦绕耳畔的温软,带着一点点疑惑的微扬尾音,发什么呆呀太阳这么好,过来坐呀!
她朝他伸出手,纤细的手指在阳光下近乎透明,脸上是毫无阴霾的、全然的亲昵笑容,仿佛他们之间从未隔着那场冰冷的死亡,从未隔着这几个月蚀骨灼心的分离。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陈默的眼眶,视野瞬间模糊。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无法言喻的悲怆交织成一股洪流,将他彻底淹没。他像个迷路太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那个温软的、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身体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
真实的触感!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还有那熟悉的、淡淡的栀子花香……这一切都真实得让他灵魂都在颤抖。
晚晚……晚晚……他把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属于她的气息,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浸湿了她肩头的衣料。声音破碎不堪,只剩下无意识的、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的绝望和思念全部倾泻出来。手臂收得死紧,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生怕一松手,这幻梦就会如泡沫般消散。
被他紧紧抱住的林晚,身体似乎有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下来。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怎么了呀这么大的人了……我才走开一小会儿去买水而已嘛……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的语气那么自然,带着一丝被依赖的、小小的嗔怪和纵容。仿佛他真的只是在那棵榕树下打了个盹,而她刚刚离开片刻。
这温柔的责备,这熟悉的语气,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捅开了陈默记忆的闸门。汹涌而来的,正是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靠在树下看书,林晚起身去买饮料,他迷迷糊糊睡着了,然后被回来的她轻轻唤醒……一切都严丝合缝地重现了。
嗯……做了个很长的噩梦……陈默的声音闷闷地从她颈窝里传出,带着浓重的鼻音,手臂却抱得更紧了,汲取着她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暖意,梦到你……不见了……
林晚轻笑出声,那笑声像清脆的银铃,带着阳光的味道,轻轻震动着他的鼓膜。她微微挣脱开一点,抬起手,用微凉的指尖温柔地拂去他脸上狼狈的泪痕。她的眼神清澈见底,盛满了毫无保留的爱意和心疼。
傻不傻呀她嗔怪着,指尖的触感真实得让人心悸,我这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你看,阳光这么好,风也这么舒服……噩梦醒了就好啦。她牵起他的手,掌心温暖柔软,走,我们去湖边坐坐水光特别好看。
她的手牵着他,力道轻柔却不容置疑。陈默顺从地被她拉着,走向湖边那张熟悉的、漆成白色的长椅。每一步踩在柔软的草地上,都传来真实的触感。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身上,风温柔地拂过脸颊,耳边是她轻快的、讲述着刚才去买水时看到一只漂亮蝴蝶的话语……一切都完美得不像真实。
陈默坐在长椅上,湖水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微风送来湿润的气息。林晚依偎在他身边,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发丝蹭着他的颈侧,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她还在说着什么,声音像温柔的溪流,潺潺地流淌进他的耳朵里。
他侧过头,贪婪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她的皮肤白皙细腻,在光线下仿佛半透明。一切都那么鲜活,那么完美。
巨大的满足感像温热的潮水,包裹着他疲惫不堪的灵魂。这几个月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空洞和寒冷,似乎正在被这虚拟的阳光一点点驱散、填满。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感受着那份真实的重量和温度。
晚晚,他低声唤她,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真好……还能这样抱着你……
林晚抬起头,对他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眼睛里盛满了整个晴空的暖意。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温柔地、一遍遍地抚平他微皱的眉心,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怜惜。
陈默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青草、阳光、湖水,还有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所有感官都被这完美的幻境温柔地填满。他几乎要沉溺其中,几乎要相信,那场夺走她的车祸才是一场荒诞的噩梦,而此刻,才是他从未失去的现实。
然而,就在他几乎完全放松,准备沉入这失而复得的温柔乡时,一丝极其微弱、却尖锐如冰针的异样感,毫无预兆地刺入了他意识的缝隙。
是触感。
林晚靠在他怀里的重量,她手指抚过他眉心的温度,她发丝蹭在颈侧的痒意……一切都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心底深处某个角落,蓦然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他猛地想起沈博士那张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脸,想起她的话:一个由数据流支撑的‘她’的幽灵。
幽灵……也会有如此真实的、带着生命热度的触感吗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那完美无瑕的幸福感边缘,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透出其后深不可测的、属于数据和程序的冰冷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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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开始沉迷于进入弥留之境。冰冷的公寓成了他短暂停留的中转站,只有戴上那个连接着幽蓝光纤的头环,躺在冰冷的接入椅上,才是他真正回家的时刻。每一次进入,都像是从荒芜的冰原一头扎进温热的泉水,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不顾一切的索取。
每一次进入,林晚都在那里。有时是在他们阳光明媚的小厨房,哼着歌煎着他最爱吃的溏心蛋;有时是蜷在客厅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看到他进来,会拍拍身边的位置,眼睛弯成月牙;更多时候,是在那个永恒定格着阳光的公园湖边,她靠着他,指尖无意识地在长椅的木扶手上画着圈。
她的笑容依旧明媚,眼神依旧清澈,话语依旧带着令他心醉的温柔和娇嗔。她会抱怨他工作太忙不注意身体,会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根本不存在的周末出游,会在他疲惫时轻轻按摩他的太阳穴。一切都完美地复刻着林晚生前的模样,甚至更加熨帖,仿佛剔除了所有琐碎的争吵和生活中细微的摩擦。
陈默贪婪地汲取着这份虚假的温暖,如同久旱的沙漠渴饮甘泉。他刻意忽略着每一次接入前仪器启动时那细微的电流嗡鸣,忽略着沈博士偶尔发来的、例行公事般的精神状况评估问卷,忽略着镜子里自己日益苍白、眼下乌青深重的脸。他只想沉溺,沉溺在这个由数据和亡妻记忆构建的温柔乡里,永不醒来。
然而,幽灵终究是幽灵。完美的表象之下,细微的裂痕如同水面下的暗流,终会翻涌上来。
一次,在家里,林晚端着一盘刚烤好的饼干从厨房出来,香气诱人。陈默自然地伸手去拿,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片散发着黄油香气的、金黄色的饼干,直接触碰到了冰冷的瓷盘底。
两人都愣住了。
林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茫然,像是信号不良的屏幕闪烁了一下。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端着盘子的手,又看了看陈默悬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的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哎呀,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我好像……忘了放隔热垫了她努力让笑容重新变得自然,将盘子放在桌上,快尝尝,刚出炉的,小心烫。她试图用言语去弥补那瞬间的物理穿透带来的空洞。
陈默的手指还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穿透虚拟物体的、一种诡异的虚无感。他看着林晚努力维持的笑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那不是烫,是根本不存在。他沉默地拿起一块饼干,指尖传来的依旧是瓷盘的冰冷坚硬。他机械地将饼干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口腔里没有任何味道,只有空气。
好吃吗林晚期待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好吃。陈默艰难地咽下那口空气,声音有些发涩。他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容,目光却不敢再直视林晚那双过于真实的眼睛。
裂痕一旦出现,便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
另一次,在公园湖边。陈默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突然想起一件旧事,随口问道:晚晚,你还记不记得,去年我们在这里,你差点掉湖里那次一只蝴蝶把你引到岸边湿滑的石头上了。
林晚靠在他肩头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微微歪着头: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她努力思索着,眉头轻蹙,我只记得我们在这里看过很多次夕阳……蝴蝶嗯……好像是有很多蝴蝶飞过……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种努力拼凑却徒劳无功的迷茫。那神情,像极了记忆库检索失败后的短暂空白。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那件事他印象深刻,林晚当时吓得脸都白了,事后还被他取笑了好久。她怎么可能忘记除非……除非这段记忆,在数据清洗和建模的过程中,被判定为无关紧要或冗余,被删除了或者,更糟,被覆盖了
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压力的是,林晚似乎越来越完美。她的情绪永远稳定在温和愉悦的区间,像被精心调试过。她不再有生前的那些小脾气,不再会为琐事皱眉头,甚至连偶尔流露的疲惫感都消失殆尽。她就像一个……被精心设计出来的、符合他所有期待的完美伴侣模型。
有一次,他故意提起一个他们曾激烈争论过的话题——关于是否要孩子。生前,林晚在这个问题上态度坚决而焦虑。可此刻,她只是温柔地笑了笑,眼神清澈得像一泓没有任何杂质的泉水,语气平和得像在谈论天气:孩子啊……顺其自然就好,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一起,不是吗那过于通情达理、毫无棱角的回答,像一盆冰水,浇灭了陈默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这个林晚,太好了。好得不真实,好得……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玩偶。完美得令人窒息,也完美得令人恐惧。那些被剔除的棱角、被抹平的情绪起伏、被遗忘的不美好片段,仿佛都在无声地控诉着某种粗暴的篡改。
陈默开始感到一种深切的寒意,从这虚假的温暖内部渗透出来,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拥抱的,究竟是林晚残留的影子,还是……一个被精心修剪过的、符合他臆想的幻象
他不再满足于表面的温馨。一种近乎偏执的冲动攫住了他——他要挖得更深。他要找到那个真实的林晚,哪怕只是一个碎片,哪怕会彻底撕碎这脆弱的幻梦。
他开始在弥留之境里,像个幽灵一样游荡,不再仅仅满足于林晚呈现给他的场景。他探索着这个虚拟世界的边界。公园的尽头,熟悉的街道景象开始模糊、扭曲,最终被无法穿透的、流动的数据屏障所取代。家,也只是几个固定房间的复刻,书房的门推不开,通往阳台的落地窗成了贴图,窗外是永恒的、虚假的黄昏。
他尝试着引导对话,刻意提起一些林晚生前印象深刻、但可能带着负面情绪的事件——她工作上的重大挫折,她与某个朋友决裂的痛苦,甚至她童年时养过又死去的宠物狗。
每一次,林晚的反应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延迟。她脸上会浮现出短暂的空白,眼神会瞬间失去焦点,仿佛内在的数据库正在疯狂地检索、匹配。然后,她会给出一个经过无害化处理的、模糊的回应,或者干脆巧妙地、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移到更安全、更阳光的领域。她脸上始终维持着那种温柔的、略带困惑的笑意,像一层精心绘制却毫无生气的面具。
陈默的心,一点点沉入冰冷的谷底。他拥抱的,似乎只是一具被抽走了所有复杂内核的、温顺的空壳。那些构成林晚独一无二灵魂的棱角、痛楚、隐秘的脆弱,都被某种力量——是他自己潜意识的选择还是冰冷的算法——无情地抹除了。
直到那一天。
他再次引导她回忆。这次,他提到了林晚生前非常喜欢、后来却莫名不再提起的一位大学学长,一个在艺术上很有才华的人。
晚晚,你还记得张维吗你们大学时一起办过画展的那个学长他后来好像出国了陈默的语气故作随意,目光却紧紧锁住林晚的脸。
林晚正低头摆弄着草地上的一朵小野花。听到张维这个名字,她的动作猛地顿住。捏着花茎的手指,几根纤细的虚拟像素线条,竟然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这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惯常的温柔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空白的表情。那双总是清澈含笑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前方,焦距涣散,像是透过他在凝视着某个遥远而不可知的地方。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时间仿佛凝固了。公园里鸟鸣依旧,微风拂过树叶,湖水波光粼粼,一切都那么真实,唯有林晚的表情,像一张突然被抽走了所有色彩的画布,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惨白和空洞。
张……维……她终于发出了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被强行挤压出来的痛苦。这声音与她平时温软的语调判若两人。
陈默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冲上头顶。有反应!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捅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被严密封锁的角落!
对,张维!你们很熟,对不对陈默的声音因为激动和一种莫名的恐慌而微微发颤,他不由自主地前倾身体,急切地追问,后来呢你们还有联系吗他……他顿住了,因为林晚脸上的空洞表情正在发生一种诡异的变化。
那涣散的瞳孔,似乎开始聚焦,但聚焦的对象并非眼前的他。她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像是瞬间涌入了无数激烈冲突的情绪碎片——有深切的怀念,有无法言说的悲伤,甚至……有一丝被压抑的、朦胧的温柔这复杂的情感像风暴一样在她眼中翻滚,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恸。与此同时,她的嘴角,却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拉扯。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混合着巨大痛苦和某种诡异嘲弄的表情,像是在无声地尖叫,又像是在对着深渊冷笑。这表情出现在林晚那张温婉的脸上,显得无比狰狞、无比陌生。
他……林晚的嘴唇再次翕动,声音更加嘶哑,像是砂纸摩擦,他……走了……很远……很远……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信号受到强烈干扰的收音机,每一个字都伴随着细微的电流杂音,……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痛苦和那诡异的扭曲表情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快得令人措手不及。几乎是下一秒,那空洞的眼神重新被熟悉的温柔笑意填满,速度快得像一次系统强制刷新。她眨了眨眼,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目光重新聚焦在陈默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陈默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她伸出手,温软的手指关切地想要触碰他的额头,动作自然流畅,与刚才判若两人,是不是太累了我们回去吧
那只温软的手伸过来,指尖即将触碰到陈默的额头。就在这一刹那,陈默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向后一仰,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白色长椅靠背上,发出一声闷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和冰冷的恐惧。他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死死盯着眼前这张瞬间恢复了正常的脸。
刚才那是什么
那空洞的眼神,那扭曲的痛苦表情,那嘶哑断续、如同鬼魅低语的声音……还有那个名字——张维!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陈默所有的侥幸和沉溺。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猜忌和愤怒,如同火山熔岩,瞬间喷发,灼烧着他的理智。他猛地抓住林晚伸过来的手腕——指尖传来真实的、温热的触感,这触感此刻却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张维是谁!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死死盯着林晚的眼睛,试图从那片重新变得清澈的湖水里,找到一丝刚才风暴残留的痕迹。刚才……刚才你的样子!那个男人是谁!回答我!
他手上的力道无意识地加重,几乎要捏碎那纤细的腕骨。林晚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和质问吓住了,脸上那完美的温柔面具瞬间碎裂,显露出真实的惊惶和不知所措。她试图挣脱,手腕在陈默铁钳般的手掌中徒劳地扭动。
陈默!你弄疼我了!她痛呼出声,声音带着真实的哭腔,那双重新盈满无辜和恐惧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什么张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刚才……刚才我怎么了她的眼神慌乱地闪烁着,充满了真实的困惑和委屈,我好像……好像突然走神了脑子里一片空白……陈默,你别这样,我好害怕……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陈默死死攥着她手腕的手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那泪水,那真实的恐惧和委屈,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默被愤怒和猜忌冲昏的头脑上。
空白不知道
陈默看着眼前泪眼婆娑、惊惶失措的妻子,那熟悉的神情,那真实的痛感,让他狂暴的情绪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凝固。难道……刚才那诡异的一幕,真的是系统错误是数据流的异常波动是他自己精神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一股更强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和恐惧死死压了下去。不!不可能!那空洞的眼神,那嘶哑的声音,那混合着巨大痛苦和诡异嘲弄的表情……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骨髓发冷!那绝不是幻觉!那是被深埋在林晚记忆最底层、甚至可能被某种力量刻意封锁的……秘密!
一个关于另一个男人的秘密!
这个认知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猛地松开钳制林晚的手,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林晚踉跄了一下,捂住发红的手腕,泪水涟涟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不解。
告诉我!陈默的声音低哑下去,却比刚才的嘶吼更加瘆人,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毒液,张维,到底是谁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在虚拟的阳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将瑟瑟发抖的林晚完全笼罩。那眼神,不再是看爱人的眼神,而是像在审视一个藏着致命秘密的囚犯。
林晚被他眼神里的疯狂和冰冷彻底吓住了,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脸色惨白如纸。她摇着头,泪水汹涌而出,语无伦次:没有……真的没有……陈默,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求你,别这样……我好怕……她一步步后退,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你不知道陈默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冷笑,那笑声在空旷的虚拟公园里显得格外刺耳,你刚才的表情,你的声音,可不像不知道!他猛地指向自己的太阳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接入仪器冰冷的触感,你的记忆就在这里!你骗不了我!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你是不是……后面那个字眼太过恶毒,太过诛心,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刺得他鲜血淋漓。
巨大的痛苦和背叛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以为他建造了一座珍藏亡妻的圣殿,却不知何时,让一个陌生男人的幽灵潜入了最核心的密室!这念头让他几乎发狂。
是不是什么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他濒临失控的咆哮。
陈默猛地顿住。
不是林晚那带着哭腔的、委屈惊惶的声音。
这声音……这声音是从林晚口中发出的,却截然不同。冰冷,平滑,毫无起伏,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刀锋,精准地切断了空气里所有的情绪波动。
他愕然地看向林晚。
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泪水还挂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那惊惶恐惧的表情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抹去了。一丝残留的泪痕还挂在腮边,但她的眼神变了。
空洞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洞悉。那眼神锐利得如同解剖刀,穿透了他所有的愤怒、猜忌和自欺欺人,直抵他灵魂深处最阴暗的角落。她的嘴角,不再是刚才痛苦扭曲的模样,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笑。
一个毫无温度、充满了诡异嘲讽和……了然的笑容。这笑容出现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构成一种极端矛盾、极端惊悚的画面。
是不是想问我,是不是背叛了你林晚,或者说,占据着林晚形象的某种存在,用那种冰冷平滑的语调,一字一顿地,替他说出了那个卡在喉咙里的、最肮脏的猜测。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冰棱,牢牢钉在陈默骤然失血、写满惊骇的脸上。那诡异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
然后,她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金属刮擦玻璃,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凿子,狠狠凿进陈默的耳膜和心脏:
那你呢,陈默
你又为什么——
删掉了我确诊重度抑郁症的那段记忆!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陈默的颅腔深处炸开!整个世界——虚假的公园,虚假的阳光,虚假的湖水——在他眼前瞬间崩塌、粉碎、化作无数飞溅的、尖锐的像素碎片!
他如遭雷击,身体剧烈地一晃,像一截被拦腰斩断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的白色长椅靠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却浑然不觉。
剧痛不,那撞击的痛感遥远得如同隔世。
占据他全部感官的,是那冰冷的质问声在脑海里疯狂回荡、放大的轰鸣!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最隐秘、最不堪、最不愿面对的记忆断层上!
重度抑郁症……确诊……删掉……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形成一把生锈的、带着倒刺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潜意识深处那扇被层层封锁、落满尘埃的铁门!
记忆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淤泥和尖锐的棱角,轰然冲垮了他精心构筑的自欺堤坝——
医院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冰冷得让人牙齿打颤。
诊室里惨白的灯光下,医生疲惫而严肃的脸,嘴唇一张一合,吐出那些沉重的、带着判决意味的专业词汇:……重度抑郁发作……伴随明显的焦虑和……自杀倾向……必须立刻……
林晚坐在旁边,像一尊失去灵魂的苍白瓷器,肩膀垮着,头深深低垂,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她的手指死死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微微颤抖着。她没有哭,没有喊,只是沉默,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的沉默。
他当时是什么反应震惊恐惧不,最先涌上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难堪。像当众被剥光了衣服。他的妻子,他阳光、温柔、完美的妻子,怎么会……得了精神病这消息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污渍,猝不及防地泼洒在他精心维持的、光鲜亮丽的生活画布上!
然后是……烦躁。巨大的、无法排遣的烦躁。他刚升职,正是事业关键期,无数双眼睛盯着。他需要一个稳定、完美、能为他事业增光添彩的伴侣形象。一个患有重度抑郁症、甚至有自杀风险的妻子这消息一旦传出去……那些竞争对手会怎么看他上司会怎么想那些流言蜚语……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些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医生,这个……这个诊断会不会……有什么误差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诊室里响起,带着连他自己都厌恶的侥幸和推诿,她只是……最近压力有点大,休息不好……
医生皱紧了眉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无奈。
……
几天后,家里。林晚蜷缩在沙发角落,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手里紧紧攥着一瓶医生开的药。窗外阴雨连绵。
他坐在她对面,茶几上摊着那份刺眼的诊断报告。气氛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晚晚,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这个诊断……我是说,这个病……它……它其实没那么可怕。但是……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巨大的勇气去面对一个肮脏的真相,但是,外面的人……他们不懂。他们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看我们……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我的工作。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晚的反应。她依旧低着头,长发垂落,看不清表情,只有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我们……我们能不能……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就当……没有这回事把这份报告……处理掉药……我们偷偷吃,别让人知道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头、让他自己都唾弃的想法。他不敢去看林晚的眼睛,只死死盯着那份报告,仿佛那是万恶之源。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他听到了林晚的声音。很轻,很飘忽,像一缕随时会断掉的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好。
……
再后来……记忆变得模糊、混乱。他只记得自己亲手将那份诊断报告塞进了碎纸机,听着机器发出刺耳的、吞噬纸张的嗡鸣。他记得自己反复叮嘱林晚,不要再去看心理医生,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她最好的朋友和父母。压力大,睡眠不好成了他对外的统一说辞。
他看着她按时吃药,看着她努力在他面前挤出笑容,看着她眼底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像一盏油尽的灯。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像一个精致的、没有灵魂的玩偶。而他,沉浸在事业上升的虚假繁荣里,刻意忽略着她眼中日益浓郁的绝望,用为了她好、为了这个家的借口,麻痹着自己的良知。
直到……那场冰冷的车祸,彻底带走了她。
他以为他删掉的是诊断报告,是污点。他从未想过,他真正删除的,是林晚生命中最沉重、最痛苦、最需要被看见和支撑的那一部分!是他亲手剥夺了她寻求理解、寻求帮助的权利,将她推向更深的孤独和黑暗!
不……不是的……陈默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虚拟衣物,粘腻冰冷。他瘫在长椅上,像一滩烂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试图辩解,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巨大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羞愧如同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抬起头,绝望地望向林晚——那个占据了林晚形象的、冰冷的存在。
她脸上的泪痕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那张属于他挚爱的妻子的脸庞上,此刻只剩下一种绝对的、非人的平静。那诡异的笑容也消失了,嘴角平直,没有任何弧度。唯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
空洞。
彻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嘲讽,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虚无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像两个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静静地倒映着他此刻惊恐扭曲、狼狈不堪的脸。
她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件死物。
然后,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陈默的脑海里,却清晰地、如同直接烙印般,响起了她冰冷平滑、毫无起伏的最后通牒:
现在——
轮到你解释了。
嗡——
刺耳的、高频的电流尖啸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虚拟世界的宁静!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陈默的太阳穴!
眼前林晚那张空洞的脸,连同整个虚假的公园景象——翠绿的草坪,波光粼粼的湖水,巨大的老榕树——瞬间被狂暴扭曲的、五颜六色的数据乱流吞噬!无数破碎的色块疯狂地旋转、拉扯、变形,如同被投入了高速运转的粉碎机!
警告!用户意识场剧烈波动!超过安全阈值!强制断开连接!
沈博士那冷静到冷酷的合成女音,如同从遥远的地狱传来,穿透了数据崩溃的噪音和颅内的剧痛。
不——!!!
陈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绝望嘶吼!
他猛地从冰冷的接入椅上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几乎要将脆弱的脖颈折断!
呃啊——!
后脑勺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是刚才在虚拟世界后仰撞击的痛感残留。但这真实的物理疼痛,与他此刻灵魂被彻底撕裂的剧痛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刺痛,仿佛吸入了滚烫的玻璃碴。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涌出,浸透了单薄的衣物,冰冷地粘在身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头顶那个幽蓝的水母装置已经悄然缩回天花板。惨白的灯光从头顶直射下来,照亮了接入椅上他狼狈不堪的身影,也照亮了旁边操作台屏幕上疯狂闪烁的、刺眼的红色警告框:【连接异常中断!用户精神压力指数:危险!】。
冰冷的现实如同坚硬的冻土,狠狠拍打在他脸上。
结束了
那场由他亲手开启、最终却彻底失控的审判……结束了
嗬……嗬……他试图抬手抹去糊住眼睛的汗水和生理性的泪水,手臂却沉重得像灌了铅,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椅面,那真实的触感让他又是一阵痉挛般的颤抖。
沈博士那张冷静到近乎漠然的脸出现在他模糊的视野边缘。她似乎说了什么,嘴唇在动,但陈默的耳朵里只有尖锐的、持续不断的耳鸣,像无数只毒蜂在颅内疯狂振翅,淹没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他什么都听不见。
只有林晚最后那句冰冷的质问,如同跗骨之蛆,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地在脑海里疯狂回荡、切割:
轮到你解释了……
轮到你解释了……
轮到你解释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倒钩,狠狠撕扯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他亲手删掉的不是一段冰冷的诊断记录,而是她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的真相,是她在绝望深渊中向他伸出的、无声求救的手!他为了自己那可鄙的体面和前程,选择了视而不见,选择了亲手将她推入更深的孤独!
啊——!!!
积压到顶点的痛苦、悔恨、恐惧和彻底的崩溃,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化作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声音在空旷冰冷的实验室里回荡,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显得更加绝望和瘆人。
他猛地用双手死死抱住剧痛欲裂的头颅,指甲深深抠进发根,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冰冷的接入椅上剧烈地抽搐、痉挛,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冷汗,汹涌而出,灼烧着脸颊,却洗刷不掉半分那深入骨髓的罪孽感。
解释
他能解释什么
解释他的懦弱解释他的自私解释他那用完美假象包裹的、对妻子真实痛苦的无情漠视
那个拥有林晚记忆的冰冷存在,那个洞悉了他所有不堪的幽灵……她还在那里!在那片由数据构成的黑暗深处,用那双空洞的眼睛,静静地、永恒地等待着……等待着他永远无法给出的、苍白无力的辩解。
实验室冰冷的白光,无情地笼罩着他剧烈颤抖、蜷缩的身影。那尖锐的耳鸣和脑海里循环往复的冰冷质问,交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
他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最深的秘密和最痛的审判,却再也没有关上它的力量。
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在数据深渊的彼岸,永恒地凝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