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鼓膜。失重感猛地攫住了我,五脏六腑都被狠狠抛向虚空。十七楼的风真冷啊,卷着城市傍晚浑浊的尾气和一种……塑料燃烧的刺鼻气味
等等,塑料燃烧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猛地被一股蛮力拽了回来。眼前的黑暗如同劣质幕布被粗暴扯开,刺眼的白光洪水般涌入。
林小满!林小满!醒醒!老班盯你半天了!
胳膊肘被猛地一捅,钝痛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混沌。我像条搁浅的鱼,猛地抽了口气,呛咳起来。眼前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聚焦在讲台上那张熟悉又刻满岁月痕迹的国字脸上——班主任老赵,正用他那标志性的、能刮下三层粉笔灰的眼神,精准地锁定着我。
粉笔头擦着我的额角飞过,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啪嗒一声掉在摊开的习题册上,在密密麻麻的铅字旁砸出一个小小的白点。
某些同学,老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审判般的穿透力,在整个鸦雀无声的教室回荡,梦里都还在冲刺高考冲刺到周公那里去了
哄笑声稀稀拉拉地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没心没肺的起哄意味。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血液仿佛凝固在血管里,指尖一片冰凉。这不是梦。鼻腔里残留的消毒水气味被教室里真实的汗味、书本的油墨味、还有窗外飘进来的、带着初夏青草气息的空气彻底取代。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擂动着,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回来了我真的……回到了这个节点
视线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急迫,猛地转向我的右后方。
是他!
周晓光。那个在我模糊又清晰的高三记忆里,用最惨烈的方式刻下终结符的名字。
此刻,他就坐在那里。午后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斜斜地打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少年人干净利落的轮廓。细碎的刘海下,一双眼睛因为讲台上的小插曲而微微弯起,带着点惯有的、懒洋洋的笑意,正低头看着摊在膝盖上的……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漫画书手指还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一角。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一件普通的灰色T恤。一切都鲜活、平凡、生机勃勃。
和记忆中那个冰冷地躺在塑胶跑道上,身下洇开暗红血泊、脚上那双白得刺眼的球鞋鞋底画着诡异蓝色救护车涂鸦的剪影,判若云泥。
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再次从脚底板窜上来。就是明天。那个日期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我的记忆皮层上。明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他会一个人走上这栋教学楼的顶楼天台,然后……
喂,喂林小满同桌刘胖子(刘志远)那张圆脸又凑了过来,小眼睛挤成两条缝,压低了声音,魔怔啦老赵走了,赶紧回魂!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粉尘的空气呛得喉咙发痒,却奇迹般地压下了那股翻涌的寒意。不行。不能重蹈覆辙。绝对不能。不管这是神迹还是噩梦,我回来了,我就必须抓住这根稻草。
行动快过思考。我几乎是弹射起步,在刘胖子愕然的目光中,腾地站了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整个教室的目光,包括讲台上刚转身准备写板书的老赵,都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目标只有一个:周晓光的脚。
在全班同学惊愕的注视和班主任陡然拔高的林小满你干什么!的呵斥声中,我像一头发了疯的小兽,几步就蹿到了周晓光的座位旁。他显然也懵了,漫画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那双带着点茫然和惊诧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俯冲下去。
喂!林小满你……他的声音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我充耳不闻。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猛地抓住了他左脚脚踝。入手是温热的、属于活人的皮肤触感,还有薄薄校服裤腿下清晰的骨骼轮廓。这触感让我心头狂跳,是活的!他真的是活的!
周晓光像被开水烫到一样猛地一缩腿,椅子被他带得向后滑动,发出更刺耳的噪音。你神经病啊!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半是羞愤,一半是纯粹的震惊。
但我铁了心。另一只手已经闪电般探向他脚上那双刷得干干净净的白色回力帆布鞋的鞋底。上辈子那幅诡异的蓝色救护车涂鸦,是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线索!它一定就在那里!
手指触碰到微硬的橡胶鞋底。没有预想中的颜料凸起感。我死死扣住鞋帮,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一掀!
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暴露出来的鞋底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没有救护车。没有旋转的蓝灯。没有扭曲的十字。
只有四个歪歪扭扭、用蓝色圆珠笔用力写下的、带着点中二气息的大字:
早——日——暴——富——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狂跳的心脏。
噗嗤——
不知道是谁先没憋住,一声突兀的嗤笑打破了死寂。紧接着,像是点燃了引线,整个教室彻底炸开了锅。哄笑声、口哨声、拍桌子的声音响成一片,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卧槽!周晓光你志向远大啊!
哈哈哈哈早日暴富!林小满你掀得好!
笑死我了,这什么年度社死现场!
林小满你暗恋周晓光也不用这么直接吧掀鞋底告白哈哈哈哈!
刘胖子笑得最夸张,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脸憋得像猪肝。
班主任老赵的脸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最后定格在一种即将爆发的酱紫色。他重重一拍讲台,粉笔盒都跟着跳了一下:肃静!都给我肃静!林小满!周晓光!你们两个!给我滚出去!走廊上站着反省!
哄笑声中,周晓光猛地抽回了脚。他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纯粹的、被当众羞辱的怒火,死死地瞪着我,胸膛剧烈起伏。
林小满!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你他妈是不是真有病
教室里喧嚣的噪音、老赵的咆哮、刘胖子压抑的狂笑……所有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周晓光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和他脚底那四个荒谬到极点的早日暴富,在我视网膜上灼烧。
线索……错了
一股冰冷的恐慌感攫住了心脏,比刚才在十七楼坠落时更甚。那种自以为抓住救命稻草,却发现稻草瞬间化为齑粉的绝望感。不,不可能!那幅救护车涂鸦,是上辈子本地晚报社会版刊登的现场照片里最清晰的特写!是法医报告里提及的死者特征!怎么会……
难道……重生的代价是记忆错乱还是命运在我回来的瞬间,就恶意地调换了关键的齿轮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开水,咕嘟咕嘟冒着绝望的气泡。我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被老赵的咆哮和全班看猴戏的目光请出了教室。
走廊空旷而安静,初夏的风带着暖意拂过,却吹不散我骨子里的寒意。冰冷的墙壁贴着后背,像一块巨大的寒冰。
旁边的门哐当一声被用力甩上,巨大的声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周晓光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了出来,几步就逼到我面前。他个子比我高半个头,此刻居高临下,阴影完全笼罩了我,带着强烈的压迫感。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点散漫笑容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下水来,眼睛里烧着两簇跳动的火焰。
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毒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刮着耳膜,发什么疯嗯当众掀男生鞋底林小满,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创意’
他猛地往前又逼近半步,我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膛里喷薄而出的愤怒气息,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滚烫温度,扑在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想后退,后背却死死抵住了冰冷的瓷砖墙,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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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啊!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给我一个不把你当神经病送医院的理由!
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烟草味和洗衣粉的、独属于周晓光的气息猛地钻进鼻腔。这味道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抽屉。上辈子,就是这个人,在某个晚自习结束后,塞给我一瓶冰可乐,瓶身上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他当时也是这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说:喏,看你蔫了吧唧的,提提神。别老闷着,小心闷出病。那瓶可乐的甜腻气泡,似乎还残留在舌尖。
而此刻,这同一个人,却用恨不得吃了我的眼神瞪着我。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愚弄的愤怒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那些关于死亡的冰冷画面、找不到线索的恐慌、被当成疯子的憋屈……所有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理由我抬起头,迎着他燃烧的目光,声音因为竭力压制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的嘲讽,好啊,我给你理由!
我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酷的弧度,一字一顿,清晰地砸进他惊愕的瞳孔里:
周晓光,我掀你鞋底,是因为我知道,明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你会从这栋楼的顶楼天台跳下去!摔得面目全非!然后所有人都会看到,你鞋底画着一辆他妈的蓝色救护车!那玩意儿是你死前最后的‘艺术创作’!这个理由够不够够不够让你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话音落下的瞬间,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的哨音,都变得异常清晰。
周晓光脸上的怒火像是被瞬间冻结了。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空茫的恐惧。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高大的身体甚至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另一侧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茫然地、空洞地穿过我,望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通往楼顶天台的铁门。阳光透过尽头的窗户,在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投下一条明暗分界的光带,刺得人眼睛发酸。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几秒钟后,周晓光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他抬起手,不是指向我,而是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沉重的动作,捂住了自己的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维持着那个捂脸的姿势,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石雕。
铃——!
刺耳的下课铃声如同催命符般骤然响起,撕裂了走廊里凝滞的空气。
我猛地回过神,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刚才脱口而出的死亡预言像冰冷的蛇缠绕在心头,带来一阵阵后怕的战栗。我下意识地看向周晓光。
他依旧维持着捂脸的姿势,肩膀的颤抖似乎停止了。铃声像是某种开关,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那张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眼睛里的空茫和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掠过我的头顶,望向走廊尽头那扇通往天台的铁门。阳光在那扇锈迹斑驳的门上跳跃,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然后,他看向我。那眼神很复杂,疲惫、冰冷,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唯独没有了我预想中的暴怒或恐惧。
林小满,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板,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疲惫感,你总这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进我的耳膜。闷在心里他怎么会突然说这个这和刚才的死亡预告有什么关系
我张了张嘴,想追问,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晓光没有再给我任何回应。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他转过身,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僵硬。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理会教室里涌出的、带着好奇和探究目光的同学,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背负着千斤重担,沉默地、决绝地朝着走廊尽头——那扇通往天台的铁门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喧闹下课的人流中,像一个突兀的、格格不入的黑色剪影,被尽头那片过于明亮的阳光吞噬着,一步步走向那个悬而未决的、名为明天的深渊。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要去哪里天台现在不!时间不对!不是明天下午吗
周晓光!我失声喊了出来,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
他没有回头,脚步甚至没有一丝停顿,只是抬起右手,无力地、象征性地朝身后挥了挥,像是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那个动作,充满了彻底的疲惫和拒绝。
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这一整天剩下的时间,都像在梦游。
数学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吱呀作响,画着复杂的几何图形,那些线条在我眼里扭曲、变形,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那扇通往天台的铁门。英语课上的听力测试,耳机里流出的标准美音,在我听来都像是模糊不清的杂音,混杂着周晓光那句带着死气的你总这样,闷在心里。刘胖子偷偷递过来的小纸条上画着搞怪小人,写着别理那疯子,放学请你喝奶茶,被我无意识地揉成一团,塞进了笔袋最深处。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无数次抬头望向教室后方那个空着的座位。周晓光没有回来。老赵皱着眉在点名册上划了个缺勤的符号,终究没说什么。那个空位,像一个黑洞,不断吞噬着我的理智。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如同救赎的号角。我几乎是第一个抓起书包冲出教室的人,无视了身后刘胖子哎等等我的喊声。
我没有回家。鬼使神差地,脚步带着我来到了教学楼侧后方,那个堆放废弃体育器材的僻静角落。这里紧邻着教学楼主体,抬头就能看到顶楼天台的水泥护栏。夕阳的余晖给灰色的水泥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红的色泽。
我背靠着冰冷的砖墙,书包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目光死死锁在那片空旷的天台边缘。他会来吗现在还是等到明天下午那句预言……会不会反而成了加速死亡的催化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夕阳沉得更低,天边的火烧云浓烈得像要滴出血来。教学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
就在我几乎要被焦灼和恐惧逼疯的时候,天台边缘,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高高瘦瘦,背对着我,站在护栏的最边缘。晚风吹动他敞开的校服外套,衣袂翻飞,像一只随时会折断翅膀坠落的鸟。是周晓光!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他真的来了!现在!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投向下方,但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抬起一只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向自己的后颈,用力地揉捏了几下,动作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痛苦。
这个动作……我记得!上辈子,那个跳楼现场模糊的照片里,他的头似乎就是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法医报告里,致命伤是颅骨碎裂,但颈椎也有严重的错位!难道……难道这个揉捏后颈的动作,是某种征兆是死亡前的无意识挣扎
就在这时,天台上的身影动了。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转过身,正对着教学楼的方向。然后,他抬起双臂,高高举起,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但那姿态,决绝得令人心胆俱裂!
周晓光!不要!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在空旷的角落里显得如此微弱无力,瞬间就被晚风吹散。
楼顶的身影顿住了。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动作停滞了一瞬。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高举的双臂。
他低下头,似乎在看着手中的东西。过了几秒,他重新抬起头,目光穿透暮色,直直地投向我所藏身的这个角落。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一个模糊却异常清晰的轮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冰冷、沉重,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了然。
他看到了我。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凝固。然后,他对着我所在的方向,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那不是一个告别,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冰冷的、绝望的确认。
做完这个动作,他决然转身,身影消失在通往天台的楼梯口。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后背。他走了。他没有跳。但那种冰冷沉重的目光,那个确认般的点头……比直接跳下来更让我感到恐惧。明天……明天下午……
那扇铁门后的阴影,浓重得如同实质。
第二天,整个上午的课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周晓光依旧没来。那个空座位像一个无声的嘲讽,不断提醒着我昨天的失控和那个悬在头顶的死亡倒计时。刘胖子几次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最终还是没问出口。老赵的脸色越来越沉,课间还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门口,皱着眉问:周晓光到底怎么回事昨天你们在走廊……
我不知道,老师。我低着头,声音干涩,可能……身体不舒服吧。
老赵狐疑地打量了我几眼,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挥挥手让我回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强迫自己盯着黑板,耳朵却像灵敏的雷达,捕捉着教室里任何一丝关于周晓光的议论。然而没有。他的名字似乎被刻意回避了,只有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抑感弥漫在空气里。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阳光斜斜地照进教室,在课桌上投下长长的光影。我机械地翻着英语词汇手册,纸页上的字母扭曲跳跃,一个也看不进去。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像一面蒙着破布的小鼓,闷闷地敲打着那个越来越近的死亡时刻——课外活动时间。
就在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教室里的安静几乎要凝固成实质的时候——
滋啦——!
尖锐刺耳的电流噪音猛地从教室角落悬挂的广播喇叭里炸开!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惊得抬起头,皱眉看向喇叭。
电流噪音持续了几秒,然后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一种不祥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经过扩音器放大后显得格外空旷和失真的平静,清晰地传遍了整间教室,传遍了整栋教学楼:
高三(七)班,林小满同学。
是周晓光的声音!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请立刻到顶楼天台来。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波澜,像在念一则无关紧要的通知,立刻。
重复一遍。高三(七)班,林小满同学,请立刻到顶楼天台来。
啪嗒。
广播被切断了。只剩下电流切断后那种令人心悸的余音,在骤然死寂的教室里嗡嗡作响。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全班几十双眼睛,带着惊愕、茫然、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刘胖子张大了嘴,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老赵猛地从讲台后站起来,脸色铁青:广播站谁在搞恶作剧!胡闹!
恶作剧
只有我知道,这不是。
那句冰冷的死亡预告,那个天台边缘的身影,那个绝望的点头……所有画面在我脑中轰然炸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被猛地抛进了万丈深渊!
他想干什么用广播叫我上去他要在所有人面前……做什么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
阻止他!必须阻止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让开!我嘶哑地吼了一声,声音像破旧的风箱。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撞开旁边愕然的刘胖子,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老赵惊怒的林小满你给我站住!的吼声中,在几十道惊愕目光的聚焦下,我像一枚失控的炮弹,不管不顾地冲出了教室门!
走廊的光线有些昏暗。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指令:冲上去!冲上顶楼!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又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拖拽着。通往天台的楼梯又窄又陡,盘旋向上,像一条通往地狱的蛇。我手脚并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上冲,冰冷的铁扶手硌得掌心生疼。
砰!
终于冲到了顶层!我猛地推开那扇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刺眼的午后阳光瞬间涌了进来,晃得我眼前一花。
天台上空荡荡的,只有呼啸的风声灌满耳朵,带着初夏的燥热,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
周晓光就站在天台的最边缘。
背对着我。双脚踩在狭窄的水泥护栏底座上,身体微微前倾,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在强劲的风中剧烈地翻飞鼓荡,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将他整个人卷下深渊。他脚下,是蚂蚁般渺小的操场、远处火柴盒般的楼房,还有一条条细线般的街道。十七层楼的高度,视野开阔得令人眩晕。
周晓光!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出口就被狂风撕扯得破碎不堪,下来!快下来!别做傻事!有话我们下来说!
他像是没听见,身体依旧保持着那个危险的姿势,一动不动。
你听见没有!下来!我跌跌撞撞地向前冲了几步,心脏在喉咙口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胡说八道!我道歉!你下来!求你了!
他终于动了。
极其缓慢地,他转过了身。
阳光太过刺眼,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逆光的轮廓。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得凌乱不堪。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僵硬感,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
然后,我看到了他手里捏着的东西。
不是遗书,也不是别的什么。是一张小小的、方形的拍立得照片。白色的相纸边框在他指间显得格外醒目。
他缓缓地抬起手,将那张照片举了起来,正对着我。距离太远,我看不清照片上的内容。
林小满,他的声音被风送过来,沙哑、疲惫,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比广播里更清晰,也更令人毛骨悚然,你说对了。
风卷起他破碎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我心上。
昨天……你说的关于死亡的事……他顿了顿,举着照片的手似乎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时间,地点,都没错。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但是,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逆光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凄厉和……绝望的嘲弄,死者信息……有误!
看清楚!
他用尽全身力气,近乎咆哮地将手中那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狠狠地朝我的方向掷了过来!
照片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白色羽毛,打着旋儿,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弧线。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我的视线死死追随着那片飘落的白色。肾上腺素在血管里疯狂奔涌,心跳声震耳欲聋,盖过了呼啸的风声。它飘着,翻转着,最终,啪地一声,轻飘飘地落在了距离我脚尖不到一米的水泥地上。
空气瞬间凝固。
我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猛地钉在了那张照片上。
瞳孔骤然收缩!
照片的取景很局促,显然是在仓促间抓拍的。背景是模糊的、带着强烈俯视角度的操场塑胶跑道,扭曲的红色线条延伸向远处。
而画面的中心,聚焦点,清晰得如同刀刻——
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人,以一个极其扭曲、不自然的姿势,仰面躺在暗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深色的液体如同丑陋的藤蔓,在头颅周围无声地蔓延开。
那散乱的黑发……那熟悉的、带着点婴儿肥的侧脸轮廓……那微微张开的、失去血色的嘴唇……
是我!
照片上那张毫无生气、凝固着死亡瞬间的脸,赫然是我自己!
嗡——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风声、自己粗重的喘息、远处模糊的喧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那张照片在视网膜上无限放大,灼烧着每一根神经。
视线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一格一格地向下移动,最终死死定格在照片的右下角。
那里,是坠亡者的一只脚。穿着白色的回力帆布鞋,鞋带散开。
而鞋底……
鞋底朝上,被拍摄得异常清晰。
没有早日暴富。
只有一幅用蓝色记号笔潦草描绘的、线条歪歪扭扭却触目惊心的涂鸦:
一辆轮廓夸张的救护车!车顶上,一个扭曲的蓝色十字灯,仿佛还在无声地旋转、闪烁,发出只有死亡才能听见的悲鸣!
那涂鸦……那辆救护车……和我上辈子在晚报照片里看到的,周晓光鞋底的那幅……一模一样!
呃……
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不成调的抽气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
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炸开,沿着脊椎一路疯狂爬升,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流动。
我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木偶般,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目光,投向自己此刻正踩在天台粗糙水泥地上的脚。
左脚。
刷得干干净净的白色回力帆布鞋。
阳光惨白,落在鞋面上,刺得人眼睛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