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爆炸那天,我跌进一个调香师的怀里。
他衬衫上的佛手柑气息,成了我唯一能闻到的味道。
直到某天,他红着眼眶把试管摔碎:你根本闻不到我的喜欢。
暴雨夜,我浑身湿透敲开他的门。
现在闻到了吗我举起被玻璃划破的手腕,
血珠滚落处,岩兰草的苦涩弥漫了整条走廊。
实验室里,死寂被一声沉闷的爆裂打破。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凝固的冰湖,震得所有精密仪器都发出不安的嗡鸣。紧接着,一股浓烈的、带着烧焦塑料和化学药剂特有腥气的白烟,猛地从一个角落腾起,迅速吞噬了那片区域的精密仪器和堆叠如山的实验记录本。
咳…咳咳!我狼狈地从那团呛人的烟雾里挣扎出来,眼睛被刺激得泪水直流,喉咙火辣辣的疼。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散落的线缆还是仪器支架,一个趔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完了。我绝望地闭上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后脑勺即将与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亲密接触的恐惧。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后背撞上的不是冷硬的地板,而是一个温热、带着惊人弹性的支撑。一只手有力地托住了我的后腰,另一只手臂横亘在我身前,形成了一个稳固的缓冲带。巨大的惯性让我结结实实地撞进对方怀里,鼻尖狠狠砸在他胸前。一阵天旋地转。
混乱中,一股奇异的气息霸道地钻入我的鼻腔,瞬间盖过了所有刺鼻的硝烟和焦糊味。
清冽,甘爽,带着一点阳光晒透橘皮后微微泛出的辛辣暖意。像初秋午后被阳光烘烤的果园,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佛手柑。
这个念头闪电般划过我混乱的意识。是顶级佛手柑精油才会有的那种纯粹饱满的气息。
我惊魂未定地抬起头。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一件质感极好的浅灰色亚麻衬衫,被我的撞击弄得有些皱褶。视线再往上,线条利落的下颌,微抿的、颜色偏淡却形状完美的唇。再往上,是一双眼睛。
那双眼眸里没有丝毫惊惶,只有一种近乎沉静的专注,正垂眸看着我,像在审视一件突然闯入他世界的、需要评估的器物。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实验室顶灯的光线落在他微卷的深棕色发梢上,晕开一小圈柔和的光晕。他看起来不像属于这个充斥着试管和离心机的冰冷空间,更像从某个文艺片镜头里走出来的模特,带着一股被精心打理过的、漫不经心的艺术感。
站稳。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点清冷的质感,像冰镇过的玻璃杯壁,却奇异地压下了我狂跳的心脏。
谢…谢谢。我慌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视线瞥见他衬衫前襟被我撞出的明显褶皱,还有可能蹭上的不明污迹,尴尬得恨不得原地消失。
他微微颔首,没再看我,目光转向那片还在缓缓弥散烟雾的区域,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实验室的应急灯已经亮起,惨白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却疏离的侧影。
怎么回事一个穿着白大褂、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拨开围观的人群冲了进来,脸色铁青,正是我的导师赵教授。他目光扫过狼藉的角落,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赵老师,是…是3号反应釜的温控探头突然失效,压力瞬间…我试图解释,声音因为后怕和紧张而发紧。
安全规程呢林砚!赵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设备维护记录提前核查过没有冗余安全机制启动了吗
我张了张嘴,哑口无言。是我的疏忽。最近为了赶那篇该死的论文,昏了头,对那个探头老化报警的信号掉以轻心,只做了临时处理。
赵老,那个清冷的声音适时地插了进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事故调查需要时间。当务之急是清理现场,评估损失和潜在危险源。他不知何时已戴上了一副薄薄的乳胶手套,动作熟练地开始检查附近仪器的情况,避开还在冒烟的区域。
赵教授紧绷的脸稍微缓和了一丝,他看了一眼说话的人,眼神里透出几分无奈:行,先听你的。苏予,你带几个人,按安全预案处理现场。林砚!他严厉的目光再次钉在我身上,你!停下手头所有实验!写一份详尽的报告,明天一早放我桌上!现在,立刻去隔壁清洗室把自己弄干净!
我如蒙大赦,又羞愧难当,低着头飞快地逃离了那片狼藉和众多复杂的目光。冲进隔壁空无一人的清洗室,拧开冰冷的水龙头,把水流开到最大,一遍遍冲洗着脸和手臂,试图洗掉那股焦糊味,也洗掉刚才的狼狈。
但无论怎么冲,鼻腔深处,那缕清冽甘甜的佛手柑气息,却像烙印一样顽固地留存着,挥之不去。它隔绝了所有其他的气味,霸道地占据了我的嗅觉世界。
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湿漉漉、脸色苍白的自己。镜中人的眼神里,除了后怕和懊悔,还多了一丝茫然,一丝被那缕意外香气搅动的、陌生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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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事故的余波像实验室里那团驱之不散的烟雾,沉沉地压在我身上。停掉实验、写检查报告、接受系里安全小组的轮番质询……日子变得灰头土脸。唯一一丝亮色,或者说,唯一一种能穿透这片灰色的东西,竟然是那个意外闯入的、带着佛手柑气息的人。
他叫苏予。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张过分好看、气质独特的脸,在事故发生后的几天里,迅速成了系里八卦的核心话题。我这才从师兄师姐们七嘴八舌的闲聊中拼凑出他的轮廓:隔壁艺术设计学院特聘的年轻讲师,主攻方向是气味美学与艺术疗愈,通俗点说,是个调香师。据说他在欧洲拿过很有分量的大奖,回国后拒绝了顶级香企的高薪橄榄枝,选择来我们这所综合大学的艺术系任教,还在校外自己弄了个小有名气的工作室,名字很特别,叫嗅觉方舟。
听说他调一支定制香水的价格,够我们买十台新款的质谱仪!一个仪器分析方向的师姐压低声音,眼神里充满了对另一种科研经费的敬畏。
重点是长得帅啊!气质绝了!另一个做有机合成的师妹捧着脸,就是感觉…有点高冷,不太好接近的样子。
可不是嘛,师兄推了推眼镜,带着点理工科特有的理性分析,艺术学院的,跟我们这种整天泡在瓶瓶罐罐里的,思维方式就不是一个维度。你看他那天在实验室的样子,多淡定,跟看风景似的。
我默默听着,没插话。那缕佛手柑的气息似乎又萦绕在鼻端。高冷或许吧。但那天他托住我腰的手臂,那份沉稳的力量感,以及后来在赵教授面前不动声色的解围,似乎又和单纯的高冷不太一样。
再次偶遇苏予,是在学校后门那条被学生们戏称为堕落街的小巷深处。那天傍晚,被报告折磨得头昏脑胀的我,急需一碗重油重辣的牛肉面来续命。刚在油腻腻的小方桌边坐下,就看见斜对面那间新开不久、门脸设计得极其简约低调的店铺——玻璃门上方悬着几个细长的金属字母:OLFACTORY
ARK(嗅觉方舟)。
鬼使神差地,我的目光黏在了那扇门上。
门开了。苏予走了出来。他没穿实验室那天略显正式的衬衫,而是换了一件柔软的浅米色羊绒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玻璃喷瓶,正对着门口那几盆蔫头耷脑的绿植轻轻喷洒着什么。夕阳的金辉落在他微卷的发顶和专注的侧脸上,整个人像被镀上了一层柔光滤镜,与周遭油腻喧闹的小吃街格格不入。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过于直白的注视,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弥漫着食物油烟和吆喝声的空气,精准地落在我脸上。
四目相对。
我心脏猛地一跳,像是做坏事被抓了现行,下意识地想低头避开,却发现自己僵硬地动弹不得。他似乎也愣了一下,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讶异。他没有立刻移开视线,也没有微笑,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我,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什么。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周围的嘈杂仿佛都退潮了,只剩下那缕若有似无的、熟悉的佛手柑气息,穿透牛肉面的浓香,再次固执地钻进我的鼻腔。
他终于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算是一个极其疏离的招呼。然后,他收回目光,继续专注地给那几盆绿植喷洒着带着清新水汽的液体,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我低下头,机械地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糊成一团的面条,脸颊莫名地又开始发烫。空气里食物的香味似乎被彻底屏蔽了,只有那缕清冽的柑橘气息,如同一个无形的坐标,清晰地标注着他的存在。
那晚之后,我的世界仿佛被设置了一个关于苏予的特别雷达。在图书馆浩如烟海的资料堆里抬起头,会一眼看见他坐在靠窗的角落,面前摊着厚厚的精装画册,修长的手指正轻轻翻过一页。他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划过纸页边缘,那专注的姿态,像在抚摸某种珍贵的秘密。午后的阳光穿过巨大的玻璃窗,在他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也让他微卷的发梢染上浅浅的金色。他周围仿佛自成一个安静的气场,隔绝了翻书声和细碎的交谈。
去食堂打饭,隔着攒动的人头,也能捕捉到他那件辨识度极高的浅色系外套。他通常独自坐在角落,面前的食物简单干净,吃饭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优雅。周遭的喧闹和油腻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了。
甚至是在人流涌动的校道上,他颀长挺拔的身影也总是能轻易地从背景中跳脱出来。他总是微微仰着头,目光并不聚焦于某个具体的人或物,更像是在感受流动的空气本身。步伐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对周围环境既融入又疏离的奇异协调感。
每一次不经意的捕捉,都伴随着那缕佛手柑的气息。它像一条无形的丝线,在每一次擦肩而过时轻轻拂过我的嗅觉神经。它变得如此恒定,如此不容置疑地存在,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鼻子是否出了故障——除了这缕气息,其他的味道似乎都变得模糊、遥远,甚至失真。食堂饭菜的香气不再分明,路边玉兰花的甜腻也若有似无,连实验室里那些标志性的化学试剂气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这种感官上的异常让我隐隐不安。我尝试过在图书馆他坐过的位置停留,试图捕捉他留下的痕迹,却只有书籍纸张的陈旧气味。我也曾特意绕路经过嗅觉方舟紧闭的玻璃门,门内幽暗宁静,只有展示架上那些造型各异的瓶瓶罐罐反射着微弱的光,一丝气味也透不出来。
佛手柑的气息,只属于他本人出现的那一刻。
更让我困惑的是,每次感知到那缕气息,心脏总会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几下,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种陌生的生理反应让我烦躁。我是一个习惯了用数据和逻辑解释一切的人,这种无法量化、无法归因的悸动,让我感到失控。
直到那个闷热的、蝉鸣聒噪的午后。我抱着刚从图书馆借出来的一大摞文献,艰难地穿过艺术设计学院大楼那条爬满藤蔓、光影斑驳的长廊。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粘腻的感觉让人心烦意乱。
就在拐角处,那缕熟悉的佛手柑气息毫无预兆地浓烈起来,清晰得如同实质。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苏予正从一间挂着气味工坊牌子的教室里走出来。他身边跟着一个穿着扎染长裙、长发披肩的女生,应该是他的学生。女生似乎情绪有些激动,脸颊绯红,正语速很快地说着什么,双手还不停地比划着。
……苏老师,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用广藿香它那种泥土感,那种…那种苦苦的药味,放在‘初恋’这个主题里,太奇怪了!完全破坏了整体的甜蜜感!我觉得用鸢尾根或者紫罗兰酮替代会好很多……女生皱着眉,语气带着强烈的不解和一点点委屈。
苏予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他没有立刻反驳,等女生说完,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蝉鸣。
小雅,气味是有记忆和情感的。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长廊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栀子花上,‘初恋’不仅仅只有糖果的甜腻和玫瑰的芬芳。它伴随着悸动、不安、甚至笨拙和苦涩。广藿香那种深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药感,恰恰能承载这种复杂和真实。他顿了顿,转回目光看着那个叫小雅的女生,你追求的‘甜蜜感’,如果缺少了这层苦味的基底,就像只有糖霜的蛋糕,轻浮,易碎,也留不下任何值得回味的印迹。
他说话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站在几步之外、抱着一摞书显得有点呆滞的我。那眼神平静无波,只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又回到了小雅身上。
小雅似乎被他的话触动了,脸上的不满消退了一些,陷入思考。
而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都在隐隐作痛。不是因为他的目光,而是因为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猝不及防地剖开了我这些天混沌的思绪。
悸动、不安、笨拙、苦涩……还有那缕挥之不去的佛手柑气息下,越来越清晰的、无法忽视的、想要靠近又踟蹰不前的渴望……
难道……
一个荒谬又令人心惊的念头,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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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纸张的陈旧气息。我坐在图书馆那个固定的角落,面前摊开的文献资料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钢笔,笔尖在空白的笔记本上洇开一小团墨迹,如同我此刻混乱的心绪。
苏予坐在斜对面靠窗的位置,沐浴在午后逐渐西斜的光线里。他微微低着头,脖颈的线条拉出优雅的弧度,手指间捏着一支细长的玻璃蘸水笔,正专注地在素描本上勾勒着什么。光线将他微卷的睫毛投射在下眼睑,形成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静专注的气息,比任何语言都更具侵略性地攫取着我的注意力。
那缕佛手柑的气息,如同一个无形的锚点,稳稳地固定在我与他之间这段不算近的距离上,清晰,恒定。
自从那天在艺术设计学院的长廊里,被苏予那番关于苦涩基底的话语无意间点醒,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惶恐和焦灼的情绪就在我心底疯长。每一次感知到这缕只属于他的气息,每一次捕捉到他安静的身影,心脏那不合时宜的狂跳都像一种无声的控诉,指向那个被我强行压抑的猜测。
我的嗅觉,似乎真的出了问题。或者说,它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强行绑定在了苏予身上。
这太荒谬了!这违背了所有的生物学常识和物理定律!气味分子是客观存在的,是随机扩散的!怎么可能只对一个人、一种特定的气息产生如此稳定、如此排他的反应
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我猛地合上眼前那本厚厚的《高等有机合成》,硬壳封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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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予似乎被这声音惊动,握着蘸水笔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了头。他的目光穿过几排书架和零散的桌椅,再次落在我脸上。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的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狼狈地低下头,假装在包里翻找东西,心脏却像脱缰的野马,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是这种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异常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需要一个解释,一个科学的、理性的、能把这荒谬现象装进逻辑框架里的解释。否则,我会被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异常的气息逼疯。
借口是现成的。赵教授在安全小组质询结束后,曾提过一句:林砚,这次事故你有责任,后续的损失评估和安全整改方案,你也要参与进来。特别是涉及化学试剂气味监控和环境安全评估那块,正好,苏老师那边对气味敏感度有专门研究,你们可以交流一下。
当时我只当是场面话,现在却成了救命稻草。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狂澜,我站起身,尽量让脚步显得平稳,抱着那本厚厚的《高等有机合成》,像个真正去请教问题的学生,走向那个被阳光笼罩的角落。
距离在缩短。每靠近一步,那缕佛手柑的气息就清晰一分,像无形的潮水,温柔而坚定地将我包裹。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
苏老师。我在他桌旁站定,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努力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打扰您一下。我是化学系的林砚。关于上次实验室事故后的环境安全气味评估,赵教授说…有些专业问题可能需要向您请教。
苏予放下了手中的蘸水笔。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般的穿透力。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这无声的注视让我几乎想落荒而逃。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怀里的硬皮书,指节微微泛白。
几秒钟的沉默,长得令人窒息。他忽然轻轻弯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极淡,几乎算不上一个笑容,却瞬间柔和了他过于清冷的轮廓。
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空椅子,声音依旧不高,带着那种特有的清冷质感。
我如蒙大赦,赶紧坐下,把那本厚重的书放在桌上,仿佛它是我的盾牌。
林砚。他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事故报告我看过了。温控探头老化,压力累积导致安全阀未能及时启动。典型的系统性风险叠加。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指责,也没有安慰,却精准地点出了事故的核心。
是…是我的疏忽。我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的边缘,没有及时更换探头,也低估了连锁反应的风险。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转向窗外摇曳的树影,事故后的气味评估,常规做法是监测特定有害挥发物的浓度。苯系物,醛类,硫化物……这些,你们实验室的设备应该都能做。
是的,苏老师。我连忙接口,这些基础监测我们在做。但赵教授提到,有些残留的、低浓度的混合气味,或者一些难以定性的异味,可能对长期环境安全和人员心理有潜在影响。他说您对这方面…有更深入的研究。我小心地抛出准备好的问题,您觉得,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或者需要特殊手段监测的气味指标吗
苏予的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落在我脸上。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一下,变得更加深邃。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林砚,你最近…嗅觉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来了!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果然注意到了!那几次尴尬的对视,我那些不自然的反应……他那么敏锐的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脸颊烫得吓人。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承认自己只能闻到他身上的佛手柑味这听起来像个蹩脚的搭讪借口,或者更糟,像一个精神失常者的呓语!
我……我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感觉每个字都重逾千斤,我……还好。就是……实验室爆炸后,可能有点影响,有些味道……感觉有点模糊了。我含糊其辞,眼神飘忽,不敢与他对视。
模糊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他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我拙劣的掩饰,看到我心底那片兵荒马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图书馆的安静此刻变成了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我压垮。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刷耳膜的嗡嗡声。那缕佛手柑的气息,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反而更加清晰、更加不容回避地宣告着它的存在,像是在嘲笑我的怯懦和口是心非。
就在我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拷问,准备找个借口逃离时,苏予忽然收回了目光。他垂下眼睫,看着自己干净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很轻的嗒的一声。
气味是非常主观的感知。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自语,它连接着记忆,也映射着内心最深处的波动。有时候,我们闻不到某些气味,并非它们不存在,而是……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再次精准地锁住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我们的心,拒绝去感知它。或者说,拒绝去承认它所代表的真实。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骤然停跳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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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觉方舟的工作室,像一座漂浮在现实世界之外的孤岛。推开那扇厚重的、隔音效果极好的橡木门,喧嚣的市声瞬间被屏蔽在外。光线经过精心设计,柔和而不昏暗,均匀地洒满整个空间。墙壁是纯净的白色,地面铺着温润的浅灰色水磨石。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几件线条简洁流畅的金属展架,上面错落有致地陈列着数百只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玻璃瓶。瓶身或澄澈透明,或泛着琥珀、祖母绿、深蓝的幽光,里面盛装着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芬芳精华。
空气里并非想象中浓烈馥郁的香水店气息,而是一种极其复杂、不断流动变幻的背景音。初闻是清冽的松针和湿漉漉的苔藓,很快又被一缕温暖的烘焙咖啡豆香气覆盖,转瞬间,一丝微甜的香草或辛辣的粉红胡椒又悄然浮现,却又在你想抓住它时倏忽隐去。无数种气味分子在这里和谐共生,形成一种独特的、生机勃勃的场域。
苏予坐在一张宽大的白色工作台后面。台面纤尘不染,只摆放着几件造型精密的银色电子秤、一排擦拭得锃亮的玻璃滴管、烧杯、量筒,以及一个插着数十支细长闻香纸的陶瓷架。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浅灰色亚麻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此刻,他正微微蹙着眉,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左手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支极细的玻璃滴管,右手稳稳地扶着一个50ml的深棕色玻璃香水瓶。一滴无色透明的液体,正从滴管尖端凝聚、坠落,精准地落入瓶中,几乎没有溅起一丝涟漪。
整个空间安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低微的送风声,以及液体滴落时那几乎可以忽略的、极其轻微的嗒声。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里,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我站在门口,呼吸不由得放轻了。那缕熟悉的佛手柑气息,在这里被无数种复杂的气味分子稀释、包裹,反而不再那么霸道地独占我的感官,变得若有似无,如同乐章中一个稳定而优雅的低音部。这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苏老师我试探着轻声开口。
他握着滴管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并没有立刻抬头。直到将滴管稳稳地放回支架,又仔细地给香水瓶旋上盖子,贴上标签,记录下什么,才缓缓转过身。
来了。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依旧是那种平静的审视,带着一种了然,坐。他指了指工作台对面一张同样简洁的白色高脚椅。
我依言坐下,双手有些局促地放在膝盖上。工作台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空气里那些变幻莫测的气味分子似乎变得更加活跃,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清甜的橙花,微涩的茶叶,深沉的橡木苔……它们交织缠绕,却又层次分明。
这里的气味……我忍不住开口,试图打破这有些凝滞的安静,很特别。不像外面卖的那些香水。
这里是‘原料’的图书馆,也是创作的起点。苏予淡淡解释,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拂过一排装着不同颜色液体的玻璃瓶,不是最终呈现给嗅觉的‘故事’。他拿起一支空白的闻香纸,动作优雅地蘸取了旁边一个开放式广口瓶里的一滴无色精油,递给我,试试这个。
我迟疑地接过那支细长的纸条,凑近鼻端。一股极其清冽、带着强烈穿透力的柑橘香气瞬间冲入鼻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刺激的清醒感。是柠檬但比柠檬更尖锐,更富有棱角。
柠檬我猜测道。
黎檬(Combava)。苏予纠正,他的声音在谈论这些气味时,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来自东南亚的一种小型野生柑橘。它的香气更野性,更富有攻击性,像未经雕琢的闪电。
他又递来另一支闻香纸。这一次的气味截然不同:浓郁、甜腻、甚至带着一丝发酵般的醉人气息,像熟透到即将腐烂的热带水果,霸道地占据所有感官。
依兰依兰(Ylang-Ylang)。他看着我微微皱起的鼻子,完全绽放时的气息,如同欲望本身,不加掩饰,充满诱惑。
一支又一支的闻香纸递到我面前。绿意盎然的罗勒(Basil),带着泥土腥气和药感的广藿香(Patchouli),温暖辛辣的丁香花苞(Clove
Bud),甜蜜到发齁的零陵香豆(Tonka
Bean)……每一支都像一个独立的、性格鲜明的音符,在我面前炸开,冲击着我被佛手柑垄断已久的嗅觉世界。
嗅觉训练的第一步,是建立记忆库。苏予的声音平静地在耳边流淌,像引导着迷途的旅人,分辨、记住这些单一原料最本真的气息。这是理解复杂气味的基础。他拿起一支新的闻香纸,这次蘸取的是一种深绿色的粘稠液体。气味刚一散开,一股强烈的、带着泥土根茎气息的苦涩药味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奇特的、类似烟草的烟熏感。
岩兰草(Vetiver)。苏予看着我的反应,它的根,深扎在泥土里。气味也是如此,深沉,干燥,带着大地的苦涩和一种独特的、类似烟熏皮革的男性气质。它像一种沉静的守护,是很多经典男香的灵魂骨架。
苦涩…守护…灵魂骨架……
这几个词像小锤子,轻轻敲打在我心上。我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更清晰地捕捉这缕陌生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气息。苦涩是真实的,但那丝深沉的、类似烟草的暖意,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安心感。
它…很特别。我低声说。
苏予似乎看了我一眼,目光深邃难辨。他没有接话,而是转身从身后的恒温冷藏柜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深蓝色水晶玻璃瓶。瓶身设计简约,没有任何标签。
闭上眼睛。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
我依言闭上眼,视觉被屏蔽,嗅觉变得更加敏锐。空气中那些漂浮的、复杂的背景气息仿佛瞬间退潮,只剩下一种绝对的安静。我听到他旋开瓶盖时极其轻微的咔哒声,接着,一股极其轻盈、空灵的气息,如同薄纱般轻柔地拂过我的嗅觉神经。
初闻是带着露珠的铃兰花瓣,清甜娇嫩;旋即,一丝清冽的水汽感弥漫开来,如同山涧清晨的空气;水汽之后,是若隐若现的、洁净无比的皂感麝香,带来一种被阳光晒透的棉布般的安心;最后,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佛手柑的甘冽气息,如同点睛之笔,悄然浮现,将这团轻盈的云雾稳稳地锚定在感知的中心。
这气息……我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它清澈得像山泉,温柔得像月光,干净得像初雪,而那缕熟悉的佛手柑,则像藏在云层后的星光,虽不耀眼,却赋予整个气味以灵魂和温度。它让人想起初夏的清晨,沾着露水的青草地,想起刚洗晒过的白衬衫在风中飘动,想起所有关于纯净、希望和宁静的意象。
这是什么我忍不住睁开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迫切。
暂时没有名字。苏予的目光落在那个深蓝色的瓶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瓶身,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一个…未完成的作品。
他顿了顿,抬起眼看向我,那目光沉静依旧,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直直地压在我的心上。
林砚,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告诉我,你现在闻到了什么
我猛地怔住。
闭眼前,空气里是无数种原料交织的复杂气味。而现在,当我刻意去感受时,除了掌心闻香纸上残留的岩兰草的苦涩根茎气息,以及鼻尖前那瓶无名香水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纯净温柔……
那缕本该无处不在的、属于苏予本人的佛手柑气息,消失了。
彻彻底底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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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事故的阴影似乎终于被时间冲淡了一些。停掉的实验项目重新启动,虽然进度落后了一大截,但至少回到了熟悉的轨道。检查报告和安全整改方案最终得到了赵教授的勉强认可,他紧绷的脸色也终于有了点松动。
生活仿佛回到了正轨。图书馆、实验室、宿舍,三点一线。公式、数据、反应方程式,重新占据了思维的主轴。那场意外,那个闯入我世界的调香师,还有那些关于嗅觉的诡异体验,似乎都被我强行塞进了记忆的角落,盖上了暂时无解的标签。
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路过艺术设计学院大楼时,脚步会不由自主地放慢。目光会下意识地扫过那条爬满藤蔓的长廊,或者嗅觉方舟那扇低调的橡木门。在食堂拥挤的人潮里,会不自觉地搜寻那抹浅色系的身影。甚至在图书馆,也会习惯性地望向那个靠窗的、曾经属于他的角落——尽管那里现在常常空着。
那缕佛手柑的气息,自那次在嗅觉方舟神秘消失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无论我离他多近,哪怕是在人挤人的校车上肩膀擦着肩膀,我的鼻腔里也只剩下食堂的油烟味、图书馆的旧书味、实验室的消毒水味……那些属于苏予的、清冽甘爽的气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了。
起初是如释重负,仿佛摆脱了一个无法理解的困扰。但很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落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世界重新变得喧嚣而嘈杂,各种气味毫无阻碍地涌入,却失去了唯一的焦点,变得混沌而平庸。
这种空落感,比我被那缕气息绑架时更让人烦躁不安。像是生命里某种重要的感知被强行剥夺了。我试图用更繁重的实验任务来填满自己,在离心机高速旋转的嗡鸣声和反应釜恒定的温度指示中寻求一种机械的平静。然而,在等待色谱分析结果的漫长间隙,或者深夜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堆枯燥的数据时,那个身影,那缕消失的气息,总会毫无预兆地浮现在脑海。
直到那个傍晚。
刚结束一个耗时漫长的柱层析分离,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实验大楼。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给冰冷的建筑群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初秋的风带着微凉,卷起路边的落叶。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准备穿过中心花园抄近路回宿舍。
刚走到花园中心的圆形喷泉旁,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撞入眼帘。
苏予。
他正背对着我的方向,站在一棵高大的悬铃木下。夕阳的余晖穿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面前站着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身姿窈窕的年轻女人。女人微微仰着头,似乎在专注地听他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她手里还捧着一小束包装精致的香槟色玫瑰。
距离不算近,我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看到苏予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夕照下显得格外柔和。他抬手,似乎很自然地拂开了被风吹到女人脸颊上的一缕发丝。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熟稔。
女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扩大,像一朵绽放的花。她轻轻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玫瑰递向苏予。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的脚步钉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耳边嗡嗡作响,喷泉哗哗的水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谈笑声,全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
那束香槟色的玫瑰,在夕阳下散发着柔和的、温暖的光晕,刺得我眼睛生疼。
苏予…和那个女人…他们……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酸涩感猛地从心底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它来得如此猛烈,如此陌生,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匝匝地扎在心上,伴随着一种沉甸甸的、不断下坠的冰冷感。
我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冲向与宿舍相反的方向。夕阳拉长的影子在地上仓惶地晃动,如同我此刻支离破碎的心绪。
原来…是这样。
那缕消失的佛手柑气息,那些在嗅觉方舟里感受到的、指向不明的纯净温柔,那瓶没有名字的香水……所有模糊的、不敢深想的猜测,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幅刺眼的画面赋予了残酷而清晰的答案。
我的嗅觉没有背叛我。
背叛我的,是那个自作多情的、荒谬绝伦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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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实验室里粘稠的甘油,缓慢地流淌。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数据堆和试管丛林里,试图用高浓度的忙碌来麻痹那晚在喷泉旁被刺穿的神经。公式和分子式是冰冷的,没有情感的,它们不会嘲笑我的愚蠢和自作多情。
苏予的身影,连同那缕消失的佛手柑气息,被我刻意地屏蔽在意识之外。路过艺术设计学院的大楼,目不斜视;在食堂瞥见那抹浅色,立刻调转方向;图书馆那个靠窗的角落,成了绝对的禁区。那个名字,连同嗅觉方舟,成了我思维里需要避开的雷区。
然而,有些东西越是压抑,越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反扑。
那是一个沉闷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的午后。窗外天色灰黄,酝酿着一场暴雨。实验室里,我正在处理一批极其不稳定的中间产物。这种代号为LY-7的化合物对温度和空气湿度异常敏感,必须在惰性气体保护和严格控温下操作。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实验服的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我全神贯注地盯着反应釜的温度显示器,小心翼翼地调节着冷却水的流速,生怕一点微小的波动导致前功尽弃。
突然,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股微弱但极其熟悉的气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实验室里恒定的消毒水和化学试剂气味构成的气味背景。
清冽、甘爽,带着阳光晒透橘皮的微辛暖意。
佛手柑!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手上的动作骤然一僵。紧接着,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我刚刚,似乎…关错了阀门!
林砚!小心!旁边传来师兄的一声惊呼。
晚了。
一股刺鼻的、带着强烈氨水味的白烟猛地从反应釜的泄压口喷薄而出!嗤嗤作响!
关总阀!师兄大喊着冲过来。
我手忙脚乱地去拧那个关键的红色旋钮,脑子里却一片混乱,只有那缕猝不及防闯入的佛手柑气息,像一个魔咒,攫取了我所有的反应能力。指尖因为慌乱而打滑,动作慢了半拍。
浓烈的白烟迅速弥漫开来,刺鼻的气味呛得人眼泪直流。警报器凄厉地尖叫起来。整个实验室乱成一团。
混乱中,我依稀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是苏予。他似乎是来找赵教授的,此刻正皱着眉看着这片狼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眼神……我读不懂。是惊讶是淡漠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烟雾和混乱遮蔽了视线。等我终于拧死总阀,在师兄的帮助下控制住局面,狼狈不堪地呛咳着冲到通风橱下大口喘气时,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那缕佛手柑的气息,若有似无地飘散在刺鼻的氨水味中,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又是因为他!又是因为那该死的、阴魂不散的气息!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后怕、羞愧和无处发泄的怨愤猛地冲上头顶。我一把扯下被溅上药液的实验手套,狠狠摔在操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旁边的师兄吓了一跳,愕然地看着我。
林砚你没事吧
我没有回答,胸脯剧烈起伏着,眼睛因为烟雾和难以言喻的情绪而发红。失控的感觉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我受够了!受够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影响,受够了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一缕气息操控情绪!
我需要一个了断。现在!
我猛地转身,冲出实验室,无视身后师兄错愕的呼喊。目标明确——艺术设计学院大楼,嗅觉方舟。
走廊的光线有些昏暗。我几乎是跑着冲到了那扇熟悉的橡木门前,残留的氨水味还萦绕在鼻腔,混合着心头那股灼烧般的怒意。没有敲门,我直接拧动了门把手。
门没锁。
嗅觉方舟里依旧安静,光线柔和。复杂的背景气息扑面而来。苏予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他宽大的白色工作台前,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水晶玻璃瓶——正是那天让我闻到纯净温柔气息的那一瓶。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正专注地嗅闻着闻香纸,肩背的线条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紧绷。
苏予!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而带着喘息,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他闻声转过身。看到是我,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迅速沉淀下去,变得像深潭般幽暗。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爆发。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他手中那个深蓝色的瓶子上。那个瓶子,那里面装着的、曾让我感到心悸的纯净温柔气息,此刻都成了最辛辣的讽刺。联想到喷泉旁那个捧着玫瑰的女人,联想到刚才实验室里因他气息干扰而引发的混乱……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有意思吗我往前逼近一步,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把我当成你那些香水实验的小白鼠用那些…那些莫名其妙的气味来干扰我我指着那个深蓝色的瓶子,指尖因为愤怒而发抖,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牵着鼻子走,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苏予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握着瓶子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深蓝色的玻璃在他掌心折射出冰冷的光。他依旧沉默着,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翻涌起剧烈的波澜——是惊愕,是被误解的痛楚,还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失望。
这沉默和受伤的眼神,像一桶油,泼在了我心头的怒火上。
说话啊!我几乎是吼了出来,积压的委屈、迷茫和此刻的愤怒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用你那些高深的气味理论来解释啊!解释为什么只有你的气味像幽灵一样缠着我!为什么它又莫名其妙地消失!现在!为什么它又他妈的出现!把我实验室搞得一团糟!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工作室里回荡,带着失控的嘶哑。
苏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只剩下冰冷的碎片和一片荒芜的痛意。
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
然后,他猛地抬起手。
没有解释,没有反驳。
那只握着深蓝色水晶瓶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摔在了坚硬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砰——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炸开!晶莹剔透的蓝色玻璃瞬间粉身碎骨,化作一地尖锐的残骸,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凄厉的光。
一股极其浓郁、复杂到令人窒息的气息,如同被囚禁千年的洪水猛兽,瞬间从那片狼藉中奔涌而出,疯狂地席卷了整个空间!
前调是清冽到极致的佛手柑和铃兰,纯净得不染尘埃,像初春的第一缕风。但紧接着,一股汹涌的、深不见底的苦涩浪潮轰然拍打上来——那是岩兰草根茎最本真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苦,是广藿香深沉的药感,是橡木苔潮湿阴郁的气息!它们纠缠着、撕扯着,形成一股庞大而绝望的悲伤旋涡,将那股脆弱的纯净瞬间吞没!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尖锐的、如同玻璃碎片划破空气般的冷冽感!
这气息浓烈、霸道、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像一场无声的、歇斯底里的海啸,狠狠地撞击着我的嗅觉神经,甚至让我感到一阵生理性的眩晕和窒息!
苏予站在那片破碎的蓝色水晶和肆意弥漫的、代表着他所有心血和…某种情感的浓烈气息中央。他微微喘着气,眼眶是骇人的赤红,里面翻涌着剧烈痛苦和被彻底碾碎的绝望。他死死地看着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和破碎的颤音:
解释
他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比哭还难看,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悲凉。
林砚…你根本…你根本闻不到!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那最后两个重若千钧的字:
我的…喜欢。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别过脸,不再看我。紧握的拳头垂在身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是一种极力压抑却濒临崩溃的姿态。
整个嗅觉方舟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极致纯净与毁灭性苦涩的香气,还在空气中无声地咆哮、弥漫,冰冷地诉说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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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予那句破碎的、带着血泪的控诉——你根本闻不到我的喜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深处。它带来的不是愤怒的反驳,而是一种灭顶的、冰冷的窒息感,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言语和动作。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那满地的蓝色玻璃碎片钉死。
空气里弥漫的,是那瓶被摔碎的香水散发出的、绝望而浓烈的气息。前调的纯净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岩兰草根茎深扎泥土的苦涩、广藿香沉郁的药感、橡木苔潮湿的阴冷……它们交织成一片沉重而悲伤的海洋,冰冷地淹没了我。那其中,甚至能嗅到一丝类似眼泪的咸涩。
这气息……这浓烈到令人心碎的气息……就是他的……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句控诉在反复回响,震耳欲聋。实验室里因他气息干扰而导致的混乱,喷泉旁他和那个女人亲昵的画面……所有支撑我愤怒的证据,在这一刻,在这片无声咆哮的悲伤气息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轰然倒塌。
我闻不到。
我竟然……真的闻不到。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被无数玻璃碎片反复切割。尖锐的痛楚伴随着巨大的荒谬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像个瞎子,在黑暗里横冲直撞,却对身边最耀眼的光视而不见;又像个聋子,对最真挚的呼唤充耳不闻。甚至,我还用最恶意的揣测,亲手打碎了那份小心翼翼捧到我面前的……
悔恨和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想开口,想解释,想抓住什么,喉咙却像是被那苦涩的气息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予别过脸,看着他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看着他微微颤抖的、透出无尽疲惫和绝望的背影。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烈悲伤的气息中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苏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沉重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用沙哑到极点的声音,吐出几个冰冷的字:
出去。
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僵硬地、一步一步地退出了嗅觉方舟。厚重的橡木门在我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彻底隔绝了门内那片浓烈的悲伤,也隔绝了他。
门关上的瞬间,隔绝的不仅仅是空间。那缕曾经如同生命坐标般存在的佛手柑气息,也彻底地、斩钉截铁地消失了。这一次,是真正的消失,带着一种决绝的、被彻底斩断的冰冷感。
世界重新变得喧嚣,食堂的油烟味,宿舍楼的洗衣粉味,图书馆的旧书味……各种气味毫无阻碍地涌入鼻腔,清晰而平凡。然而,那个唯一的、曾赋予我嗅觉世界以特殊意义的气息坐标,却永远地熄灭了。
巨大的空茫感瞬间吞噬了我。像是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失去了所有方向。悔恨像毒液一样在血管里蔓延,冰冷的恐慌攫住了心脏。我做了什么
我失魂落魄地游荡回宿舍,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床铺上。窗外,酝酿了一下午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如同我此刻混乱不堪的心跳。闪电撕裂漆黑的夜幕,惨白的光瞬间照亮狭小的房间,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雷声在低沉的云层中翻滚咆哮,震得窗棂都在微微颤抖。
苏予那双赤红的、盛满破碎痛苦和绝望的眼睛,在每一次闪电亮起的瞬间,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那句你根本闻不到我的喜欢,混合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在脑海里反复炸响。
我闻不到……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一个念头,带着近乎毁灭性的冲动,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混沌的黑暗。
我要去见他!现在!立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毁了所有残存的理智。我甚至来不及换掉身上沾着实验室试剂味道的衣服,抓起丢在椅背上的外套,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冲出了宿舍门,一头扎进了门外那场狂暴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鞭子,瞬间抽打在身上。单薄的衣服眨眼间就被彻底淋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狂风卷着雨点砸在脸上,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额头和脖颈上,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涩又痛。鞋子踩在积水的路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每一步都溅起冰冷的水花。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找到他!找到苏予!告诉他……告诉他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立刻见到他!哪怕只是看他一眼!
雨幕中的校园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在滂沱大雨中投下模糊摇曳的光晕,如同鬼火。风声、雨声、雷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我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嗅觉方舟的方向狂奔。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却无法浇灭心头那股灼烧般的冲动和恐慌。
终于,那栋熟悉的小楼在雨幕中显露出模糊的轮廓。嗅觉方舟那扇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亮。
他还在里面吗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踉跄着冲到门前,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冰冷的橡木门板上!
苏予!开门!我的声音在暴雨的轰鸣中显得嘶哑而微弱,被狂风瞬间撕碎。
砰砰砰!砰砰砰!
指骨砸在坚硬的门板上,传来阵阵钝痛,但我感觉不到。冰冷的雨水顺着湿透的头发、脸颊不断流下,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意识。只有胸腔里那股灼烧般的冲动支撑着我,让我一遍又一遍,徒劳地、绝望地捶打着那扇沉默的门。
开门!苏予!是我!林砚!我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
门内一片死寂,只有门外狂暴的风雨声在无情地嘲笑我的狼狈和徒劳。
就在我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手臂酸软得再也抬不起来的时候——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清晰。
门,缓缓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
柔和的光线从门缝里流泻出来,驱散了一小片门前的黑暗和雨幕。
苏予站在门内。
他显然刚从某种状态中被惊醒。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深灰色羊绒衫,领口有些松垮,露出清晰的锁骨。头发微乱,几缕发丝垂落在苍白的额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沉寂。那双曾盛满破碎痛苦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空洞地望着门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我。
他微微皱着眉,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深重的、仿佛能将人溺毙的疲惫和不解。
你……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只说了一个字,便停住了。似乎连询问的力气都已经耗尽。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额发、脸颊不断滚落,滴在脚下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身体因为寒冷和激烈的情绪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所有的冲动,所有的语言,在看到他这副模样的瞬间,都被冻结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心头那股尖锐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痛楚和悔恨。
我能说什么
对不起太苍白了。
我闻到了可那瓶承载着他心意的香水,已经被我亲手(用言语)打碎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额角滑下,混合着眼眶里无法抑制涌上的滚烫液体。视线一片模糊。
下一秒,我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动作。
我猛地抬起了右手,那只在实验室事故中曾被玻璃划伤、此刻又被冰冷的雨水泡得发白的手腕。没有犹豫,我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手腕狠狠砸向门框上那尚未清理干净的、尖锐凸起的蓝色玻璃残骸!
嗤——
皮肉被割裂的声音在死寂的门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剧痛瞬间传来,但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殷红的血珠,如同断了线的红珊瑚珠,争先恐后地从那道狰狞的伤口中涌出,沿着苍白的手腕滚落,砸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刺目的血花。
一股极其浓烈、极其纯粹、带着泥土根茎最深处的苦涩气息,伴随着新鲜血液的铁锈腥甜,猛地从那狰狞的伤口处爆发开来!
是岩兰草!
是他在嗅觉方舟里让我闻过的那种,深扎泥土、带着药感苦涩和烟熏般男性气息的岩兰草精油的味道!纯粹,原始,毫无修饰!
这苦涩的气息,如同无声的呐喊,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绝望的证明,瞬间弥漫了整条昏暗的走廊,霸道地盖过了门外狂暴的雨腥味,也穿透了门内那死寂的空气。
我抬起被雨水和血水模糊的脸,死死地盯着门内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的脸。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血沫:
现在……
我举起那只不断滴血的手腕,将那片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苦涩气息,决绝地递到他面前,也递向自己同样被这气息冲击着的、剧烈颤抖的嗅觉神经。
闻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