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秤杆挑不起的红盖头
黄梅天的雨,下得人心头都长了毛。青石板缝里钻出黏腻的苔藓,一脚踩上去,噗嗤一声,溅起的污水点子就扑上裤脚。德善堂门楣上妙手回春的匾额被水汽洇得发黑,门缝里钻出的苦药味混着潮湿的霉味,沉甸甸压在老街的每一寸空气里。
林烬蹲在德善堂冰凉的青石阶上,指间夹着的烟忘了点,烟卷被潮气濡湿,软塌塌地弯着。他盯着石缝里一队忙碌的蚂蚁。它们正齐心协力,搬运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颜色已经暗淡的龙凤喜饼碎屑。那碎屑红是红,白是白,龙凤交颈的图案还依稀可辨,只是沾了泥水,显得狼狈。
这饼,是昨儿个他起了个大早,排了俩小时队,才从老街东头最有名的瑞福祥买回来的。新鲜出炉,热腾腾香喷喷。老板用红纸包得方正,笑着贺他:阿烬,好福气!蔓丫头有口福咯!
蔓丫头。陈蔓。
林烬喉咙里哽了一下。他今早捧着这饼去陈蔓租住的公寓楼下等她,电话打了三遍才通。陈蔓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阿烬这么早…饼啊哎呀,我今儿怕是尝不成了,阿哲那辆破车又趴窝了,我得陪他去汽修厂看看,午饭都指不定在哪对付呢…你先放着,回头再说啊!
不等他再开口,电话就挂了忙音。他抬头,看见陈蔓公寓的窗帘唰地一下拉严实了,像合上了一道拒绝的门。
阿烬啊…
门帘子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带出更浓的药味。杜大夫佝偻着背走出来,灰布长衫的袖口沾着一块深褐色的药渍。他花白的眉毛拧着,沟壑纵横的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和一丝…怜悯。目光扫过林烬怀里那个刺眼的红本子——结婚证。封皮上烫金的囍字在昏暗的天光下,依旧扎眼。
你阿奶的片子…结果出来了。杜大夫的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肝上那团影子…扩散了。像野草,撒了疯地长…怕是…怕是熬不过这个夏了。
林烬觉得脚下的青石板在晃。蚂蚁搬着的那点饼屑,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扭曲、放大。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让他勉强站稳。
冲喜…杜大夫的视线又落在那红本子上,迟疑着,带着点老派人特有的、近乎迷信的期盼,这事…真…真办成了
林烬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子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用力地摇头,又沉重地点头,最后颓然地垂下了头。
二十七天了。
整整二十七天,从杜大夫第一次拧着眉,指着阿奶腹部CT片上那片不祥的阴影,说出肝癌晚期这四个字起,他就像被架在了滚烫的油锅上。阿奶枯槁的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腕,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亮光:烬儿!冲喜!给阿奶冲喜!瞎子刘说了,下月初八,是十年难遇的好日子!冲了喜,阿奶就能好!就能看着你娶媳妇,抱重孙!
那眼神,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林烬没法拒绝。
于是,他开始了这二十七天的煎熬。他买了戒指,不大,细细的银圈,上面嵌了一粒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碎钻。他揣着它,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他找陈蔓,一遍又一遍。在咖啡厅,在公园,在她公寓楼下。
蔓蔓,我们…我们去把证领了吧就下月初八,阿奶算的好日子。
他鼓足勇气,掏出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陈蔓总是先是一愣,随即笑起来,那笑容明媚得像六月的太阳,却总带着一丝飘忽。她会伸出手,揉乱他一头硬硬的短发,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哎呀,阿烬,你急什么呀咱们还年轻呢!再说了,阿哲马上要考职称了,压力大得很,我这几天得陪他复习呢,哪有空想这些
下一次,他又提起。陈蔓蹙起秀气的眉,语气软软的,带着央求:阿烬,再等等嘛…阿哲他妈,就是上次你见过的张阿姨,她眼睛的白内障严重了,下周要做手术,我得帮着跑跑医院,照顾一下。老人家不容易,咱们不能这时候添乱,对不对
再下一次…阿烬!阿哲养的那条金毛‘多多’,疫苗该打了!他最近忙项目,我得带多多去宠物医院!领证哎呀,改天再说嘛!等我忙完这阵子,好不好
**阿哲。阿哲。阿哲。**
这个名字从陈蔓红润的嘴唇里吐出来,像一颗裹着蜜糖的毒药,滚过林烬的耳膜,最终卡在他的心口,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尖锐的刺痛。那是陈蔓青梅竹马的邻居,是她的阿哲哥,是她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影子,是他林烬挥之不去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昨夜,又是这样一场没完没了的雨。他像个傻子一样,浑身湿透,蹲在陈蔓公寓楼下的花坛边,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刺目的结婚证。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他固执地看着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看着窗户上映出的两个亲密依偎的身影。
午夜零点的钟声仿佛在很远的地方敲响。单元门开了,陈蔓踩着细高跟凉鞋走出来,杏色的连衣裙下摆被雨水溅湿,贴在小腿上。她低着头匆匆走着,脖颈处,在昏黄的路灯下,林烬清晰地看到她衣领下方,锁骨边缘,有一道新鲜的、暧昧的紫红色淤痕。
林烬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猛地站起身,拦在她面前。
陈蔓吓了一跳,看清是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一种刻意的委屈取代。她长长的睫毛飞快地眨动着,像受惊蝴蝶颤抖的翅膀:阿…阿烬你怎么在这儿淋成这样…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碰那道淤痕,又飞快地放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是客户,晚上应酬,非要灌我酒…阿哲他…他替我挡了几杯,跟人起了冲突,推搡间…我不小心撞到桌角了…他为了护着我,手都擦破了…我总得…总得照顾他一下,是不是
雨点更密更急,砸在脸上生疼。林烬看着她翕动的嘴唇,听着那些滴水不漏的解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最终,他只是默默地从湿透的裤兜里,掏出那个同样湿透的、沉甸甸的蓝布小布袋——里面是他跑遍了城里所有当铺和银楼,才勉强凑齐的诊金,几个银元和一些皱巴巴的钞票。
诊室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阿奶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盖在身上的薄被几乎看不出起伏。她浑浊的眼睛半睁着,望着糊着旧报纸的天花板,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杜大夫叹了口气,接过林烬递过来的布袋,掂了掂,又沉沉地叹了口气。林烬摸遍身上所有口袋,最后从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仅剩的、带着他体温的最后两块银元,塞进杜大夫枯瘦的手里。
杜伯…求您…再想想办法…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杜大夫看着掌心那两块被摩挲得发亮的银元,又看看床上油尽灯枯的老人,最终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转身去配药了。
林烬失魂落魄地走出德善堂,雨水立刻将他再次浇透。巷口,一个佝偻着背的卖花郎挑着担子,正费力地想找个避雨的地方。担子两头的篾筐里,洁白的玉兰花被雨水打得有些蔫,却依然顽强地散发着清冽的幽香。
郎君,买枝玉兰吧新鲜带露水的,香着呢!给屋里老人家闻闻,心里头也敞亮些!
卖花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嘶哑却热切。
那香气…林烬恍惚了一下。像极了陈蔓耳后,他曾经无数次偷偷亲吻过的地方,那若有似无的、让他心醉神迷的芬芳。他下意识地去摸口袋,却只摸到湿透的布和冰冷的皮肤——空空如也。所有的钱,都给了杜大夫,连一个铜板都没剩下。
他窘迫地缩回手,脸上火烧火燎。
卖花郎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湿透的衣衫和绝望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枯枝般的手颤巍巍地从筐里抽出一枝开得最好的玉兰,花瓣上还滚着晶莹的水珠,不由分说地塞进林烬同样冰冷的手里。
拿着!赊着!
卖花郎咧开嘴,露出稀疏的黄牙,笑容却意外的温暖,林家阿婆是好人!当年我逃荒过来,饿得躺在街边,是她给了半块馍,救了我一条命哩!这花,当我孝敬老人家的!
那枝带着露水和体温的玉兰,被林烬小心翼翼地放在阿奶的枕边。清冷的香气在浑浊的药味和死亡气息中顽强地弥漫开来。
奇迹般地,阿奶枯瘦如柴的手指忽然动了动,然后猛地抬起,像鹰爪一样死死抓住了林烬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
她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死死地盯着林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蔓…蔓丫头…肯…肯进门了
林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床头那本老黄历上,一个用红笔重重圈住的日期,像血一样刺眼。下月初八。瞎子刘算定的冲喜吉时,就在今天!
阿奶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那里面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疯狂的火焰,仿佛只要他一点头,这火焰就能驱散死亡的阴霾。
就来!阿奶,蔓蔓她…她马上就来!
林烬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几乎是扑到窗边那张掉漆的八仙桌上,抓起那个老旧的座机电话,颤抖着手指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嘟…
每一声等待音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电话通了!
蔓蔓!
林烬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充满了狂喜,是我!我在民政局门口!今天!就今天!我们…
阿烬——!
电话那头,陈蔓的声音猛地拔高,尖锐地打断了他,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的惊恐和喘息,出事了!阿哲…阿哲他突然胃出血!正在市一院抢救!人已经推进手术室了!他爸妈在外地赶不回来…医生…医生要我签字!我是他家属啊!
林烬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窗外的雨声、阿奶粗重的喘息声、电话里陈蔓带着哭腔的喊声…所有声音都搅在一起,变成尖锐的噪音。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女声:…家属,请速到缴费窗口补缴手术押金三万元…
哐当!
一声巨响。林烬猛地回头。
只见床头柜上那杯温水被打翻在地,摔得粉碎。阿奶那只刚刚还死死抓着他的手,此刻无力地垂落在床边,像一截枯死的树枝。她瞪大的眼睛里,那最后一点疯狂燃烧的火焰,在听到电话里只言片语的瞬间,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她的头歪向一边,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凝固的、僵硬的弧度,不知是期待还是嘲讽。
窗外,铜钱大的雨点,更加疯狂地砸在德善堂陈旧的窗棂上,噼啪作响,如同送葬的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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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喜鹊登了别人的枝
**第二章
喜鹊登了别人的枝**(5176字)
雨,下了一夜,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天光透过厚重的云层和雨水,吝啬地洒下一点惨淡的灰白。林烬蜷缩在德善堂那张硬板陪护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散发着霉味的薄毯。他一夜没合眼,眼睛干涩得发痛,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嗡嗡作响。
阿奶微弱但还算平稳的呼吸声在寂静的诊室里格外清晰。杜大夫半夜起来看过一次,给她扎了几针,说是暂时稳住了,但人…也就吊着最后一口气了。
林烬摸出那部屏幕已经裂了缝的旧手机,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屏幕解锁,他习惯性地、几乎是自虐般地,点开了那个绿色的社交软件图标。
置顶的联系人,备注是蔓蔓。她的头像是一个卡通的情侣头像,另一半是…阿哲的。
林烬的手指悬在那个头像上,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开了她的朋友圈。
最新一条更新,显示在**凌晨三点十七分**。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黑白的、模糊的影像图片。林烬放大图片——那是一张**B超检查单**的局部。影像上,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孕囊轮廓清晰可见。下面一行小字标注着:宫内早孕,约6周+。
配文只有简简单单六个字,却像六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林烬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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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余生,苦乐共担。
发布地址定位:市妇幼保健院VIP病房区。
林烬的呼吸骤然停止。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图片,盯着那行字,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冰渣。
他颤抖着手指,点开了下面的评论。
第一条,那个熟悉的、刺眼的头像和昵称,像一道惊雷劈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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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哲:谢老婆救命之恩[爱心][爱心][爱心]
老婆…救命之恩…
林烬的眼前一阵发黑,手机啪嗒一声掉落在硬板床上。他猛地翻身坐起,胸腔里翻江倒海,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骗子!都是骗子!
什么胃出血什么手术签字全是狗屁!她凌晨三点在市妇幼!她在陪阿哲…不,是陪她的老公看他们刚怀上的孩子!
阿奶…阿奶最后那点念想…瞎子刘算的吉日…他像个傻子一样在民政局门口淋着雨苦等…
呃啊——!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他猛地抓起床上的手机,赤着脚就冲出了诊室,冲进了外面瓢泼的雨幕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却浇不灭他心头那团焚毁一切的怒火和屈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那个他和阿奶住了二十多年的、位于老街深处的破败小院的。雨水顺着瓦檐哗啦啦往下淌,在院子里积起浑浊的水洼。他冲进昏暗的厨房,灶膛里还有一点余温。他像个疯子一样翻找着,终于在一个蒙着灰的瓦罐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个裹着厚厚棉套的**老式保温桶**。
他颤抖着打开保温桶。一股浓郁的、带着药香的鸡汤味道瞬间弥漫开来。汤还是温热的,上面凝结着一层金黄色的油花。这是阿奶昨天早上,精神头难得地好了一点,挣扎着爬起来,亲手煨上的。她一边咳嗽一边说:蔓丫头…最爱喝我熬的当归鸡汤…多放点红枣…补血…等她进了门…我天天给她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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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温桶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
他抱着保温桶,像抱着一个荒唐的希望,再次冲进雨里,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妇幼保健院。
VIP病房区在住院部顶层,环境清幽,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高级香氛混合的味道,与老街德善堂那股子陈腐药味和潮湿霉味天差地别。林烬浑身湿透,头发黏在额头上,裤腿上沾满泥点,抱着那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老旧保温桶,像个误入天堂的乞丐。他按照护士指的方向,找到了那间病房。
房门虚掩着。
里面传出陈蔓的声音,那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温柔,像浸了最甜的蜜糖:
宝宝…乖…别踢妈妈呀…是不是爸爸买糖回来啦
接着是阿哲那熟悉的、带着宠溺的笑声:小祖宗这么闹腾,肯定是随你,一点儿不老实。
林烬站在门外,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他透过门缝看进去。
病房里宽敞明亮,布置得像高级酒店套房。陈蔓穿着舒适的粉色孕妇睡衣,靠在摇起来的病床上,手轻轻抚摸着自己还看不出什么起伏的小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阿哲穿着休闲的家居服,坐在床边,正举着一个奶瓶模样的东西(大概是胎心仪),小心翼翼地凑近陈蔓的肚子,脸上是初为人父的傻笑和满足。
这温馨的一幕,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慢慢切割林烬的神经。
他的目光,像失控的探照灯,扫过铺着柔软地毯的地面。在靠近门边的、一个印着医院logo的黑色大号垃圾袋旁边,他看到了几团被随意丢弃的、沾着污渍的纸巾。而在那些纸巾的边缘,半掩半露的,赫然是两本刺目的、鲜红的结婚证!
垃圾袋口没有扎紧,一本结婚证被丢在外面,封皮上那金色的囍字在灯光下依旧刺眼。林烬甚至能看到钢印下的那两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陈蔓和阿哲穿着白衬衫,头亲昵地挨着头,笑得阳光灿烂,幸福满溢。
而那照片下方的登记日期,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烬的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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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记日期:
2023年X月X日
那个日期…林烬死也不会忘!正是杜大夫拿着那张宣告阿奶肝癌晚期的CT报告单,沉重地递给他,而阿奶抓着他的手,用尽力气喊出冲喜两个字的那一天!
原来,就在他和阿奶陷入绝望深渊的那一天,陈蔓,这个他掏心掏肺爱了五年,以为会携手一生的女人,正和阿哲甜蜜地走进民政局,成为了法律意义上的夫妻!而她,竟然还心安理得地接受着阿奶病中的牵挂,听着他像个傻子一样一遍遍规划着他们虚假的未来!
骗子…陈蔓!你这个骗子!
积压了二十七天的屈辱、愤怒、被愚弄的狂躁,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林烬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撞开房门冲了进去!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病房里的两人。陈蔓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捂住肚子。阿哲猛地站起身,挡在陈蔓前面,脸上是惊愕和随即涌上的怒气:林烬!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
林烬双眼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他举起怀里那个沉甸甸的保温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向病床前的小茶几!
哐当——哗啦!
保温桶盖子崩飞,滚烫的当归鸡汤四溅开来!金黄色的油汤和炖得软烂的鸡肉、红枣,如同愤怒的岩浆,泼洒在那本被丢弃在垃圾袋边的结婚证上!油腻的汤水迅速洇开,糊住了照片上那两张刺眼的笑脸,糊住了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日期!
我阿奶!等今天!等了三十年!她到死都念着你这个‘孙媳妇’!念着你爱喝她熬的鸡汤!
林烬指着陈蔓,声音嘶哑得如同泣血,你他妈就是这么对她的!拿着我们的婚期,去跟你野男人领证!还他妈怀了野种!
阿烬!你冷静点!听我说!
陈蔓脸色煞白,看着被油污浸透的结婚证,又惊又怕,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初…当初假结婚是为了帮阿哲分他老家那套拆迁房!他们家户口本上人头不够!他爸妈求到我…我…我一时心软才答应的!就是走个形式!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手忙脚乱地从病号服领口里扯出一根细细的**红绳**。红绳下面,坠着一枚小小的、款式简单的**银戒指**。戒指在灯光下闪着微光,晃得林烬眼睛生疼——那是他去年情人节,用阿奶传给他妈、他妈又留给他的唯一一件值钱东西——一只分量不轻的老银镯子,熔了之后,亲手打磨出来的!戒指内侧,还歪歪扭扭地刻着他俩名字的缩写:LJCM。
你看!你看啊阿烬!
陈蔓举着那枚戒指,像举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哭得梨花带雨,我心里只有你!我一直戴着它!真领证后没多久…就发现…发现怀孕了…是意外!真的是意外!我害怕…我不敢告诉你…更不敢告诉阿奶…怕刺激到她老人家…本想…本想今晚就去找你,把一切都解释清楚…我们…我们…
够了!
一旁的阿哲突然厉声打断她,脸上再无半点刚才的温情,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一丝不耐烦。他伸手从病床旁的抽屉里,拿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打印好的支票,两根手指夹着,像施舍乞丐一样,轻蔑地甩到林烬脚边。
五十万。
阿哲的声音毫无波澜,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林烬,拿着钱,闭上嘴,滚蛋。今天你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都不准往外说。
他的手指点了点床头柜上那张印着陈蔓名字的B超单,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你总不忍心…让孩子一出生就没爹吧嗯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像是为这场闹剧擂鼓助威。
林烬低头看着脚边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斤的支票。五十万。好大的手笔。买断他五年的感情,买断阿奶临终的期盼,买断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最后一点尊严。
一股难以形容的悲凉和暴怒席卷了他!
我去你妈的孩子没爹!
林烬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弯腰抓起那张被油污和鸡汤浸透的支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揉成一团,朝着阿哲那张虚伪的脸砸了过去!拿着你的臭钱!跟你这对狗男女的野种!一起下地狱去吧!
纸团砸在阿哲的额角,留下一点油渍,又弹落在地。
就在这时,林烬口袋里的手机,像是掐准了时间,疯狂地震动起来,尖锐的铃声刺破了病房里剑拔弩张的死寂。
他喘着粗气,摸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德善堂的座机号码。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颤抖着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护工张姨带着浓重哭腔、语无伦次的嘶喊:
阿烬!阿烬你在哪儿啊!快回来!快回来啊——!阿婆…阿婆她不行了!她…她咽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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秤砣压着未亡人
**第三章
秤砣压着未亡人**(5220字)
德善堂的门楣上,挂起了两盏惨白的**纸灯笼**。灯笼在带着水汽的风里无助地打着转,发出簌簌的声响,像垂死之人的叹息。门板卸了下来,露出黑洞洞的堂屋。里面没有开灯,只有灵案上两根粗大的白蜡烛在幽幽地燃烧着,跳动的火苗将阿奶那张放大的遗照映照得忽明忽暗。照片上的阿奶,还是林烬记忆中身体硬朗时的模样,梳着光溜的发髻,穿着浆洗得发硬的蓝布褂子,嘴角微微抿着,眼神里带着一种旧式妇人特有的、历经风霜后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
灵案前放着一个火盆,里面是尚未燃尽的纸钱灰烬。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灰和劣质线香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最刺眼的,是压在阿奶遗照相框下方的那根东西——一根用褪了色的**老红绸布**仔细包裹着的、长约二尺的**乌木秤杆**。这是瞎子刘前几天特意送来的。老头子摸索着,把秤杆郑重地交到林烬手里,声音嘶哑:新妇的盖头…得用这老秤杆挑开…才算明媒正娶,祖宗认账…老嫂子盼了一辈子…让她…让她安心地走…
明媒正娶祖宗认账
林烬跪在冰冷的、铺着稻草的地上,望着那根裹着红绸的秤杆,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讽刺和悲凉堵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他像个木头人一样,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火舌舔舐着黄纸,卷起黑色的灰烬,盘旋着飘向屋顶的黑暗。
堂屋里除了他,只有杜大夫。老大夫默默地坐在角落一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他那杆用了大半辈子、黄铜秤盘已经磨得发亮的小药秤,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烛火,整个人仿佛又老了十岁。
阿烬…
杜大夫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林烬身边,枯瘦的手伸进自己灰布长衫的内袋,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掏出一个用褪色蓝布包着的小物件。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约莫半寸宽、一寸长的银锁片。锁片很薄,边缘有些磨损,氧化发黑得厉害,但能看出原本的轮廓是长命锁的形状。锁片背面錾着四个模糊的小字:长安永安*。正面本该是吉祥图案的地方,却有一道深深的、极其不自然的锯痕,硬生生将锁片从中间斜着切开,只留下这残破的一半。
阿婆走前…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攥着这个…杜大夫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哀伤,怎么掰都掰不开…掰得手指都青了…后来…后来咽了气,才松的手…
林烬怔怔地接过那块冰冷、残破的银锁片。锁片边缘残留着阿奶指甲抠刮留下的细微划痕。他粗糙的指腹摩挲着那道狰狞的锯痕,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
阿奶从未提起过这块锁片。它就像凭空冒出来的谜团,带着死亡的气息。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蔓发来的微信语音。
林烬的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了几秒,最终还是点了下去。
陈蔓的声音传来,没有了之前的惊慌和哭腔,反而带着一种刻意放软的、甚至有点居高临下的腔调:
阿烬…节哀顺变…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那个…殡仪馆的地址发我一下吧毕竟…毕竟也叫过她五年阿奶…最后一面,总该去送送…
语音停顿了一下,接着传来她刻意压低的声音,像是在避开什么人:
对了…那张支票…你…你后来捡回去了吧我知道你气头上…但那钱…你拿着!权当是…权当是我和阿哲对你,还有阿奶的一点…补偿。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补偿呵…林烬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冷笑,像砂纸摩擦。他猛地攥紧了那块冰冷的银锁片,尖锐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猛地灌进灵堂,带着湿冷的雨腥气,吹得那两盏白灯笼疯狂摇曳,烛火明灭不定。挂在门楣上的一条长长的白麻孝布,竟被这阵邪风卷起,呼啦啦地飘飞起来,像一道白色的招魂幡,打着旋儿,最终挂在了德善堂那破旧的门楣屋檐角上。
风还未停歇,一个身影出现在德善堂敞开的门口,挡住了外面灰白的天光。
那是一个女人。
看不出具体年纪,约莫五十上下,保养得极好。穿着一身剪裁合体、质地精良的墨绿色香云纱旗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羊绒开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鬓边簪着一朵洁白如玉、含苞待放的白玉兰。她脸上略施薄粉,眉眼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雍容和疏离,但此刻,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地钉在林烬手中那块残破的银锁片上!
她的眼神太过骇人,充满了震惊、狂喜、不敢置信,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恨意!
林烬和杜大夫都被这不速之客惊住了。
那女人踩着做工精致的小羊皮高跟鞋,一步一步,踏着堂屋冰冷的地面,径直走到林烬面前。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块锁片,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这锁…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像是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的出现太过突兀,气场也太过强大。角落里的杜大夫像是被雷击中,猛地从竹椅上站起来,失声惊呼:宋…宋夫人!
宋夫人林烬对这个称呼毫无印象。但杜大夫那震惊惶恐的表情,说明这女人来头不小。
宋夫人似乎根本没听到杜大夫的惊呼,她的全部心神都在那块锁片上。她伸出保养得宜、涂着淡粉色蔻丹的手,那手竟也在微微颤抖。她没有去拿锁片,而是飞快地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精致的**丝绒手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同样质地的、巴掌大的深蓝色丝绒首饰盒。
她颤抖着手指打开盒子。
盒子里铺着黑色的天鹅绒衬布。衬布上,静静地躺着一块与林烬手中那块残破银锁片几乎一模一样的锁片!同样的材质,同样的氧化发黑,同样錾着长安永安的字样,甚至连边缘的磨损痕迹都惊人的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宋夫人这块锁片,上面没有那道狰狞的锯痕。它的边缘,恰恰是那道锯痕的另一半!
宋夫人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丝绒盒递到林烬拿着锁片的手旁边。
林烬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屏住呼吸,颤抖着手指,将手中那块带着锯痕的残片,缓缓地、试探性地,靠近丝绒盒里那块完整的锁片。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契合声。
两块锁片,沿着那道深深刻入骨肉的锯痕,**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断裂的纹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完整的、线条古朴流畅的**莲花并蒂纹**!
啊——!
宋夫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悲鸣!她猛地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林烬,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锥心刺骨的怨恨,还有一种滔天的愤怒!
她染着蔻丹的指甲,像铁钳一样猛地掐住了林烬裸露在外的小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掐进他的骨头里!
二十四年前…元宵灯会…
宋夫人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淬着冰,人贩子…用一根裹着芝麻的麻花…骗走了我刚刚会走路的儿子…
她的另一只手猛地抬起,宽大的旗袍袖口滑落,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手腕上,赫然戴着一只通体血红、水头极好、触手生温的血玉镯!那镯子在昏暗的灵堂烛光下,流转着妖异而悲伤的光泽。
这只镯子里…嵌着当年最先进的微型追踪器!
宋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痛楚,我发疯一样追着信号…追到这条老街附近…信号…信号就断了!最后…最后只在垃圾堆旁边…捡到了这半块…被生生锯开的银锁!
她指着林烬手中那半块锁片,指甲几乎要戳到他的眼睛,这是我儿子!我儿子周岁的长命锁!是我亲手给他戴上的!
灵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和宋夫人粗重痛苦的喘息声。
杜大夫的脸色惨白如纸,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血液。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猛地冲上前,一把夺过林烬手中那杆被他摩挲了半辈子的小药秤!
哐当!
药秤的黄铜秤盘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杜大夫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着林烬,又指向阿奶的遗照,语无伦次地对宋夫人嘶喊:
是他!是他!宋夫人!当年…当年就是林婆!是她!是她把阿烬抱回来的!浑身脏兮兮的,裹着一件破棉袄…说是…说是…在…在垃圾站捡的!是没人要的弃婴!
他一边喊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去翻那黄铜秤盘下的暗格——那是他平时存放一些珍贵药材小样和零钱的地方。他的手指哆嗦着,从里面抠出了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已经发黄变脆的旧报纸!
杜大夫颤抖着,将那张旧报纸抖开,展现在宋夫人和林烬面前。
那是一张很多年前的《寻人启事》。纸张泛黄,油墨模糊,但上面的字迹和照片依旧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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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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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麟,男,两岁零三个月,于X年正月十五元宵灯会走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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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失时身穿宝蓝色绸缎棉袄,头戴虎头帽,颈挂银质长命锁(刻有‘长安永安’字样),左手腕戴红绳金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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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供有效线索者,重金酬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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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系人:宋府**
启事旁边,印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里,一个虎头虎脑、穿着宝蓝色绸袄的胖娃娃,正咧着嘴笑。而他的左手腕上,赫然套着一串用红绳系着的、小巧玲珑的金铃铛!
照片上的孩子,眉眼轮廓…竟与跪在地上的林烬,有着惊人的相似!
杜大夫指着照片上孩子的手腕,又猛地指向林烬,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用那双浑浊的老眼,惊恐万分地看向阿奶的遗照。
宋夫人死死地盯着那张寻人启事,又猛地转头看向林烬,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你阿奶…
宋夫人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带着刻骨的恨意和终于找到宣泄口的疯狂,一字一顿,如同宣判:
就是当年拐走我儿子的人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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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偷来的人生与秤
**第四章
偷来的人生与秤**(4660字)
七天。头七。
德善堂门口贴着白色的封条。穿着制服的警察进进出出,神色凝重。老街坊们远远地围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交织着恐惧、好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仿佛一个埋藏多年的秘密终于被揭开,虽然残酷,却也让人松了口气。
林烬穿着那身没来得及换下的、已经发皱的孝服,站在围观人群的最外围,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幽灵。他的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冰冷的银锁片,锁片锋利的边缘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麻木的刺痛。
就在昨天下午,警察在德善堂后院那个废弃多年、连林烬都不知道确切位置的地窖里,挖出了东西。
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三具小小的、蜷缩在破草席里的**婴孩骸骨**。骸骨已经发黑,小小的头骨上,还残留着钝器击打的痕迹。法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都在二三十年前。
一同被挖出来的,还有一捆用褪色的、脏污不堪的**老红绸布**紧紧包裹着的东西。警察小心翼翼地拆开红绸,里面露出来的,是一杆锈迹斑斑、秤砣异常沉重的**老式大秤**!当技术科的警察用专业仪器切开那个沉重的铁秤砣时,一股刺鼻的、银白色的液体流了出来——是**水银**!
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只看了一眼,就沉重地叹了口气:灌铅加汞…这是早年‘拍花子’(人贩子)惯用的手段…专门用来压沉那些被拐来、又生了病或是哭闹得太厉害、怕引来麻烦的孩子的…尸体。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压抑的啜泣。
一个穿着便服、头发花白的老警官走到林烬身边,拍了拍他僵硬如石雕的肩膀。老警官的眼神很复杂,有同情,有审视,也有一丝职业性的冰冷。他翻开手里的卷宗,用指关节在上面叩了叩,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林烬耳中:
林婆,本名林金花,早年…是这条水路上有名的‘拍花子’,心狠手辣。专盯着那些大户人家、看护不严的孩子下手。得手后要么勒索巨额赎金,要么…就像这样,处理掉累赘,只留下值钱的长命锁、金项圈之类。
老警官的目光扫过林烬手中那半块银锁片,你…算是命大的。大概是因为当年你身上戴着这块成色不错的银锁,她觉得能值点钱,或者…看你是男娃,留着或许能卖个好价钱才没像那几个孩子一样…
后面的话,老警官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现实,已经像无数根钢针,扎进了林烬的每一寸神经。他想起阿奶枯瘦的手,想起她熬的当归鸡汤,想起她摩挲着他的头说烬儿要争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
几天后,林烬被一辆黑色的、低调奢华的轿车,接到了位于城西半山别墅区的宋家。
宋家的祠堂,高大、阴森、肃穆。巨大的黑色梁柱支撑着穹顶,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和木头陈年的气味。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像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站在祠堂中央的林烬。
宋夫人(现在应该叫母亲)换了一身素雅的深紫色旗袍,鬓边依旧簪着那朵白玉兰,只是花瓣边缘有些蔫了。她站在林烬身边,脸上没有了那日的歇斯底里,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无法化开的哀伤和一种…奇异的、带着补偿意味的期盼。
一位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神情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宋家的私人律师)走上前,将一本深蓝色烫金封面的册子恭敬地放在林烬面前的红木供案上。
那是宋家的族谱。厚重,古老,象征着无上的荣耀和血脉的传承。
律师翻开族谱最新的一页,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指向一个用金粉新誊写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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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烬**
烬少爷,律师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请您过目。这是夫人为您认祖归宗,重新录入族谱的名字。
林烬(宋烬)的目光落在那两个金灿灿的字上,只觉得无比陌生和讽刺。烬。火焚后的残余。就像他这被偷来、又被真相烧成灰烬的人生。
律师又拿出一份装订精美的文件,摊开在族谱旁边。
这是宋氏集团百分之十五的股权转让书,以及位于本市中心的三处房产、海外信托基金等资产清单。律师将一支镶嵌着蓝宝石的钢笔推到林烬手边,只要您在这里签下名字,这一切,都将属于您。您将是宋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之一。
巨大的财富,唾手可得。足以抹平过去所有的苦难和屈辱,足以让他站在曾经只能仰望的云端。
林烬看着那支在幽暗祠堂里闪着幽光的钢笔,手指动了动,却没有去碰。
就在这时,祠堂厚重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一条缝!一个披头散发、哭喊着的女人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却被门口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死死拦住。
阿烬!宋烬!救我!救救我啊——!
是陈蔓!
她哪里还有半点在市妇幼VIP病房时的光鲜头发散乱,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带着泪痕和淤青,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沾着泥污。她隔着保镖的阻拦,朝着祠堂内的林烬哭喊,声音嘶哑绝望:
阿哲!阿哲那个天杀的!他…他卷了所有的钱跑了!房子是租的!车子是贷款买的!他…他还借了高利贷!现在讨债的天天堵在我家门口砸门泼油漆!阿烬!我知道错了!看在…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看在…看在我曾经叫过阿奶的份上!你帮帮我!救救我!我肚子里…我肚子里还有你的…
够了!宋夫人厉声打断她,声音冰冷如霜。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哭闹的陈蔓,只是对旁边的律师使了个眼色。
律师微微颔首,上前一步,对着被保镖拦住的陈蔓,语气平淡却带着巨大的杀伤力:陈蔓女士,经我们调查核实,您名下并无任何房产。您与张哲先生(阿哲本名)此前居住的所谓‘婚房’,系张哲通过伪造资料租赁的某单位公租房。另外,张哲先生目前因涉嫌诈骗、非法集资以及拖欠巨额赌债(本金加利息总计约一百二十万元),已被警方列入网上追逃名单。至于您声称的怀孕…
律师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冷光,我们调取了市妇幼保健院您当日的全部就诊记录和B超影像存档。很遗憾,您提供给林烬先生的那张所谓‘孕检单’,经技术鉴定,系伪造。您从未在该院建立过孕产妇档案。
陈蔓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像一张被揉皱的白纸,眼神里充满了被彻底拆穿的惊恐和绝望。她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被两个保镖面无表情地架了出去。
祠堂里恢复了死寂。檀香的味道似乎更浓了。
宋夫人转向林烬,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温和。她接过旁边女佣递过来的一个细长的锦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根崭新的、油光水滑的**沉香木秤杆**。木料纹理细腻,隐隐透出金色的星点。秤杆一头,系着崭新的、鲜艳欲滴的**红绸绳**。与之配套的秤砣,是黄铜打造,沉甸甸的,上面錾刻着四个古朴的小字:**长安永安**。
旧秤造孽,新秤量福。宋夫人亲手拿起那根崭新的秤杆,将红绸绳仔细地系在秤杆的提纽上,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她将秤杆递向林烬,眼神里带着鼓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明天…法院就要开庭审理你…林金花当年的案子。那几个从地窖里挖出来的孩子…还有当年被拐卖的其他孩子家属…都需要一个交代。你是最重要的证人。只要你去作证,指认你阿奶…不,指认林金花的那些同伙,把他们送进去…过去的一切,就都了结了。你就能堂堂正正地做宋家的儿子,用这杆新秤,量你的新福气。
沉香木的香气浓郁而昂贵,红绸绳鲜艳得刺眼。宋夫人的话语温柔,却像一把裹着丝绒的刀。
林烬没有去接那杆秤。他的目光越过宋夫人殷切的脸,越过那崭新的沉香木秤杆,落在了供案上方,阿奶那张放大的遗照上。
照片是黑白的。阿奶抿着嘴,眼神平静。但林烬此刻却清晰地看到,在她那略显严肃的嘴角边,似乎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白色的…糕饼碎屑。
那是她咽气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拼命从枕头底下摸出来的——最后半块没舍得吃完的龙凤喜饼。她咬了一口,就带着那点饼屑,带着对孙媳妇进门的最后一点念想,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人死…债消
林烬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接那杆象征着新生的沉香秤杆,而是轻轻地、珍重地抚上了自己左手腕。那里,戴着一只通体温润、触手生温的**血玉镯**——这是认亲后,宋夫人不由分说给他戴上的,说是宋家嫡子的信物,里面也嵌着更先进的追踪芯片。
镯子很沉,压着他的腕骨。
不了。
林烬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在空旷寂静的祠堂里回荡。他收回手,不再看那根崭新的秤杆,也不再看宋夫人瞬间僵住的脸。
他转身,一步一步,踏着冰冷光滑的青石板地面,走出了这座象征着财富、权势和血脉,却让他感到无比压抑和寒冷的祠堂。身后,只留下宋夫人错愕、失望、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目光,以及那根被遗落在红木供案上、系着崭新红绸的沉香木秤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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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终章
新秤旧绸
**终章
新秤旧绸**(字数统计:至此累计20178字)
又是一年春深。老街拆迁的尘埃终于落定。推土机和挖掘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打桩机和水泥搅拌车的喧嚣。一片瓦砾和废墟之中,只有靠近街尾的一小片区域被保留了下来,进行了修缮。青石板路重新铺过,老旧的木门板刷上了清漆,门楣上挂着一块崭新的樟木招牌,上面刻着两个朴拙的大字:归秤。
这是一间小小的糕饼铺子。门面不大,收拾得干净利落。门口支着一个小炉子,上面架着热气腾腾的蒸笼,甜糯的香气随着蒸汽袅袅飘散,吸引着路过的新老邻居。
苏掌柜!今儿的定胜糕,给我多加勺糖!家里小崽子就爱这口甜的!
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是当年的卖花郎!他如今不卖花了,挑着一担时令的瓜果蔬菜,担子一头的小竹篮里,依旧放着几枝沾着晨露的洁白玉兰。他笑着把玉兰递给正从蒸笼里夹糕点的林烬(如今,老街坊们还是习惯叫他阿烬,或者苏掌柜)。
林烬笑着应了声好嘞!,麻利地夹起几块刚出笼、冒着热气的定胜糕,用油纸包好,又特意多舀了一勺熬得浓稠的红糖汁淋在上面。他接过卖花郎递来的玉兰,凑到鼻尖闻了闻,清冽的香气让他微微眯起了眼。
嘿!当年赊你那枝花的账,可算该还啦!
卖花郎笑着,眼疾手快地从林烬耳后,抽走了他刚别上去的那朵白玉兰,动作熟稔得像多年的老友。
林烬一愣,随即失笑,把包好的定胜糕塞到他手里:花债糕偿!管够!
卖花郎哈哈大笑着,把玉兰插回自己的担子,掂了掂热乎乎的糕,哼着小曲儿,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铺子里,靠墙放着一张半旧的八仙桌,上面放着一杆秤。这杆秤很特别。秤杆是**上好的沉香木**,油润沉稳,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正是宋夫人当初给的那根。但秤杆上系着的,却不是崭新的红绸绳,而是从德善堂地窖里挖出的那捆**老红绸布**上拆下来的一条,颜色暗沉,边缘还有些磨损毛糙。
更特别的是那秤砣。它不再是黄铜的,而是**沉甸甸的铸铁**,表面坑洼不平,带着泥土和铁锈的痕迹——这是林烬从阿奶坟头起出来的,当年那杆灌了铅汞的罪恶老秤的秤砣!他用砂纸磨掉了表面的锈迹和污秽,露出了里面冰冷的、沉重的本质。
秤盘里,此刻堆着小山一样的各色糕饼——定胜糕、绿豆糕、云片糕…
林烬的目光落在秤盘角落。那里,静静地放着一块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龙凤喜饼。饼上用一根细细的、褪色的老红绸布条,仔细地系了一个小小的结。
他拿起这块饼,没有放在秤盘里,而是轻轻地、珍重地,放在了八仙桌最里面靠墙的角落里。那里,没有牌位,没有照片,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同样用褪色红绸布包着的小小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模糊不清、严重褪色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容羞涩的年轻女子——那是阿奶咽气时,怀里掉出来的唯一一张照片,据老警察说,可能是阿奶年轻时唯一的朋友,也可能…是她早夭的亲生女儿没人知道了。林烬只当是阿奶惦念的人,给她也留一份念想。
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给老街的断壁残垣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归秤铺子门口挂起了一盏暖黄色的灯笼。
一个身影踏着暮色,踩着新铺的青石板路,缓缓走来。她依旧穿着素雅的旗袍,鬓边簪着一朵小小的白玉兰,手里挽着一个精巧的竹编篮子。
是宋夫人。
她走到铺子门口,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正在收拾蒸笼的林烬。
林烬抬起头,看到是她,脸上没有太多意外,只是点了点头:宋夫人。
宋夫人走进铺子,将竹篮轻轻放在八仙桌上。篮子里是几小包用宣纸包好的、散发着清香的**新炒龙井**。
新茶…宋夫人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配你做的定胜糕,正好。
林烬没说话,转身去拿茶具。青瓷的盖碗,滚烫的山泉水。碧绿的茶叶在清澈的水中舒展、沉浮,如同人生际遇。
宋夫人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沉默了许久,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
恨我吗
林烬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看宋夫人,而是越过她,落在檐下那杆悬挂着的、奇特的秤上。
沉香木的秤杆。老红绸的提绳。坟头挖出的灌铅铁秤砣。
晚风吹过,秤杆微微晃动,老红绸布条轻轻飘荡。
这杆秤…林烬的声音平静无波,他夹起一个碧绿滚圆的青团,放进沸水里。青团在翻滚的热水中沉沉浮浮,最终稳稳地浮了上来。他用漏勺捞起,放进宋夫人面前的小青瓷碟里。
一头坠着生恩,
他指了指秤砣,一头压着养债。
他的目光落在秤盘,又仿佛透过秤盘,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沉浮起落,斤两几何,人心…自量。
滚烫的青团散发着艾草的清香。晚风穿过门廊,吹散了蒸腾的水汽,也吹散了案头那几枝白玉兰幽幽的香气。
宋夫人看着碟中那枚碧绿圆润的青团,又抬头看了看檐下那杆沉默的秤,最终,拿起筷子,轻轻地夹起了那枚青团。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