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火与烙印
(1998)
记忆的起点,是灼人的热浪和粘稠的黑暗。他们说,那是1998年的夏天,陈家坳像个被架在火上的蒸笼,连狗都热得趴在阴沟里吐舌头。蝉鸣撕心裂肺,是唯一的背景音。
而我,陈生,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酷热里,开始了与这个世界的角力。过程异常惨烈,几乎耗尽了我母亲——杨柳——所有的力气和血。产房外,奶奶焦灼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我混沌初开的意识里:
杨柳,你感觉怎么样
那声音里,裹着担忧,裹着疲惫,更裹着一层薄薄的、冰凉的责备。后来我才明白,这句话,连同我艰难降生的事实,成了我生命最初的烙印,一个名为亏欠的原罪。它像一道无形的符咒,贴在我的背上。每当我调皮捣蛋,每当我生病发烧,每当奶奶觉得母亲又为我操劳过度时,那句没说完的话就会幽幽响起:生娃子的时候,杨柳可是遭了大罪了,差点就……
尾音消失在空气里,留下巨大的空白,由都是因为你填满。它像夏日晒蔫的麦芒,无声无息,却扎得人心里生疼。
我的名字,陈生,是父亲陈大山在产房外,对着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母亲定下的。沉默的陈,生气的生。父亲说,这名字硬气,像石头,经摔打。躺在土炕上,汗水浸透发丝、脸色苍白如纸的母亲,望着襁褓里皱巴巴的我,虚弱地点了点头。没有人征求过我的意见。长大后,总觉得这名字像两块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棱角分明的土坷垃,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笨拙的怨怒。
2
远去的背影与梧桐的守望
(1岁
-
6岁)
父亲的身影,在我模糊的婴孩记忆里,像隔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毛玻璃。我刚能扶着土墙摇摇晃晃站稳不久,他就背着那个磨得发白的帆布包,汇入了南下打工的洪流。据说,他走的那天,我哭得声嘶力竭,小手死死攥着他那条洗得发硬的旧工装裤裤脚。但这段记忆,于我,是彻底的空白。
填补这片空白的,是母亲杨柳日复一日的低语和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梧桐树。
母亲常常抱着我,坐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坯房顶,投向村口那条蜿蜒向山外的黄土路。她的声音温吞得像灶上煨着的粥:生娃子,莫急,你爸就快回来了。快了,真的快了。粗糙的手指带着薄茧,轻轻抚过我的头顶,她的眼神却飘得很远很远,你瞧见村口那棵老梧桐没哪天你看见它身上的叶子哗啦啦落下来一大片,落得干干净净的,铺满那条路的时候,那就是你爸扛着大包小包,踩着金黄的叶子,‘嘎吱嘎吱’地走回来的时候了。
老梧桐树,从此成了我童年世界的中心,一座沉默而巍峨的灯塔。它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兵,虬枝盘结,巨大的树冠在夏天撑开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荫。从我能清晰记事起,每天雷打不动的仪式,就是迈开小短腿跑到村口,爬上它那突出地面、被磨得光滑的巨大树根,仰着小脸,痴痴地凝望。
春天,嫩芽初绽,我盼着它们快些舒展;盛夏,墨绿的叶片层层叠叠,密不透风,我焦急地等待它们染上秋色;深秋,终于有几片叶子边缘镶上金边,在风中瑟缩,我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可是,一阵风过,只有零星的几片打着旋儿,不情不愿地飘落,更多的叶子依旧顽固地抓住枝头,仿佛在嘲笑我的急切。寒冬,北风呼啸,光秃秃的枝桠直刺灰蒙蒙的天空,像父亲杳无音信的岁月,一片荒芜。我裹着母亲缝的、不太合身的旧棉袄,小脸冻得通红,依然固执地守着,心里翻腾着各种念头:是不是叶子落得太快我没看清是不是风还不够大是不是……爸爸在城里迷了路
生娃子,又去等树落啊路过的叔伯婶娘们总这样笑着问。那笑容里有善意的调侃,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我用力点头,眼睛像粘在了树冠上。有时,我会在不经意回头时,瞥见母亲瘦削的身影,悄悄立在自家屋角的阴影里。她单薄得像一片深秋的叶子,眼神复杂地交织着心疼、无边的疲惫,还有一种我那时完全读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
父亲的信,是连接那个遥远城里的唯一纽带。信封上盖着模糊的邮戳,来自一些稀奇古怪的地名。信总是先送到村支书手里,再由他郑重其事地交给母亲。那是家里最安静、也最紧绷的时刻。母亲会仔仔细细地用肥皂洗净手,用剪刀小心地裁开信封,抽出里面薄薄的信纸。她不识字,却把信纸捧在手心,指尖反复摩挲着那些墨迹,仿佛能从中触摸到父亲的体温和汗水的咸涩。然后,她会请隔壁念过初中的王伯来念。
王伯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念一份公函:杨柳,家里还好吧生娃子长高没工钱不好挣,活儿很重……老板说年底能结清……照顾好自己和娃……每到年底两个字,母亲绞着衣角的手指就会骤然收紧,指节泛白,肩膀微微颤抖一下。年底,是她念给我听的、离树落下来最近的日子,却总像挂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永远差着那么一步,可望而不可及。念完信,母亲会像对待圣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再藏进她那个掉了漆的枣红色陪嫁木匣子最底层。有一次,我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趁母亲下地,偷偷翻出那个匣子,笨拙地展开那些信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笔画又粗又重,像一个个用尽力气凿刻出来的符号,印证着王伯念过的话。我那时不懂别的,只觉得这些字,远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多,也远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好看。
3
陌生的归人与沉重的箴言
(6岁)
父亲真正回来的那一年,我大概六岁。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傍晚,晚霞像泼洒的鸭蛋黄。老梧桐的叶子依旧浓绿,丝毫没有哗啦啦落下来的迹象。
他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村口的老梧桐树下。没有想象中的大包小包,只有一个鼓鼓囊囊、边角磨损严重的灰绿色蛇皮袋,沉重地压在他一边的肩膀上。他风尘仆仆,脸庞被南方的烈日和尘土染得黝黑粗糙,头发又长又乱,像顶着一蓬枯草。身上那件辨不出原色的工装沾满了洗不掉的灰白色泥浆点子,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结实却布满划痕的小腿。整个人像一棵刚从乱石堆里挣扎出来、根系上还带着沉重泥坨的树,疲惫而突兀地杵在那里。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正和小伙伴追逐打闹,疯跑过去,差点撞到他身上。猛地刹住脚步,抬头,愣住。他也愣愣地低头看着我,眼神是全然陌生的,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茫然和探寻。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我——血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悸动、呼唤,但眼前这张胡子拉碴、写满风霜的脸,却和我梦中那个模糊的、高大的影子怎么也重叠不到一起。
直到母亲像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冲出来,脚步踉跄,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大山!那声音尖锐地划破了傍晚的宁静。父亲才像是被这声呼唤惊醒了,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劣质香烟熏得焦黄的牙齿。他弯下腰,伸出那双布满厚茧和裂口的大手,想抱我。几乎是本能地,我猛地向后缩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僵在半空中,那点勉强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尴尬得像块风干的泥巴。
父亲的归来,像一场短暂而仓促的梦,充满了陌生感和无法言说的局促。他身上总带着浓重的汗味、劣质烟草味,还有一种陌生的、属于遥远工地的尘土与钢铁混合的气息。他说话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爽朗,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他带回来一包硬邦邦、几乎能硌掉牙的水果糖,几件城里小孩穿旧了的、颜色鲜艳但不太合身的衣裳(母亲连夜在油灯下改小了给我穿),还有一小卷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散发着浓重机油味的钞票。他努力地想靠近我,笨拙地给我讲城里的楼房高得能戳破天,铁盒子(汽车)跑得比风还快。我听着,只觉得那些故事比王伯念的信还要遥远和虚幻,像另一个世界的神话。他偶尔会用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掌摩挲我的头顶,力道大得让我头皮生疼,瓮声瓮气地说:生娃子,要听你妈话。吃饭时,他看着桌上永远只有咸菜、土豆和稀粥的饭菜,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闷闷地吐出一句:杨柳,你太瘦了。母亲则总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是不停地往我碗里夹着那少得可怜的菜叶。
他走的前一晚,月亮很大,清冷的光辉洒满院子。父亲把我叫到老梧桐树下。夏夜的风带着凉意,吹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像无数细碎的、疲惫的叹息。父亲点燃一支劣质卷烟,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他指着那巨大沉默的树影,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生娃子,知道这树为啥活得久,站得稳吗
我茫然地摇头。
他深吸一口烟,长长地吐出灰白的烟雾:因为它站得直,骨头硬。大风来了,呼啦啦吹掉它几片叶子,它不怕;暴雨来了,劈头盖脸淋它个透心凉,它也不怕。只要根扎得深,扎得牢,死死咬住脚下的土,它就倒不了!他顿了顿,那只粗糙厚重、布满老茧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按在我稚嫩的肩膀上,按得我身体一歪,几乎站立不稳。树啊,是站着死的!叶子落了,明年还会长。人……也是一样。他的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地刺向我,别光傻傻地等着叶子落下来,你得……学着当棵树!
第二天,天还黑得像锅底,鸡都没叫,父亲就走了。像一滴水融入干涸的土地,悄无声息。我醒来时,枕边放着两颗没舍得吃的、硬邦邦的水果糖。厨房里传来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我光着脚跑过去,看见母亲坐在冰冷的灶膛前的小板凳上,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着她半边脸,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在火光下亮晶晶的。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沉默地、机械地往灶膛里添着柴禾,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和话语都塞进那熊熊燃烧的火焰里。
4
风暴、谎言与恐惧
(10岁)
日子再次沉入水底,恢复成等待的旧模样。我依然每天去看老梧桐,但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父亲那晚的话撬开了一条缝。我不再仅仅是痴痴地仰望树冠等待落叶,我开始学着父亲的样子,用小手触摸它粗糙龟裂、沟壑纵横的树皮,看蚂蚁在它裸露的根须上忙忙碌碌地搬运食物,想象着那些深埋在地下的根,如何在黑暗中沉默地、艰难地向着更深处、更远处延伸、抓牢。父亲那句树是站着死的像一颗坚硬的种子,带着沉甸甸的份量,被深深地埋进了我懵懂的心田。
十岁那年的秋天,老梧桐的叶子仿佛被阳光熔铸过,黄得格外纯粹,金灿灿地缀满枝头,像给古老的村庄戴上了一顶华丽的皇冠。然而,一场酝酿已久的、凶猛的狂风暴雨毫无预兆地袭击了陈家坳。
那天下午,天色骤然变得如同黑夜,乌云像奔腾的黑色怒涛压向屋顶。狂风如同挣脱了锁链的巨兽,在天地间疯狂咆哮、撕扯。碗口粗的树枝被轻易折断,屋顶的瓦片被掀飞,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砸在地上、屋顶上,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我趴在糊着旧报纸的窗棂边,心惊胆战地看着外面末日般的景象。老梧桐,这棵我童年信仰的图腾,成了风暴肆虐的中心战场。它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摆、扭动,粗壮的枝干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仿佛随时会被拦腰折断。最让我心胆俱裂的是,那满树灿烂的金黄,正被狂风以极其暴力的方式,大把大把地、毫不留情地从枝头生生扯下!无数金箔般的叶子被卷入狂暴的气流,疯狂地打着旋儿,瞬间就被浑浊的泥水吞没、践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不是因为害怕这自然界的暴怒,而是看着那些象征希望与归期的叶子,被如此粗暴、如此彻底地撕碎、毁灭,一个冰冷而巨大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缠住了我——母亲说过,叶子哗啦啦落下来的时候,就是你爸回来的时候!这铺天盖地的、毁灭性的落叶,意味着什么一种灭顶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让它几乎停止跳动。我猛地回头,惊恐地望向母亲。
母亲的脸,在昏黄摇曳的煤油灯灯光下,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刷了一层劣质的白垩。她僵立在屋子中央,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抠住那张老旧方桌的边沿,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高高凸起,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白色。她的眼睛,死死地钉在窗外,钉在那棵在狂澜中痛苦挣扎的老树上,钉在那漫天飞舞、被无情摧毁的金黄落叶上!那眼神,不是期盼实现的激动,而是深不见底的、纯粹的恐惧!一种仿佛看到世界末日、看到赖以生存的最后支柱轰然倒塌的绝望!她的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母亲关于树落的预言,从来不是一个关于归期的确切承诺,而是一个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面对孩子日复一日纯真追问时,所能编织出的、最无奈也最心酸的谎言!一个用微薄希望艰难喂养着无边绝望的谎言!一片叶子落下,是希望;而整树叶子被狂风暴力扫落,却是灾难的、绝望的象征。她的恐惧,不是怕叶子落,而是怕那支撑着她和孩子熬过无数个漫漫长夜的、关于落下来的渺茫念想,被眼前这残酷的现实彻底、无情地碾碎成齑粉!
5
信纸背后的惊雷
(10岁)
风暴过后,世界一片狼藉。老梧桐失去了一半以上的枝叶,残破的枝桠指向天空,像一只只绝望的手臂,显得格外苍凉和悲怆。
父亲的信,依然断断续续地来,依然由王伯念。只是有一次,王伯来念信时,母亲正在后屋忙着收拾被风雨打湿的柴禾。王伯念完那千篇一律的快了、年底、照顾好娃,照例把信纸递给我:喏,生娃子,收好,给你妈。唉,你爸这字……他摇摇头,嘟囔了一句,写得歪歪扭扭的,像蚯蚓爬,看着真费劲。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纸。上面的字迹确实笨拙潦草到了极点,笔画僵硬,结构松散,有的字大得像要撑破格子,有的字又小得挤成一团,墨迹深浅不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吃力感。我下意识地将信纸对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在那些歪扭墨迹的缝隙间,透过光线,清晰地显现出一些极淡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用铅笔划过的印痕!那是一些笔画清晰、结构端正得多的字的影子!像是有人先用铅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小心翼翼地写了一遍,然后,再用更粗的笔、更深的墨,一点一点、笨拙地覆盖在上面,艰难地描摹出来!
一个冰冷的惊雷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响!炸得我四肢百骸都在发麻!父亲……他根本不识字!或者,他认识的字极其有限,根本无法独立完成一封家书!那些承载着全家所有期盼和念想的信,那些关于归期、工钱、快了的承诺,那些维系着我和母亲渺茫希望的每一个字……竟然都是母亲先用铅笔写好底稿,再由父亲依样画葫芦般,一笔一划、无比吃力地画出来的!为了在远方维持父亲作为丈夫和父亲那点摇摇欲坠的尊严,为了不在孩子面前戳破那个识字、有本事的形象,为了不让这个贫困潦倒的家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也分崩离析,母亲默默承担了这一切!她不仅要承受分离的蚀骨之痛、独自操持家务农活的千斤重担、周遭无形的压力(包括奶奶那若有若无的责备),还要小心翼翼地、耗尽心力地守护着父亲在千里之外、在孩子心中那点脆弱的尊严,以及那个关于树落下来的、虚幻而脆弱的童话!
那天晚上,我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用牙齿死死咬住被角,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粗糙的棉布。眼泪不是因为被欺骗的委屈,也不是因为父亲没本事的失望,而是一种迟来的、汹涌的、几乎将我撕裂的心疼!心疼母亲日复一日在谎言与负重中的煎熬,心疼父亲在陌生城市里为了这笨拙的描摹所付出的、我无法想象的艰辛与屈辱,也心疼那个在梧桐树下傻傻等待了无数个春夏秋冬、把谎言当作信仰的自己!原来,沉默的不是陈,是生活压弯的脊梁;生气的也不是生,是命运无声的咆哮。
6
根与叶的释然
(多年后)
后来,我依旧常常去看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梧桐。它经历了那场毁灭性的风暴,树干上添了新的伤痕,树冠稀疏了许多,但虬劲的枝干依旧倔强地刺向苍穹。树皮上的沟壑更深了,像刻满了无人能懂的岁月密码。
我不再等待叶子落下来预示什么。我真正理解了父亲那句树是站着死的背后那近乎悲壮的沉重——那是一种沉默的、无言的承担,无关荣辱,只为了活着,为了泥土下那看不见却必须存在、必须不断向下扎根、汲取养分的根脉。就像母亲日复一日咽下苦涩的坚韧,就像父亲在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里,为了那几行描摹的信所付出的、笨拙而心酸的挣扎。
我也开始重新审视我的名字——陈生。沉默的陈,生气的生。它不再仅仅是两块硌人的土坷垃。沉默,是像老梧桐一样深深扎根于苦难大地、默默汲取力量的隐忍;是像母亲一样,把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咽进肚里、只留下一个平静侧影的坚韧。生气,是生命本身那股在夹缝中也要向上伸展、不屈不挠的原始力量;是无论经历多少风吹雨打、谎言破碎,也要努力活下去、活出点模样的倔强。它是我生命的起点,带着难产的阵痛和连累的原罪烙印,却也凝聚着父母在极度困顿中,所能给予我的、最朴素也最深沉的力量——活下去,像树一样,沉默而倔强地活下去。
许多年后,当我终于在城市里站稳脚跟,有能力将母亲从那承载了太多沉重记忆的陈家坳接出来时,我们决定离开。临行前,我和母亲最后一次去看了那棵老梧桐。它更老了,树皮皲裂得如同龟甲,树冠更加稀疏,却依然沉默而坚定地矗立在村口,像一个永恒的坐标。
母亲站在树下,仰着头,静静地望着那些在风中轻轻摇曳的、为数不多的新叶。风吹起她鬓角花白的发丝,阳光穿过叶隙,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间仿佛凝固了。
妈,我轻声唤她,声音有些发涩,树还站着呢。
母亲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夕阳的金辉洒在她脸上,那些纵横的沟壑显得格外柔和,仿佛盛满了时光沉淀下的平静。她看着我,那双曾经盛满疲惫、恐惧和无数心事的眼睛,此刻清澈得像秋天的山泉,里面有一种历经千帆后的释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她微微点了点头,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弧度。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却重重地落在我心上:
是啊,站着呢。她顿了顿,目光从老梧桐移开,静静地、深深地落在我的脸上,像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活着呢。
她的目光,不再越过我的肩膀,投向那条黄土路的尽头。那里,曾经承载了她半生的等待和一个用谎言编织的童话。此刻,她的目光只停留在我身上,平静而满足。
卡车载着我们和简单的行李,缓缓驶离陈家坳。尘土在车轮后扬起。我回头,从后窗望去。村口,那棵老梧桐在夕阳的余晖中,渐渐变成一个沉默的剪影,越来越小,却越来越清晰地烙印在心底——它站着,沉默如陈,生气勃勃如生。而我们,带着它的根赋予的力量,驶向新的生活,像树一样,活着,站着。
7
尾声
城里的阳台上,母亲养了几盆绿植。其中一盆小小的榕树,被她照料得格外好,枝叶舒展,绿意盎然。她很少提起陈家坳,也很少提起父亲。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看见她正小心地给那盆榕树修剪枝叶,动作轻柔。
妈,我放下包,随口问道,这榕树长得真好。
母亲没有回头,手指轻轻拂过一片油亮的叶子,声音平静得像秋天的湖水:
嗯,根扎稳了,叶子落几片也不怕,总能长新的。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母亲微微佝偻却异常沉静的侧影,看着那片生机勃勃的绿意,忽然就湿了眼眶。
沉默的陈,生气的生。
树站着,人活着。
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