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会办公室的门在我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像宣判落槌。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挡在外面,只吝啬地漏进几缕微光,在光滑的长会议桌上投下细长的、模糊的亮痕。空气里飘浮着细微的尘埃,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纸张和旧木头的气息。冷气开得有点足,裸露的胳膊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江屿就坐在长桌尽头,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精心雕琢却毫无温度的玉像。他面前摊开着那本墨绿色的硬壳记录本,封皮上烫金的纪律检查几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刺眼。他手里握着那支笔帽磨损得发亮的旧钢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几毫米的地方,不动,也不说话。
又是这样。每一次被请到这里,都像一场无声的绞杀。
我拖着脚步走过去,帆布鞋底摩擦着光洁的地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我在他对面站定,拉开椅子坐下,椅脚刮过地面,刺耳得让人牙酸。
林夏。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浸了冰水,没有任何起伏,午休时间在教学楼西侧走廊追逐打闹,大声喧哗,扰乱秩序。依据校规第四章第七条,扣除班级纪律分两分,个人操行分一分。
钢笔尖稳稳落下,在那本象征着权威和冰冷的记录本上,流畅地划下代表我罪状的墨痕。黑色的墨水渗入纸张纤维,仿佛也烙进了我的档案里。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笔的姿势标准得可以印进教科书,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透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整洁。
又是两分。班级流动红旗这个月又悬了。一股邪火猛地从心底窜起来,烧得我喉咙发干,脸颊发烫。我盯着他低垂的眼睫,那浓密的睫毛在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疏离,更加……欠揍。
江大会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尖,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您这眼睛是显微镜做的吧还是说您天生就长了副专门逮人的雷达全校几千号人,就逮着我林夏一个人薅羊毛是吧我是挖了您家祖坟还是欠了您八百万
他握着钢笔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笔尖在纸页上洇开一个微小的墨点,像一粒黑色的尘埃。但也仅仅是一顿。他没有抬头,笔尖依旧平稳地向下移动,准备写下那个决定性的分数。
够了!真的够了!
脑子里的弦啪地一声断了。我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来不及反应。指尖触碰到那张薄薄的、刚从记录本上撕下来的罚单纸片,带着他指尖残留的微凉。我狠狠一扯!
嘶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炸开,像玻璃碎裂般惊心。那张写着我罪状的纸片被我攥在手里,瞬间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江屿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深得像寒潭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一个头发有点乱、脸颊气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的,愤怒的、挑衅的剪影。他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随即,那点微澜迅速沉没,只剩下更深的、更冷的审视。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下颌线条绷紧。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还有那团废纸被我攥在手心发出的轻微簌簌声。空气凝固得如同水泥,每一粒尘埃都停止了飞舞。我像一头被逼到墙角的小兽,亮出了并不锋利的爪牙,却意外地在那尊冰雕脸上凿出了一丝裂痕。这发现让我被怒火烧灼的心里,竟诡异地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积压已久的怨气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带着毁灭一切的冲动,我不管不顾地冲口而出,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汁:
学生会长很了不起吗整天摆着这张全世界都欠你钱的冷脸!我告诉你江屿,活该你前女友把你甩了!就你这副死德性,活该单身一辈子!谁受得了你这……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断了我恶毒的宣泄。
是钢笔笔帽重重砸在硬壳记录本封面上的声音。力道之大,让整个厚重的本子都跟着震动了一下。那支他几乎从不离身的旧钢笔,此刻被他用力地、几乎是砸在桌面上。暗色的墨水从笔尖飞溅出来,在墨绿色的本子封皮上晕开几朵突兀狰狞的小花,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冷白的手背上,像几滴凝固的污血。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尖锐刺耳的噪音。他个子很高,骤然站起带来的压迫感像乌云一样笼罩下来。我后面的话瞬间被掐断在喉咙里,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心跳骤然失序,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不再是平静无波的审视,而是翻涌着某种压抑到极致的、近乎实质的寒意,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过来。办公室里冷气的温度仿佛瞬间又降了好几度,我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手背上溅到的墨点,衬得那皮肤更加苍白,甚至有点……脆弱
时间仿佛被冻住了。几秒钟,或者更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下一秒他就会爆发,会撕碎那本记录本,或者……撕碎我。
但他没有。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那绷紧的下颌线条微微抽搐。最终,他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得掉冰渣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出去。
那两个字像两块沉重的冰砖砸在地上。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弯腰,从桌脚边的地上捡起刚才被震落的、滚了几圈的钢笔笔帽,动作带着一种隐忍的、压抑的僵硬。他抽出一张纸巾,极其缓慢地、仔细地擦拭着笔帽上可能沾染的灰尘,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我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团被我撕碎的罚单,指尖冰凉。刚才那股毁灭性的怒火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和一丝后知后觉的恐慌。办公室里只剩下他擦拭笔帽时,纸巾摩擦金属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和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巨大的难堪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攥住了我。我几乎是落荒而逃,猛地转身拉开那扇沉重的门,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外面明亮得过分的走廊里。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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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的铃声终于拖拖拉拉地响起。教室里瞬间被椅子腿摩擦地板的声音、书本塞进书包的哗啦声和迫不及待的喧闹声填满。我慢吞吞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总是不自觉地瞟向教室门口。
终于,那个熟悉的高瘦身影出现了。江屿背着他的黑色双肩包,目不斜视地穿过走廊里喧闹的人群。夕阳的金辉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光,却依旧融化不了那层拒人千里的冰霜。他走路时背脊挺得笔直,脚步不快不慢,带着一种刻板的规律性,仿佛每一步都丈量过距离。
我知道他会去哪儿。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先去一趟校图书馆的顶楼露台,在那里安静地待上十几分钟,然后再回学生会办公室处理事务。那里几乎成了他一个人的领地。
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带着一种冒险般的紧张和报复成功的隐秘快感。我深吸一口气,抓起自己的书包,逆着放学的人流,快步走向图书馆。顶楼露台的门虚掩着,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空无一人。
夕阳把整个空旷的露台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色,栏杆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风吹过,带来远处操场上隐约的喧闹。我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露台角落那张孤零零的白色小圆桌。桌面上,安静地躺着他的黑色双肩包。
就是现在!
我屏住呼吸,像只蹑手蹑脚的猫,飞快地溜到桌边。拉开拉链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汗。包里东西不多,几本厚重的硬壳书,一个磨砂黑的金属文具盒。我几乎是粗暴地打开了文具盒。
它果然在里面。
那支旧钢笔,深棕色的笔杆,磨得发亮的金色笔夹,笔帽顶端甚至有一小块不起眼的磕碰痕迹。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几支崭新的水笔和铅笔中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又那么……重要。
我一把将它抓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递到指尖。来不及细看,我把文具盒塞回原位,拉上背包拉链,转身就跑。逃离顶楼的脚步又快又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血液冲上耳膜,嗡嗡作响。直到一口气冲下楼梯,跑到图书馆后面僻静无人的小花园里,我才敢停下来,背靠着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干,大口喘着气。
成功了!我攥紧了手里的战利品,报复成功的快感像气泡水一样滋滋地往上冒。江屿,你扣我分,我就拿你最宝贝的东西!看你还能不能那么神气!
我得意地摊开手掌,那支旧钢笔躺在我的手心,在斑驳的树影下反射着幽微的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笔身,目光滑过那熟悉的磨损痕迹。鬼使神差地,我的拇指轻轻推开了笔帽。
就在笔帽被旋开的一瞬间,我的动作僵住了。
笔帽内侧,靠近卡口的地方,一圈小小的、手工刻上去的字迹,清晰得刺眼:
赠小屿
17岁生日
奶奶
字迹有些歪扭,刻痕深浅不一,带着明显的、属于老人的手抖的痕迹。那是一种笨拙却无比用心的印记。笔帽内壁小小的空间里,承载着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温度。
所有的得意、报复的快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冰冷的、带着尖锐棱角的愧疚感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狠狠地攥紧、揉搓。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又干又涩。
奶奶……赠的生日礼物。
我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昨天在办公室里,他弯腰捡起笔帽时那紧绷的、压抑的侧影,还有他擦拭笔帽时那近乎虔诚的专注。难怪他那么珍视,难怪他从不离身,难怪我撕掉罚单时他都没什么反应,而我提到他被甩时他却……
我做了什么我偷走了一个人最珍视的、来自亲人的纪念品仅仅是为了出一口被扣分的恶气
梧桐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晚风吹过,带着初夏傍晚的微凉,却吹不散我脸上滚烫的羞耻。我像个小丑,一个卑鄙又愚蠢的小丑。手里的钢笔瞬间变得无比烫手,重若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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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个揣着巨大赃物的贼,心神不宁。那支冰凉的钢笔揣在校服外套的口袋里,像一个不断散发热量的火炭,时刻提醒着我的卑劣。我根本不敢靠近学生会办公室方圆十米之内,远远看到江屿的身影就立刻绕道走。他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依旧一丝不苟地巡查,冷着脸扣分,只是那支旧钢笔的位置,变成了一支看起来就很廉价的塑料壳黑色签字笔。
校庆活动的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地开始了。作为学生会宣传部的成员,我硬着头皮也无法完全避开江屿这个统筹全局的会长。
傍晚,空荡荡的大礼堂里只开了几盏壁灯,光线昏黄。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旧幕布的气息。我正和几个同学费力地把一大捆沉重的、用于装饰舞台背景的暗红色绒布拖到舞台中央。布料粗糙厚重,边缘还缀着俗气的金色流苏,每一次拖动都累得我手臂发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小心点!那边对齐幕布中线!别歪了!江屿清冷的声音从舞台下方传来。他站在观众席第一排前面,手里拿着摊开的场地布置图,眉头微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我们笨拙的动作。
知道了会长!旁边一个男生喘着气应道,我们几个咬着牙,再次发力,想把那堆庞然大物调整好位置。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我下意识地抬手想擦,手上却沾满了绒布上的浮尘。
就在这时,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是散落在地上的一截电线!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我惊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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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想中摔在坚硬舞台地板上的疼痛没有传来。一只手臂及时地从旁边伸过来,有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猛地将我往回一拽!
我踉跄着站稳,惊魂未定。那只抓住我胳膊的手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袖子传递过来,竟有些灼人。我抬起头,撞进江屿近在咫尺的眼睛里。
他不知何时已经快步走上了舞台。壁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线条清晰的下颌,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狼狈的样子——头发乱了,脸上沾着灰,眼神里还残留着惊吓。他离我很近,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着一丝旧书的墨香。
看路。他松开手,声音依旧是那种没什么起伏的调子,但似乎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扫过我沾着灰尘的额角和凌乱的刘海,然后迅速移开,转向旁边散落的电线,眉头又皱了起来,这里太乱了。陈默,去找电工组的同学来,把线路规整固定好,安全隐患必须排除。
哦……哦!好的会长!旁边叫陈默的男生愣了一下,赶紧应声跑下台去。
我站在原地,胳膊上被他握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短暂却清晰的力度和温度,心跳快得不正常。脸上被灰尘沾过的地方也莫名地发起烫来。他刚才……是担心我摔倒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了微澜。
还愣着干什么江屿的声音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他指了指那堆沉重的绒布,那边,需要人帮忙固定。
啊哦!我回过神,连忙应道,压下心头那点异样的慌乱,重新加入了搬运的行列。只是眼角余光,总会不自觉地瞟向那个在昏黄灯光下指挥若定、一丝不苟的身影。他拿着图纸,指点着背景板的摆放高度,侧脸在光影下显得格外专注。礼堂巨大的空间放大了他清冷的声音,那些指令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
灯光组调试的光束偶尔扫过他的位置,在他挺拔的肩背上投下流动的光斑。他仔细检查着刚挂上去的横幅是否平整,微微仰着头,脖颈拉出一道利落的线条。我抱着另一块沉重的装饰板,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粗糙的木板边缘硌着掌心。舞台另一头传来道具组同学调试音响的刺耳啸叫声,江屿立刻蹙眉走过去,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低频调低,中频增益,再试一次。
他好像……永远都这么笃定,这么目标明确。混乱的筹备现场因为他的存在,像散乱的珠子被无形的线串了起来。看着他高效地解决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的小麻烦,那份掌控全局的沉稳,竟让我心里那点别扭的怨气,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服气
排练终于结束,礼堂里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在收拾残局。我磨磨蹭蹭地整理着散落的彩带,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舞台下方。江屿正背对着我,弯腰收拾着他摊在座位上的图纸和文件。昏黄的壁灯勾勒出他清瘦却挺拔的轮廓。
口袋里的钢笔,那个小小的、沉重的赃物,再次提醒着我的存在。我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掐了一下掌心,鼓起勇气,迈开脚步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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酝酿了好几天的勇气,最终还是没能支撑我走到江屿面前。那句对不起,钢笔是我拿的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每次对上他那双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眼睛,就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又狼狈地缩了回去。钢笔依旧像个烫手的定时炸弹,揣在我口袋里。
天空阴沉得像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闷得人喘不过气。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刚响,憋了许久的老天爷终于不再忍耐。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教室窗户,瞬间就连成了密集的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水色。
哇!下雨了!好大!
谁带伞了求蹭伞啊!
完了完了,早上看天气预报还说没雨呢……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抱怨声和呼朋引伴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瞬间被雨水模糊的世界,心里一阵发凉。我没带伞。更糟糕的是,我值日。等我把教室打扫干净,锁好门窗,教学楼里的人恐怕早就走得差不多了。
果然,等我把扫把簸箕放回工具角,擦干净讲台,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走廊里也静悄悄的,只有哗哗的雨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雷声在空旷的建筑里回荡,显得格外寂寥。我走到教学楼一楼大门厅,望着外面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雨帘,彻底傻眼了。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狂风裹挟着雨水,斜斜地扫进门厅,打湿了我脚前一小片干燥的地面。路灯的光在厚重的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昏黄的光圈。远处的校门在雨水中变得朦胧不清。我抱着手臂,有点冷,心里也空落落的。
怎么办冲出去这么大的雨,冲到公交站台估计整个人都能拧出水来。等人来接爸妈今天都加班……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盯着外面肆虐的雨,一筹莫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更加昏暗。就在我几乎要绝望,准备硬着头皮冲进雨里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雨幕深处,靠近主干道的地方,似乎有一点移动的黑色。
我下意识地凝神望去。
一个撑着黑伞的身影,正穿过密集的雨幕,朝着教学楼的方向,一步一步,稳稳地走来。
伞面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握着伞柄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在昏黄的路灯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黑色的校裤裤脚早已被雨水打湿,深了一大片。他走得不算快,但每一步都踏得很稳,黑色的伞面像一座移动的小小孤岛,破开层层叠叠的雨帘。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一个荒谬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是他。
那身影越来越近,轮廓在雨水中逐渐清晰。最终,他在门厅入口的台阶前站定,微微抬高了伞沿。
伞沿抬起的瞬间,细密的雨水顺着边缘滑落,形成一道短暂的水帘。水帘之后,露出了江屿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几颗晶莹的水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滚落,消失在深色的校服衣领里。他的校服外套肩头,果然洇开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渍,布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他站在台阶下,隔着那道雨水形成的天然屏障,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雨水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放大,哗哗地冲击着耳膜。
他看着我,沉默了几秒。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比平时更沉静,也更深邃。
然后,他开口了。清冷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清晰地落在我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公式化的平静:
林夏同学,滞留教学楼,未在规定时间离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空空的双手,继续用那听不出情绪、公事公办的语调说:
依据校规,需要登记并……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完的意味,配合着他此刻撑着伞站在瓢泼大雨中的姿态,还有他那身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反差。他像在执行公务,却又比任何一次扣分都显得……刻意荒谬
我完全懵了,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傻傻地看着他,看着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滑落,看着他肩头那片深色的湿痕。他大老远冒雨跑回来,就为了给我扣个滞留的分数
就在我大脑宕机,完全无法理解这魔幻现实的一幕时,江屿握着伞柄的手动了动。那把宽大的黑伞,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稳稳地、坚定地向前递了过来,伞柄正对着我。
拿着。
依旧是两个字,言简意赅,没有任何解释,也不容置疑。雨水顺着他抬高递伞的手臂内侧,蜿蜒流下。
我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几乎是机械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把还带着他掌心温度、沉甸甸的黑伞。冰冷的金属伞柄入手,激得我指尖微微一颤。
就在我握住伞柄的瞬间,江屿的目光似乎在我脸上极快地停留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其中的情绪。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一步就踏入了门厅外那汹涌的雨幕之中!
哎!江屿!我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声音被雨声吞没大半。
他像没听见,清瘦挺拔的背影瞬间被厚重的雨帘吞没,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迅速远去的轮廓。豆大的雨点无情地砸落在他身上,校服的后背顷刻间颜色深透,紧紧贴附,勾勒出少年略显单薄却依旧挺直的脊梁线条。雨水在他脚下溅起浑浊的水花,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水,速度不快,却异常坚定地朝着男生宿舍楼的方向走去,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回头。
冰冷的雨水被风裹挟着,斜斜地扑打在我握着伞柄的手上。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撑着这把巨大的、足以遮蔽风雨的黑伞,望着那个在滂沱大雨中独自前行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雨幕深处。
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密集而空洞的声响,像是敲打在我心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巨大的茫然瞬间将我淹没。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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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沉甸甸的黑伞,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了我的心头。雨水早已停歇,伞面也早已晾干,可那种被雨水浸泡过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冰凉感,似乎还顽固地停留在指尖,挥之不去。
我像揣着个定时炸弹,坐立不安。终于,在一个课间操结束、走廊里人声鼎沸的间隙,我觑准了学生会办公室没人的空档,做贼一样溜了进去。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传来的遥远操场上的喧闹声。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带。
我的目标很明确——江屿那张靠窗的、永远收拾得一丝不苟的办公桌。心跳得厉害,手心又开始冒汗。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手指有些发颤地拉开了他桌下那个最大的抽屉。
没有预想中的文件堆积如山。抽屉里异常整洁。几本厚重的、贴着标签的文件夹整齐地竖放着,一盒回形针,一盒订书钉,还有……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墨绿色软皮封面的笔记本。它安静地躺在抽屉的最里面,毫不起眼。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轻轻抽出了那本笔记本。软皮的封面带着使用过的柔软触感。我犹豫了一下,指尖微微用力,翻开了它。
扉页是空白的。再翻一页……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几行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用的是他惯常的那支笔(当然,现在是我的赃物了)。标题赫然是:
林夏同学违规记录(内部存档)
下面,是日期、地点、事件描述,一条条,清晰得令人发指:
X月X日,午休,西侧走廊,追逐喧哗,扰乱秩序。扣2分。
X月X日,早自习,迟到3分钟(备注:帮值日生清理走廊积水)。扣1分。
X月X日,体育课,未按规定穿着运动鞋(备注:鞋带断裂临时更换)。口头警告。
X月X日,课间,于图书馆顶楼露台……(此处字迹有短暂停顿的墨点)……取走本人私人物品(钢笔一支)。性质恶劣。
一条条,一桩桩,时间、地点、细节,甚至我那点微不足道的苦衷,都被他冷冰冰、却又无比精准地记录在案。翻页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我的指尖有些发凉,目光机械地扫过这些罪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羞恼还是被他这种睚眦必报的认真劲儿彻底打败的荒谬感
就在我准备合上这本荒谬的罪行录,把它塞回原处时,目光不经意地扫到了最新的一页。那上面的墨迹还很新,显然刚写下不久。
记录的日期,就是昨天——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
X月X日,傍晚,滞留教学楼。依规应登记扣分。
看到这里,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果然……还是逃不掉。我几乎能想象出他写下这一条时,那副公事公办的冰冷表情。
然而,就在这行记录的下面,紧跟着,是另一行字。字迹依旧是刚劲的,但笔锋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不同像是落笔时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犹豫
处理结果: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会怎么写扣分还是更严厉的处罚
目光急切地向下移动。
处理结果:提供个人雨具(黑色直骨伞一把)。
后续:
林夏同学,于当日,未履行归还义务。
定性:非法侵占学生会公有财产。
……
我的眼睛蓦地睁大了。非法侵占公有财产这帽子扣得……也太离谱了吧明明是他自己硬塞给我的!
可还没等我腹诽完,那行定性之后,紧接着的,是更加匪夷所思的一行字。那字迹似乎比前面的记录要深一些,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判决般的郑重:
罪名成立。
刑期是——
刑期什么刑期我困惑又紧张地死死盯住那行字后面。
那里,没有数字,没有日期。
只有一片刺目的、空荡荡的留白。
一个长长的、仿佛用尽了所有耐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期待的破折号,孤独地指向那片无边无际的空白。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斜斜地照射在纸页上。那片空白的区域,在光线下显得格外空旷,仿佛吸走了周围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它安静地躺在那里,比窗外那场刚刚停歇、却依旧在树叶上残留着沉重水珠的漫长雨季,更加无边无际,更加……让人心悸。
我捏着那页纸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纸张的边缘变得柔软而脆弱。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下比一下更清晰的心跳声,咚咚地撞击着耳膜,盖过了窗外遥远模糊的喧嚣。那片空白的刑期,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问号,又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将我的呼吸和思绪都牢牢地吸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