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残梦寄云深 > 第一章

1
墨香遇·采薇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姑苏城外,寒山寺脚下的桃溪村浸在一片朦胧烟雨中。颜家药庐的后院里,药香与院墙外盛放的桃花清芬糅杂在一起,沁人心脾。
颜诗挽着衣袖,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正仔细翻晒着竹匾里新采的忍冬藤。她是颜家这一代医术最有天赋的孩子,也是颜老郎中心尖上的幺女。兄长颜清在一旁碾药,不时抬头望一眼自家妹子,笑道:阿诗,今日采薇山上的春艾该是正嫩,你替为兄跑一趟听说那边新开了几株少见的紫血兰。
颜诗闻言,眼眸亮了起来:当真那我这就去!她放下药藤,利落地背起小巧的药篓,发间简单的木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整个人像一株含苞待放的芍药,清新而明媚。
采薇山地势不高,却林木葱郁,溪流潺潺。颜诗如灵巧的鹿,在草木间穿行,很快便寻到了那片隐秘向阳的坡地。果然,几株叶片狭长、边缘泛着诡异紫色的紫血兰静静绽放,其花蕊深红如血,正是极好的舒筋活血主药。
就在她俯身采摘时,不远处溪边的景象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男子坐在溪畔青石上,身前支着画架,正全神贯注地描绘着溪流对岸一株姿态虬劲的古松。他侧颜温润,眉宇间带着疏离的沉静,修长的手指握笔稳健,蘸墨、挥毫,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与眼前山水融为了一体。那专注的神情,让周遭的鸟鸣溪涧都成了背景音。
颜诗不由得屏息,站在原地看了片刻。直到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几片桃瓣,落在画纸一角,那男子似有所觉,微微侧首望来。
那一瞬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颜诗只觉得心口微微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心弦。她有些慌乱地避开视线,低头装作整理药篓,脸颊却悄悄染上了几分绯红,比山间的桃花更娇艳。
男子并未出声打扰,只是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又专注回画作。只是笔尖下流淌的线条,似乎比刚才更柔和了几分。
颜诗定了定神,采完紫血兰,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走到青石边不远处,轻声道:公子…打扰了。这幅松树画得真好,尤其那股坚韧的神韵。
男子抬起头,唇角微弯,似冰雪初融:姑娘也懂画他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不敢说懂,颜诗摇头,指了指药篓,我家中行医,常入山林,见草木多了,就觉公子笔下此松得其神。
在下書硯,一介游方画师。男子放下画笔,拱手为礼,姑娘眼光独到。
小女子颜诗,家就在山下桃溪村,开了间小药庐。颜诗落落大方地回礼。她注意到書硯手腕处被荆棘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渗着细小的血珠。
公子手腕伤了,若不嫌弃,我这有些伤药。她从腰间精致的荷包里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家传的金创散,效果尚可。
書硯微怔,看着颜诗真诚澄澈的眼眸,没有推拒:那便多谢颜姑娘了。
指尖不经意触碰到書硯微凉的皮肤,颜诗心跳又漏了一拍。書硯接过药瓶,并未立即敷上,目光却被颜诗药篓里那几株奇特的紫血兰吸引:这花,颜色倒是特别。
这是紫血兰,只在此山向阳处生长,对活血化瘀有奇效。颜诗见他感兴趣,便拿起一株介绍道。
書硯点点头,重新执笔,在先前那松树图的空白处,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几株风中摇曳的紫血兰,与松并立,却丝毫不显突兀,反而增添了几分山野的灵韵。
送予姑娘,答谢赠药之情。書硯将画取下,卷好递给颜诗。
颜诗接过,只觉得画卷微温,如同此刻脸上挥之不去的热度:谢…谢谢書硯公子。她小心地将画卷放进药篓,与紫血兰放在一处。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山间草木、乡野趣事,气氛轻松融洽。不知不觉,日头西斜。
天色不早,颜姑娘该回了。書硯温言提醒。
是该回去了。颜诗有些不舍,但还是告了辞。临走时,她想了想,又从荷包里拿出一个绣着草药图案的香囊,这是我亲手配的安神香囊,可助公子夜间安眠。塞给書硯,像是怕他拒绝,她立刻转身快步离开,只留下一阵淡淡的草药香风。
書硯握着还带着体温的小香囊,望着少女匆匆远去的窈窕背影,墨玉般的眸中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笑意。
颜诗脚步轻快地回到家中,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红晕。一进门,却见父亲颜老郎中眉头紧锁,正和兄长颜清低声商议着什么。看到颜诗回来,两人立刻停止了谈话,脸上换上笑容。
阿诗回来啦采到紫血兰了吗颜清笑着问。
嗯,采到了。颜诗点头,心思还在方才的偶遇上,对了,爹爹,大哥,刚才我在山上,遇到一位……
她的话还没说完,颜老郎中便打断道:回来就好。阿诗啊,最近……外面可能不太太平,没什么紧要事就少出门,多在药庐帮帮你大哥。
颜诗敏锐地察觉到父亲语气中的沉重和一丝难掩的忧虑,心头那点旖旎瞬间被冲淡了:爹爹,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生意上的一些小麻烦,爹和你大哥自会处理。颜老郎中勉强笑道,眼中却闪过深重的疲惫,你快去把药材整理一下。
看着父亲不愿多言的样子,颜诗将到嘴边关于書硯的话咽了下去,乖巧地应了声是,心里的不安却像涟漪般悄悄扩散开。那幅画和那只香囊,被她珍重地锁在了闺房的妆奁深处,也锁住了一段初见的朦胧情愫与心头悄然浮现的阴云。
2
杏林深·墨韵
接下的几日,書硯真的以游方画师的身份在桃溪村附近暂住下来。他租了一间临水的雅致小院,每日或在溪边写生,或入村中,不知不觉便总在颜家药庐附近徘徊。
颜家药庐生意繁忙,颜诗常在柜台前帮衬。書硯便假借观摩草药、描绘药植为由,常常在店中逗留。他画笔下的药材形态精准,风骨斐然,颜清见了都赞不绝口,连颜老郎中也对他彬彬有礼的态度和深厚的绘画功底颇有好感。
颜诗则乐得有这样的机会。她会细心地为書硯介绍各种药草的性状和炮制方法,書硯认真倾听,不时点头,或提出一些有趣的见解。有时两人就某味药性相左,也会争辩几句,但气氛轻松,倒像是斗嘴的乐趣更多。
書硯公子你看,一日午后,店中清闲,颜诗捧着一株晒干的石斛,指着其卷曲的形状,书上说石斛‘精金屈曲’,其性阴中带阳,最适合滋养肺胃阴津呢。
書硯拿着笔,并未在本草图册上描绘,反而在另一张纸上,依着石斛的形态,寥寥几笔,竟勾勒出一位翩翩起舞的仕女侧影,虽无面目,却神韵灵动,其姿态与石斛的柔韧曲劲暗合。他含笑道:药如人,自有风骨。世人只见其药性,颜姑娘却能看到其神韵。这石斛经你一言,倒更像一位深藏内秀的佳人。
颜诗看着那画,又羞又喜,只觉一股甜意泛上心尖,脸颊红扑扑的,比药匣里的枸杞还要鲜艳几分。她低头看着那仕女图的衣袂线条,心跳如鼓,轻声反驳:公子…就会取笑人。
有时,書硯也会在颜诗闲暇时约她一同上山。他总能寻到一些景色幽深或奇花异草生长的地方。颜诗采药,他则支起画架,画景,也画她。有时是她在溪边俯身汲水的背影,有时是她在阳光下辨识草药时专注的侧脸。書硯的画技高超,画中人影或许只是寥寥数笔的轮廓,却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她的神情姿态,让颜诗既害羞又忍不住一遍遍细看。她将那些画都精心收藏起来。
这些画,仿佛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在无声的墨韵和药香间流淌,悄然滋养着两颗心。
然而,颜家笼罩的阴云并未散去,反而日渐浓厚。颜诗几次都无意间看到父亲与兄长在里屋密谈,父亲脸上的忧虑一天比一天深重,颜清也总是早出晚归,神情疲惫,有时甚至带着伤回来。
一次夜深,颜诗被噩梦惊醒,听见外厅传来父亲压抑着愤怒的低吼:……他们欺人太甚!那药方是祖传的,怎能……
爹!低声!颜清的声音急促而焦虑,那边放话了,若再不交出‘九转玉露丸’的秘方……他们就要……哎!
天杀的镇远镖局!仗着攀上了‘黑云帮’的线,就敢如此巧取豪夺!颜老郎中痛心疾首,我颜家世代行医,积德行善,竟落得如此田地!官府……官府竟也不管吗
官府那总镖头赵彪的姐夫,就在衙门当值,上下早被打点通了!爹,我们……我们现在是俎上鱼肉啊!颜清的声音充满绝望。
门外的颜诗听得心惊胆战,捂住了嘴,泪水无声滑落。黑云帮镇远镖局这两个词像冰冷的毒蛇钻进她心里。她终于明白家中这些时日不安的来源!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敢推门进去询问,只能悄悄退回房间,一夜无眠。
第二天,颜诗见到父親和兄长时,两人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仿佛昨夜的绝望从未发生。颜诗也装作不知,只是内心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面对書硯时,她依旧会笑,笑容却如同春日桃花上结了薄霜,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与心不在焉。
書硯敏锐地察觉到了颜诗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和她眼神里偶尔流露的惊惶。他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颜姑娘近来似有心事
颜诗只是摇头强笑:并无,只是药庐琐事有些多罢了。
但書硯那清透的眸子仿佛能洞悉人心,他并未追问,只是落在颜诗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沉的关切与不易察觉的冷冽审视。他悄然留心着药庐进出的面孔,留意着村中那些生疏而带着煞气的眼神。
这一日,書硯并未如往常一样去药庐,而是去了数里外的清水镇。镇上最大、最气派的建筑便是镇远镖局的总部。他坐在镖局对面一间茶馆的二楼临窗位置,要了一壶最便宜的清茶,漫不经心地看着街道行人,视线却如同冰冷的蛛丝,悄无声息地黏在了镇远镖局进进出出的镖师和管事身上。
他的手指在粗糙的茶杯杯沿轻轻敲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凡尘画师的幽暗锋芒。
3
惊鸿舞·夜雨
颜诗的生辰在四月初八,正逢佛诞,桃花已谢,柳荫成行。这几日药庐内气氛格外压抑,连来抓药的熟客似乎也少了。颜清强作镇定,张罗着要给妹妹过一个像样的生辰,冲散连日来的愁云惨雾。
这晚,颜家小院破例挂起了几盏红灯笼,昏黄的光晕映照着墙角的石榴树新抽的嫩枝。颜清特意早早关了店门,备了几样精致小菜和一坛醇厚的花雕酒。
書硯也带来了贺礼——一幅装裱精美的卷轴。
生辰吉乐,颜姑娘。書硯的声音比平日更加柔和。
颜诗小心地展开卷轴。宣纸之上,是工笔描绘的一树盛放的白玉兰。花姿各异,有含苞待放,有怒放枝头,更有花瓣随风飘落之态,栩栩如生,几可乱真。画面的一角,一位素衣少女的背影立于树下,裙裾轻扬,虽只一背影,但那抬手欲接落花的姿态,衣纹勾勒间,分明就是颜诗的轮廓神韵!
画的空白处题了两句诗:清姿弄影香凝露,玉骨冰魂月作神。
字迹清峻挺拔,如青松立岩。
这……颜诗抚摸着画卷,指尖微微颤抖,心中的感动夹杂着多日来的忧虑酸楚,化作眼底盈盈泪光。她知道这画凝结了書硯多少心意与时间。她抬起头,目光莹然:書硯,谢谢你。我…我很喜欢!
颜老郎中和颜清在一旁看着,看着女儿/妹妹眼中重焕的光芒,看着書硯专注真挚的情意,两人心底既是欣慰亦是沉痛。颜清给父亲斟了酒,也给自己和書硯满上:今日难得,我们都陪阿诗饮一杯!
几杯温酒下肚,驱散了些许暮春的凉意和心头的阴霾。烛光摇曳,映着家人勉强欢笑的脸庞和那幅精美的玉兰图。
借着酒劲,颜诗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和倾诉的渴望。她看着書硯温和的眼睛,看着他画中捕捉到的自己,仿佛只有在他面前,才能暂时抛开压在心头的巨石。
書硯,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给你跳支舞吧…小时候跟母亲学的,说是…可以驱散心中愁云,带来祥瑞……
这自然只是个借口,她只是想将自己最美的时刻,呈现在他面前,在这风雨欲来的前夜,留下些许美好。
書硯眸色深邃,如古井投入了星光:荣幸之至。
没有丝竹伴奏,只有夜风拂过树叶的簌簌轻响。颜诗退开几步,深吸一口气。她并未更换舞衣,仍是平日采药时那身简单的淡青色布裙。
然而,当她抬起手臂,以一个舒缓而富有韵味的起势,整个人便瞬间变了气质。那不再是药庐中温婉恬静的医女,也非面对药材时专注认真的学徒,而是一朵随着风律动的花枝。她仿佛融入了夜的气息,足尖轻点、腰肢款摆、衣袖流云般舒卷。她的动作并不复杂,却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真的韵律,时而如兰草轻摇,时而似流水潺潺,最后又似玉兰花瓣在风中倔强起舞。她并没有学过真正的宫廷舞步,但此刻,她将自己的理解、采药时观察到的草木形态、与心中压抑又蓬勃的情感,全部糅合进了这即兴的舞姿里,形成一种独特而撼动人心的表达。烛光将她婀娜的身姿拉长在墙上,也映亮了她眼中如星光般闪耀的泪光与深情。
書硯望着场中舞动的女子,呼吸微窒。手中酒杯不知何时已放在桌上。眼前的颜诗,就像他那幅玉兰图中蕴含的灵魂突然活了过来,带着最纯粹的生命力量和刻骨的爱意。她是药香浸染的空谷幽兰,也是此刻只为他一人而舞的惊世绝色。
一曲舞毕,颜诗气息微促,鬓角渗出细汗,脸上却焕发着动人的神采。她站在那里,目光盈盈,只望向書硯。
颜老郎中和颜清早已看得呆了,随即都默默地垂下眼帘,脸上欢喜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悲伤——女儿/妹妹的心意,他们如何不懂只是这乱世,这处境……
窗外,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夜空,照得屋内人脸煞白。倾盆大雨随即瓢泼而下!
紧接着,院门外传来粗暴的砸门声和怒吼:开门!颜敬山!给老子滚出来!
颜清脸色骤变,猛地站起。颜老郎中原本温和的面容瞬间铁青:是他们!清儿!
爹!带阿诗从后门走!颜清瞬间做出反应,拔出藏在桌下的短刀,扑向门口。
书硯的眼神在惊雷炸响、人声逼近的瞬间骤然冰寒,之前的温润平和荡然无存。他反应快如鬼魅,一把拉住呆立的颜诗,将她挡在自己身后,目光如利剑般刺向大门方向,浑身散发出一种极其危险的气息!
嘭!沉重的院门被轰然撞开!一群手持钢刀、杀气腾腾的黑衣大汉鱼贯而入,为首两人,一个正是凶神恶煞的镇远镖局总镖头赵彪!另一个身材干瘦、眼神阴鸷如蛇,手执一柄奇怪的弯钩。
颜老儿!敬酒不吃吃罚酒!秘方给是不给赵彪狞笑,目光贪婪地扫过屋内,在颜诗惊骇的脸上停留了一下。
休想!颜老郎中须发皆张,怒喝道,祖宗心血,岂可落入尔等贼寇之手!
找死!干瘦男子冷哼一声,手腕一抖,那弯钩化作一道黑光,直取颜清咽喉!速度之快,远超江湖普通高手!
颜清挥刀格挡,铛一声金铁交鸣,他只觉得一股巨力涌来,手臂发麻,短刀险些脱手!这干瘦男人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保护颜老!書硯低喝一声,一掌将惊魂未定的颜诗推向旁边的博古架后,身形如电迎上!他的动作竟也是奇快无比,五指成爪,指风凌厉地抓向那干瘦男子执钩的手腕!所使的竟是与平日温雅气质截然不同的、诡谲莫测的擒拿手法!
那干瘦男子眼中终于露出惊诧:咦好小子!还有这等身手!弯钩回旋,与書硯瞬间交手数合!罡风劲气激荡,震得桌上杯盘狼藉!
趁着書硯缠住对方最强的敌人,赵彪带来的其他手下已凶神恶煞地扑向颜老郎中和颜清。颜清拼命格挡,但对方人多势众,很快陷入苦战,身上瞬间多出几道血痕!
混乱!血腥!刀光剑影!
爹!大哥!躲在柜子后的颜诗心如刀绞,泪水模糊了视线,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她看到書硯与那干瘦男人缠斗的身影快到几乎看不清,看到他背后似乎被另一个偷袭的打手划开一道血口!而他刚才舞动如玉兰般的手臂,现在却沾上了刺目的鲜血!
书砚心中怒焰滔天,他本欲将人击退,可颜清一声惨叫他分神一瞥,惊见一根钢矛刺穿了颜清的手臂!
大哥!颜诗撕心裂肺的哭喊几乎穿透雨幕。
就在这一瞬间的分神,嗤啦!一声!干瘦男子抓住空档,那诡异的弯钩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撕裂了書硯匆忙格挡的手臂衣袖,钩尖带起一串血珠!与此同时,一个杀手趁机逼近颜老郎中,锋利的钢刀朝着老人胸口狠狠捅去!
爹——!不要!颜诗目睹了至亲即将被杀戮的瞬间,发出了绝望至极的尖叫!巨大的精神冲击让她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本能地想要冲出掩体!
然而,就在那钢刀即将刺入颜老郎中胸膛的前一刻,一道身影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挡在了老人身前!
是书砚!他不知如何摆脱了干瘦男子的纠缠!
噗!
一声闷响,刺穿了风雨!
書硯的身体猛地一震!刀尖从他的后腰贯穿而出,鲜血瞬间染红了月白色的长衫!而他格挡弯钩的手臂,此时也无力地垂了下来,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如注!
书砚低头看着穿腹而过的刀尖,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支撑着没有倒下,那双望向颜诗方向的眼眸,此刻竟泛起了难以言喻的、深邃如漩涡般的暗紫色泽!一股极其微弱、混乱而暴戾的力量似乎要从他体内深处挣扎出来!
然而,这一击也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颜诗所在的方向,看到了她眼中极致的绝望和泪水,然后,高大的身躯如同被狂风吹折的玉兰树,轰然栽倒在地!
書硯!颜诗肝胆俱裂!
哈哈!杀!全杀了!赵彪狂笑。
就在这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一道无法形容、仿佛隔绝了时间与空间的微光,骤然笼罩了整个混乱血腥的院落!瓢泼的大雨、狰狞的嘶吼、溅起的血花……一切都在这道微光中变得模糊、扭曲、缓慢,如同陷入了一个诡异的梦境!
在这光芒的中心,一个穿着普通灰色布衣的老者如同凭空出现!他须发皆白,面容古井无波,唯有那双眼睛,仿佛倒映着亘古的星辰流转与命运轨迹。他的目光极其复杂地扫过倒地不起、生死不知的書硯,又看向在博古架后精神崩溃、几近晕厥的颜诗,最终落在已然被杀死倒在血泊中的颜老郎中和重伤濒死的颜清身上。
老者——正是心伤!
他无声地叹息一声,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沧桑与无奈。时间紧迫,敌人背后还有更深的牵扯……此地不宜久留。
心伤枯瘦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出,点向書硯几处大穴,瞬间封住了他几处要穴,似乎暂时压制住了那缕蠢蠢欲动的暗紫色能量和致命的流血。同时,另一只手对着博古架后的颜诗虚虚一抓!
颜诗只觉得一股柔和而庞大的力量包裹住了她,同时大脑如同被万根钢针同时刺入!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那痛楚并非源于身体,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无数纷乱鲜活的画面如走马灯般旋转、碎裂:
書硯在溪边作画的专注侧颜……
香囊递出时的羞涩……
藥蘆中探讨药理时書硯含笑的眼神……
生辰夜烛光下驚心動魄的舞姿……
那幅玉兰图上的题词……
所有关于書硯的、关于这份刚刚萌芽便被暴风雨摧折的爱情记忆,连同家园被毁、至亲惨死的部分绝痛画面,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刮刀,狠狠地从她的灵魂深处剥离、剔除、碾碎!
不……她想尖叫,想反抗,想留住那些甜蜜和爱恋,想记住仇人的模样,想记住書硯倒下的模样……但意识却如同碎裂的琉璃,迅速陷入最深沉的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似乎感觉到有什么极其微弱却坚韧的生命脉动,在自己体内轻轻搏动了一下,随即被席卷全身的痛苦彻底淹没……
心伤的动作毫不停顿,抱起書硯,一手牵引着昏迷的颜诗,身影如融入墨色,几个闪烁便消失在滂沱雨夜之中,只留下满院的狼藉、冰冷僵硬的尸体和燃烧的怒火。
院门外,赵彪和那干瘦男子如同做了个噩梦骤然惊醒,发现眼前空空如也,只有暴雨冲刷着满地鲜血。赵彪惊疑不定:……人呢刚刚…明明都在这……
干瘦男子眼神凝重地看向黑暗中,似乎察觉到一丝残留的、令人心悸的力量,低喝道:此地邪门!撤!
他们如同见鬼般仓皇退去,只留下一片死寂和倾盆的大雨。
雨夜吞噬了一切痕迹,仿佛这里发生的惨剧从未发生过。只有空气中弥漫不散的血腥气,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惊天巨变与刻骨分离。
4
落雪寂·遗珠
药庐废墟·数日后
最后一点灰烬被冷雨浇透,曾经弥漫着药香的颜家小院只剩残垣断壁和焦黑的梁柱。雨水冲刷着凝固发黑的血迹,混入泥土,只剩下刺鼻的焦糊与腐烂气息。官府的衙役草草勘察过,得出江湖仇杀,盗匪流窜的结论,简单收殓了颜老郎中和颜清的尸骸。一个曾经温暖完整的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们的议论和惋惜里,仿佛水面上一个短暂的气泡。桃溪村依旧是那个桃花溪水的村落,似乎从未有过什么名医颜家,也没有那株曾经含苞待放的芍药。
北地·寒霜村
距离桃溪村千里之外的北方边境,苦寒之地。这里常年霜雪覆盖,土地贫瘠,村名寒霜恰如其分。
一个瘦弱的身影瑟缩在一间低矮破败的土屋里。屋里光线昏暗,寒意刺骨。颜诗坐在冰冷的炕沿,身上裹着一件打着厚重补丁的旧袄,目光空洞地望着泥地上缓缓爬过的一只蚂蚁。
她是几天前被一个路过的老哑巴捡回来的。当时的她,蜷缩在村口废弃的土地庙神像后,浑身冰凉,脸色惨白如纸,只剩一丝微弱的气息,对自身、对过往皆如沉入深海的巨石,没有半点记忆。没有名字,没有家,没有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脑海中只有一片死寂的雪原和一种撕心裂肺后又被生生剜去的、无处不在的冰冷空茫。老哑巴心善,将她背回自己摇摇欲坠的家。
此刻,老哑巴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几乎看不见米粒的野菜糊糊进来,焦急地比划着让她吃点东西。
颜诗的眼神缓慢地聚焦在那只碗上,又缓缓移开,回到那只蚂蚁爬过的路线。胃里没有丝毫饥饿感,只有如同整个人被挖空的虚无。她下意识地抬手,按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但感觉如此模糊,如同错觉。是了,从醒来,这具身体就带着一种奇异的饥饿,并非口腹之欲,而是灵魂仿佛被强行割裂了一部分,只余下无法填补的空洞和本能想要抓住点什么……却又不知该抓什么。
呜…啊……老哑巴见她不吃,急得发出含糊的音节,指了指碗,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那声音里的关切如此直接而质朴,刺破了她麻木的屏障。一滴冰凉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颜诗干涸的眼眶滚落,砸在冰冷的手背上。
她慢慢地,木然地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指间传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存在感。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苦涩的糊糊。动作僵硬,如同提线的木偶。
活下去。
脑海中仿佛只剩下这一个指令,如同烙印般刻在虚无之上。
虽然不知为何要活,但…那就活下去。
天机阁·秘阁深处
青玉铺就的地面泛着温润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檀香和某种玄奥的灵气。这里是世人难寻的天机阁深处,如同独立于世外的云中山城。
心伤站在一方古朴的石床前,石床上,書硯面色如同失血的玉石,没有一丝生机。他身上的月白长衫早已换下,被血迹浸透又干涸凝结,变成丑陋的铁锈色痂块。几处狰狞的伤口在心伤以精纯无比的灵力和珍贵宝药持续灌注下,正极其缓慢地弥合着。但真正致命的,并非那些皮肉之伤。
心伤的指尖正点在書硯的眉心。他的眉头紧锁,神识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荡着書硯的识海深处。那里,一片混乱的混沌风暴中,潜伏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暗紫色能量流。这股力量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毁灭和吞噬气息,与書硯本身清冷如玉的魂魄本源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纠缠在一起,如同缠绕树干、欲要将其绞杀的剧毒藤蔓。这便是魔界帝君血脉觉醒或受到极端刺激后的气息显现,是心伤一直以来竭力用天机阁秘术封印之物!那道贯穿腰腹的致命刀伤带来的剧痛和濒死刺激,竟撼动了这道万金石的封印!丝丝缕缕的魔气正透过缝隙,浸染着他的意识本源!
孽障……心伤低语,声音里有沉重,亦有深深的忌惮。封印被撼动了,强行修复需要时间,更需书砚本身的意志抵抗这来自血脉的召唤与侵蚀!可眼下的書硯,神魂因重伤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濒临溃散,几乎只剩下无意识的黑暗。
心伤的指下源源不断地输入更强大的灵力,试图压制和修复那道裂缝。青白色的灵力光芒与逸散出的暗紫魔气在書硯体表无声交锋,发出噼啪的细微爆响。
昏迷中的書硯身体痉挛了一下,眉心紧紧蹙起,仿佛陷入了极其可怖的噩梦。他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诗……跑……
……别碰……她……
……杀……
字字泣血,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无尽的绝望。
心伤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惜,有无奈,更有一份冰冷如铁的决断。颜诗的存在,那份纯粹炽烈的爱与痛,如今对書硯而言,已不是救赎,而是催发其体内魔性,将其彻底推向毁灭深渊的毒药!绝不能再让他记起她!
心伤的目光移向石床旁小几上放置的一个襁褓。
那襁褓由最柔软的天蚕丝织就,内里却包裹着一个极其瘦小、呼吸微弱得如同随时会熄灭的婴儿。正是颜诗在昏迷前、在被心伤强行剥离记忆和施术稳定伤势时腹中那个顽强存活下来的孩子——小冰神。孩子早产,身带奇异寒气,体弱异常,唯有在天机阁这等灵气充沛且有阵法守护之地才得以活命。
心伤抱起这个弱小的生命。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温暖和熟悉的气息(心伤在救活并安置颜诗期间一直分神以温和灵力护持此胎儿),停止了细微的哭泣,小脸皱巴巴的。
冰玉为骨,琉璃为魄……心伤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拂过婴儿微凉的额头,便唤你……冰神吧。
他抱着小冰神,走到石床前,看着依旧在生死边缘挣扎、深陷于颜诗幻灭痛楚的書硯。
書硯吾徒……心伤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沉缓地响在秘阁中,颜诗…已死。
她…她全家都死了。
为保护你……被贼寇所害。
死了……全都死了……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字,狠狠烙印在書硯沉睡却依旧挣扎的残破意识之上!
这还不够。
心伤眼神一凝,强大的神识之力直接贯入书砚混乱的识海,如同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粗暴地将那些属于颜诗的、色彩斑斓、饱含情意的记忆碎片……连同那巨大的、足以毁灭灵魂的愧疚与失去至爱之痛……一并撕扯、揉碎、打散!
死这个字被反复强化,带着毁灭性的悲伤洪流,冲垮了書硯精神最后的堤防!
仿佛心房里最后一点支撑被彻底抽走!
石床上的書硯猛地抽搐了一下,一口暗红的瘀血从紧闭的嘴角溢出!他身体里那股正在勉力抵抗魔气侵蚀的清冷神魂气息,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瞬间光芒一黯,几乎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识海深处被死寂与绝望瞬间填满的巨大虚无!
爱恋
温暖
那是永远失去、再也无法企及的幻梦。
愧疚
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连为这份失去而痛苦的资格都丧失了。
只剩……空!
无边无际的、冰冷刺骨的空!
随着这股生机的断绝,那试图抵抗魔气侵蚀的力量也随之枯竭。暗紫色的气息如同嗅到了血的饿狼,反噬而上,瞬间弥漫开来,侵蚀的速度骤然加快!書硯苍白如纸的面容上,眉宇间竟开始隐约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邪异阴沉的暗紫色纹路!
心伤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看着徒弟最后的求生意志被自己亲手击垮,看着他跌入彻底的绝望之渊,看着他体内那被封印的血脉之力在空寂的催动下加速躁动、扩散。他那波澜不惊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冰晶般的不忍,但转瞬即逝。为了更大的棋局,为了阻止帝君寻回血脉带来的未知劫难,为了这刚出生的稚子……必须斩断書硯对这尘世最后的留恋!即便代价是将其逼向另一个深渊!
他抱紧了怀中似乎感受到这股骤然爆发的阴冷气息而开始不安扭动的小冰神,口中低声诵念着繁复古老的咒文,强大的青色灵力汹涌而出,不再是修复,而是引导和压制——一方面护住書硯的生机核心不被魔气完全吞噬,另一方面,又隐隐地放开一条通往毁灭与虚无的道路……一条通往魔界的气息缝隙!
就在这时,秘阁深处空间突然产生一阵奇异的波动,如同水纹荡漾。一道虚幻扭曲、边缘闪烁着幽光的空间裂隙,无声无息地在石床边浮现出来!裂隙背后,隐隐传来硫磺般的灼热气息和狂风的怒号!
心伤眼神一凛,当机立断!他不再犹豫,用灵力托起依旧昏迷不醒、但周身气息已然变得沉郁冰冷、眉间紫纹渐显的書硯,径直送入那道危险的裂隙之中!
裂隙如同贪婪的巨口,瞬间合拢!
書硯的身影消失无踪,一同消失的,是那份被强行抹除的痴恋,以及那份被引向无尽深渊的空寂。
石床上只剩下冰冷的余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魔气残留。
秘阁恢复死寂,只有小冰神细弱的呼吸声。
心伤抱着襁褓,枯槁的手指轻轻拂过婴儿冰凉的小脸,低语消散在清冷的空气中:
你的路…已在魔界。能否活下来,就看你的造化了……
寒霜村外·又数月后
初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寒霜村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白茧,一片寂静肃杀。
村尾那间最破败的土屋门被推开,颜诗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厚实却简陋的棉衣棉裤,脸庞清减了许多,也冻得通红,但眼神不再是那种被掏空的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的坚韧和疲惫。几个月来,在老哑巴笨拙却真诚的照料下,她像一块顽石般活了下来。在极端痛苦和混沌后,人的本能求生意志顽强地占据了上风。
她学会了生火,劈柴,在冻硬的土地上翻挖能吃的野菜根茎。她凭着身体残留的本能记起的零碎医药知识,帮村里几个同样贫穷的人治好了冻疮发热,换来了些微薄的口粮。她依旧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方,脑海中那段巨大的空白依旧令人窒息。但每当那深沉的、无法解释的空茫与无措感袭来时,她会下意识地抓紧藏在心口贴身处的那枚东西——
一枚青玉雕刻成的柳叶吊坠。色泽温润,线条古朴流畅,入手一片冰凉。
这枚玉佩是在她醒来时,就紧紧攥在手心里的。她完全不记得它的来历,只知道它很重要。重要到即使失去了所有记忆,失去了一切认知,她的手心依旧本能的、死死地抓着它。这是她与那一片虚无之间,唯一的、有温度的、具体的联系。
每每握住它,那无边的空洞里,似乎就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如同星火般难以捕捉的暖意和慰藉。
大雪封山,老哑巴病倒了,感染了严重的风寒,咳得撕心裂肺。村里唯一的赤脚大夫开的药方,其中一味百年老山参太过金贵,在这苦寒之地根本无法获取。
颜诗跪在土炕边,看着奄奄一息的哑巴老人,这个给予她庇护的恩人。她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她不能看着他死。活下去,是她唯一知晓的道理。
阿爷,我去山那边镇子。颜诗看着老哑巴浑浊却充满担忧的眼睛,她的声音因为寒冷和久未言语有些干涩沙哑,但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去找药,等我回来。
她不会说当地土话,只能缓慢地比划着。
老哑巴费力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阻止声。
颜诗却站起身,利落地收拾了一个简陋的小包袱,将一把生锈的柴刀别在腰间。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枚青玉柳叶佩,将它按在胸口,然后头也不回地推开门,走入漫天风雪之中。
雪很大,风如刀割,视野一片模糊。
去镇上的路,要翻过两座陡峭的山脊。
她不知道这条路有多艰难,不知道是否能找到药,更不知道是否能活着回来。
但她必须去。
为了恩情,为了活下去的承诺。
也为了那枚玉佩在她心口捂出的、最后一点滚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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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单薄的身影在风雪中蹒跚前行,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很深,仿佛走在通往未知命运的白茫茫祭坛之上。冰原在她身后无声延伸,吞噬了那间小小的土屋和所有关于名字的痕迹。此刻,她仅仅是风雪里一颗逆流而上的雪粒,挣扎着,要穿破这无尽的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