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浸透黑狗血的墨线,缝死了傅婉婉窥见阴阳的右眼。
十年后,当她为父病重返溪雾寨,等待她的却是倒悬槐树的七张空白傩面,与竹海中笛声凄厉的无面邪神。
人皮覆竹的儡壳内嵌着染髓骨针,倒吊的至亲哼唱着索命童谣。
家族饥荒年活祭婴灵的滔天孽债,正化作无面竹傩神索要连本带利的血偿。
当《傩阴谱》翻至末页,倒置的傩面翻转出父亲的脸——那邪物的核心,竟是她胎死腹中的孪生亡弟!
墨线崩,金瞳开,血染禁谱召英灵。雷击桃木钉贯入竹心刹那,百具竹儡尽碎,父亲却已成脊生竹节的守山傀。晨曦微露,傅婉婉覆上奶奶的半张傩面,右眼翡翠竹纹蔓延——溪雾寨的债还清了,而她,成了新的镇守者,与竹林深处那具竹化父骸一同,聆听着永恒回荡的…竹节叩魂声
1
盘山公路像一条垂死的巨蟒缠绕着墨绿山峦。傅婉婉坐在破旧中巴车的最后一排,右眼皮突突跳动,那条十岁那年奶奶用浸透黑狗血的墨线缝死的旧伤疤,在皮肉底下隐隐灼烧。
车窗外,千竿翠竹如沉默的鬼兵,列阵于陡峭山坡,竹梢在灰白的天幕下翻涌着不安的浪。
车在溪雾寨褪色的石碑旁停住。空气里弥漫着枯竹腐败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混合的气味。
寨口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槐树,此刻成了最狰狞的祭坛——七张惨白空荡、五官俱无的傩面,被粗糙的麻绳吊死在枝桠上,如同七张被剥下的人脸。
一根裹着褪色红布的长竹竿斜插在树根旁,布上四个歪斜如血泪凝结的大字:欠债还魂。
风过时,面具空洞的眼眶无声转动,竹竿上的红布猎猎作响,像招魂的幡。
寨子里静得瘆人。偶有村民从朽坏的木窗后探出半张惊恐的脸,又迅速缩回,门轴吱呀的呻吟是唯一的活物声响。
2
老宅积满灰尘,唯有父亲睡过的那张雕花木床还残留一丝人间的暖意。
他蜷缩在厚重的蓝靛布被里,形销骨立,气息微弱如游丝,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嘴唇无声开合,只反复念叨着两个字:竹…竹…
夜色如浓墨泼洒。
万籁俱寂时,一阵幽咽的竹笛声毫无征兆地穿透窗棂。那调子诡异莫名,非宫非商,像是用竹管模仿着婴儿断续的啼哭,又似无数竹叶在风中被强行撕裂的尖啸。笛音钻进耳朵,直刺脑髓。
右眼的旧疤骤然剧痛,仿佛有滚烫的针在皮肉下搅动。
阿婉扑到窗前,猛地推开沉重的木格窗。
惨淡的月光下,寨子后方那片无垠的竹海深处,一个细长到违背常理的影子静静矗立。
它足有三米多高,肢体扭曲如畸形的竹节拼凑而成,颈上顶着的并非头颅,而是一张空白如纸、边缘流淌着暗红污迹的傩面。笛声正是从那里发出。
一滴温热的液体顺着阿婉右眼那道墨线疤痕蜿蜒而下,滴落在窗棂上,是血。那无面竹影似有所觉,空白的面具微微转向老宅的方向。
3
恐慌在死寂中炸开。
先是采药晚归的王老四,接着是独自去溪边洗衣的春妮子。
失踪现场如出一辙:灶膛里柴灰尚温,桌上粗陶碗里喝了一半的苦丁茶已冷透。人没了,只在冰冷的地面或潮湿的溪石上,留下一具薄如蝉翼、微微蜷缩的人形竹膜。
那膜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蜡黄色,隐约可见内部纵横交错的细密竹丝纹理,宛如精心编织的蛹壳。
膜壳内部,紧贴着脊背的位置,赫然嵌着一根三寸长短、染着暗红骨髓的空心竹针,针尖细如麦芒,闪着阴冷的幽光。
寨子里弥漫着绝望的呜咽和压抑的恐惧。族老们聚集在祠堂,烟雾缭绕中,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沉得像山里的老石头。
没人敢去触碰那些诡异的蜕壳。
4
废弃多年的古傩戏台,孤零零立在寨子西头荒草萋萋的山坡上。残破的朱漆戏台柱子上,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傩舞符咒在风雨侵蚀下斑驳难辨。
阿婉循着一种莫名的牵引,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
血腥气扑面而来。
就在那根曾经悬挂过驱邪开山傩面的主梁上,一个枯瘦的人影被几根粗大的竹篾绳死死捆缚着脚踝,头朝下倒吊着。花白的头发垂落,遮不住那张熟悉的、因充血而紫胀的脸——是爷爷!
他本该躺在祖坟里,此刻却以如此亵渎的姿态悬在半空。
更恐怖的是他的脊柱。
一段惨白中透着青绿的竹管,硬生生从他后颈与脊背连接处穿刺进去,露在外面的竹管末端,正随着他身体的轻微晃动,滴滴答答淌着粘稠的、黄绿色的液体。
爷爷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浑浊的眼球里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不成调的、诡异的童谣,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
竹郎竹郎,空心肠,
借我皮囊把债偿。
倒挂金钩魂铃响,
傩面翻转见阎王……
5
造孽啊…都是当年…造下的孽!
三叔公在祠堂昏暗的油灯下,枯树般的手剧烈颤抖,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惨白的脸。他浑浊的老眼不敢看婉婉,只死死盯着青石地板上跳动的阴影。
五九年…饿殍遍野…寨子里眼看就要绝户了…
他声音干涩如破锣。
老族长…你爷爷…还有几个族老…听信了山外一个过路邪师的鬼话…
他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仿佛吞下烧红的炭。
说…用…用不满三岁的童尸…埋在选好的‘竹眼’里…能…能催生竹王,保一方水土不枯,人丁不绝…
祠堂的空气瞬间冻结,冰冷刺骨。婉婉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埋了…埋了七个啊!
三叔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又猛地压低,如同毒蛇嘶嘶吐信。
后来…竹子是活了,疯长…可那邪师拿了报酬,跑得无影无踪!这些年…寨子里夭折的孩子…就没断过!都说是…是竹王在收‘利钱’!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阿婉
现在…它嫌‘利钱’不够了!它要…要连本带利,全寨人的命来填!
6
阁楼的木梯腐朽不堪,每一步都发出垂死的呻吟。
积年的灰尘在推开破旧樟木箱盖时轰然腾起,呛得人睁不开眼。箱底,压着一本用深蓝色粗布包裹的线装册子,布面用暗红的丝线绣着一个狰狞的傩面图案,下方是三个古拙扭曲的篆字——《傩阴谱》。
泛黄的纸页散发着腐朽与淡淡血腥混合的气息。
娟秀中透着凌厉的小楷,是奶奶的手笔。
阿婉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指尖冰凉地翻动着书页。当翻到某一页时,她的血液瞬间冻结。
上面用朱砂画着一幅图:无数扭曲的人影被竹丝贯穿脊柱,连接向中央一个巨大的、无面的竹节怪物。
图旁赫然标注:无面竹傩,乃竹王怨煞所聚,需集齐一百零八具‘人竹儡’,抽髓吸魂,方能重聚邪神真身,届时千里竹海化冥域,生灵尽绝!
破解之法更令人心胆俱裂:唯天生墨瞳者,以心血浸染雷击桃木钉,刺入竹傩竹心(其核必为至怨婴灵所化),方可破之。然施此术,需献祭阳寿五载……
书页在她指间簌簌抖动。窗外,一阵突兀的、带着恶意的阴风猛地灌入,吹得破窗棂哐当作响。
阿婉心头警兆骤生,扑到窗边——自家院门外那棵歪脖子老桃树下,不知何时,竟也悬着一张倒扣的傩面!那面具惨白空荡,边缘同样染着暗红。
她跌跌撞撞冲下楼,冲到院外。
心脏在胸膛里擂鼓般撞击。
她颤抖着,用一根枯枝,小心翼翼地挑向那张倒挂的傩面。
面具翻转的瞬间,时间凝固了。
粗糙木纹勾勒出的五官轮廓,那熟悉的、因常年病痛而深陷的眼窝,紧抿的、带着苦楚纹路的嘴角——正是父亲傅长庚的脸!
7
血亲的面容烙印在惨白傩面上带来的冲击,比任何厉鬼的嘶嚎更令人崩溃。
阿婉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疯狂咆哮:爹!她拔腿冲向寨子后方那片无边无际、此刻在她眼中如同巨兽獠牙般森然矗立的祖坟竹林。
寨民的惊呼声、族老嘶哑的阻拦声,全被她抛在身后,化为模糊的背景噪音。
冲入竹林边缘,浓重的、带着泥土腐败和竹叶沤烂气息的阴冷瞬间包裹了她。
光线被密密麻麻的竹梢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诡异晃动的暗影。林间弥漫着死寂,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脚下厚厚的枯竹叶层湿滑异常,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腐烂的尸体上。
爹——!
她撕心裂肺的呼喊在林间回荡,撞在冰冷的竹竿上,激起一片空洞的回音,很快又被无边的寂静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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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簌簌声,夹杂着某种粘稠液体滴落的嗒…嗒…声,从竹林深处传来。那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的节奏感。
8
阿婉拨开一丛丛低垂的、叶片边缘锋利如刀的箭竹,循着那恐怖的声音,踉跄前行。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呼吸瞬间停止,胃里翻江倒海。
竹林深处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正是傅家祖坟所在。
此刻,几座低矮的坟包如同被巨爪撕裂,墓碑倾颓。空地中央,矗立着一个由无数扭曲竹节虬结而成的、高达近四米的恐怖巨物——无面竹傩神!
它细长的肢体由粗细不一的竹筒拼接,关节处露出森白的茬口,躯干上覆盖着半干涸的暗绿色粘液。颈项之上,那张空白泣血的傩面在幽暗中散发着不祥的光晕。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它正在进行的仪式。
父亲傅长庚的身体被几根粗大的、蠕动着如同活蛇般的碧绿竹丝死死缠住,悬吊在半空。
他双目紧闭,脸色死灰,嘴角溢出白沫。一根手腕粗细、顶端削得异常尖利的惨白竹管,正被一股无形的、邪恶的力量操控着,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从他背后尾椎骨的位置,残忍地穿刺进去!
竹管深入脊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父亲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声。
竹傩神那空白面具的下方,似乎裂开了一道无形的口子,发出低沉、满足、如同无数竹叶摩擦的沙沙嘶鸣。
住手——!
阿婉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悲嚎,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9
就在阿婉冲出的刹那,那无面的竹傩神仿佛早已等待。
它并未转身,数条潜伏在枯叶下、闪烁着金属般幽绿冷光的竹丝,如同毒蛇出洞,骤然弹射而起!
它们细如发丝,却快如闪电,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直刺婉婉全身要害,尤其瞄准了她的双眼与心脏!
生死一线!
右眼那道沉寂了十几年的墨线封印,在极致的邪煞冲击与血脉的悲愤狂怒下,如同承受不住压力的堤坝,猛地崩裂!
嗤啦——!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撕裂声在婉婉右眼处响起。并非皮开肉绽,而是一种无形的束缚被强行挣断。剧痛如利锥贯脑,让她眼前瞬间漆黑一片。
但仅仅一瞬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洪流自崩裂处汹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右眼!
剧痛褪去,视野重归。然而,世界在她眼中彻底变了模样。
左眼所见,依旧是阴森竹林、恐怖邪神与濒死的父亲。
右眼——那只崩裂了墨线封印的黄金瞳——所见,却是一个由无数惨绿、暗红光线构成的、令人作呕的神经丛林!
空气中弥漫着粘稠的、如同蛛网般纵横交错的能量丝线,每一根都连接着竹傩神那蠕动的核心。
而父亲的身体,正被千百条这样的竹丝神经穿刺、缠绕、侵蚀,像一只落入剧毒蛛网的飞蛾。
更让她灵魂冻结的是竹傩神的核心。在黄金瞳的透视下,那由怨气与竹节构成的躯壳内部,并非空洞。
在无数竹丝汇聚的中央,蜷缩着一团极其微小、却散发着滔天怨毒与悲苦的暗红色光团。
那光团的形态…依稀可辨是一个蜷缩的、未足月的胎儿!光团的核心,竟是一段微微搏动的、早已竹化却仍未停止蠕动的脐带残迹!
一段被强行遗忘、深埋于家族血脉最黑暗处的记忆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婉婉的意识深处——母亲当年难产血崩而死,腹中未能活下来的,是一对双胞胎!
她活了下来,而她的孪生弟弟…胎死腹中!
就在这惊骇欲绝的瞬间,一个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直接在婉婉灵魂深处响起的婴孩呓语,带着无尽的怨毒与刻骨的渴望,清晰地传来:
阿…姐…替我…当傩婆…
10
替我做傩婆!
那婴灵呓语如同淬毒的冰针,扎进婉婉的耳膜,也扎穿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弟弟!
那个从未见过天日、被当作肥料埋进冰冷竹根下的孪生弟弟!
滔天的怨气,混合着竹王残存的灵性,再被当年那邪术催化,竟在数十年的黑暗滋养中,化作了这索命的竹傩邪神!
他要的不是简单的复仇,他要的是她这个幸运活下来的姐姐,成为他永恒的傩婆,一个被束缚、被献祭的活容器!
不——!
阿婉发出凄厉的尖啸,黄金瞳中燃烧着悲愤的火焰。
替身容器休想!
竹傩神(或者说那怨毒婴灵)感受到了她决绝的抗拒。那张空白的傩面骤然转向阿婉,无形的怨气如同实质的黑色浪潮,裹挟着刺骨的阴风扑面而来。
无数潜伏的竹丝如狂蛇乱舞,撕裂空气,带着要将她万箭穿心的杀意,再次疯狂攒射!
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婉婉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和腥甜让她精神一振。她不顾一切地从怀里掏出那本泛黄腐朽的《傩阴谱》,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口滚烫的心头血喷在深蓝色的布质封面上!
噗——!
殷红的鲜血瞬间浸透了布面,渗入纸页。那狰狞的傩面刺绣如同活了过来,在血光中扭曲蠕动。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寒气息以染血的《傩阴谱》为中心轰然爆发!
并非温暖的光明,而是无数道灰蒙蒙、半透明、带着古老战甲锈迹与泥土气息的残破身影,从书页中、从地底深处、甚至从周围的竹竿里挣扎着浮现!
他们身形模糊,面容破碎,有的持着断裂的戈矛,有的戴着残缺的傩面,无声地咆哮着,带着守护与不甘的执念,形成一道灰雾翻腾的屏障,悍然迎向那铺天盖地的碧绿竹丝!
嗤嗤嗤——!
怨气与英灵残魂猛烈碰撞,发出滚油泼雪般的刺耳声响,灰雾与碧绿光芒疯狂交织、湮灭。
竹丝被无形的力量阻挡、绞碎,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竹傩神那庞大的身躯第一次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那张空白面具上,暗红的污迹如同活物般流淌,发出愤怒的嘶嘶声。
11
就是现在!
英灵残魂用自身最后的印记争取来的宝贵一瞬!
阿婉右眼黄金瞳光芒暴涨,死死锁定竹傩神庞大躯壳内,那个被层层怨气与竹丝包裹的、属于弟弟胎骸的暗红光团核心——竹心!
她左手早已紧紧握住那根在祠堂祖龛下找到的、焦黑如炭、却隐隐有紫色电纹流动的雷击桃木钉!
此刻,毫不犹豫,她将染血的桃木钉尖端,狠狠刺入自己仍在淌血的右掌心!
剧痛钻心,温热的血液瞬间浸透了焦黑的桃木,钉身上那些细微的紫色雷纹如同被激活的脉络,骤然亮起刺目的紫白光芒!
弟弟——!
阿婉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血泪的哭腔,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安息吧!
她如同离弦之箭,在黄金瞳的指引下,无视周围狂舞的竹丝与混乱的能量流,精准地扑向竹傩神躯干上怨气最薄弱的一点!那里,正是暗红光团搏动的位置!
噗嗤!
凝聚着她心头热血、蕴含天地至阳雷殛之力的桃木钉,带着破邪诛魔的尖啸,狠狠刺穿了坚韧如铁的怨气竹壳,精准无比地钉入了那团搏动的、由未出世婴灵胎骸所化的暗红光团——竹心!
嗷——!!!
一声超越了人类听觉极限、混合了亿万竹叶粉碎与婴灵尖嚎的恐怖嘶鸣,从竹傩神那张空白面具下爆发出来!
整个竹林剧烈震颤,如同发生了地震!
庞大的竹节身躯疯狂扭动、抽搐,无数碧绿的竹丝神经寸寸断裂、枯萎,发出噼啪的爆响。
阿婉紧握桃木钉的右手被震得虎口崩裂,鲜血淋漓,但她死死咬住牙关,不退半步!
她强忍着灵魂被怨气冲击的剧痛和阳寿被献祭抽取的虚弱感,用尽最后的气力,颤抖着嘴唇,开始吟诵那深藏在布依血脉记忆深处的古老歌谣——布依族《竹王葬歌》。
曲调苍凉悲怆,每一个古老的音节都仿佛带着山岳的重量和流水的哀思:
哎——唷!
竹王生,天地青,
根连祖灵叶荫民。
竹王死,莫生嗔,
魂归厚土化甘霖。
空心竹,莫牵魂,
散了怨,断了根。
黄泉路,慢慢行,
山风送你…归祖庭…
12
古老苍凉的葬歌,如同最纯净的山泉,流过被怨毒与邪术玷污的竹心。那暗红光团在雷击桃木钉的至阳之力与葬歌的安抚之力双重冲击下,剧烈地明灭、收缩。
不…阿姐…痛…
婴灵呓语中的怨毒迅速褪去,只剩下纯粹的、令人心碎的痛苦与茫然,如同迷路的孩子。
终于,伴随着一声轻微的、仿佛琉璃破碎的啵声,那团由未出世胎骸怨念凝聚的核心——竹心,彻底碎裂、消散。
缠绕其上的最后一丝暗红怨气,在桃木钉的紫白雷光中化为青烟。
失去了核心的驱动,那庞大的、由无数竹节怨气拼凑的无面竹傩神,瞬间僵直。
构成它躯体的竹节发出密集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如同朽烂的枯骨在断裂。那张空白的泣血傩面,从眉心开始,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迅速蔓延至整个面具,最终哗啦一声彻底崩碎,化为无数惨白的木屑簌簌落下。
随着傩神的崩溃,遍布整个竹林坟场的恐怖景象也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那些被竹丝穿刺、悬挂在竹梢上、覆盖着薄薄人形竹膜的人竹儡,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傀儡,接连不断地从高空坠落!
噗通!
噗通!
咔嚓!
摔落声、竹骨折断声、干枯竹膜碎裂声此起彼伏。
一具具曾经鲜活的躯体,此刻如同被榨干了所有汁液的残渣,重重砸在厚厚的枯叶层上,溅起尘埃。
覆盖在他们表面的蜡黄竹膜纷纷龟裂、剥落,露出内部早已被竹丝吸噬掏空、仅剩一层薄皮包裹着骨架的恐怖景象。空洞的眼眶仰望着被竹梢切割的天空,无声诉说着最后的绝望。
束缚着父亲的碧绿竹丝也瞬间枯萎、崩断。傅长庚干瘦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从半空中直直坠落,砰地一声砸在冰冷的祖坟泥地上。
爹!
阿婉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将他枯槁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
父亲的身体冰冷僵硬,如同寒冬的枯木。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丝眼缝,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想聚焦在女儿脸上,嘴唇颤抖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婉…野莓…
干枯得如同鹰爪般的手指,痉挛般地指向婉婉的口袋。
阿婉颤抖着摸向口袋,指尖触到几颗冰凉、圆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几颗熟透的、饱满深红的野山莓!
一定是父亲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在某个清醒的、被竹丝操控的间隙,本能地为她采摘的!
泪水瞬间决堤。
爹!爹!你看看我!我是阿婉啊!
她拼命摇晃着父亲冰冷的身体,嘶声哭喊。
然而,父亲的瞳孔已经彻底涣散。
他身体猛地一阵剧烈的、不受控制的抽搐,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挣扎。
紧接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噼啪声从他背部响起!
阿婉惊恐地看到,父亲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下,有什么东西正沿着他的脊柱,从尾椎骨一路向上,急速地凸起、硬化!
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掀开父亲后背的衣衫。
眼前的景象让她如坠冰窟。
一根婴儿手臂粗细、惨白中透着死寂青绿的竹节,如同寄生的异形脊椎,已经完全取代了父亲的脊柱!
它从尾骨破皮而出,狰狞地向上延伸,穿透了皮肉,一节一节地凸起在父亲干瘦的脊背上,一直延伸到后颈!
竹节表面还残留着粘稠的黄绿色液体,如同未干的树脂。父亲的身体因为这根竹脊的存在,呈现出一种诡异僵直的角度,四肢冰冷,再无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成了这怨念消散后,竹林里唯一还站立的傀儡——一具被竹化的守山竹傀。
13
晨曦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和竹梢的封锁,在祖坟竹林投下几缕惨淡的光柱。尘埃与枯叶在光柱中飞舞,如同飘散的纸钱。
阿婉跪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怀中抱着父亲彻底僵直、竹脊狰狞的躯体。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两道干涸的血痕凝固在脸颊。
她右眼那崩裂墨线后的黄金瞳,此刻光芒黯淡,如同风中残烛,瞳孔深处,却悄然浮现出几缕细密的、如同翡翠叶脉般的翠绿纹路,隐隐散发着微弱的光泽。
寨子里幸存的族老和寥寥几个胆大的村民,终于战战兢兢地摸到了这片如同地狱的坟场。
当他们看到满地狼藉的碎裂竹儡、崩塌的邪神残骸,以及被婉婉抱在怀中、脊背生竹的傅长庚时,恐惧、敬畏、庆幸、悲凉……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们脸上交织。
他们远远地停下脚步,无人敢上前,只是用看神祇又似看怪物的眼神,沉默地注视着跪在坟前的阿婉。
三叔公拄着拐杖,老泪纵横,颤巍巍地向前挪了一步,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佝偻的腰。
阿婉没有看他们。
她的目光落在身旁那本摊开的《傩阴谱》上。
染血的封面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目。她伸出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缓缓拿起它。指尖触碰到书页的刹那,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吸力传来,仿佛有五年份的生命活力正被这邪异的古谱贪婪地抽走,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冰冷与虚弱。
她面无表情,将那本浸透了她心头血和五年阳寿的古谱,连同那根依旧插在邪神残骸上、光芒已黯淡的雷击桃木钉,一起投入了旁边族人点燃的、用于焚烧邪秽的熊熊火堆中。
火焰猛地蹿高,发出噼啪的爆响,青黑色的烟雾升腾而起,带着纸张、桃木和某种无形怨念一同焚烧殆尽的焦糊气味。
做完这一切,婉婉的目光移向地上,奶奶留下的那半张古老的傩婆面具。面具是深沉的乌木色,雕刻着繁复的云雷纹和鸟兽图案,边缘同样沾染着不知是朱砂还是干涸血迹的暗红。
它静静地躺在枯叶间,空洞的眼眶仿佛正凝视着她。
阿婉伸出冰冷的手,捡起了那半张面具。她没有丝毫犹豫,缓缓地、郑重地将它覆在了自己的脸上。
冰凉的木质感紧贴皮肤。
面具内侧残留的、属于奶奶的气息混合着陈年香灰的味道钻入鼻腔。
透过面具眼部的孔洞,世界被切割成两个部分:左眼所见,是劫后余生、却永远失去了父亲与众多亲人的惨淡人间;右眼所见,是尚未完全平息的、竹林中残留的丝丝缕缕怨气阴丝,以及父亲脊背上那根死寂竹节中,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被强行禁锢的残魂悸动。
一滴滚烫的血泪,混合着无尽的悲恸与沉重的宿命,从面具内婉婉的右眼眼角缓缓渗出,沿着冰冷木纹的沟壑蜿蜒而下,在面具下颌处,凝成一粒刺目的红珠,最终滴落在父亲僵硬的竹脊之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14
日子如同寨子前那条浑浊的溪水,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溪雾寨笼罩在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与挥之不去的惊悸之中。
失踪者的空屋被草草封死,如同大地上一块块丑陋的伤疤。偶尔有外乡人误入,总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令人脊背发寒的注视,继而仓惶离去。
阿婉没有再离开。她成了寨子的一部分,一个活着却如同已死的象征。她搬回了老宅,阁楼上那口樟木箱空了,唯有几件奶奶留下的旧衣。
每天黄昏,当最后一缕天光被群山吞没,寨民们便会默契地紧闭门窗。这时,一个身影便会准时出现在寨子通往祖坟竹林的小径上。
是阿婉。
她脸上永远覆盖着那半张深沉的乌木傩婆面具。
面具下的右眼,那道崩裂的墨线伤口早已愈合,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非人的眼眸——瞳孔不再是黄金色泽,而是彻底化为一种深邃的、近乎透明的翠绿色,如同最上等的翡翠雕琢而成。
瞳孔深处,细密的金色纹路如同叶脉般交织流转,幽幽地散发着微光,能洞穿常人无法看见的阴怨之气。
这便是代价,也是力量——翡翠竹晶瞳。
她走过之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寨民们从门缝窗隙中窥视,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敬畏与无法言说的恐惧。她不再是谁家的女儿傅婉婉,她是戴上了傩婆面具、以竹晶瞳镇守此方山林的守傩人。
她的目的地永远只有一个——那片埋葬着傅家先祖、也埋葬着父亲竹化残骸的祖坟竹林。
15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层峦叠嶂的墨绿山脊上,却唯独吝啬地绕开了雾溪寨上空那一片常年不散的灰白瘴气。寨子死气沉沉,唯有那株吊死过七张空白傩面的老槐树,在暮风中有气无力地晃动着新叶。
嘎吱——吱——
老宅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阿婉走了出来。
半张乌木傩婆面具覆盖着她的上半张脸,在昏沉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面具下的右眼——那只翡翠竹晶瞳——在阴影中缓缓转动,瞳孔深处细密的金色叶脉纹路流转,映照出常人无法看见的景象:丝丝缕缕稀薄却顽固的灰黑色怨气,如同无形的藤蔓,依旧从寨子的各个角落、从倒塌的屋舍废墟中、甚至从某些寨民惊恐的眉宇间,丝丝缕缕地渗出,袅袅飘向寨子后方那片深不可测的竹林。
她对此视若无睹,脚步沉稳地踏上那条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的石板小径,向着祖坟竹林走去。步伐间,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稳与僵硬。
竹林深处,坟冢依旧。
几座被邪神之力撕裂的祖坟被草草堆砌,歪斜的墓碑如同老人脱落的牙齿。
空地中央,父亲傅长庚那具被竹脊贯穿的躯体,如同一个诡异的稻草人,被阿婉用坚韧的藤蔓固定在一根粗壮的楠竹旁。
他的身体早已彻底僵硬、风化,皮肤呈现出一种枯树皮般的灰褐色,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
唯有脊背上那根取代了脊柱的青绿竹节,依旧闪烁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非自然的油润光泽。
阿婉走到父亲面前,停下了脚步。
她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滞涩感。那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指尖冰冷。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父亲竹脊末端那尖锐的断口。
嗡——
指尖触碰的刹那,那根沉寂的青绿竹脊,竟极其微弱地、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一股冰冷、微弱的意念,如同垂死的电流,顺着阿婉的指尖,瞬间流窜至她的脊椎,让她整个身体也随之一僵。
面具之下,阿婉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只暴露在面具之外的左眼,瞳孔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挣扎,仿佛在对抗着什么无形的束缚。
然而,这挣扎仅仅持续了一瞬。
她的身体重新恢复了那种沉缓的、近乎僵硬的姿态。
她慢慢放下手,抬起头,那只翡翠竹晶瞳透过面具的眼孔,冷漠地扫视着这片寂静的、被怨气滋养的竹林。瞳孔中的金色叶脉纹路幽幽流转,如同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被吞噬殆尽。浓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迅速浸染了竹林。只有阿婉脸上那半张傩婆面具,在绝对的黑暗中,似乎吸收着某种来自地底或虚空的微光,勾勒出冰冷而诡异的轮廓。
黑暗深处,风掠过竹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窃窃私语。
仔细听去,那声音仿佛交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韵律:一种如泣如诉,是亡魂的低语;另一种,则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的节奏,如同竹节在无风自动,轻轻叩击着地面。
嗒…嗒…嗒…
声音若有若无,仿佛从幽冥传来,又仿佛…就源自于那根取代了父亲脊柱的青绿竹节,源自于面具下婉婉那只冰冷的翡翠竹晶瞳。
黑暗彻底笼罩了竹林,也笼罩了那个戴着傩婆面具、与竹傀为伴的身影。浓雾悄然升起,将一切吞没,只留下那微弱而规律的竹节叩击声,在死寂的山谷中,永恒回荡。
嗒…嗒…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