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的育英高中,空气里浮动着新书本的油墨香和隐约的桂花甜。高二分班的名单贴在布告栏,人群攒动。我——林溪——踮起脚尖,目光掠过那些闪耀的名字,最终在理科重点班名单的尾巴上找到了自己。意料之中,心口却还是像被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全省第二的名校,光环之下,中游的位置像一道透明的玻璃天花板,看得见光,却触手冰凉。
借过。
一个略带沙哑、尾音却有点软的声音擦着耳边响起,同时一股清爽的、像晒透的棉布混合着淡淡皂荚的干净气息钻入鼻腔。我下意识侧身让开。
一个高挑的身影利落地挤到我旁边。利落的短发有几缕不听话地翘着,洗得微微发白的深蓝色校服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纯白的圆领T恤。她没看我,拨开人群就走,书包在她单薄的背上晃出一个轻松又有点可爱的弧度。
陈野那个传说中的……超酷的学渣
我望着那个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心底莫名漾开一丝涟漪,很轻,却久久不散。
2.
高二的日子在试卷和公式的海洋里启航。我和陈野,因为座位只隔一条过道,又同属班级的非焦点人群——一个努力却总在中游浮沉的中等生,一个活得潇洒成绩却常年垫底的酷女孩——竟也像两颗无意间靠近的行星,轨迹有了交集。
她总在我被一道物理题困住、无意识咬着笔头发呆时,像变魔术一样,从那个看起来有点乱的抽屉里摸出一颗独立包装的果汁软糖,精准地抛到我摊开的练习册上,包装纸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或者在我翻遍笔袋也找不到橡皮时,一块带着她指尖微凉触感的、干净的方块橡皮会无声地滑到我手边。她身上总有股淡淡的、阳光晒过衣物的味道,和她偶尔显露出的那点不经意的温柔,奇异地熨帖人心。
3.
深秋的期中考试,数学卷子上那个鲜红的80像一枚冰冷的徽章。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我几乎是逃到了空旷的天台。凉风灌入领口,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郁。
视线不由自主地被角落吸引。
陈野蹲在荒草丛旁,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在她身上,给她利落的短发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小心翼翼地将掰成小块的松软面包,放在几块特意擦拭过的红砖上。几只瘦骨嶙峋却眼神晶亮的流浪猫从暗处轻盈地钻出,熟稔地围拢过来。她伸出手,指尖修剪得干净圆润,动作是难以想象的轻柔,像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轻轻抚过一只三花猫的头顶。那猫竟舒服地眯起眼,主动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她嘴角弯起一个毫无防备的弧度,纯粹得像山涧清泉,瞬间映亮了周遭的一切。
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随即是毫无章法、密如鼓点的撞击。咚!咚!咚!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
她…原来是这样喂猫的…好可爱…
这陌生的悸动让我心慌意乱,像被窥见了心底的秘密,仓促地转身逃离,只留下那失控的心跳在空旷的天台回响。
4.
南方的冬雨,总是带着缠绵的湿冷。放学铃声刚歇,细密的雨帘已悄然织就。我和陈野被困在教学楼侧门狭窄的雨檐下,望着外面白茫茫的水汽世界。
啧,这雨……陈野小声嘟囔,习惯性地抓了抓后脑勺,几缕发丝被雨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角,平添了几分稚气。她皱着鼻子,像只被雨困住的小兽。
寒意透过薄薄的校服,我忍不住缩了缩肩膀,轻轻跺了跺脚。
冷她侧过头,目光在我微微瑟缩的身体上停留了一瞬。没等我回答,她已经利落地拉开校服拉链,脱下里面那件看起来就很暖和的灰色加绒运动外套。衣服带着她身上那股清爽干净、混合着一点暖意的气息,不由分说地罩在我肩上,动作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可爱霸道。
哎,不用…我下意识地想推拒,指尖碰到带着她体温的柔软内里。
拿着!她打断,语气有点急,像怕我拒绝,飞快地把拉链往我下巴方向象征性地提了提,眼神却有点躲闪,瞥向雨幕,啰嗦…快穿上!省得哆嗦着讲题都讲不清。
明明是不耐烦的调子,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软糯。
宽大温暖的外套瞬间包裹住我,驱散了寒意,也裹挟着她独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心脏像被柔软的羽毛扫过,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安稳地、暖暖地加速起来。
她唰地一声撑开一把黑色的折叠伞,伞骨结实,伞面很大。
走她朝我这边歪了歪头,伞面自然地倾斜过来,像一个无声的邀请,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挪动脚步靠近。肩膀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她只穿着单薄长袖T恤的手臂,隔着布料,那份温热和紧实的触感清晰得让人心尖发颤。
再磨蹭真要成落汤鸡啦!她催促着,声音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耳廓,带着点撒娇似的抱怨。
伞下的空间瞬间被填满。我们靠得很近很近,手臂几乎紧紧相贴。
我能清晰地感知到她身体随着呼吸的细微起伏,能闻到她发间清爽的柠檬草洗发水味道,混合着雨水清冽的气息,还有外套上属于她的、更浓郁的温暖味道,丝丝缕缕,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心安的网。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伞面,噼啪作响,像敲在我骤然柔软又微微慌乱的心弦上。脸颊和耳根悄悄爬上一抹温热。
伞真小…好暖和…
我悄悄弯了弯嘴角,跟着她的步伐踏入雨幕,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轻盈又带着隐秘的甜。
5.
育英的图书馆是旧礼堂改造的,穹顶高阔,午后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地面投下斑斓的光影。我习惯坐在靠窗那排最里面的位置,安静,光线好,还能看到窗外摇曳的梧桐枝叶。
一个周六下午,我照例抱着厚厚的习题册和保温杯来到老位置。刚坐下,对面椅子就被拉开了。我抬头。
是陈野。她今天没穿校服,套了件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帽子随意地扣在头上,露出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她怀里抱着几本崭新的漫画和一本…《高中物理精讲》
借个光。她拉开椅子坐下,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也没看我,自顾自地把漫画书推到一边,翻开了那本物理精讲,眉头习惯性地微蹙起来,像面对什么难啃的骨头。
我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也来图书馆还看物理*这画面有点新奇。
她很快沉浸进去(或者说对着书发呆),偶尔烦躁地抓抓头发,卫衣宽大的袖子滑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紧实的小臂。阳光透过玻璃,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
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面前的数学题,却总是不自觉地被对面那点细微的动静吸引——她翻书时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她无意识用笔帽轻敲桌面的笃笃声,甚至她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一点阳光味道的卫衣布料气息,都像羽毛一样,若有似无地撩拨着我的神经。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页的陈旧气味,混合着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清新,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静谧。
偶尔,我们的目光会不经意地在摊开的书本上方相遇。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移开视线,耳根悄悄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假装专注地盯着书页,手指却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我也慌忙低头,脸颊发烫,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无意义的线条。
明明什么都没说,这安静的空间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甜丝丝的张力填满了。
6.
高二下学期,学业压力陡增。课间十分钟,教室里也弥漫着低气压,大部分人趴在桌上小憩,或者抓紧时间刷题。
我正被一道解析几何折磨得头昏脑涨,无意识地用笔帽一下下戳着草稿纸。
喏。
一个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气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时,一小块独立包装的、奶白色的芝士蛋糕被两根修长干净的手指推到了我的练习册边缘。
我侧过头。
陈野不知何时把椅子挪近了些,侧身对着我。她没看我,眼睛盯着自己摊开的英语单词书,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两把小扇子。她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沿,指尖离我的手臂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补充点糖分,脑子转快点。她依旧没看我,声音轻得像耳语,尾音带着点不自然的僵硬。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给她微红的耳廓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
心底像被温水漫过,暖洋洋的。我小声说了句谢谢,撕开包装纸。浓郁的奶香在舌尖化开,甜而不腻,连带着那道折磨人的几何题似乎都可爱了几分。
吃完蛋糕,我习惯性地舔了下沾到一点奶油的嘴角。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被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她忽然转过头,目光落在我嘴角,眉头微蹙。
别动。她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点不容置疑。
我僵住。
她伸出手,指腹带着一点微凉和薄茧,极其轻柔、极其快速地在我唇角边蹭了一下,擦掉了那点不存在的痕迹。动作快得像一阵风,触感却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带着细微的电流,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我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心跳如擂鼓。她做完这一切,像没事人一样迅速收回手,重新低下头看单词书,只是那握着笔的指节微微泛白,暴露了她同样不平静的内心。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我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和她翻动单词书时略显急促的哗啦声。那几厘米的距离,仿佛变成了灼热的银河。
7.
初春的傍晚,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我收拾好书包,刚走出教学楼,就看见陈野单肩挎着书包,靠在不远处的梧桐树干上。昏黄的路灯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么巧她直起身,朝我走过来,语气随意得像真的偶遇,但眼神里闪烁的光芒却泄露了秘密。
嗯…刚做完值日。我低声说,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起来。最近这种偶遇有点频繁。
哦。她应了一声,很自然地走到我身边,两人并肩融入放学的人流。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大步流星,反而放慢了脚步,配合着我的节奏。
沉默地走了一段,晚风吹过,带着寒意。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冷她侧头看我一眼,没等我回答,已经动作利落地摘下自己脖子上那条灰白格子的羊绒围巾。围巾还带着她的体温和那股熟悉的、干净清爽的气息。
戴上。她直接把围巾绕到我脖子上,动作带着点不由分说的温柔,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颈后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笨拙地帮我整理着围巾,试图把两端塞好,微凉的手指偶尔碰到我的下巴,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微微一颤。
好…好了。她声音有点干涩,收回手插进外套口袋,目光飘向别处,路灯下,她的耳尖红得剔透。
柔软的羊绒包裹着脖颈,暖意融融,更暖的是围巾上属于她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我。我们继续沉默地走着,肩与肩之间的距离比平时更近一些,手臂偶尔会轻轻擦碰。每一次细微的接触,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甜蜜又慌乱的涟漪。
走到分岔路口,她停下脚步。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目光终于落回我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下周六…中心广场那边新开了家猫咖,听说里面有个超大的缅因…她顿了顿,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我,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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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路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她。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被巨大的、隐秘的喜悦填满。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不受控制地弯起。
嗯!
她像是松了口气,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笑容明亮得晃眼。路灯下,两个并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空气中弥漫着初春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还有那份独属于彼此的、心照不宣的悸动。去看猫是借口,想和你待在一起,才是真的。
8.
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初春的风还带着凉意。我抱着膝盖坐在操场边老槐树下的石凳上,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落在篮球场上那个奔跑跳跃的身影上。陈野像一只充满活力的小鹿,高高跃起,抢断,投篮,动作流畅又带着点帅气的笨拙。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光洁的额头上,阳光跳跃在她充满生命力的身体上,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几个隔壁班的女生围在场边,兴奋地为她加油。一个扎着高马尾、笑容很甜的女生,在她投进一个漂亮的上篮后,笑着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陈野接过来,拧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她侧头对那女生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只看到那女生捂着嘴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胸口猛地一窒!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伴随着一股尖锐的、陌生的酸涩瞬间冲上鼻腔,呛得眼眶发热。我猛地低下头,把脸埋进并拢的膝盖,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朋友受欢迎…是好事啊…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堵…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喂!
一个带着运动后蓬勃热气、微喘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惊得浑身一颤,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
陈野不知何时站在了我面前,微微弯着腰,脸颊红扑扑的,额发被汗水打湿成一绺一绺,几滴汗珠正顺着她线条清晰的下颌滚落,砸在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小点。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双总是带着点慵懒或狡黠光芒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困惑,探寻,还有一丝被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委屈
林溪,她开口,声音不像平时那么清亮,带着点运动后的沙哑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惊扰了什么,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她单刀直入,却又带着点笨拙的直白。
啊没…没有啊!我矢口否认,声音却不自觉地发虚,眼神慌乱地飘向别处,不敢直视她灼人的目光。
没有她往前挪了一小步,身上运动后散发的蓬勃热气和清爽的汗味混合着强烈的存在感,像一张温暖的网将我轻柔地笼罩。
我被迫仰起头,心跳如密集的鼓点敲打着胸腔。她紧盯着我的眼睛,目光执着又带着点受伤小动物般的纯然,
那你告诉我,最近为什么躲着我信息回得慢,找你总说忙,刚才…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掐得发红的掌心,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看到我跟六班的李晴说话…你…你好像很不开心
我…我只是…我语塞,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戳中了最隐秘的心事。慌乱地想后退,后背却抵住了粗糙冰凉的树干,退无可退。她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阳光和汗水的蓬勃味道,并不让人讨厌,反而让我的心跳得更乱了。
只是什么
她又靠近了一点点,距离近得我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上细小的汗珠,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我的脸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我看不懂的火焰,混合着和我如出一辙的迷茫与不安。
林溪,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沙哑,像小猫用爪子轻轻挠着心,好朋友…会像我们这样吗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我,像要看到我的灵魂深处去,会因为你靠近一点就心跳得乱七八糟会看到别人跟我说话…就…心里难受
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巨大的涟漪。我没有!我的反驳脱口而出,却虚弱得连自己都不信,尾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你有!她斩钉截铁,眼神却在这一刻奇异地柔软下来,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孤注一掷的坦诚,你看着我,林溪,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对我…真的…真的只是…好朋友
器材室老旧的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远处传来模糊的篮球撞击声。阳光透过刚抽新芽的槐树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不容错辨的炽热、纯粹的困惑、以及那份和我心底一模一样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恐慌与期待,最后一道名为友情的堤坝在无声中轰然崩塌。巨大的、混杂着甜蜜与酸楚的情感像潮水瞬间将我淹没,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视线一片模糊。我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蹲下身,把发烫的脸颊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起来,细碎的呜咽声从紧咬的唇缝间溢出。
头顶上方,陈野像是被我的反应吓到了,僵在原地。我能感觉到她灼热的目光落在我蜷缩的背上。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一只带着凉意和细微颤抖的手,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落在了我的头顶,像一片羽毛,带着笨拙的安抚意味,轻轻地、生涩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没有言语。只有头顶那只温柔的手,耳边压抑的呼吸声,和心底那场无声却又惊天动地的海啸。阳光依旧明媚,穿透枝叶的缝隙,温柔地包裹住我们。世界很小,小到只剩下伞外模糊的雨声,伞下狭窄的、充满她气息的空间,和我胸腔里那面失控狂擂却又无比笃定的战鼓。
9.
书桌上台灯的光晕温暖而静谧。我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数学试卷像一片无意义的符号海洋。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铅笔,视线却无法聚焦。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篮球场边陈野那双清澈又执着的眼睛,是头顶那只带着细微颤抖、笨拙却温柔的手掌。每一次回想,心口都像被温热的潮水冲刷,带着悸动后的余波和一种奇异的安宁。
晚饭时,妈妈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不同。不再是前些日子魂不守舍的低落,眉宇间舒展了许多,甚至偶尔会对着碗里的米饭无意识地弯起嘴角。
小溪,妈妈夹了一块排骨放进我碗里,声音带着试探性的温和,最近…心情好像不错和陈野…和好了她观察着我的表情,眼神里有探究,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关切。
心尖微微一颤,像被羽毛扫过。我抬起头,迎上妈妈的目光,努力让笑容自然一点:嗯,没事了妈。就是…就是之前有点小误会。
我含糊地带过,低头扒了一口饭,脸颊有些发烫。
妈妈看着我微微泛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眉眼间的忧虑彻底化开了,温声道:没事就好。朋友之间,有误会说开就好。快吃饭吧。
窗外的夜色温柔,餐桌上暖黄的灯光下,是妈妈重新舒展的眉心和碗里热腾腾的饭菜香。那场无声的风暴,似乎就这样悄然平息在了日常的暖意里。我和陈野之间那份隐秘的、汹涌的情感,像深埋地下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汲取着独属于彼此的养分,安静地积蓄着力量。
10.
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中悄然滑向六月。育英高中的空气里弥漫着油墨、汗水和对未来的焦灼。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天都在无情地缩减。
我和陈野的关系,在经历了器材室外那场石破天惊又归于温柔静默的对峙后,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心照不宣的频道。不再有刻意的躲避或试探,相处反而更加自然熨帖,只是偶尔眼神交汇时,那瞬间的胶着和随之而来的、各自慌乱移开视线时脸颊的微红,无声地诉说着心底的波澜。
11.
一个闷热的晚自习课间,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头顶风扇疲惫的嗡鸣。我正被一道复杂的电磁感应大题困住,无意识地用笔帽一下下戳着草稿纸。
喂。
一个压得低低的、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侧过头。
陈野不知何时把椅子拖到了我旁边,凑得很近。她身上那股清爽的、混合着一点纸墨的味道暖暖地包围过来。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颗被彩色玻璃纸包裹的水果硬糖,橘子味的,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诱人的光。
喏,‘脑力补充剂’。她眨眨眼,把糖塞进我手心,指尖不经意划过我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看你戳半天了,这纸跟你有仇啊
我捏着那颗带着她体温的糖,心里像被温热的糖浆包裹。谢谢。声音轻得像耳语。剥开糖纸,把橙色的糖球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连带着那道难题似乎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她没回自己座位,就趴在我旁边的空桌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侧着脸看我演算。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安静得像只打盹的猫。只有当我思路卡壳,无意识地蹙眉时,她才用笔帽轻轻戳戳我的草稿纸,小声提示:试试楞次定律阻碍…改变…
她的思路有时很跳脱,却往往能歪打正着地给我启发。安静的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人压低的声音、笔尖的沙沙声,和头顶风扇单调的转动。窗外的夜色浓重,教室里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却因为彼此的陪伴和那份无声的懂得,显得格外安宁。
12.
高考结束的铃声,像一场盛大狂欢的序幕。走出考场,夏日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空气里是飞扬的试卷碎屑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尖叫。我站在汹涌的人潮边缘,看着一张张或狂喜或释然的脸,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
肩膀被人轻轻撞了一下。
回头,是陈野。她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脸颊因为兴奋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整个夏天的阳光。她没说话,只是咧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朝我伸出手。
没有犹豫,我把手放进她微湿却温暖的手心。她紧紧握住,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纯粹的喜悦。掌心相贴的温度,瞬间驱散了心底那点空茫。
解放啦!她大声喊着,声音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拉着我就往人群外跑。
我们逆着狂欢的人流奔跑,穿过飘飞的试卷碎片,穿过震耳欲聋的喧嚣,像两只挣脱了樊笼的小鸟。她的手心滚烫,紧紧包裹着我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风掠过耳畔,吹起她汗湿的短发,也吹动我胸口的悸动。阳光炙热,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但这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紧握的双手、奔跑的脚步声,和胸腔里那同步狂跳的、充满无限可能的鼓点。未来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但此刻,她在我身边,掌心相贴,心跳同频。这就够了。
13.
填报志愿的日子,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客厅的茶几上拉开序幕。厚厚的报考指南摊开着,像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密林。A大金光闪闪的校徽印在招生简章最醒目的位置,那是我梦想的彼岸,也是…我心底隐秘的向往之地——A城。
爸爸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指尖重重地点在另一本册子上:A大是好,但去年分数线比你的估分高了快二十分!太冒险了!小溪,稳妥点,咱们报本省的Z大,也是重点,离家近,专业选择余地也大。他语气凝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妈妈坐在旁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声音放得很柔:是啊小溪,Z大多好,周末都能回家。A城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而且竞争那么激烈,万一…
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像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我心上。
我盯着A大简介上那座古朴的图书馆照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梦想的诱惑像夏日的蝉鸣,尖锐而执着。但父母沉甸甸的担忧,如同密林的藤蔓,缠绕着我的脚步。A城…不仅仅是一个地名,更是心底那份隐秘的期待生根发芽的土壤。可是,这份期待,能抵得过现实的考量吗万一…万一考不上呢万一…她…
心底那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挣扎呐喊,却又被现实的迷雾重重包裹。客厅里只剩下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空调单调的嗡鸣,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打破了凝滞的空气。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来。屏幕亮着,是陈野的信息。
点开。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
照片里,是她卧室的书桌。桌面被擦拭得光洁如新。上面摊开着一本崭新的、厚得惊人的《高考数学真题精讲》,深蓝色的封面透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严肃。旁边,是几本码放得棱角分明的习题册和单词书。最显眼的,是贴在台灯灯柱上的一张素色便签纸。上面是她特有的、干净利落、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劲儿的字迹:
坐标:A城。路标:未来。等我。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胀感瞬间弥漫开来,眼眶发热。她在复读为了…去A城
原来,她早就想好了退路,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又坚定地,朝着那个有我的方向靠近。她甚至没有问过我的选择会如何,就已经义无反顾地,把她的未来锚定在了那座城市。这张照片,这张便签,像一束强光,瞬间刺破了笼罩着我的犹豫和迷雾。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混合着被理解、被坚定选择的暖流,从心底奔涌而出,瞬间冲散了所有的迟疑和畏惧。深吸一口气,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却不再颤抖。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父母写满担忧的脸,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清晰和前所未有的坚定,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客厅里:
爸,妈。第一志愿,我填A大。
妈妈倒吸一口凉气:小溪!你再想想!这太冒险了!
爸爸眉头紧锁,刚想开口。
我想好了。我打断他们,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目光紧紧锁住茶几上A大的简介,仿佛要把它刻进心里,我知道风险。但A大是我的目标,A城…有我想去的未来。我愿意承担这个风险。第二、第三志愿我会填稳妥的学校,但第一志愿,必须是A大。
说出A城两个字时,心尖微微发颤,带着隐秘的甜蜜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父母看着我眼中从未有过的坚定光芒,对视了一眼。妈妈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眼中忧虑未散,却多了一丝复杂的妥协。爸爸沉默片刻,最终拍了拍厚厚的报考指南,沉声道:…既然你决定了,那就…仔细研究一下专业梯度。
14.
九月的尾巴,空气燥热得如同凝固的蜜糖。火车站月台上,行李箱的滚轮声、广播的催促声、送别的叮嘱声交织成一片离别的交响。
我背着沉重的书包,拖着那个陪伴了整个高中的旧行李箱,站在即将北上的列车旁。妈妈一遍遍整理着我并不凌乱的衣领,眼眶微红:到了就打电话…好好吃饭…别熬夜…爸爸沉默地站在一旁,拍了拍我的肩膀。
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父母,落在几步开外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陈野今天穿了件最简单的白色纯棉T恤,洗得发白却很清爽,配着浅蓝色的牛仔短裤,露出笔直修长的腿。她没有背包,双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微微低着头,额前稍长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柔和的下巴和一点抿着的、带着倔强弧度的唇角。她安静得像月台上一个静止的坐标,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只有偶尔风拂过她T恤的下摆,才显出一点活气。
前往A城的GXXX次列车即将发车…
冰冷的电子女声再次响起。
小溪,该上车了。妈妈的声音带着哽咽。
我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铁锈、机油和离别的味道涌入鼻腔。最后,用力抱了抱妈妈,又对爸爸点点头。然后,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轻轻地、深深地落在了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没有预想中的激烈告别。没有拥抱,没有眼泪。
就在我目光落下的瞬间,陈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额前垂落的碎发随着她抬头的动作向两边滑开,露出了她的眼睛。
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点慵懒笑意或狡黠光芒的眼睛,此刻,像两泓沉静到了极致的深潭,清晰地映出了我小小的、带着离愁的身影。没有惊涛骇浪,没有燃烧的火焰,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东西——是洞悉一切的明了,是磐石般的坚定,是无需任何言语赘述的千言万语。她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我,目光沉静而专注得惊人,仿佛穿透了周围所有的噪音、人流和离别的伤感,只精准地、永恒地锁定在我一个人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周围的喧嚣像潮水般迅速退去,变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杂音。月台上匆忙流动的人群虚化成了晃动的色块。我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建立了一条无声的、只有彼此能感知的、充斥着千言万语的通道。
我读懂了。她的眼神里没有疑问,没有彷徨,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有一种深海般的、不容置疑的确定——关于我们共同经历的过去,关于此刻正在发生的离别,更关于那个彼此心照不宣、必将重逢的未来。
我也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是极其细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一个无声的回应,一个心照不宣的确认,一个关于未来的沉重而坚定的约定。
她看见了。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星光骤然点亮,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一圈璀璨的涟漪,随即又迅速归于一片更深沉、更温柔的静默。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细微得如同幻觉,却像初春第一朵绽放的花,瞬间点亮了她的整张脸庞,也在我心湖投下温暖的光影。她飞快地低下头,像是要掩饰那抹笑意,只留下一个微微发红的耳朵尖。
没有言语。没有肢体接触。甚至没有再多一个眼神的交换。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灯塔,用那双盛满了星光与大海的眼睛,无声地传递着一切——她的懂得,她的坚持,她的等待。
呜——!
尖锐悠长的汽笛声如同一声嘹亮的号角,骤然撕裂了这短暂而珍贵的静默!脚下的车厢猛地一震,巨大的钢铁身躯开始缓缓地、不可阻挡地向前移动,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哐当声。
我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仿佛要穿透时光,将这沉静的身影、这双盛满誓言的眼睛,深深地、永久地镌刻进灵魂的最深处。然后,决然地转过身,拉起行李箱有些沉重的拉杆,脚步坚定地踏上了车厢入口处那几级泛着金属寒光的台阶。
没有回头。
我知道,她一定还在原地。像一座扎根的礁石,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穿透喧嚣和距离,无声地目送着这列载着我的火车驶向远方。
找到靠窗的座位坐下,沉重的行李箱塞进行李架。列车开始加速,窗外的景物——熟悉的站台棚顶、灰扑扑的廊柱、送行的人群——开始模糊地向后飞掠。我忍不住将脸贴近冰凉的车窗玻璃,急切地将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那个身影最后停留的地方。
站台上,那个穿着白色T恤的身影,果然还在。
她没有奔跑,没有激动地挥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雕像,又像一座在离别海洋中指引归途的灯塔。随着列车速度越来越快,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渐渐缩成一个难以辨认的白色小点。然而,那份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沉静而磅礴的力量感,那份无声的誓言和坚定的守望,却仿佛穿透了加速拉开的距离,清晰地、沉重地烙印在我的感知里,刻进了跳动的心脏。
直到那个白色的小点彻底融入站台尽头模糊的建筑物轮廓,直到整个站台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被甩在身后飞速倒退的绿色田野所取代。
我靠在冰冷坚硬的车窗上,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却又无比沉重地填满了。那里面鼓胀着离别的酸涩,但更多的,是被深刻理解、被全然确认、被如此坚定选择所带来的暖流,这暖流滚烫而汹涌,几乎要撑破胸膛。眼眶阵阵发热,鼻尖酸涩,视线有些模糊,但最终,没有泪水落下。那份沉甸甸的懂得和无声的誓言,比泪水更有力量。
15.
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动了一下,像心脏平稳的搏动。
我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来自陈野的信息通知。没有文字,没有表情,只有一张静静躺在那里的图片。
我点开。
照片里,是她卧室的书桌。
不再是印象中带着点随性凌乱的模样。桌面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上面摊开着一本崭新的、厚得惊人的《高考数学真题精讲》,深蓝色的封面透着严肃的气息。旁边,是几本码放得棱角分明、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一样的习题册和单词书。笔筒里插着削好的铅笔和签字笔,一把透明的塑料尺规摆放得端端正正。最显眼的,是贴在台灯金属灯柱上的一张素色便签纸。上面是她特有的、干净利落、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劲儿的字迹,清晰无比,如同刻印:
坐标:A城。路标:未来。同行人:林溪。
背景里,房间的一角依稀可见,依旧是她喜欢的简洁风格,墙上贴着几张抽象的线条画,窗台上放着一小盆生机勃勃的绿萝,叶片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整个空间收拾得井然有序,窗明几净,像一个战士整理好的行囊,蓄势待发,充满了无声的决心和希望。
我紧紧盯着手机屏幕,看着那张照片,看着便签上那十二个清晰无比、重逾千斤的字,看着那个整洁得如同她此刻焕然新生的学习角落。窗外的风景——绿色的田野、灰色的电线杆、小小的村落——正在飞速倒退,模糊成流动的色带。而胸腔里那颗心,却被一种无声无息却磅礴浩瀚的力量彻底涨满、填实。那力量沉静如深海,却蕴藏着撕裂一切阻碍的决心。
原来最汹涌的河流,往往流淌在最深的寂静里。原来最郑重的誓言,可以沉默如金。她们早已在眼神交汇的刹那,在那些无声的靠近、心照不宣的懂得和笨拙却坚定的选择里,确认了彼此的心意和必将同行的未来。此刻的分离,不是断裂的句点,而是为了下一次更坚定、更靠近的相逢所积蓄的力量。
指尖轻轻抚过屏幕上那行字——同行人:林溪。窗外,列车正驶向崭新的、充满未知的篇章。而我知道,在起点站台的那个坐标上,有一个人,正为了奔赴同一个未来,全力以赴。静水流深,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