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终焉之地的弑神者 > 第一章

十八岁生日那天,我成了祭品。
他们叫我烬,倒也算贴切。一把迟早被烧成灰烬的柴禾。青铜巨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如濒死叹息的轰响,最后一线来自人间界的浑浊天光被彻底掐灭。冰冷、潮湿、带着浓重铁锈与某种腐朽甜香的气息,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沉重得令人窒息。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不是夜色的黑,是凝固的、没有一丝光能逃逸的绝对虚无,浓稠得几乎能触摸。脚下踩着的,并非泥土或岩石,而是一种冰冷滑腻、微微搏动着的活物般的表面,每一次落脚,都仿佛踏在一颗巨大而冰冷的心脏上。粘稠的寒意透过粗布鞋底,蛇一样蜿蜒向上,缠绕住我的脚踝、小腿,直往骨髓里钻。
死寂。只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空旷得令人发疯的虚无中回荡,撞在无形的壁上又弹回耳膜,单调而惊心。
这是终焉之地。吞噬了无数像我一样祭品的巨口。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我的心脏,勒得它几乎停止跳动。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咯咯作响,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尖叫着逃跑,可双腿却灌满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身后是隔绝生死的青铜巨门,前方是未知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我能逃去哪里人间界早已没有我的位置。献祭的烙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我的肩胛骨下,时刻提醒着我作为祭品的身份与终点。
他们把我推出来时,祭司那张涂满油彩的脸在火把下扭曲得像一张劣质的面具。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令人作呕的狂热和如释重负。去吧,孩子,为了族群的延续,这是无上的荣光!去侍奉神明!他嘶哑的嗓音里,满是虚伪的亢奋。那所谓的荣光,就是被送进这比地狱更黑暗的地方,成为某个未知存在的口中食粮。
族人们呢他们沉默地挤在远处,像一群被驱赶到悬崖边的羔羊。火光勾勒出他们麻木而恐惧的轮廓,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那里面或许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庆幸——庆幸被选中的不是我。母亲……我甚至不敢去想她最后被拖走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和父亲死死捂住她嘴时那双布满血丝、绝望到空洞的眼睛。那哭声,那眼神,此刻在这绝对的死寂里,反而被无限放大,比任何怪物都更狰狞地撕扯着我的神经。
寒意越来越重,带着一种奇异的湿滑感,仿佛无数冰冷的舌头在舔舐我的皮肤。我冻得牙齿打颤,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单薄的肩膀,粗布衣裙根本挡不住这渗入骨髓的阴冷。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缓缓蠕动。不是风,也不是活物移动的声音,更像是……这片空间本身在呼吸。一种低沉、缓慢、带着粘稠质感的咕噜声,从四面八方、从脚下、从头顶的虚无深处传来,如同沉眠巨兽的呓语。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淹没上来。我蜷缩起身体,徒劳地抵御着寒意和恐惧。意识开始模糊,冰冷的疲惫感攫住了四肢百骸。就这样结束吗像无数个被遗忘的名字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化在这片黑暗里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冰冷深渊的刹那,前方那片凝固的黑暗中,毫无征兆地,睁开了两只眼睛。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纯粹是两团燃烧的、深不见底的黑暗火焰。它们悬浮在虚无之中,巨大得足以吞噬星辰,冰冷、古老、带着一种俯瞰尘埃般绝对的漠然。目光落在我身上,像两座冰山轰然压下,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血液和思维。
时间凝固了。那目光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最卑微的恐惧。我连颤抖都忘记了,只能僵在原地,像一只被钉在琥珀里的虫子,等待着最终的审判——被碾碎,或是被吞噬。
一个意念,并非通过声音,而是直接烙印在我的意识深处。它宏大、低沉、带着非人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进我的脑海:
【名字】
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连一丝呜咽都挤不出来。我徒劳地张着嘴,在祂那纯粹黑暗的凝视下,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尖叫着臣服和毁灭。献祭前被祭司用某种滚烫油脂涂抹过的肩胛骨下,那个丑陋的烙印图案,此刻骤然灼烧起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地按进皮肉深处!
呃啊——!无法抑制的惨叫声终于冲破喉咙,凄厉地撕裂了终焉之地的死寂。剧痛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我猛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滑腻的地面上。意识在剧痛的边缘剧烈摇晃,视野被生理性的泪水彻底模糊。
那个宏大的意志再次降临,带着一丝……或许是好奇的冰冷涟漪:【烙印祭品】
祂的目光——那两团燃烧的黑暗火焰——似乎在我肩胛骨灼烧的位置停留了一瞬。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了我,像一只无形的巨手,轻易地将蜷缩在地的我提了起来,悬在半空中。冰冷的、非实质的视线如同探针,肆无忌惮地扫过我的身体,每一寸皮肤都在那目光下战栗、刺痛。
【……人类。】那意念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冰冷的陈述,像是在鉴定一件物品。【有趣。不再仅仅是食物了】
食物这个词,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口,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恐惧,只剩下冰冷的、尖锐的清醒。原来如此……所有的献祭,所有的荣光,都只是为了填饱这张黑暗的巨口!无数先辈的血肉,都成了祂果腹的资粮!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我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悬空的无力感加剧了眩晕。祂似乎失去了探究的兴趣,那无形的力量猛地一松。
噗通!我重重摔回冰冷的地面,骨头几乎散架,肺里的空气被狠狠挤压出去。眼前阵阵发黑。朦胧中,感觉那两团燃烧的黑暗火焰在缓缓靠近,巨大的阴影彻底笼罩了我。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能量如同实质的潮水,带着腐朽和星辰寂灭的气息,将我彻底淹没。
冰冷滑腻的触感再次包裹全身,这一次,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身体被一股力量裹挟着,在粘稠的黑暗中高速移动。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移动停止了。
包裹周身的黑暗如潮水般褪去。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平台上。平台由一种苍白、温润、散发着微光的玉石构成,光洁得能映出模糊的影子。空气不再那么粘稠窒息,带着一种清冷的、类似月光石般的气息。穹顶高远得无法触及,上面似乎点缀着细碎的、缓慢旋转的星辰,散发出幽蓝或银白的光晕,勉强照亮了这片空间。
这里……就是祂的居所一个祭品的新囚笼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却像被碾过一样酸痛。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平台边缘的阴影里。
祂不再是黑暗中那两团吞噬一切的火焰之眼。祂走了出来,或者说,是那片阴影本身凝聚成了一个人形的轮廓。高大,修长,裹在一件仿佛用凝固的夜色织成的长袍里。兜帽的阴影深深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薄薄的、毫无血色的唇。祂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其下流动着极其细微的、暗银色的脉络。
没有脚步声。祂无声地来到我面前,居高临下。阴影中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再是之前的漠然,却更加令人心悸——那是一种审视所有物的、带着奇异专注的目光。冰冷,强大,非人。
祂缓缓抬起一只苍白的手,骨节分明,指尖修长。动作带着一种古老神祇特有的、不容置疑的优雅和缓慢。
那只冰冷的手,轻轻抚上了我的脸颊。
指尖的触感像万年玄冰,冻得我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想要瑟缩躲开,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那冰冷的触碰并未带来预想中的剧痛或死亡,反而异常轻柔,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珍惜感祂的指腹在我脸颊上极其缓慢地滑过,像是在描摹一件脆弱瓷器的纹路。
……祂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一个极轻微、几乎无法捕捉的气音。兜帽阴影下,那双眼睛——不再是燃烧的火焰,而是两泓深不见底的、凝固的寒潭——正专注地凝视着我,带着纯粹的、不含人类情感的探究。
祂的指尖缓缓下移,最终停在了我颈侧那道被粗糙绳索磨出的新鲜血痕上。伤口并不深,但火辣辣地疼。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那道伤痕的边缘。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却又带着奇异抚慰感的能量,从祂的指尖流淌出来,渗入伤口。火辣的疼痛感瞬间被冻结、抚平,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拢、愈合,只留下一条淡淡的粉痕。
我僵住了,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触碰的地方,又在下一秒被祂指尖的冰冷冻结。这是什么神明对祭品的怜悯还是……野兽在享用猎物前,擦拭掉皮毛上的污垢
祂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那只冰冷的手离开了我的脖颈,转而轻轻落在我的头顶。一股庞大得令人灵魂颤栗的意念洪流,毫无预兆地、粗暴地闯入了我的脑海!
【契约。】
冰冷宏大的声音在意识深处炸响,带着绝对意志的烙印。无数难以理解的、闪烁着暗金色光芒的符文如同拥有生命的锁链,瞬间缠绕住我的意识核心,勒紧、融合!
【侍奉。永生。】
符文锁链猛地亮起刺目的光芒,深深嵌入灵魂!难以想象的剧痛席卷了每一根神经,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裂又粗暴地缝合!我连惨叫都发不出来,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前只有一片刺目的金光和翻腾的黑暗。
剧痛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是身体深处一种陌生的、汹涌澎湃的力量感,以及一种……仿佛与这片终焉之地产生了微妙共鸣的奇异感知。同时,一种冰冷、沉重的枷锁感也牢牢地锁住了灵魂最深处。
【吾名……】那个宏大意志似乎迟疑了一瞬,最终传递过来一个无法用人类语言准确模拟的音节,像无数星辰在寂灭时最后的叹息。【称吾为‘渊’。】
渊。
这便是我侍奉的神明的名讳。一个吞噬了无数祭品的黑暗存在。我的主人。我的……丈夫
祂收回了手,笼罩着我的巨大阴影似乎退开了一些。但我能感觉到,那兜帽阴影下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我身上。祂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由亘古寒冰雕琢的塑像,苍白,完美,非人。刚刚那短暂而诡异的温柔触感,此刻回想起来,如同幻觉,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蜷缩在冰冷的玉台上,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指尖残留着祂触碰过的冰冷余韵,灵魂深处则烙印着那名为契约的沉重枷锁。永生侍奉多么讽刺的恩赐!祂给予我长生,或许只是为了更长久地品尝这份食物那愈合伤口的冰冷能量,不过是屠夫擦拭刀锋的布帛。
一股极致的寒意,比终焉之地本身的冰冷更甚,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缓慢凝结的、尖锐如冰棱的东西。
恨。
它无声无息地滋生、蔓延,缠绕住那颗因恐惧而狂跳的心脏,然后猛地收紧!痛楚尖锐而清晰,却带来一种近乎病态的清醒。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这片被幽冷星光笼罩的空间。那并非渊,而是一个……由纯粹阴影构成的侍从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像一团不断蠕动的、深灰色的浓雾,轮廓边缘模糊不清,勉强能分辨出类似人形的轮廓,但绝无五官。它移动时毫无声息,如同一个飘忽的幽灵。
这团阴影侍从飘到玉台边,它没有手,但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一个托盘,悬浮在我面前。托盘上放着一只碗,里面是某种粘稠的、散发着奇异甜腥气味的黑色液体,表面微微泛着暗紫色的光晕。
【食。】一个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意念直接在我脑中响起,来源正是这团阴影。
食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看着那碗诡异的黑色液体,祭司涂满油彩的脸、族人麻木的眼神、母亲最后的哭嚎……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这就是祭品的食物由那些被吞噬者的血肉熬煮而成
极度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头。呕——!我再也忍不住,猛地侧过身,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部痉挛着,却只吐出一点酸水。泪水生理性地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
阴影侍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托着那碗黑色的食物,像一尊灰暗的雕像,无声地悬浮在那里,等待着。冰冷的压力弥漫开来。
我喘息着,用袖子狠狠擦掉嘴角的污渍和脸上的泪水。不能反抗。至少现在不能。那名为渊的存在,祂的力量如同这片终焉之地本身一样浩瀚无边。我需要时间……需要力量……
颤抖的手伸向托盘,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碗壁。那粘稠的液体仿佛有生命般,在碗中微微荡漾。我屏住呼吸,端起碗,闭上眼睛,像赴死般将碗沿凑到唇边。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腐败甜腥和某种阴冷能量的气味直冲鼻腔。胃部再次剧烈抽搐。
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我猛地灌了一大口下去!
粘稠、冰冷,像吞下了一条活着的、滑腻的冰蛇。它顺着食道滑下,所过之处带来一种诡异的、灼烧般的冰冷感,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一股不属于我的、狂暴驳杂的力量在体内猛地炸开!无数混乱的嘶吼、绝望的哀嚎、临死前的诅咒碎片……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脑海!
呃啊!碗脱手掉落,在冰冷的玉台上摔得粉碎,残留的黑色液体如同污血般流淌。我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蜷缩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那些被吞噬者的怨念碎片,像无数冰冷的毒虫,在灵魂深处啃噬、尖叫!剧痛和混乱几乎要将我的意识撕成碎片。
不知过了多久,那狂暴的冲击才缓缓平息。我瘫软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然而,身体深处,却涌动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带着阴冷质感的庞大力量。它蛰伏着,带着被吞噬者的怨恨,与我灵魂深处那冰冷的恨意隐隐共鸣。
阴影侍从依旧无声地悬浮着,对这一切毫无反应。它只是伸出另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地上的碎片和污渍清理干净,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四周的阴影中,消失了。
我躺在冰冷的玉台上,筋疲力尽,灵魂却像被那碗食物淬炼过一遍,冰冷而坚硬。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玉台光滑的表面,直到指腹传来细微的刺痛。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毒藤,缠绕上心脏:
渊……祂的心,是什么做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跗骨之蛆,再也无法驱散。祂吞噬了那么多生命,祂的心脏,是否也跳动着那些被吞噬者的怨毒与力量是否……就是祂唯一的弱点
我需要一把武器。一把能切开神明之躯、刺穿神之心脏的武器!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行走在冰冷的刀锋之上。我成了渊的影子,沉默地跟随在这位终焉之主的身后。
祂的宫殿庞大得超乎想象,远不止那方玉台。巨大的殿堂由冰冷的黑曜石和散发着幽光的苍白骨材构筑,廊柱通天彻地,刻满了无法理解的、流淌着暗沉光芒的符文。穹顶是流动的星屑漩涡,永恒地旋转着,投下变幻莫测的幽光。这里没有昼夜之分,只有永恒的、冰冷的寂静。
渊很少言语。祂的行动带着古老神祇特有的韵律,缓慢,精准,目的明确。祂会长时间地伫立在宫殿最高处的观星台边缘,凝视着下方那片吞噬一切的终焉黑暗,兜帽下的侧脸在星屑幽光中显得格外冷硬。有时,祂会步入宫殿深处某个被强大符文封印的区域,那里逸散出的能量波动,即使隔着封印,也让我灵魂深处刚刚获得的力量感到刺痛和恐惧。
祂似乎并不在意我的跟随,或者说,祂默许了我这个祭品妻子的存在。但祂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初时的审视,却依然冰冷、探究,带着一种非人生物观察新奇造物的专注。当那目光扫过时,我全身的神经都会瞬间绷紧,强迫自己低下头,扮演着温顺的沉默。唯有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压制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恨意和……杀意。
每一次进食都是炼狱。阴影侍从准时送来那碗粘稠的黑色液体。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和被吞噬者怨念的疯狂冲击。我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忍受着痉挛和混乱,直到那狂暴的力量最终被强行纳入体内,留下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余烬。每一次进食后,我都感觉自己离人更远了一步,体内那股阴冷的力量却愈发壮大、凝实,如同在血与怨中淬炼的毒刃。
我需要机会。一个能接触到某种材料的机会。
这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
那是一次巡狩。
渊无声地行走在宫殿边缘的某条悬空回廊上,回廊下方,便是那片翻滚涌动的终焉黑暗。我落后祂几步,垂首跟随。突然,下方那片粘稠的黑暗剧烈地沸腾起来!伴随着一声非人的、充满痛苦和暴虐的嘶吼,一道巨大的、由扭曲阴影和腐败血肉构成的触手猛地从黑暗中窜出!它带着浓烈的腥风和毁灭气息,如同一条发狂的巨蟒,狠狠抽向回廊!
目标并非渊,而是更靠近边缘的我!
恐怖的威压瞬间降临!死亡的阴影当头罩下!我体内的力量本能地激荡起来,阴冷的气息透体而出,试图形成防御,但在那巨大触手的阴影下,渺小得如同螳臂当车!身体被那狂暴的杀意锁定,动弹不得。
就在那布满吸盘和腐烂肉瘤的恐怖触手即将将我碾碎的刹那——
渊动了。
祂甚至没有转身。只是随意地抬起了一只苍白的手,对着那狂暴袭来的阴影巨兽,凌空虚虚一握。
动作轻描淡写,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足以抽碎山岳的狂暴触手,在距离我不到一尺的地方骤然凝固!它悬停在空中,保持着扑击的狰狞姿态,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构成它身体的扭曲阴影和腐败血肉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表面迅速爬满了一层幽蓝色的、如同蛛网般的冰晶!冰晶蔓延的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将整条巨大的触手彻底冻结!
下一刻,渊的五指微微收拢。
咔嚓——轰!!!
被冻结的阴影巨兽连同那条庞大的触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瞬间爆裂成亿万点幽蓝的冰晶碎屑!没有血肉横飞,只有无数冰冷的、闪烁着微光的粉尘,如同死寂的雪,无声地飘洒向下方无尽的黑暗深渊。
整个过程,快到无法反应。渊甚至没有多看那粉碎的怪物一眼。祂缓缓放下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极寒气息,证明着刚才那毁灭性的一幕并非幻觉。
祂终于转过身,兜帽的阴影转向我。那深不见底的寒潭目光落在我脸上,似乎在确认什么。
我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死亡的阴影刚刚擦身而过,而眼前这位神祇举手投足间展现的、碾碎一切的力量,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渺小和……绝望不!那冰冷的绝望只存在了一瞬,就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一种近乎狂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渴望!
祂刚才动用了力量!那冻结粉碎怪物的冰晶!那逸散出来的、带着绝对寂灭气息的能量碎片!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死死盯向那怪物爆碎的地方。无数幽蓝色的冰晶碎屑正缓缓飘落,如同死亡的尘埃。其中几片较大的碎片,边缘闪烁着极其细微的、如同星辰内核般的锐利冷光,正巧向我这边飘来。
机会!
在渊的目光注视下,我强压住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身体依旧保持着被惊吓后的微微颤抖,仿佛惊魂未定。我踉跄着向前挪了一小步,脚下一软,像是被恐惧抽空了力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手臂慌乱地向前伸出,似乎想抓住什么来稳住身体。
手掌恰好拂过空中飘落的几片幽蓝色冰晶。
嘶——!一股钻心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指尖传来!那寒意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仿佛要将接触到的血肉连同灵魂一起冻结、粉碎!指尖的皮肤瞬间失去知觉,剧痛直冲脑髓!
我闷哼一声,借势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回廊地面上。摔倒的瞬间,我蜷缩起身体,将那几片刺骨冰凉的碎片死死攥在掌心,用宽大的袖袍掩盖住。刺骨的剧痛从手心蔓延,冰晶碎片似乎正贪婪地汲取着我的体温和生命力,但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劫后余生般的啜泣声。
我能感觉到渊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上,冰冷而探究。那目光像无形的冰锥,刺穿着我的伪装。
过了几息,或许更久,那令人窒息的注视终于移开了。渊没有再停留,转身,无声地继续沿着回廊前行。黑色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我依旧伏在地上,直到祂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的阴影里,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一片血肉模糊,几片幽蓝色的冰晶碎片深深嵌入了皮肉,边缘还在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周围的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麻木而刺痛。几滴粘稠的、带着暗金色光泽的血珠,正从伤口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回廊地面上。
看着掌心那几片来自神罚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碎片,感受着它们刺骨的寒意和手中伤口的剧痛,我无声地咧开了嘴角。
第一步,成了。
阴影侍从如同最精准的钟表,再次出现,带来了新的食物和一种散发着微弱生命气息的粘稠药膏。药膏涂抹在掌心被冰晶碎片灼伤的地方,带来一阵清凉,伤口开始缓慢愈合,但那股来自神罚力量的刺骨寒意却顽固地盘踞在血肉深处,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细微的刺痛。
这刺痛是提醒,也是力量。
我蜷缩在宫殿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里堆叠着一些巨大的、布满灰尘的废弃构件,像是某种庞大装置破碎的残骸,由冰冷的金属和奇异的晶石构成,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埃,刻满了黯淡的、无法辨识的符文。角落的阴影浓重,几乎能吞噬掉玉台上那些幽冷的星屑光芒。空气里弥漫着金属锈蚀和尘埃的味道。
这里是阴影侍从很少踏足的遗忘之地,也是我为自己找到的工坊。
掌心摊开,那几片幽蓝色的冰晶碎片静静躺在那里。它们不再像最初那样寒气四溢,似乎被我的体温和某种更本质的东西——或许是契约赋予的、与这片空间同源的气息——所压制,安静得像几块普通的深色玻璃。只有指尖触碰时,才能感受到内里蕴含的那一丝丝令人心悸的寂灭寒意。
这就是我的铁砧,我的炉火。
我缓缓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灵魂深处,那名为契约的冰冷枷锁闪烁着暗金色的符文。每一次进食后积攒在体内的、带着血腥味的阴冷力量,此刻如同被唤醒的毒蛇,在我意志的引导下,缓慢而艰难地汇聚向掌心。
这力量来自被渊吞噬的无数生命,充满了怨毒、不甘和毁灭的冲动。它桀骜不驯,在经脉中冲撞,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更浓的血腥味,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想象着将那狂暴的力量压缩、凝练,想象着一柄匕首的雏形——它必须足够纤细,足够隐蔽;它必须足够坚硬,能破开神躯;它必须足够致命,能刺穿那颗神心!
汗水从额头滚落,混着唇角的血丝,滴落在冰冷的碎片上,发出轻微的滋声,瞬间被蒸发成白气。掌心传来剧痛,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同时穿刺!那些怨毒的力量与神罚冰晶的寂灭寒意在我的意志熔炉中疯狂冲突、撕扯!它们彼此排斥,又在我强行施加的意念下,被挤压、被扭曲,试图融合在一起。
呃……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咙深处逸出。每一次尝试,都像是在用灵魂去锻造一块烧红的顽铁,每一次捶打都带来灵魂层面的剧震。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剧痛的边缘摇摇欲坠。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凝聚的力量稍一松懈,便在掌心轰然溃散,反噬之力震得我气血翻腾,喉头一甜。那几片冰晶碎片依旧冰冷坚硬,毫无变化。
疲惫和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涌上来。我靠在冰冷的废弃金属构件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疼痛。看着掌心毫无进展的碎片和指尖渗出的血珠,一股冰冷的绝望几乎要将我淹没。这真的可能吗用凡人的意志,去锻造弑神的武器
母亲绝望的哭嚎、父亲空洞的眼神、祭司虚伪的狂热、族人麻木的庆幸……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渊那只苍白的手,轻描淡写地将那恐怖的阴影巨兽捏成冰尘的画面。
恨意,如同淬毒的火焰,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燃烧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纯粹!它烧尽了疲惫,烧干了绝望,只剩下冰冷的、不顾一切的决绝!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我再次凝聚起全部意志,疯狂地压榨着灵魂深处每一丝阴冷的力量!这一次,不再试图融合,而是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将所有的怨毒、所有的恨意、所有被吞噬者的诅咒,化作最纯粹的毁灭意念,狠狠砸向掌心的神罚冰晶!
噗!
掌心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冰层破裂的声响。
我猛地睁开眼。
掌心的冰晶碎片,其中最小、最薄的一片,边缘处出现了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裂痕!而在那裂痕周围,一缕极其淡薄、却带着毁灭性气息的暗红色能量——那是我强行凝聚的怨毒力量——如同拥有生命的血丝,正缓缓地、顽强地渗入那道裂痕之中!
成了!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进展,但它证明了一件事:神明的力量并非绝对不可撼动!以血为引,以恨为火,以被吞噬者的怨毒为锤,终能在这来自神罚的碎片上,凿开一丝裂缝!
看着掌心那道微不可查的裂痕和渗入其中的暗红,我无声地笑了起来,嘴角的鲜血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金属残骸上。笑容冰冷而狰狞。
日复一日,我如同一个幽灵,游荡在渊那冰冷宏伟的宫殿里。
祂依旧沉默,行动带着亘古不变的韵律。祂会长时间地伫立在观星台的边缘,凝视着下方那片终焉的黑暗,兜帽下的身影在流转的星屑幽光中显得孤寂而永恒。有时,祂会走入那些被强大符文封印的禁区,逸散出的能量波动让蛰伏在我体内的力量都感到刺痛和敬畏。更多的时候,祂只是静静地存在于宫殿的某个角落,如同一尊完美的、没有生命的雕塑,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我沉默地跟随,像一个真正的影子,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扮演着温顺的、被驯服的祭品妻子。每一次祂的目光扫过,我都适时地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深处那越来越难以压抑的冰冷火焰。只有在祂专注于某些事情——比如凝视终焉之地的深处,或者研究某个悬浮在空中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复杂几何体时——我才敢用眼角的余光,贪婪而隐秘地观察祂。
我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在祂胸口的位置。那件用凝固夜色织成的长袍下,是否跳动着一颗心脏那颗心,是否也如祂的力量一般冰冷还是说……它才是所有力量与弱点的核心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日夜啃噬着我。每一次进食后体内涌动的、带着血腥味的阴冷力量,每一次在废弃角落用灵魂和血肉锻造那枚死亡之匕时掌心传来的剧痛,都在无声地强化着这个执念。
时间在终焉之地失去了意义。或许过去了数月,或许已经数年。掌心那枚由神罚冰晶碎片和无数怨毒力量反复淬炼、打磨的匕首,终于初具雏形。
它只有一指长,比最薄的柳叶还要纤细,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深邃的暗蓝色,仿佛凝固的、来自宇宙深处的寒夜。细看之下,暗蓝的基底中,有无数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流动的暗红色血丝,那是被强行禁锢在其中的、无数被吞噬者的怨念与诅咒。它的边缘并非光滑的锋刃,而是布满了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锯齿状的细微裂痕,那是无数次强行锻造留下的伤痕,却也因此让它拥有了撕裂一切的狰狞。
它没有实体,更像是一道高度凝聚的、介于能量与物质之间的致命意念。它安静地蛰伏在我的灵魂深处,像一条沉睡的毒蛇,每一次心跳,都隐隐与它产生冰冷的共鸣。它汲取着我的生命力,带来一种缓慢却持续存在的虚弱感,像被什么东西在体内蚕食。但握着这份虚弱感,我却感到一种病态的安全和……力量。
这还不够。它需要载体。一个能真正刺入神躯的柄。
机会再次眷顾了我。渊在宫殿深处某个布满巨大晶簇的厅堂里停留了很久。祂似乎在调试某种装置,空气中弥漫着强大而紊乱的能量流。最终,祂似乎完成了什么,转身离去。
我屏住呼吸,悄然靠近。在那些闪烁着幽光的巨大晶簇根部,散落着一些细小的、如同破碎玻璃般的晶体碎片。它们颜色各异,闪烁着微弱的能量光泽。我小心翼翼地从中挑选了一小片——它只有指甲盖大小,呈现出一种纯净的、近乎无色的剔透,质地坚硬冰冷,但边缘异常锐利,且几乎不蕴含任何能量波动,像是最纯粹的、毫无属性的晶骨。
完美。
我将这片无色晶骨紧紧攥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我因紧张而灼热的皮肤感到一丝舒缓。回到那个尘封的角落,我调动起灵魂深处那柄暗蓝血匕的意念,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它,如同为无形的灵魂寻找一个物质的躯壳。
暗蓝血匕的意念触碰到那纯净的无色晶骨。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音响起。那无色晶骨瞬间变得滚烫!纯净的晶体内部,如同被注入了剧毒的墨汁,无数暗蓝色的脉络和暗红色的血丝疯狂蔓延、侵蚀!晶体表面剧烈地波动、扭曲起来!一股狂暴的、充满毁灭欲念的波动骤然爆发!
我闷哼一声,死死压制住这股波动,用全部意志去引导、去控制!汗水瞬间浸透衣衫。灵魂仿佛被撕裂,那暗蓝血匕的意念在晶骨中横冲直撞,充满了对新牢笼的抗拒和毁灭欲!
安静!我在意识深处无声地咆哮,将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执念化作冰冷的锁链,狠狠勒向那狂暴的意念!
不知僵持了多久,那狂暴的波动终于缓缓平息。掌心的晶骨不再滚烫,恢复了冰冷的触感。它依旧是那片指甲盖大小的晶体,但颜色已然改变。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暗蓝,内部布满了如同活体血管般缓缓搏动的暗红色纹路,散发出一种内敛的、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它的边缘,变得比最锋利的刀锋还要锐利。
成功了!
我将这枚小小的、致命的晶体碎片,小心翼翼地藏进了我身上唯一一件来自人间界的物品——母亲留给我的、一个粗布缝制的、早已褪色发白的小小护身符内侧的夹层里。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晶体冰冷的表面,却带来一种异样的安心。
武器已成。只待……
一个冰冷的、宏大的意念,毫无预兆地直接在我意识深处响起:
【过来。】
是渊。
心脏猛地一沉,几乎停止跳动。被发现了吗祂知道了无数可怕的念头瞬间闪过脑海,身体却在本能的恐惧驱使下,僵硬地循着意念传来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刀锋上。
祂在观星台。巨大的弧形平台悬浮在宫殿的最高处,下方是翻涌不息的终焉黑暗。渊背对着我,站在平台的边缘,黑色的长袍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带着寂灭气息的微风中轻轻拂动。星屑幽光流转,勾勒出祂修长而孤寂的轮廓。
我停在距离祂数步之遥的地方,垂着头,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随时准备着迎接毁灭的审判。灵魂深处那枚晶体碎片,似乎也感受到了危机,微微搏动着,散发出冰冷的杀意。
祂没有转身。只是缓缓抬起一只苍白的手,对着下方那片永恒的黑暗,指向某个方向。
【看。】意念依旧冰冷,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我顺着祂所指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目光投向那无边的黑暗深渊。
在渊所指的那个方向,在终焉之地翻滚的黑暗边缘,极其遥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
不是星屑的幽光,也不是神力的光辉。那是一种……橘红色的,跳动的,温暖的光。是火焰的光!
人间界的火焰!
那光点极其微小,如同黑暗大海尽头的一粒萤火,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但我认得它!那是献祭之火的光芒!我的族人,不,所有挣扎在末日边缘的人类族群,点燃的献祭之火!
又一场献祭开始了。又有新的祭品,将像当初的我一样,被送入这片绝望之地,成为神明的食粮。那个光点,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我的心脏!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父亲绝望空洞的眼神……那些被我强行压在心底的画面,瞬间冲破所有堤防,汹涌而出!剧烈的痛苦和愤怒瞬间攫住了我,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就在这时,渊缓缓转过身。
兜帽的阴影依旧深垂,但这一次,星屑幽光恰好照亮了祂的下半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薄唇,线条冷硬的下颌。祂的目光穿透阴影,落在我脸上。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或探究,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像是亘古的孤寂,又像是俯视尘埃的漠然,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厌倦
祂的目光在我剧烈颤抖的身体和咬出血的唇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祂向前一步。
冰冷的气息瞬间将我笼罩。一只苍白的手抬了起来,带着那种非人的优雅和缓慢,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指尖的触感依旧冰冷刺骨,动作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柔祂用指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拭去了我眼角滚落的、混合着血丝的泪水。
【不必。】祂的意念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抚灵魂的韵律。【一切……皆为循环。】
冰冷的指尖离开我的脸颊。祂再次转向那片终焉的黑暗,重新变成了那尊亘古不变的、孤寂的神像。
我僵在原地,脸上被祂指尖触碰过的地方,冰冷的感觉挥之不去。那轻柔的动作,那句不必,像最毒的蜜糖,几乎要麻痹我的神经。然而,灵魂深处那枚晶体碎片却猛地搏动了一下,尖锐的刺痛瞬间贯穿全身!像是在发出最严厉的警告!
祂在安抚我一个祭品因为看到了新的祭品而流泪
循环吞噬与被吞噬的循环
多么……可笑!多么……虚伪!
看着祂那在星屑幽光下显得无比孤高、无比强大的背影,一股比终焉之地更深邃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所有混乱的情绪,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杀意。
我缓缓低下头,用散落的发丝遮住眼中再也无法掩饰的、如同淬毒刀锋般的寒光。藏在胸口的护身符内,那枚冰冷的晶体碎片,正透过粗糙的布料,清晰地传来搏动的杀机。
时间,到了。
宫殿深处,一片死寂。连穹顶那些永恒流转的星屑漩涡,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如同垂死的星辰。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尘埃味道。
这里是我为自己选定的地方。远离那些能量活跃的区域,远离阴影侍从可能的巡视路径。只有冰冷的、巨大的黑曜石墙壁,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我模糊的身影。
我站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中心,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终焉之地特有的腐朽与寂灭气息。心跳,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搏动,如同战鼓在深渊中擂响。每一次鼓点落下,都牵扯着灵魂深处那枚晶体碎片,带来冰冷的共振。
意念沉入灵魂最深处。那枚由神罚冰晶、被吞噬者的怨毒诅咒以及我全部恨意淬炼而成的暗蓝晶体碎片,如同沉睡的毒蛇被唤醒。它不再蛰伏,而是猛地亮起!
一股冰冷、狂暴、充满毁灭欲念的力量瞬间爆发!它不再内敛,不再隐藏!暗蓝色的光芒穿透我胸口的粗布衣衫,如同来自地狱的鬼火,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我身体的轮廓。无数细微的、暗红色的血丝在光芒中疯狂扭动,发出无声的尖啸!那是无数亡魂的诅咒,是无数祭品的怨毒!
这股力量是如此强大,如此异质,瞬间打破了宫殿深处死水般的平静。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地面细小的尘埃被无形的力量激起,悬浮在空中,形成诡异的漩涡。我脚下的影子剧烈地扭曲、拉长,如同活过来的怪物!
来了!
几乎就在这股力量爆发的同时,前方那片浓重的黑暗,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无声地扭曲、荡漾起来。渊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那片扭曲的黑暗中一步踏出。
祂出现的速度太快,仿佛空间本身在祂面前折叠。依旧是那身凝固夜色般的长袍,兜帽深垂。但这一次,祂身上那股亘古的、如同终焉之地本身般浩瀚无边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轰然拍下!整个空间都为之震颤!
祂站定,面对着我。兜帽的阴影下,那两道目光如同燃烧的寒冰,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瞬间锁定了我,锁定了我胸口那枚散发不祥光芒的晶体!那目光中,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冰冷的……惊怒以及一丝被蝼蚁挑衅的、神明的震怒!
【汝……何物!】宏大而冰冷的意念如同惊雷,直接炸响在我的灵魂深处,带着碾压一切的意志!
祂没有立刻动手。神明的傲慢,或者说,对祭品妻子竟敢反抗的难以置信,让祂停滞了一瞬。
这一瞬,就是我的机会!
啊——!积蓄了无数日夜的恨意、痛苦、绝望,在这一刻化作撕裂灵魂的尖啸,从我喉咙中爆发出来!那不是人类的声音,更像无数怨魂的共鸣!
意念疯狂催动!胸口那枚暗蓝晶体碎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它猛地脱离护身符的束缚,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化作一道暗蓝与血红交织的、拖着毁灭尾焰的死亡流光,以超越思维的速度,撕裂凝固的空气,直射渊的胸口!目标,正是那长袍之下,我无数次用目光描摹过的位置——神之心!
弑神一击!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那道暗蓝血红的死亡流光,带着我全部的生命、全部的恨意、全部被吞噬者的诅咒,如同撕裂夜空的彗星,精准无比地射向渊那被夜色长袍覆盖的胸膛。
渊没有动。兜帽的阴影下,那燃烧着寒冰的目光似乎凝固了,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祂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被祂赐予永生、被祂视为所有物的祭品妻子,会爆发出如此决绝、如此纯粹的毁灭力量,目标直指祂的……核心
流光没有遇到任何实质性的阻挡。那件仿佛用凝固夜色织成的长袍,在接触到流光前端那毁灭性锋芒的瞬间,无声无息地消融了,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薄冰。没有爆炸,没有冲击波,只有一种诡异的、仿佛空间本身被刺穿的嗤声。
噗!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响。
暗蓝血红的流光,尽数没入了渊的胸膛!只留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创口,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的幽蓝与暗红光芒。
时间恢复了流动。
渊的身体,猛地一震!
祂依旧站在原地,但那股浩瀚如终焉之地本身的威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出现了巨大的紊乱!空间剧烈地扭曲、震荡!脚下光滑的黑曜石地面,以祂为中心,咔嚓嚓地蔓延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痕!穹顶悬浮的星屑,光芒疯狂闪烁,如同风中残烛!
祂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只苍白修长、曾轻易冻结粉碎阴影巨兽、也曾轻柔拂去我泪水的手,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沉重的姿态抬起,颤抖着,握住了那枚几乎完全没入祂胸膛、只留下一点暗蓝血红晶体末端的匕首柄。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毁灭的神罚。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来自万古冰川深处的……死寂。
祂缓缓抬起头。兜帽的阴影因为祂的动作而微微滑落,第一次,我清晰地看到了祂的眼睛。
那不再是燃烧的火焰,也不是深不见底的寒潭。那是一种……破碎的星辰。纯粹的黑暗底色上,布满了无数细密的、如同冰面炸裂般的裂纹!裂纹深处,流淌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透明的……像是极度痛苦,又像是无边疲惫的光晕仿佛支撑了亘古的神性,在这一刻被硬生生凿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缝隙。
祂的目光,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牢牢地锁定了我。那目光不再冰冷,不再漠然,复杂得如同终焉之地本身翻涌的黑暗,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质问。
祂握着那枚刺入心脏的匕首,苍白的手背上,暗银色的脉络因为用力而凸起、搏动着。粘稠的、如同熔融沥青般的黑色液体——那是神之血——正从祂的指缝间,从胸口的创口边缘,缓慢地、一滴一滴地渗出,滴落在祂纯黑的长袍上,晕开一片更深的、令人心悸的暗色。
那黑血,也溅落在我身前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如同强酸腐蚀着黑曜石。
祂看着我,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极其嘶哑、仿佛生锈齿轮摩擦般的、破碎的音节:
……为……何
那声音不再是直接烙印脑海的宏大意志,而是真正通过空气振动发出的、属于存在的声音。虚弱,破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
整个终焉之地,在这一声破碎的为何之后,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有渊胸口那细微的创口处,幽蓝与暗红的光芒在疯狂闪烁、冲突,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滋滋声,如同毒蛇在啃噬祂的神躯。
我站在祂的对面,剧烈地喘息着。刚才那倾尽所有的一击,几乎抽空了我全部的力量和生命,灵魂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传来阵阵空虚和撕裂的剧痛。身体摇摇欲坠,全靠一股冰冷的意志支撑着。
看着祂破碎星辰般的眼睛,看着祂指缝间渗出的、腐蚀地面的黑血,听着那声破碎的为何,我缓缓地、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在极度痛苦和疲惫中,勉强拉扯出的一个冰冷弧度。
我的声音同样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这片死寂,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的重量,砸在渊那破碎的目光里:
因为……
我停顿了一下,胸口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但我强迫自己站稳,强迫自己直视着祂那双布满裂痕的眼睛。
你……吃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猛地伸出手,用尽最后一丝力量,狠狠握住了那枚还留在祂胸膛外的、冰冷的晶体末端!
呃啊——!渊的身体再次剧震!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与某种更深邃东西的闷哼从祂喉间溢出!握住匕首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捏得发白!
而我,用尽残存的意志和生命,狠狠地向外一拔!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撕裂坚韧皮革的声音响起!
一道暗蓝与血红交织的光芒,伴随着喷溅而出的、粘稠如墨的神之血,被我硬生生地从渊的胸膛里拔了出来!
那不再仅仅是一枚晶体碎片。
它悬浮在我的掌心,只有拳头大小,不规则地搏动着。主体是深邃的暗蓝色,如同凝固的宇宙寒夜,表面却布满了无数疯狂扭动、如同活体血管般的暗红色血丝,发出怨毒的尖啸。它被一层粘稠的、不断滴落的黑血包裹着,黑血仿佛有生命般,试图侵蚀、吞噬它,却被它内部那股毁灭性的力量死死抗拒着,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而在它搏动的核心深处,一点微弱却无比坚韧的金色光芒,正透过暗蓝与暗红的阻隔,顽强地闪烁着。那光芒带着一种……纯粹而古老的生命气息与渊身上那亘古寂灭的气息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融为一体。
神之心!
它就在我的掌心!冰冷,沉重,搏动如同濒死巨兽的挣扎,每一次跳动都牵引着整个终焉之地随之震颤!那暗蓝血红的匕首主体,正贪婪地、疯狂地吞噬着神之心逸散出的磅礴力量,光芒明灭不定,发出令人不安的嗡鸣。
渊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祂踉跄着后退一步,一只手死死捂住空洞的胸膛,粘稠的黑血如同失控的泉涌,从指缝间疯狂喷溅而出,染透了祂黑色的长袍,也溅落在冰冷破碎的地面上,腐蚀出一个个深坑。另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指尖微微颤抖。
兜帽彻底滑落。
第一次,我完全看清了祂的脸。
苍白,完美得不似凡物,却笼罩着一层死灰。那双破碎星辰般的眼睛,此刻光芒急剧黯淡,那些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扩散开,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祂看着我,看着悬浮在我掌心的、那枚被暗蓝血匕刺穿并吞噬着的神之心,眼神里最后的惊怒与困惑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如同宇宙终末般的……空洞。
……呵……一声极其轻微、仿佛自嘲又仿佛解脱的叹息,从祂染血的唇角逸出。
紧接着,是崩塌的开始。
并非渊的身体倒下,而是祂身后那宏伟、冰冷、亘古存在的宫殿本身!
巨大的、支撑穹顶的廊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表面瞬间爬满蛛网般的裂痕!穹顶之上,那些永恒流转的星屑漩涡猛地黯淡、扭曲,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随即轰然溃散!无数巨大的黑曜石和苍白骨材构筑的墙体、穹顶碎片,如同失去了支撑的沙堡,开始纷纷扬扬地剥落、垮塌!巨大的石块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落,在地面上摔得粉碎,激起漫天烟尘!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如同亿万雷霆同时炸响!整个终焉之地都在剧烈颤抖、哀鸣!空间扭曲出肉眼可见的波纹,仿佛一张被揉皱的纸!深渊般的黑暗从四面八方疯狂倒灌进来,吞噬着破碎的光明!
我站在崩塌的核心,如同怒海狂涛中的一叶扁舟。手中紧握着那枚搏动着的、冰冷沉重的神之心,暗蓝血匕的光芒在疯狂吞噬神力后变得愈发刺目、狂暴,仿佛随时要挣脱控制。身体被巨大的冲击波和逸散的混乱能量撕扯着,每一块骨头都在尖叫,灵魂的剧痛几乎要将意识撕碎。
但我死死地站着,用尽最后的力量抬起头,目光穿透不断坠落的巨石和翻腾的烟尘,望向那片终焉之地之外的无尽黑暗深渊。
在崩塌的宫殿之外,在翻涌的黑暗边缘,在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地方——
一点,两点,三点……无数橘红色的、跳动的光芒,如同燎原的星火,刺破了终焉的帷幕,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背景上,次第亮起!
那是人间界。那是……更多、更炽热的献祭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