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泣血,一寸寸滴落在描金的龙凤烛台上,将那赤金映照得愈发刺眼。满室氤氲着沉水香馥郁到令人窒息的气息,与这铺天盖地的、象征着天家极致喜庆的朱红纠缠在一起,竟生生酿出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绝望的粘稠。
李昭阳端坐在那宽大得惊人的紫檀木雕花婚床上,凤冠上垂下的珠帘随着她每一次微不可察的呼吸轻轻晃动,细碎的金玉碰撞声在这死寂的寝殿里显得格外清晰。这顶凤冠,还有身上这身繁复到极致的鸾凤和鸣吉服,每一处纹饰,每一粒珠玉,都是内务府耗尽心血打造,价值连城,是帝国长公主无上尊荣的象征。可此刻,它们只像是冰冷沉重的枷锁,牢牢地锁着她,连同身下这方寸之地,都成了囚笼。
外面喧嚣的丝竹喜乐、群臣恭贺的潮水般声浪,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那些声音,遥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她的心,沉在冰冷的深潭里,只余下空洞的回响。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掐进掌心柔软光滑的织锦里,留下几道月牙形的印痕,那细微的疼痛是此刻唯一能证明她还活着的凭据。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沉重而缓慢,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带着一丝刻意放轻的谨慎,踩在厚厚的波斯绒毯上,几乎听不见声音。但李昭阳知道,是他来了。
那个她以倾国权势,甚至不惜以性命相胁,才从皇兄那森严冷酷的旨意下抢回来的男人。那个眼覆白纱,却拥有一双能听见世间所有悲喜的耳朵的男人。萧景琰。
她的心,在胸腔里猛地一撞,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裹挟着,沉沉坠下。那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面前。一股清冽的、带着夜露寒气的熟悉气息瞬间将她笼罩,那是他身上特有的味道,混合着松墨的淡雅和一丝常年抚琴留下的、若有似无的木香。曾经,这气息是她最安心的港湾。而此刻,却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伸了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精准地探向她面前垂落的珠帘。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新郎官该有的温柔或忐忑。那动作干脆利落得近乎粗暴。
哗啦——
珠玉相击,发出一阵清脆急促的乱响。覆盖视线的赤红流苏被猛地掀开,骤然涌入的光线刺得李昭阳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她抬起头。
萧景琰就站在咫尺之前。
他依旧穿着那身大红的吉服,衬得他原本略显苍白的肤色更添了几分冷峻。墨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金冠之下,越发显得下颌线条紧绷如刀削。那覆眼的素纱,此刻被烛光映照,透出一种奇异的、非人的冷光,将他脸上所有的情绪都隔绝在了那层薄薄的白之后。
一股寒意,比殿外深秋的夜风更甚,瞬间从李昭阳的脚底窜起,直冲头顶。她看着萧景琰。他的唇线抿得极紧,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他的右手,那只曾无数次为她拨动琴弦、奏出过世间最美妙乐音的手,此刻正稳稳地握着一柄长剑。
冰冷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剑尖,精准无误地,抵在了她纤细的颈项之上。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金属特有的、毫无生气的凉意,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命脉。
寝殿内,红烛的光焰似乎被这无形的杀机冻结了,跳跃得异常艰难。沉水香浓郁得令人作呕,与剑锋上透出的铁锈腥气诡异地混合在一起。时间仿佛凝固在了那一点寒星抵住她咽喉的瞬间。
萧景琰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依旧,却像被塞北最凛冽的寒风淬炼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毫无波澜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殿下可知,他微微侧了侧头,覆眼的白纱在烛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仿佛在看着她,我忍辱负重,伏低做小,甚至不惜自毁双目,潜入这吃人的宫闱,为的,就是今日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凿进李昭阳的心房。自毁双目潜入宫闱只为今日只为……亲手将剑锋送入她的咽喉那些过往的温存低语,那些黑暗中相依的暖意,那些她倾尽所有去守护的瞬间……原来皆是虚妄皆是……处心积虑的铺垫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随即是尖锐到无法呼吸的绞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腹中深处,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冰冷的绝望,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悸动。那是她和他的……孩子。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地、艰难地咽了回去。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苦涩。
她看着他,看着那张熟悉到刻骨、此刻却又陌生到令人心寒的脸。覆眼的白纱隔绝了他的视线,也彻底隔绝了他们之间曾经存在过的任何可能。那剑尖的寒意,透过皮肤,直抵骨髓。
李昭阳忽然笑了。
那笑容绽放在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破碎的艳丽。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一丝早已洞悉一切的疲惫。她甚至没有去看那柄随时能取她性命的剑,目光只是固执地、深深地凝望着那层隔断了他眼眸的白纱。
那你可知……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温柔,在这杀机四伏的寝殿里缓缓流淌开,萧景琰,我李昭阳,也并非真如你所见那般……是个被情爱蒙蔽了双眼的傻子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珠玉落在冰面上:从你第一次跪在我阶下抚琴,你的琴音里,就藏了刀。你每一次小心翼翼地靠近,每一次恰到好处的‘脆弱’,你指尖抚过我脸颊时那无法自抑的、细微的颤抖……那都不是情动,而是恨意,是刻骨的恨意在翻涌。
我看得见,萧景琰。她一字一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逾千钧,我,一直,都看得见。
萧景琰覆在白纱下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是一种被彻底洞穿的震动。握剑的手,那稳定得如同磐石的手,在李昭阳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剑尖在她细腻的颈侧皮肤上,划出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浅淡的红痕。
就是这微乎其微的一颤!
李昭阳眼中瞬间爆发出决绝的光!她等的就是这一刻!身体爆发出全部的力量,不顾那冰冷的剑锋随时可能割开她的喉咙,猛地向前一倾!同时,她的双手闪电般抬起,不是去格挡那致命的凶器,而是不顾一切地、死死地抓住了萧景琰握剑的右手手腕!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温热的、带着薄汗的掌心,紧紧包裹住他冰凉的手腕。巨大的冲力让两人都踉跄了一步,身体几乎撞在一起。
呃!萧景琰显然没料到她竟敢如此,闷哼一声,手腕被死死钳住,那柄剑竟一时无法寸进,也无法收回。他另一只手本能地抬起,似乎想推开她。
别动!李昭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那是属于帝国长公主的、浸淫权力多年的本能。她的身体紧贴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瞬间绷紧的肌肉线条和胸腔里骤然加速的心跳。她仰着脸,气息急促地喷在他的下颌,声音压得极低,又快又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刺向他,你以为你的身份天衣无缝你以为那场大火真能烧尽一切萧景琰,前朝废太子遗孤!你潜入宫中,靠近我,所图为何,我比你更清楚!
萧景琰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狠狠劈中。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力量,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覆眼的白纱下,那张俊美却冷硬的脸庞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手腕上传来她指尖的力道,带着滚烫的温度,却让他感到刺骨的冰寒。废太子遗孤……那场大火……她竟真的知道!她竟一直都知道!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冰冷的剑锋抵住咽喉更让他感到窒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彻底玩弄于股掌的恐惧与羞辱。他的复仇,他的隐忍,他付出双眼为代价的计划,在她眼中,原来只是一场透明的、可悲的戏
趁着他心神剧震、全身僵硬的这一刹那,李昭阳眼中厉色一闪,抓住他手腕的双手猛地发力,狠狠向下一压,同时身体借力向后一撤!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寝殿中炸响!
那柄闪着幽蓝寒光的长剑,竟被她硬生生从萧景琰瞬间失力松脱的手中压落,沉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跳了两下,滚到几步开外的红毯边缘,发出沉闷的余响。剑锋上的寒芒,映照着跳跃的烛火,像一只不甘心的眼睛。
寝殿内,只剩下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浓郁得令人窒息的沉水香气中纠缠、碰撞。
李昭阳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雕花床柱,才勉强稳住身形。颈侧那道被剑尖划出的浅痕渗出一丝血珠,沿着白皙的皮肤缓缓滑落,在朱红的吉服领口洇开一小点更深的暗红,像一粒绝望的朱砂痣。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方才那电光石火间的爆发耗尽了她的力气,更耗尽了她的心。
萧景琰依旧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抽去了灵魂的石像。覆眼的白纱下,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能看到他的下颌线条绷得死紧,仿佛要将牙齿咬碎。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微微地颤抖着。那柄落地的长剑,像一记无声的耳光,响亮地抽打在他脸上,宣告着他处心积虑的复仇第一步,就在这红烛摇曳的新婚夜,在她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以这样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彻底溃败。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红烛的光焰,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跳跃,将他们僵持的身影投射在描金绘彩的墙壁上,扭曲、拉长,如同两个无声搏斗的鬼魅。
呵……一声极低、极冷的笑,突兀地从萧景琰紧抿的唇边溢出。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嘶哑和一种彻骨的悲凉,好……好一个权倾天下的长公主殿下!洞若观火,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上!我萧景琰……输得不冤!
他猛地抬起头,那层白纱望向李昭阳的方向,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屏障的、实质般的恨意与绝望:既然你早已知道,为何还要将我留在身边为何还要……许我婚姻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在你面前演戏,是不是让你觉得特别有趣特别……有成就感!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
李昭阳的心,被他话语中那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痛苦狠狠刺穿。她看着他,看着他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白纱下紧蹙的眉头,看着他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那股熟悉的、令人心碎的脆弱感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冲垮她刚刚筑起的冰冷堤防。
为什么她喃喃重复,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粝的石头。一丝无法抑制的苦涩笑容,在她苍白的唇边缓缓绽开,那笑容比哭泣更令人窒息。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一个微小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带着她和他共同的血脉,也带着这宿命纠缠的绝望烙印。
或许……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飘渺的、仿佛来自远方的疲惫,或许是因为……我李昭阳这一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偏偏,蠢得可笑,栽在了你这双‘看不见’的眼睛里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眷恋,描摹着他覆纱的眉眼轮廓,描摹着他紧抿的薄唇,描摹着他挺拔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孤寂的身影。那目光里的复杂情愫,浓烈得几乎要将这满室的烛火都点燃,又深沉得如同即将溺毙的深渊。
萧景琰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她的回答,像一把钝刀,在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反复切割。恨意、屈辱、无法理解的困惑、还有那该死的、无法彻底斩断的……悸动,如同毒藤般疯狂地缠绕、撕扯着他。他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要逃离她目光的灼烧,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栽在我眼里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嘲弄,长公主的‘栽’,就是用权势将我囚禁在这金丝笼中,用你的‘洞悉’看着我徒劳挣扎你的‘情’,真是昂贵得令人……不敢承受!
他猛地转身,猩红的吉服下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他不再看她,不再理会地上那柄象征着他失败的长剑,踉跄着,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朝着那扇隔绝了殿外喧嚣的沉重殿门冲去。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他感到彻底窒息和崩溃的地方!
景琰!李昭阳看着他踉跄离去的背影,心头猛地一空,一种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向前追了一步,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却终究无力地垂下。
就在萧景琰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凉沉重的殿门门环时——
砰!砰!砰!
三声沉闷、急促到近乎粗暴的拍门声,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门板上!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急迫,瞬间撕裂了殿内凝固的死寂!紧接着,一个尖利而惶恐的太监嗓音穿透厚重的门板,带着哭腔,炸雷般响起:
殿下!殿下不好了!陛下……陛下听闻您大婚之夜……竟……竟有凶器……震怒非常!已……已下密旨!赐……赐下‘鸩羽’!传旨的曹公公……带着羽林卫……就在殿外候着了啊!殿下!快想想办法啊!
鸩羽二字,如同两道带着死亡寒气的冰锥,狠狠刺入殿中两人的耳膜!
李昭阳的脸色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比身上的素纱还要惨白。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瞬间凝固的声音。鸩羽!皇兄竟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在她新婚之夜,就迫不及待地要……彻底抹杀萧景琰!
而背对着她、手已触到冰凉门环的萧景琰,身体骤然僵死!所有的动作,所有的逃离念头,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覆眼的白纱下,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但那鸩羽二字带来的、铺天盖地的死亡气息,却比任何利刃都要清晰地刺穿了他的心脏。那是一种来自最高权力意志的、不容置疑的毁灭宣判。他终于明白,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从来就不是什么金丝笼,而是真正的……修罗场。
沉重的殿门被外面的人猛地推开一道缝隙,刺骨的夜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呼啸着灌了进来,瞬间吹熄了靠近门口的几支红烛。光影剧烈地晃动、明灭,将殿内的一切都映照得扭曲而诡异。
一个身着深紫色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老太监,像一道无声的鬼影,侧着身子从那道缝隙里滑了进来。正是皇帝身边最得信任、也最令人胆寒的曹公公。他低眉顺眼,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托盘,上面覆盖着一方明黄色的绸缎。那绸缎之下,微微隆起一个不大的方形轮廓。
他的身后,影影绰绰,是数名身着玄甲、手持长戟、面容隐在阴影里的羽林卫。他们如同冰冷的石像,无声地矗立在殿门外的黑暗里,肃杀之气几乎凝成实质,沉沉地压向殿内。
曹公公的目光飞快地在殿内扫过——地上那柄孤零零躺着的、闪着幽光的凶器,长公主颈侧那道刺目的血痕,还有她惨白如纸却依旧挺直脊背的身影,以及那个僵立在门边、身着新郎吉服、覆着眼纱、浑身散发出绝望气息的盲眼琴师……一切尽收眼底。
他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只有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透出几分刻骨的阴冷。他朝着李昭阳的方向,微微躬下身,声音如同滑腻的毒蛇,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奴婢曹吉祥,奉陛下口谕。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僵硬的萧景琰,长公主殿下大婚之喜,本应普天同庆。然,竟有宵小之徒,包藏祸心,妄图行刺殿下,罪不容诛!陛下震怒,特赐‘鸩羽’一壶,命奴婢亲自……‘伺候’驸马,即刻……‘上路’。
那伺候和上路几个字,被他咬得异常轻柔,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直起身,目光转向萧景琰,脸上挤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驸马爷,陛下恩典,赐您一个痛快。这‘鸩羽’入口,片刻即安,无甚痛苦。您……请吧。说着,他那只保养得宜、苍白的手,便缓缓伸向托盘上那方明黄色的绸缎,作势要揭开那死亡的帷幕。
殿内的空气,彻底冻结了。沉水香的馥郁被浓重的死亡气息彻底淹没。红烛的光焰在曹公公身后羽林卫玄甲反射的冷光下,显得微弱而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萧景琰背对着所有人,覆眼的白纱下,看不见任何表情。只有他那紧握成拳、指节爆出青白的手,和那微微颤抖的、挺直的脊背,泄露着内心滔天的巨浪。那鸩羽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皇权……这就是皇权!碾死他这样一只蝼蚁,甚至不需要一个像样的理由!所有的隐忍,所有的谋划,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悲愤和不甘,混合着对死亡的恐惧,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昏君——!!一声嘶哑到破音的怒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猛地从他胸腔里炸开!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恨意,几乎要将这华丽的殿宇穹顶掀翻!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覆眼的白纱在剧烈的动作下微微扬起。他不再试图逃离,而是像一头发狂的困兽,凭借着声音的方向,不顾一切地朝着那象征着皇帝权威的曹公公猛扑过去!那双曾无数次抚出天籁之音的手,此刻青筋暴起,如同鹰爪,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抓向曹公公的咽喉!
护驾!拿下逆贼!曹公公脸上那虚假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尖声厉喝!
门外的羽林卫反应快如闪电!
呛啷!数声利刃出鞘的寒鸣撕裂空气!数道玄甲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曹公公身侧疾掠而出,带着冰冷的劲风!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数柄闪烁着寒光的精钢长戟,瞬间交织成一片致命的刃网,带着刺耳的破空声,毫不留情地朝着扑来的萧景琰全身要害刺去!角度刁钻,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
萧景琰只是一个精通音律的盲眼琴师!纵然满腔恨意,纵然爆发出全部的力量,又怎能敌得过这些帝国最精锐的杀戮机器他的扑击,在羽林卫眼中,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李昭阳的瞳孔在萧景琰转身怒吼扑出的瞬间,骤然缩成了针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他那绝望而疯狂的扑击,羽林卫那闪烁着死亡寒光的戟刃……
不——!!!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压过了所有的兵刃破空声!那不是命令,不是威吓,而是一个女人灵魂深处最本能的、绝望的呐喊!
李昭阳的身体,在她的大脑做出任何思考之前,已经像一道燃烧的红色闪电,不顾一切地扑了出去!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甚至超越了身体的极限!她没有冲向羽林卫,没有冲向曹公公,而是义无反顾地、决绝地扑向了那一片刺向萧景琰的、冰冷的戟刃之网!她的目标,是挡在他身前!用她的身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滞。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地响起。紧接着是几声噗噗的轻响,那是锋锐的戟尖刺破昂贵织锦、撕裂皮肉的声音。
世界在李昭阳眼中瞬间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刺目的红。剧烈的、无法形容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猛地从她的右肩下方爆开!那痛楚是如此凶猛,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捅入,又疯狂搅动!一股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腥味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浸透了她大红的吉服,也溅在了她苍白的脸颊上,滚烫。
她的身体被那巨大的冲击力带得狠狠一歪,重重地撞在了萧景琰僵硬的胸膛上。温热的血,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的吉服,那刺目的红,迅速晕染开来。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她紧咬的唇齿间溢出,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视线开始模糊,眩晕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但她依旧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张开双臂,如同护雏的母鸟,将比她高大许多的萧景琰,牢牢地挡在了自己的身后。尽管她的身躯,在那些玄甲羽林卫面前,显得如此单薄。
整个寝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动作都定格了。
羽林卫们保持着刺出的姿势,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手中的长戟,有几柄的尖端,正深深地没入长公主单薄的肩背,鲜血顺着闪亮的戟刃,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发出细微却惊心动魄的嗒、嗒声。
曹公公脸上的阴冷和得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骇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捧着那个装着鸩羽的托盘,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事情……完全超出了预料!长公主竟然……竟然为这个逆贼挡刀!
而萧景琰……
在身体被李昭阳重重撞上的瞬间,在感受到那股温热的、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液体喷溅在自己胸膛、颈侧的瞬间,他整个人,如同被九天玄雷当空劈中!
所有疯狂的恨意,所有不甘的咆哮,所有对死亡的恐惧,都在这一刻,被那温热的血,彻底浇灭!只剩下一种灵魂被瞬间掏空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茫然。
他看不见。
但他能闻到!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瞬间充斥了他的鼻腔,霸道地钻入他的肺腑!他能感受到!那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迅速地、源源不断地浸透他胸前的衣物,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能听到!那沉重的、压抑的、带着濒死般痛苦的喘息声,正贴着他的胸口传来!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细微的、令人心碎的液体翻涌声!
是她!是李昭阳!她为他……挡下了那致命的戟刃!
为什么!
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问号,如同爆炸般在他黑暗一片的识海中轰然炸开!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和认知!他的世界,在那一刻,只剩下这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怀中这具正在迅速失温、颤抖的身体。
他僵硬地、如同提线木偶般,缓缓抬起那双曾为她抚琴的手。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极度的恐惧,触碰到了她肩背处……那一片被冰冷金属贯穿的、温热而粘稠的所在。
入手,是破碎的锦缎,是翻卷的皮肉,是……汹涌而出的、滚烫的生命之血!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萧景琰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和崩溃,让所有听到的人,都感到一阵心悸!他猛地收拢双臂,死死地抱住了怀中那具不断下滑的、越来越冷的身体,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这样就能止住那不断流失的鲜血和生命!
他看不见她苍白如纸的脸,看不见她痛苦蹙起的眉头,看不见她唇角不断溢出的血沫。但他能感受到她生命的烛火,正在他怀中,以一种无法挽回的速度,疯狂地熄灭!
为什么……昭阳……为什么……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破碎不堪,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瞬间冲垮了眼眶的堤坝,汹涌而出,浸透了他眼上的白纱,又混合着她温热的血,一起滚落,砸在她染血的衣襟上,晕开一片更深的绝望。
殿下!殿下!曹公公终于从极度的震骇中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快!快传太医!快啊!他手忙脚乱地对着殿外嘶吼,手中的托盘再也拿不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那方明黄的绸缎散开,露出一只小巧玲珑、却象征着死亡的青玉酒壶——鸩羽。壶身摔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里面无色无味的毒酒汩汩流出,迅速被地毯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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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卫们如梦初醒,慌忙抽回染血的长戟。几个人立刻转身冲出殿外,嘶喊着去传召太医。殿内瞬间乱成一团,脚步声、惊呼声、命令声交织在一起。
唯有紧紧相拥的两人,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绝望的世界。
李昭阳的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沉沉浮浮。她能感觉到萧景琰滚烫的泪水砸落在脸上,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嘶吼,能感受到他抱着自己的双臂那几乎要勒断她骨头的力道,还有他身体那无法抑制的、绝望的颤抖。
那颤抖,透过相贴的肌肤,清晰地传递过来,竟比她身上的伤口更让她觉得痛彻心扉。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染血的指尖,带着惊人的冰凉,颤抖着,摸索着,抚上了他泪湿的脸颊,抚过那层被泪水浸透、紧贴在肌肤上的、冰冷的白纱。
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
别……别哭……景琰……
她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口撕裂般的痛楚,更多的血沫从唇角涌出,我……说过……有我在……没人……能伤你……
她的指尖,在他冰冷的白纱上,极其轻微地、眷恋地摩挲了一下,仿佛想拂去他的泪痕,拂去那层阻隔了他视线的屏障。
护住……自己……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指尖在他紧握的拳头上轻轻一点,留下一个模糊的血印,还有……我们的……
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鲜血,如同盛开的红梅,大片大片地洇染在他胸前的衣襟上,也染红了她自己苍白的唇。
太医!太医怎么还不来!曹公公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声音尖锐刺耳,在混乱的寝殿内回荡。
萧景琰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能感觉到怀中生命的流逝,只能感觉到那抚在他脸颊上的手指,温度正在迅速地消退。那句我们的……,像一把钝刀,反复地切割着他早已破碎的心。孩子她腹中……他们的孩子!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灭顶!他猛地收紧了手臂,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留住那尚未出世就已被鲜血浸染的希望。他低下头,覆着白纱的脸紧贴着她冰凉汗湿的额角,滚烫的泪水混着她的血,无声地流淌。
昭阳……昭阳……别睡……求你……别睡……
他嘶哑地、一遍遍地在她耳边低语,如同最绝望的祈祷,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恨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活着……昭阳……求你……
那卑微的、带着泣血的哀求,是李昭阳陷入无边黑暗前,听到的最后一缕声音。
无尽的黑暗,粘稠而冰冷,如同最深的海底。
李昭阳感觉自己在一片虚无中漂浮了很久很久。意识如同破碎的浮冰,时而聚拢,带来尖锐刺骨的剧痛——那痛楚扎根在右肩下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它,提醒着她那场血色婚夜的惨烈;时而又彻底散开,沉入令人窒息的、无知无觉的深渊。
偶尔,会有一些模糊的光影和声音穿透这片混沌。
她似乎听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就在很近的地方,带着一种绝望的隐忍,那是……萧景琰的声音还有汤匙轻轻碰触碗沿的细微脆响,苦涩的药味弥漫在鼻端。有时,是宫人刻意放轻却依旧凌乱的脚步声,以及压低了嗓音、却掩不住惶恐的交谈碎片:
……肩胛骨……穿透……太险了……
……高烧不退……太医说……
……驸马爷……不吃不喝……就那么守着……
孩子……万幸……保住了……
孩子!这两个字如同微弱的火种,在无边的黑暗中倏然亮起,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瞬间驱散了些许寒意。孩子还在……他们的孩子……
求生的意志,如同被这火种点燃的枯草,开始顽强地燃烧起来。她开始挣扎,试图冲破这沉重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丝微弱的光线,终于艰难地刺破了沉重的眼皮。
李昭阳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了很久,才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属于她寝殿的华丽承尘,上面繁复的藻井彩绘在透过窗棂的、略显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朦胧。
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右肩下方那贯穿的伤口处,传来一阵阵钝痛和火辣辣的灼烧感,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牵扯。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一阵麻木的酸胀感。
然后,她感觉到了。
她的左手,正被一只宽大的、带着薄茧的手,紧紧地、紧紧地包裹着。那手掌的温度有些高,甚至微微汗湿,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力道,仿佛生怕一松开,她就会消失不见。
李昭阳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
萧景琰就坐在她的床榻边。
他依旧穿着那身大红的吉服,只是早已不复光鲜,变得皱巴巴的,前襟上大片大片暗褐色的血渍早已干涸凝固,如同狰狞的烙印。墨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肩头,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那张俊美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憔悴和灰败,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嘴唇干裂起皮。
而最刺眼的,是他眼上覆着的那条白纱。原本素净的白纱,此刻靠近颧骨的位置,清晰地晕染开两团深褐色的印记——那是早已干涸的血迹,是她为他挡戟时,溅落在他脸上的血!那血迹如同两枚耻辱的烙印,死死地钉在白纱之上。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却透出一种筋疲力尽的僵硬。覆着血染白纱的脸微微低垂着,仿佛在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放在膝上,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的悲伤和……无边的疲惫。
寝殿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的宫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曳在地上,显得无比孤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李昭阳的喉咙干涩得发痛,她想开口唤他,却只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气音:……景……琰……
这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落在萧景琰耳中,却如同惊雷!
他覆着血纱的头猛地抬起!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仿佛从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噩梦中被强行唤醒。他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掌中那只冰凉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
昭阳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昭阳!是你吗你醒了你……你感觉怎么样
他急切地追问着,身体微微前倾,覆纱的目光急切地在她躺着的方向搜寻,仿佛想穿透那层白纱,亲眼确认她的存在。
看着他如此紧张失措的模样,看着他脸上那刺目的血渍白纱,李昭阳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酸涩和剧痛交织翻涌。她努力地动了动被紧握的手指,想给他一点回应,却牵动了伤口,痛得她眉心猛地一蹙,倒吸了一口冷气。
呃……
这声压抑的痛哼,瞬间让萧景琰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紧握她的手,身体僵住,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措和恐惧:对……对不起!我弄疼你了伤口……伤口是不是很痛太医!太医!他慌乱地站起身,就要朝殿外呼喊。
别……李昭阳用尽力气,发出微弱的声音阻止他。她看着他因她的痛楚而瞬间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他脸上那两道刺目的血痕,一股强烈的酸楚冲上鼻尖。她艰难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左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向他的脸颊,伸向那层染血的白纱。
指尖终于触碰到那粗糙的、带着干涸血迹的布料。那冰冷的触感,却像火焰般灼痛了她的心。
这血……她的声音虚弱而哽咽,……是我的
萧景琰的身体在她指尖触碰到白纱的瞬间,猛地僵住。他覆在膝上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两人之间。
过了许久,久到李昭阳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在砂砾上摩擦:
……是。
一个字,重逾千斤。
他微微侧过头,覆着血纱的脸庞避开她指尖的触碰,仿佛那上面沾染的不是她的血,而是他永远无法洗刷的罪孽烙印。他放在膝上的那只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泄露着内心汹涌的痛苦和……无地自容的羞耻。
对不起……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硬生生剜出来的,昭阳……对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
他猛地低下头,双手痛苦地捂住了自己覆着血纱的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从指缝中溢出。
那压抑的哭声,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李昭阳的心。看着他如此崩溃,如此痛苦,那肩背伤口处的剧痛似乎都变得遥远了。她只想抚平他的绝望。
别……别这样……
她艰难地喘息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一些,景琰……看着我……
萧景琰捂着脸的手猛地顿住。覆着血纱的脸缓缓抬起,转向她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隔着白纱,李昭阳却仿佛能感受到他那道充满了巨大痛苦和迷茫的视线。
不是你的错……
她一字一顿,声音微弱却异常坚定,是我……选的路。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深深地看着他脸上的血痕,为你……挡下那一戟……是我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萧景琰猛地拔高了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难以置信的尖锐,为我这样一个……处心积虑要杀你、害你至此的……仇人李昭阳!你的心甘情愿……就是让我余生都活在这种……这种生不如死的愧疚里吗!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情绪再次濒临失控的边缘。
仇人李昭阳重复着这两个字,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苦涩的笑容。她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象征着她心甘情愿的血痕,看着他此刻痛不欲生的模样,心中那个盘旋已久的念头,终于冲破了最后的犹豫。
景琰……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你恨我皇兄……恨他当年……屠尽你萧氏满门……恨他夺了你父亲的江山……对吗
萧景琰的身体再次僵硬如铁。覆纱的面孔上,肌肉绷紧。他没有回答,但那无声的沉默,已是默认。
李昭阳深深吸了一口气,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她强忍着,继续说了下去,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字字如锤:
那你……可知道……当年领兵,攻破前朝宫城,亲手……将你父亲……废太子……逼上绝路的人……是谁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浓重的药味似乎都凝固了。
萧景琰覆着血纱的脸,猛地转向她!虽然看不见,但那姿态,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不祥的预感。
李昭阳迎着他看过来的方向,苍白的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惨淡到极致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悲凉,有释然,还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缓慢地,将那个足以将他彻底摧毁的答案,说了出来:
是我。
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
却如同两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灭世天罚,狠狠劈在了萧景琰的头顶!
轰——!
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粉碎了!化为了最彻底的虚无!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觉,所有的思维,都在瞬间被炸得灰飞烟灭!只剩下那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一切的恐怖高温,狠狠地、反复地烙印在他灵魂的最深处!
——是我!
领兵攻破宫城……亲手逼死他父亲的人……是……李昭阳!
那个在他琴音沉郁时,会默默为他添衣添炭的女人那个在他眼疾复发痛苦不堪时,会彻夜不眠守在他榻前,用微凉的手指轻轻为他按压额角的太阳穴的女人那个……不顾一切、以身为盾为他挡下致命戟刃的女人!
她!
怎么可能!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他灭顶!他猛地从床榻边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圆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踉跄着后退,如同见了世间最恐怖的厉鬼!覆着血纱的脸上,是极致的、无法形容的扭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不……不可能……你骗我!!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嘶哑到变调的咆哮,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的否认,你那时才多大!你怎么可能……李昭阳!你为了让我更痛苦……你竟然编造这种……这种……
那年……我十三岁。李昭阳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平静得如同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看着他崩溃后退的身影,看着他脸上那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扭曲的神情,心早已痛得麻木。
先帝……我的父皇,刚刚登基,根基未稳。废太子……你的父亲,在幽禁处暗中集结旧部,联络藩镇,密谋……复辟。消息走漏。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死寂的殿宇中,父皇震怒,也……恐惧。他需要一个……足够分量、也足够狠绝的人,去替他做这件事,去彻底……掐灭那复燃的死灰。更要……震慑所有心怀异动之人。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空洞,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看到了那个飘着细雪的、血腥的冬日。
他选中了我。选中了他年仅十三岁,却已被他亲手……磨砺成一把利刃的女儿。
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告诉我,这是……公主的宿命,是……为帝国永固,必须背负的……血债。
十三岁……萧景琰失神地重复着,声音飘忽得像一缕幽魂。他无法想象,那个年纪的自己,还在做什么或许还在母妃温暖的怀抱里撒娇,还在太傅的教导下懵懂地读书习字……而眼前这个女人,已经披上了冰冷的甲胄,握住了染血的刀锋
我去了。李昭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死寂的荒芜,带着父皇最精锐的玄甲卫……和一道……格杀勿论的密旨。那座囚禁你父亲的别宫……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渺,仿佛被那场记忆中的大雪淹没:
他……你的父亲……就站在殿前的石阶上……穿着旧日的蟒袍……很平静……看到我带兵闯入……他甚至……还对我笑了一下……
一滴冰冷的泪,毫无预兆地顺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砸在锦被上,洇开一小点深色的痕迹,他说……‘小昭阳,你来了。也好……死在故人之女手里,总好过……死在那些肮脏的阉奴刀下……’
萧景琰如同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无力地靠在冰冷的殿柱上。覆着血纱的脸深深埋下,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仿佛听到了父亲最后的话语,看到了那个站在大雪中、平静赴死的男人……而将利刃递到他父亲颈边的,竟是他如今……倾心爱恋、又恨之入骨的女人!
所以……李昭阳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重新响起,将萧景琰从那个血腥的幻境中拉回,景琰……你恨错了人吗不……你没有。
她看着他,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悲悯,有愧疚,还有一种……解脱般的坦然,你父亲……虽非我亲手所杀,但……是我,带兵围困,是我,奉旨……断绝了他所有的生路。是我……逼死了他。你萧氏一门的血债……我李昭阳,是刽子手之一。这恨……你该给我。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向自己心口的位置,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这里……一直……很疼。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从看到你第一眼……认出你是他的儿子……看到你眼中那深藏的恨意开始……它就……一直在疼……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萧景琰终于崩溃地嘶喊出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他顺着冰冷的殿柱滑坐到地上,双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覆眼的血纱被泪水再次浸透,深褐色的血痕晕染开来,混合着新的泪,一片狼藉。巨大的痛苦和荒谬感几乎要将他撕裂!恨谁恨眼前这个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女人恨她十三岁时就被迫成为一把染血的刀还是该恨那个坐在龙椅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操纵着所有人命运的皇帝!
啊——!!他发出困兽般的、绝望到极致的哀嚎,额头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撞在冰冷坚硬的殿柱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只有肉体的疼痛,才能稍稍缓解那灵魂被凌迟般的剧痛。
寝殿外,传来宫人惊恐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询问声,但无人敢在此时闯入这片绝望的炼狱。
李昭阳无力地躺在床上,看着他痛苦自残的模样,看着他额角渗出的鲜血染红了那层血泪交织的白纱,心早已痛得没有了知觉。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滑落。她知道,她亲手将这世间最残酷的真相,砸在了他面前。她亲手……毁掉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微弱的、建立在欺骗和隐瞒之上的、摇摇欲坠的可能。
她缓缓地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肩背的伤口在剧烈地抽痛,小腹深处也传来一阵隐隐的不适。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心口那片被彻底挖空的、冰冷的死寂。
黑暗,再次温柔而残忍地,将她缓缓吞噬。
光阴在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死寂的绝望中,无声地爬行。
李昭阳肩背那处狰狞的贯穿伤,在太医院不惜代价的珍药和宫人小心翼翼的照料下,终于缓慢地开始收口、愈合。新生的肉芽带来难耐的痒意和持续的钝痛,时刻提醒着她那场血色婚夜的代价。更深的痛楚,则烙印在心底,那道名为真相的伤口,远比皮肉之伤更难愈合,日夜渗着血。
萧景琰没有再离开过昭阳殿的范围,但两人之间,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深不见底的渊壑。
他依旧沉默地守在她殿外。白日里,他常常独自坐在庭院角落那架蒙尘的焦尾琴旁,覆眼的白纱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个孤寂而僵硬的侧影。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琴弦,却再未拨弄出一个音符。那曾经流淌出天籁的乐器,如今只是一块沉默的木头。
到了夜晚,他总会悄无声息地进入寝殿,在她床榻不远处的软榻上和衣而卧。李昭阳在浅眠中,时常能听到黑暗中传来他压抑的、辗转反侧的细微声响,以及那沉重得仿佛要将空气都压碎的呼吸声。他从不主动靠近,也几乎不再开口说话。只有当宫人端来汤药,或者太医前来诊视时,他覆着白纱的脸才会微微转向她的方向,像一尊失去了生气的石像,无声地注视着。
那层白纱,成了他们之间最坚固的壁垒。他看不见她日渐憔悴的容颜和眼中深藏的痛楚,她也无法再窥探白纱之后,那双眼睛深处究竟是滔天的恨意,还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痛苦挣扎,亦或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偶尔,在宫人服侍她喝下苦涩的安胎药时,李昭阳会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每一次感受到那细微的胎动,一股夹杂着酸楚的暖流便会悄然划过心田。这是黑暗绝望中唯一的光亮,是她和萧景琰之间无法斩断的血脉联结,也是支撑着她熬过这无边苦痛的微弱力量。
她会在夜深人静时,借着窗外透入的朦胧月光,静静地看着软榻上那个模糊的、一动不动的身影轮廓。她很想问问他,孩子……他是否还愿意承认是否还存有一丝期待但每一次,话到嘴边,都被那沉重的沉默和他身上散发出的、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生生堵了回去。
直到一个深秋的午后。
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的飞檐,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宫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李昭阳倚在厚厚的锦垫上,由着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替她更换肩背伤口上的药膏。清凉的药膏渗入皮肉,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但动作间依旧牵扯着隐隐的痛。
太医刚刚诊完脉离开,留下了一张新的安胎药方。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被宫人恭敬地放在了她手边的紫檀小几上。
就在此时,殿门被轻轻推开。萧景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刚从庭院里进来,身上带着深秋特有的、潮湿的寒意。他摸索着,缓缓走到惯常坐的位置——离她床榻不远的一张圈椅旁,沉默地坐下,覆着白纱的脸朝着窗外的方向,一动不动,如同融入阴影的一部分。
服侍的宫女见他进来,动作更加轻悄,换好药,仔细地为李昭阳整理好衣襟,便无声地行礼退下了。寝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挥之不散的药味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昭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小几上那张安胎药方上。薄薄的宣纸,承载着沉甸甸的希望。她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一丝微弱的勇气。她伸出手,指尖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颤抖,轻轻捏住了那张药方的一角。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将那张纸朝着萧景琰坐着的方向,轻轻推了过去。
纸张摩擦着光滑的紫檀桌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殿内,却清晰得如同擂鼓。
萧景琰覆着白纱的脸,微微动了一下。他显然听到了这细微的声响,也感知到了她的动作方向。
李昭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目光紧紧地锁在他身上,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的期待。他会怎么做会接过去吗会问一句吗哪怕只是……一个无意识的触碰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萧景琰沉默着。
他覆着白纱的脸,依旧朝着窗外阴沉的天色方向。放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整个人如同一尊凝固的冰雕,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细微的沙沙声之后,是更长久的、令人心头发冷的死寂。那张承载着她所有卑微期待的薄薄药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紫檀小几的边缘,距离他垂落的手,不过咫尺之遥。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李昭阳眼中的那点微弱光芒,在他长久的、冰冷的沉默中,一点一点地熄灭了。心口像是被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絮,沉甸甸的,又冷又痛,几乎无法呼吸。一种巨大的、灭顶的难堪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原来……如此。
原来,连这最后一丝血脉的牵连,也唤不回他丝毫的回应了。真相的利刃,早已将他们之间斩得干干净净。那腹中的骨肉,于他而言,恐怕也成了耻辱和痛苦的象征,成了时时刻刻提醒他那场欺骗和血仇的烙印!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她猛地收回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就在这时!
一直如同冰雕般凝固的萧景琰,突然动了!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濒临爆发的疯狂!覆着白纱的脸猛地转向小几的方向!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如同捕捉猎物的鹰爪,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抓向小几上那张薄薄的药方!
嘶啦——!
一声极其刺耳的、布帛撕裂般的声响,猛地炸开在死寂的寝殿内!
那张承载着李昭阳最后一丝希望的安胎药方,在萧景琰的手中,如同遭遇了最狂暴的飓风,瞬间被撕扯得粉碎!洁白的纸屑,如同冬日里最残酷的暴雪,纷纷扬扬,从他紧握的指缝间、从他剧烈颤抖的手掌中,疯狂地迸溅开来!飘洒在昏暗的光线里,飘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也飘落在李昭阳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上和……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
他看不见。
但他精准地撕碎了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近乎自毁的恨意!
呃……李昭阳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小腹深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那痛楚如此凶猛,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她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地按住了小腹!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额发和里衣。一股温热的、带着不祥预感的暖流,正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体深处涌出!
孩……孩子……她失声痛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剧痛而变了调,充满了绝望的颤音。她抬起头,布满冷汗的、惨白如纸的脸,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向那个依旧保持着撕碎动作、僵立在不远处的身影——萧景琰!
而萧景琰,在听到她那声充满极致痛苦的孩子时,覆着白纱的身体,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狠狠劈中!
他猛地僵住了!保持着那个撕碎纸张的姿势,一动不动。纷扬的纸屑,如同祭奠的灰烬,缓缓飘落在他僵硬的肩头、手臂上。那只刚刚撕碎了希望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五指痉挛般地张开着,指缝间残留着细碎的纸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寝殿内,只剩下李昭阳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那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开始无声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来……来人……李昭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声音却微弱得如同蚊蚋。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她的心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小小的、刚刚开始孕育的生命,正在迅速地离她而去!伴随着那汹涌而出的、温热的液体!
萧景琰覆着白纱的脸,剧烈地颤抖着。他终于从那毁灭性的动作中回过神来。那声绝望的孩子,还有空气中骤然弥漫开的血腥味,如同两道冰锥,狠狠刺穿了他被仇恨和痛苦蒙蔽的理智!
昭阳!他失声惊叫,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和茫然!他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朝着她声音传来的方向、朝着那浓烈血腥味的源头扑去!脚步踉跄,带倒了旁边的圈椅,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孩子……我的孩子……李昭阳的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迅速模糊,只剩下本能的、撕心裂肺的哀鸣。泪水混合着冷汗,疯狂地涌出。她能感觉到萧景琰慌乱地扑到了床边,他那双冰凉颤抖的手,胡乱地摸索着,想要抓住她,却不知该落在何处。
太医!快叫太医!萧景琰朝着殿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完全变了调,破碎不堪,救她!救孩子!快啊——!!
沉重的殿门被猛地撞开,宫人们惊恐的尖叫、杂乱的脚步声、太医提着药箱狂奔而入的喘息声……瞬间将这片绝望的炼狱彻底淹没。
李昭阳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萧景琰覆着血泪白纱的脸,朝着她的方向,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一种仿佛天塌地陷般的、巨大的悔恨。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有更多的血沫从唇角涌出。
黑暗,带着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温柔而彻底地,将她吞噬。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中沉浮了不知多久。
当李昭阳再次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体深处那无处不在的、被彻底掏空后的虚弱和钝痛。像是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役,灵魂和肉体都已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寝殿内弥漫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浓重的药味,还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淡淡的、属于失去生命的血腥气息。光线被厚重的帷幔遮挡,显得异常昏暗。
她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一阵麻木的刺痛。目光茫然地扫过殿内,最终落在离床榻不远处的软榻上。
萧景琰蜷缩在那里。
他不再是挺直脊背的僵硬姿态,而是整个人蜷成一团,像一只在寒冬中失去所有庇护的幼兽,紧紧抱着自己。那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沾染着新旧血污的吉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覆眼的白纱依旧在,却早已被泪水、血渍和灰尘浸染得污浊不堪,紧紧贴在脸上,勾勒出高挺却颓败的鼻梁轮廓。他的下巴埋在臂弯里,肩膀在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一种巨大的、绝望到极致的悲伤气息,如同实质的寒冰,从他蜷缩的身体里弥漫开来,几乎要将这方寸之地冻结。
一个年长的、头发花白的太医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想要为他处理额角那道明显是新添的伤口——那是他之前失控撞柱留下的,此刻皮肉翻卷,血迹已经干涸发暗。太医的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面对易碎品的谨慎。
萧景琰却猛地一挥手,动作粗暴地格开了太医的手。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身体蜷缩得更紧,拒绝的姿态无比清晰。仿佛任何触碰,都会带来无法承受的痛苦。
太医无奈地叹了口气,摇着头,默默地退开了几步。
就在这时,李昭阳的贴身大宫女,那个名叫云岫的沉稳女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汤药,脚步极轻地走到了她的床边。
殿下,您醒了云岫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悲伤,眼睛红肿着,您……您感觉如何太医说您失血过多,元气大伤,必须……
她的话顿住了,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深深的哀戚,飞快地扫了一眼李昭阳平坦下去的小腹。
那一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李昭阳的心上!所有的记忆瞬间回笼——那撕心裂肺的剧痛,那汹涌而出的温热液体,那灭顶的绝望……
她的孩子……她和萧景琰的孩子……没了。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是窒息般的剧痛!比肩背的贯穿伤更痛百倍!千倍!
她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块死死堵住。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决堤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小腹,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云岫看着她的样子,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慌忙放下药碗,用温热的手帕想要去擦拭李昭阳脸上的泪:殿下……殿下您别这样……您身子太虚了,经不起……
孩子……李昭阳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哀鸣。她猛地抓住云岫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深深陷入对方的皮肉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的孩子……是不是……没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绝望。
云岫被她抓得生疼,却不敢挣脱,只能含泪用力地点点头,哽咽着:殿下……您节哀……太医……太医拼尽全力……也……也保不住了……您流了太多血……能保住您自己……已是万幸……
万幸李昭阳失神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惨淡到极致的笑容。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滚落。万幸她失去了她在这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光亮,失去了她和萧景琰之间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结……这算什么万幸
她的目光,缓缓地、如同灌了铅般,艰难地移向了软榻上那个蜷缩的、颤抖的身影——萧景琰。
他显然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在她那声凄厉的孩子出口时,他蜷缩的身体就猛地一僵!在她绝望地追问是不是没了时,他深深埋在臂弯里的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当云岫含泪说出保不住了时——
呜……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又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苦到扭曲的呜咽,猛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爆发出来!那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绝望和自我毁灭般的疯狂!他猛地抬起一只手,不是去擦拭泪水,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一拳砸在了身下坚硬的软榻木框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寝殿中响起,伴随着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驸马!太医和云岫同时失声惊呼!
萧景琰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那只砸在硬木上的手,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他只是再次将那只受伤的手狠狠砸向软榻,一下,又一下!如同在发泄着那足以将他彻底焚毁的、无处安放的巨大痛苦和悔恨!
别!快拦住他!太医慌忙扑上去,死死抱住萧景琰那只自残的手臂。
萧景琰挣扎着,覆着污浊白纱的脸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喘息。他不再砸东西,而是猛地用那只完好的手,死死地、狠狠地揪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用力之大,仿佛要将那颗正在被凌迟的心脏硬生生挖出来!
呃啊——!!
又是一声困兽般的哀嚎,充满了自我厌弃和无法承受的灭顶之痛!他身体一歪,从软榻上滚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剧烈地痉挛着,那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地从他紧咬的唇齿间溢出,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绝望。
太医和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围上去,想要扶起他,却被他疯狂地挣扎推开。
李昭阳躺在床上,泪眼模糊地看着地上那个痛苦挣扎、自毁崩溃的身影。看着他手上淋漓的鲜血,看着他额角干涸的伤口,看着他因为巨大痛苦而蜷缩抽搐的身体……听着他那一声声如同泣血的呜咽……
心口那片早已被挖空的地方,此刻却涌起一股更加尖锐、更加冰冷的剧痛。不是恨,不是怨,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和疲惫。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鬓角,没入冰冷的锦枕。
太累了。
原来,他们之间,早已注定是死局。无论是欺骗,还是真相;无论是靠近,还是远离;无论是爱,还是恨……最终,都只会带来更深、更彻底的毁灭。
毁灭了她,也毁灭了他。
连同那个……无辜的、尚未见过这世间一丝光明的孩子。
冰冷的死寂,如同深冬的寒冰,将整个昭阳殿彻底冻结。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令人窒息。
萧景琰被太医和宫人强行扶回了软榻。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嘶吼,只是如同彻底失去生气的木偶,僵硬地瘫在那里。那只自残的手被太医紧急包扎了起来,缠着厚厚的白布,依旧有暗红的血渍缓缓渗出。覆眼的污浊白纱下,看不到任何表情,只有沉重的、带着濒死般绝望的呼吸声,微弱地起伏。
李昭阳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华丽而冰冷的承尘。小腹处那被掏空后的虚无剧痛,和肩背伤口持续的钝痛交织在一起,提醒着她失去的一切。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也随着那个未成形的孩子一起流失了,只剩下一具被痛苦和绝望填满的空壳。
殿内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一个时辰。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皇帝身边那位永远如同毒蛇般阴冷的曹公公,再一次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他低眉顺眼,手中依旧捧着一个托盘,上面覆盖着一方崭新的、刺目的明黄色绸缎。那绸缎之下,微微隆起的方形轮廓,像一只蛰伏的毒物。
他的出现,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死水,瞬间打破了殿内绝望的平衡。
曹公公的目光飞快地在殿内扫过——长公主惨白如鬼的脸和空寂绝望的眼神,驸马如同死尸般僵卧在软榻上、手上缠着染血的绷带……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刻骨的阴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径直走到李昭阳床榻前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没有看软榻上的萧景琰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他朝着李昭阳的方向,微微躬下身,声音依旧是那种滑腻而清晰的调子,不高,却足以让殿内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奴婢曹吉祥,奉陛下口谕。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冰冷,长公主殿下玉体违和,小产伤身,实乃大不幸。陛下忧心忡忡,特命太医院倾力诊治,务求殿下凤体安康。
他直起身,目光这才若有似无地扫过软榻上毫无反应的萧景琰,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淬毒的阴冷:
然,驸马萧景琰,身负前朝余孽之血,包藏祸心,于大婚之夜行刺殿下在前,致殿下重伤小产于后,其罪……罄竹难书!陛下念及……殿下情意,不忍殿下再睹血腥,特赐‘鸩羽’一壶。他那只苍白的手,缓缓伸向托盘上那方明黄的绸缎,命奴婢……‘伺候’驸马,即刻……‘上路’。一了百了,也省得殿下……睹物伤情,徒增烦忧。
那伺候和上路几个字,被他咬得异常轻柔,却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殿内每一个人的心脏!
鸩羽二字,再次如同丧钟般敲响!
曹公公的手,已经触到了那方明黄的绸缎,作势就要揭开。
住手!
一声嘶哑的、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厉喝,猛地响起!
声音来自床榻。
李昭阳不知何时已经撑起了身体。她脸色惨白如金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身体因为剧痛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地盯住曹公公和他手中那个死亡的托盘!
她竟然……还敢赐下鸩羽!在她刚刚失去孩子、奄奄一息的时候!皇兄……她的好皇兄!他是要彻底斩断她所有的念想!是要用萧景琰的命,来为她这场荒唐的婚姻、为她失去的孩子陪葬!
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混合着巨大的悲怆,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爆发!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虚弱和剧痛!
曹公公的动作顿住了。他有些意外地看向李昭阳,似乎没料到她还有力气、还有胆量阻止。他微微皱眉,声音带着一丝虚伪的为难:殿下,您凤体未愈,切莫动气。陛下这也是为了您好……
为了本宫好李昭阳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嘲讽。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眼前阵阵发黑和腹中刀绞般的余痛,目光如利刃般射向曹公公,一字一顿,清晰地命令道:
把东西放下。然后,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殿下曹公公脸上的假笑终于挂不住了,露出惊愕和一丝被冒犯的阴狠,您这是……要抗旨
抗旨李昭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惨淡却充满戾气的笑容。她猛地抬手,指向殿门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长公主与生俱来的、浸透骨髓的威仪和此刻疯狂的决绝:曹吉祥!你看清楚!这里是昭阳殿!本宫还没死!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内激起冰冷的回响:
在本宫的地方,要杀本宫的人……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曹公公和他身后隐约可见的羽林卫身影,最终落回曹公公那张惊疑不定的脸上,声音如同淬了寒冰,你试试
那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曹公公的心上。他捧着托盘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深知这位长公主的脾性,更知道她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虽然此刻她虚弱不堪,但若真豁出命去……事情恐怕难以收场。
曹公公的脸色变幻不定,阴晴交替。他死死地盯着李昭阳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又忌惮地瞥了一眼软榻上那个依旧毫无反应、却如同定时炸弹般的萧景琰。僵持了数息,他终于缓缓地、极其不甘地,将那只伸向明黄绸缎的手收了回来。
……奴婢……遵命。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装着鸩羽的托盘,放在了离床榻最远的一张矮几上,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
殿下……好生休养。曹吉祥深深地、带着不甘和怨毒地看了李昭阳一眼,又扫了一眼软榻上的萧景琰,这才躬着身,一步步地退了出去。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寝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那方明黄的绸缎和其下致命的青玉壶,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和威胁,静静地躺在角落的矮几上。
李昭阳紧绷的神经在曹公公退出去的瞬间骤然松懈。强撑着的那口气一泄,排山倒海的剧痛和眩晕瞬间将她吞没。眼前一黑,她身体一软,重重地倒回床榻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殿下!云岫和宫人们慌忙扑上前。
而软榻上,那个一直如同死尸般僵卧的萧景琰,在李昭阳倒下的瞬间,覆着污浊白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那只缠着染血绷带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时光在昭阳殿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和无声的绝望中,如同拖着沉重的镣铐,艰难地爬行。
李昭阳的身体,在太医小心翼翼的调理下,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残花,极其缓慢地、勉强地恢复着。肩背处那道狰狞的贯穿伤,表面的皮肉终于合拢,留下了一道深紫色的、扭曲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她曾经光洁无瑕的肌肤上。每一次换药,每一次无意的触碰,都会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时刻提醒着那场血色婚夜的惨烈。而小腹深处那被彻底掏空的虚无感,则成了更深邃、更持久的隐痛,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啃噬着她的灵魂。
萧景琰依旧在殿内,却更像一个沉默的、没有生命的影子。他不再蜷缩在软榻上,而是常常独自坐在窗边那张冰冷的紫檀木椅上,覆眼的污浊白纱遮住了一切。他不再靠近李昭阳的床榻,甚至刻意地保持着最远的距离。宫人送来的汤药和膳食,他有时会机械地喝下一点,有时则碰也不碰,任由它们在案几上变冷、凝固。他变得更加消瘦,那身大红的吉服早已换下,穿上了素色的常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衬得他形销骨立。
两人之间,那无形的深渊似乎更加宽阔了。沉默成了唯一的语言,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直到一个异常寒冷的冬日清晨。
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疯狂地拍打着昭阳殿紧闭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殿内虽然燃着地龙,点着炭盆,却依旧透着一股驱不散的寒意。
李昭阳裹着厚厚的狐裘,倚在窗边的暖榻上。她的身体依旧虚弱,畏寒怕冷。太医刚刚诊视完离开,殿内弥漫着新煎的汤药那浓烈的苦味。
萧景琰依旧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沉默得像一尊覆着白纱的石像。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着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殿内的死寂。紧接着,殿门被猛地推开,灌入一股刺骨的寒风和雪沫!
进来的不是宫人,而是一名身着玄甲、肩头落满积雪的羽林卫校尉。他脸色铁青,神情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甚至顾不上行礼,目光直接越过软榻上的李昭阳,焦急地投向窗边的萧景琰,声音急促地喊道:
驸马爷!北境急报!北狄大军趁寒冬雪灾,集结十万铁骑,绕过天堑鹰愁峡,突袭破关!连下三城!兵锋直指朔方!朔方守将……守将赵将军……战死殉国了!
什么!李昭阳失声惊呼,猛地坐直了身体!牵扯到肩背的伤口,剧痛让她眼前一黑,但她强忍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北狄破关朔方失守赵将军战死!这……这怎么可能!赵将军是她皇兄一手提拔的心腹悍将,朔方更是北境最重要的门户!一旦有失,北狄铁骑将可长驱直入,直逼京畿!国朝……危矣!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死寂的昭阳殿内!
然而,更让她惊骇的是萧景琰的反应!
在听到朔方、赵将军战死这几个字时,一直如同石像般凝固的萧景琰,身体猛地一震!覆着污浊白纱的脸,骤然转向羽林卫的方向!
赵……赵叔一声极轻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巨大悲恸的呼唤,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李昭阳的心猛地一沉!赵叔他称呼朔方守将为……赵叔!
那羽林卫校尉显然也听到了这声呼唤,他脸上的焦急瞬间被惊愕取代,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萧景琰:驸马……您……您认识赵将军
萧景琰没有回答校尉的问题。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幅度越来越大!覆眼的白纱下,看不见他的眼神,但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在剧烈地哆嗦着。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和巨大悲愤的嘶吼,猛地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如同受伤濒死的孤狼,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
他猛地抬起双手,不是砸向任何东西,而是死死地、狠狠地抓向了自己脸上覆着的那层污浊的白纱!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那层遮挡了他视线许久、沾染着血泪尘埃的白色纱布,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撕扯了下来!
久违的、昏黄的光线,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入了他长久处于黑暗中的瞳孔!
呃!萧景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双眼!泪水,混合着眼球被强光刺激后的生理性泪水,汹涌而出,瞬间冲刷过他紧闭的眼睑,顺着他瘦削凹陷的脸颊,蜿蜒而下!
寝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地盯住他紧闭的双眼。
李昭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看见了那毒……那令他失明的毒……竟然解了!是因为这巨大的悲恸冲击还是……那毒本就有时效,只是被这强烈的情绪激荡冲破了最后的桎梏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几息之后。
萧景琰紧闭的眼睫,如同承受不住泪水的重负,极其艰难地、颤抖着,缓缓掀开。
一双眼睛,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
那不再是昔日盲眼时的空洞无神。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眼白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瞳孔因为剧烈的刺激而收缩着,却依旧能清晰地看到,那深邃的瞳仁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悲痛,如同实质的岩浆在眼底奔流;滔天的、焚尽一切的怒火,在血丝间熊熊燃烧;还有……一种被命运反复捉弄、彻底碾碎后的……死寂般的灰败和茫然。
他的目光,茫然地、毫无焦距地在殿内扫过。掠过惊慌失措的羽林卫校尉,掠过同样震惊的宫人……最终,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落在了暖榻之上——
落在了那个裹着雪白狐裘、脸色惨白如纸、肩背微微佝偻着、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女子身上。
李昭阳。
当他的目光,终于穿透朦胧的泪水和久违的光线,清晰地、毫无阻隔地落在李昭阳脸上时——
整个世界,仿佛在他眼前,再次轰然崩塌!
那张脸……那张曾无数次在他指尖下被温柔描摹、在他黑暗世界里唯一带来过光亮和温度的脸……此刻,竟苍白憔悴得如同深秋凋零的花瓣!曾经顾盼生辉的明眸,深陷在眼窝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哀伤。那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
他的目光,如同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向下移动。
雪白的狐裘,衬得她脖颈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然而,在那脆弱的颈项下方,靠近锁骨的位置,狐裘微微敞开的缝隙里——
一道狰狞的、深紫色的疤痕,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盘踞在她曾经光洁无瑕的肌肤上!那疤痕扭曲而凸起,末端甚至还能看到未曾完全愈合的暗红色肉芽!像一条丑陋的毒蛇,死死地缠绕着她!
那是……那是他大婚之夜,被羽林卫长戟贯穿留下的伤!是为他挡下的致命一击!
萧景琰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巨大的、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目光如同失控的野兽,疯狂地向下扫去!掠过她微微起伏的、却显得异常单薄的胸口,死死地盯住了她的小腹!
那里……曾经微微隆起、孕育着他们血脉的地方……如今……一片平坦!空空如也!
那个孩子……那个他曾在绝望中、在恨意里、在撕碎药方时都未曾真正面对过、却在失去后让他痛彻心扉的孩子……真的……没了!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呜咽般的抽气声,猛地从萧景琰的喉咙里挤了出来!他高大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地!
而就在这时,李昭阳也正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他。
盯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翻涌着滔天巨浪的……复明的眼睛!
他能看见了!
他真的能看见了!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心神!但紧接着,一股更深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她此刻的憔悴和不堪!他看到了那道狰狞的伤疤!他看到了她空荡荡的小腹!
他看到了一切!看到了这场情爱与仇恨交织的毁灭所带来的……所有残酷的后果!
羞耻、难堪、痛苦、绝望……无数种情绪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猛地抬手,想要用宽大的狐裘衣袖,遮住自己颈下那道丑陋的疤痕,遮住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
然而,她的动作还是慢了。
或者说,萧景琰的目光,已经死死地锁定在了那道伤疤上!
谁……萧景琰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颤抖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的戾气!他死死地瞪着那道疤痕,血红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仿佛要将那留下伤痕的人碎尸万段!
谁伤的你!
他几乎是嘶吼着问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充满了嗜血的杀意!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刚刚复明、还带着泪水和血丝的眼睛,如同两柄淬了剧毒的利刃,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死死地钉在李昭阳的脸上!仿佛在向她索要那个仇人的名字,下一刻就要扑出去将其撕碎!
寝殿内,空气仿佛被这疯狂的杀意冻结了。羽林卫校尉和宫人们都被吓得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李昭阳看着他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几乎要择人而噬的血红眼眸,看着他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心中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竟奇异地生不出一丝波澜。
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
谁伤的她
多么可笑的问题。
她苍白的唇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惨淡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看透宿命的疲惫和……尘埃落定的释然。
她没有回答他疯狂的质问。
而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纤细的、带着病后苍白的手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越过了萧景琰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肩膀,指向了——
指向了他身后,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面风雪呼啸和……整个帝国风雨飘摇的沉重殿门。
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一字一顿地,敲打在死寂的殿宇中,也敲打在萧景琰刚刚复明、却被血色和愤怒充斥的瞳孔深处:
你的将士们……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他,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殿门,看到了那阴沉的苍穹下,即将席卷而来的铁血洪流。
……正等着新君登基。
新君登基四个字,如同四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灭世天罚,狠狠劈在萧景琰的头顶!
轰——!
他感觉刚刚恢复光明的世界,瞬间被炸得粉碎!化为一片刺目的、血红的虚无!
将士们等着……新君登基
谁是……新君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冰冷宿命感的答案,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刚刚复明的眼睛,死死地盯向殿门口那个带来北境噩耗、此刻同样因李昭阳的话而惊骇欲绝的羽林卫校尉!
校尉的脸色在听到新君登基四个字时,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昭阳,又惊恐万分地看向萧景琰,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但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如同看待未来主人的巨大震惊和……一丝本能的敬畏,已经说明了一切!
前朝废太子遗孤!北境赵将军(他视为叔父的赵将军!)的旧部!十万北狄铁骑破关的时机!还有那句将士们正等着新君登基!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瞬间串联起来,组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画!
他萧景琰……从来就不是什么孤身潜入宫闱复仇的刺客!
他是棋子!是一枚被深埋多年、被无数前朝旧部和野心家暗中推动、等待时机颠覆乾坤的……最重要的棋子!是那些蛰伏在暗处、等待着他振臂一呼、便可将这天下搅得天翻地覆的势力……心中唯一的新君!
赵叔……赵叔的死……难道也是这盘棋局中……必要的牺牲!
呃啊——!!!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被彻底愚弄的滔天愤怒、信仰崩塌的巨大悲恸、以及一种灭顶的、令人作呕的荒谬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萧景琰所有的理智堤坝!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嘶吼!那声音如同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鬼,充满了自我毁灭的疯狂!
他高大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猛地转过身!那双刚刚复明、看清了世间一切残酷真相的眼睛,此刻被血红的绝望彻底吞噬!他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暖榻上那个脸色惨白、嘴角却带着一丝冰冷悲凉笑意的女人——李昭阳!
是她!是她早就看穿了这一切!看穿了他那自以为是的复仇是多么可笑!看穿了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甚至……连他视为亲人的赵叔的死,都可能是这场巨大阴谋的一部分!
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扒光示众的羞耻感,如同毒火般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猛地抬起手,不是指向殿门外的千军万马,而是指向了自己!指向了自己那颗被命运反复践踏、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绝望,为什么偏偏是我!!
李昭阳看着他崩溃疯狂的模样,看着他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痛苦火焰,心口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竟奇异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尖锐的疼痛,伴随着浓得化不开的悲悯,悄然渗出。
为什么是他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一丝鲜红的血线,毫无预兆地从她苍白的唇角蜿蜒而下,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目惊心。
因为……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疲惫和一丝……宿命的了然,轻轻吐出最后几个字:
覆水……难收。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后倒去。眼前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萧景琰那双被绝望彻底吞噬的血红眼眸,和他如同山崩般轰然跪倒在冰冷金砖上的身影。
昭阳——!!!
一声撕心裂肺的、充满了无尽悔恨和灭顶绝望的嘶吼,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悲鸣,响彻了整个死寂的昭阳殿,也成为了她沉入无边黑暗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窗外的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狂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