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我被派往深山做守林员。
收音机里总传出诡异哭声,窗外树影扭曲如人形。
老猎户警告我:那是山魈,专学人声勾魂。
某夜暴雨,门外响起妻子呼唤:开门啊,我迷路了。
我颤抖着抵住门板,想起妻子三年前已病逝。
木窗突然映出一张腐烂兽脸,嘴角撕裂到耳根。
它用我亡妻的声音轻笑:看见你了...
我砸碎收音机,零件竟在月光下化成雷击木碎屑。
攥着灼热的木屑扑向窗户时,山魈尖叫着溃散。
风中飘来它最后的低语:山要醒了...
树杈上挂着七只死松鼠,尾巴朝下,整整齐齐,摆得像个歪歪扭扭的勺子,北斗七星的模样。风一吹,那些僵硬的小尸体就晃晃悠悠,细爪子轻轻刮蹭着树皮,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我后脖子上的汗毛唰一下全竖了起来,像被冰冷的针扎过一遍。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粗糙的木质刀柄抵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左手则死死攥紧了挂在皮带上的那个宝贝——一个砖头大小的黑色塑料匣子,上海红灯牌收音机,天线笔直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这是我儿子去年探亲时带进山的,也是这死寂林海深处,唯一能听到外面世界声音的东西。
手指有些发僵,我用力拧动旋钮,试图捕捉熟悉的电台信号。一阵电流的嘶嘶声后,本该播放新闻的频道,却猛地钻出一串尖锐、扭曲的杂音,像金属在玻璃上疯狂刮擦。紧接着,那杂音变了调,化作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人,又像某种动物在濒死前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悲鸣,直直往耳朵里钻,扎得脑仁生疼。我手一抖,差点把收音机摔在地上,慌忙关掉开关。那凄厉的呜咽戛然而止,只留下耳朵里嗡嗡的回响,还有林子里死一样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猛地抬头,视线扫过前方浓密得化不开的墨绿林莽。就在那片盘根错节的古树阴影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不是鸟,也不是走兽,那影子很高,异常地高,像一根突兀地戳在幽暗里的、扭曲的树干。可它分明又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属于活物的轻微晃动。我死死盯着那里,眼睛瞪得发酸,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衬衣。那影子……好像正模仿着人站立的姿态
呜……呜……
关掉的收音机喇叭里,竟然又极其微弱地、顽强地挤出两声那种悲鸣,像垂死者的叹息。我浑身一激灵,再也不敢停留,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那个陡坡,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护林点的小木屋狂奔。身后那片幽暗的林子,仿佛化作了巨大的、无声的兽口,正贪婪地吞噬着光线和声音,也吞噬着我所剩无几的勇气。每一次回头,都感觉那扭曲的树影更近了一些,无声无息地贴了上来。
护林点孤零零地戳在山坳里,几间破败的木板房,像个被遗忘的骨节。我冲进自己那间弥漫着霉味和松脂气的小屋,哐当一声甩上沉重的木门,又哆哆嗦嗦地用一根粗大的栎木门栓死死顶住。心脏在腔子里擂鼓,撞得肋骨生疼。我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大口喘着粗气,试图把刚才那诡异的景象和声音从脑子里甩出去。可那七只悬吊的死松鼠,那扭曲如人的树影,那从关掉的收音机里渗出的呜咽……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思绪。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雾气还沉甸甸地压在林梢。我揣上几块硬邦邦的苞米饼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湿滑的苔藓和腐叶,翻过两个山梁,直奔十几里外老猎户石根头的窝棚。石根头在这片老林子里活了一辈子,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树,根须深深扎进了这片大山的每一寸泥土和传说里。他那间用原木和泥巴垒成的小窝棚,歪斜地倚在一块巨岩下,烟囱里冒着稀薄的青烟,带着松枝燃烧的苦味。
我推门进去时,石根头正佝偻着腰,就着昏暗的光线,用一把小刀仔细地削着一截坚硬的黄杨木,木屑簌簌落下。他头也没抬,那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树皮般的脸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石大爷……我嗓子眼发干,声音带着自己都能察觉的颤抖,把昨日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诡异的松鼠阵列,扭曲如人的树影,还有收音机里那关都关不掉的、瘆人的呜咽。
窝棚里静得可怕,只有火塘里柴禾偶尔爆裂的噼啪声。我讲完了,石根头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小刀尖停在木头上,一点微光在刀锋上凝住。他缓缓抬起头,浑浊发黄的眼珠像蒙着雾的深潭,定定地看向我,那目光仿佛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脸上。
是那东西。他声音嘶哑干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又像被砂纸磨过,山魈。
山……山魈这名字像一块冰,砸进我的胃里。
嗯。石根头把手里削了一半的木棍丢进脚边的柴堆,发出沉闷的轻响。他挪动了一下身子,火塘跳跃的光在他脸上明暗不定。老辈儿传下来的脏东西。不是狼,不是熊,也不是人。是这大山里……积年的老阴气,混着横死兽类的怨气,裹着烂泥枯叶,不知道咋地就聚成了形。邪性得很!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那玩意儿……就喜欢学人。学人走路,学人说话。学得越像,它就越邪乎,越想要……你身上的那口‘活气儿’。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特别是夜里,阴气重的时候,它学得最像,也最凶。听见啥怪动静,甭管多像你认识的人,甭管它叫得多亲热、多可怜……石根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耳语,却字字如冰锥,千万!千万!别应声!别回头!更别开门!就当自己是块石头,是根死木头!它那声音,是勾魂索命的钩子!一应声,魂儿就飘了,身子就归它了!
他浑浊的目光钉子般钉在我脸上,重复着那沉重的警告:记住!听见啥都别信!别应!别开门!熬到天亮,日头一照,它就得缩回老林子的烂泥潭里去!
石根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楔进我的骨头缝里,带来一种持续不断的、深寒的痛。从他那间弥漫着烟火气和腐朽木头味的窝棚出来,我几乎是踉跄着爬回护林点的。山风呜咽着穿过密林,每一次树梢的摇晃,每一片落叶的簌响,都让我疑神疑鬼,总觉得那扭曲如人的影子就藏在下一棵古树后面,无声无息地窥伺着,模仿着我仓惶的脚步。
回到小屋,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发了疯似的加固门窗。那扇原本就厚重的木门,又被我拖来几根碗口粗的硬木段,死死地顶在后面,沉甸甸的,推上去纹丝不动,像堵住了一截山墙。窗子更是不敢大意,原本就钉着几根木条,我又翻出工具箱里所有能找到的长钉子,叮叮当当一阵猛敲,把能找到的木板、甚至一块沉重的旧砧板,都死死钉在了窗框内侧。钉子深深嵌入木头,木屑飞溅。每一下锤击都带着我全身的力气,也带着无法驱散的恐惧。做完这一切,汗水已经湿透了衣服,黏腻地贴在身上。小屋彻底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光线被粗暴地挡在外面,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昏暗。
恐惧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渗透了我在这深山里的每一个日夜。收音机,那个曾经带来外面世界声音的宝贝,成了最可疑的物件。它放在墙角那张三条腿的破桌子上,黑色的塑料外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着,像一只闭上的、不怀好意的眼睛。我盯着它,再也不敢轻易去碰那个旋钮。石根头那句它喜欢学人说话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万一……万一那山魈的声音,正是从这匣子里钻出来的呢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勒得我喘不过气。我甚至不敢把它扔掉,唯恐这举动本身,会惊动什么冥冥中的东西。
白天巡山,我变得如同惊弓之鸟。视线像探照灯一样,神经质地扫过每一处可疑的阴影——那些虬结的树根堆叠的腐叶堆、嶙峋怪石投下的黑暗角落。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一只鸟的惊飞,一只野兔的蹿跳,甚至只是风吹动一片枯叶的摩擦声,都会让我瞬间汗毛倒竖,手猛地按在腰间的柴刀柄上,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目光所及之处,总觉得那些扭曲的树影后面,有东西在动,在模仿着我僵硬的动作。林子不再熟悉,它变得陌生而充满恶意,每一片叶子都像隐藏着窥视的眼睛。
夜幕,更是成了酷刑。我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裹紧带着霉味的厚重棉被,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沉重地压在眼皮上。小屋像个巨大的共鸣箱,被无边的寂静塞满。可这寂静深处,又似乎潜伏着无数细碎的、难以捕捉的声响。是风在啃啮着屋檐的朽木是老鼠在墙角的耗子洞里悉索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每一次屏息凝神,耳朵都极力捕捉着黑暗中的异动,神经绷紧到了极限,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琴弦。疲惫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眼皮,可石根头那句别睡死的警告又在耳边炸响,每一次即将沉入睡眠的边缘,都会被莫名的恐惧猛地拽回清醒的深渊。我死死攥着柴刀的木柄,冰凉的金属贴着滚烫的掌心,成了唯一真实的触感。睁着眼睛,熬着,直到窗外浓墨般的黑暗,一点点被灰白的天光艰难地稀释掉。
时间在极度的紧张和提防中,像黏稠的糖浆一样缓慢流淌。不知熬过了几个这样惊魂难定的日夜,终于,那场酝酿已久的大雨,裹挟着整个山林的怒气,轰然而至。
起初只是几声沉闷的滚雷,如同远古巨兽在云层深处翻了个身,震得小屋的木板墙嗡嗡作响。紧接着,狂风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像无数疯狂的巨手,猛烈地摇晃、撕扯着这孤零零的木屋。屋顶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整个掀飞。窗户上那些被我加固钉死的木板,在狂风的巨力冲击下,咯吱咯吱地尖叫着,像是随时要崩裂开来。
几乎在狂风大作的同时,暴雨便以倾盆之势砸落下来。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抽打在屋顶和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汇成一片连绵不绝、令人窒息的轰鸣,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狂暴的雨声。小屋在风雨中剧烈地颤抖着,像一个垂死的病人,每一次狂风掠过,都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我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裹着那床早已被恐惧浸透的旧棉被,身体却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柴刀就在手边,冰冷的刀锋贴着大腿,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象征性的安全感。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被厚重原木顶死的门,耳朵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极力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响。窗户被木板封死,透不进一丝光,只有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会瞬间照亮小屋内部,在墙壁上投下狰狞跳动的阴影,又倏忽消失,留下更深的黑暗。
就在这狂风暴雨的喧嚣达到顶峰的某个瞬间——
笃、笃、笃。
三下清晰无比的敲门声,穿透了狂暴的雨幕,清晰地传了进来。
不是风吹动什么东西撞击门板的声音。那声音沉着、稳定,带着一种……刻意的、属于人的节奏感。
我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冻结成了冰碴子,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猛地炸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序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盖过外面的暴雨。
谁!在这鬼天气,在这深更半夜,在这人迹罕至的鬼地方!
我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在床上,连呼吸都停滞了。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衬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门板外,短暂的沉默。只有风雨在咆哮。
然后,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赵大哥……赵大哥……开门啊……
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被风雨撕扯得有些模糊,却无比清晰地刺穿了雨幕的喧嚣,钻进了我的耳朵里。那音调,那语气,那带着点委屈无助的尾音……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墨黑的夜空,将小屋内部照得亮如白昼。电光石火间,我脑中同样劈开一道惨白的裂痕,映照出三年前县医院那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病床上那张蜡黄枯槁的脸,那双失去神采却依然带着无限眷恋的眼睛……还有最后,那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唤:守山……别太累……
素芬……这个名字带着血肉的温度从我干涩的喉咙里滚出来,轻得像一声叹息,随即又被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吞噬。素芬!我的妻子素芬!她三年前就……就病死在县医院里了!是我亲手给她穿的寿衣,是我亲眼看着她被推进了那个冰冷的水泥格子!
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寒瞬间攫住了我,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冻得我牙齿咯咯作响。那不是雨水的冷,是来自黄泉地府的阴森!
赵大哥……外面好冷……雨好大……我迷路了……快开门啊……门外的声音带着更浓的哭腔,颤抖着,充满了无助和哀求,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我记忆中最柔软、最脆弱的部分。那声音,和素芬当年生病时虚弱无力的呼唤,一模一样!
我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棉被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冲向那扇被死死顶住的门。一个声音在灵魂深处疯狂嘶吼:是她!是她回来了!素芬回来了!她舍不得我,她在这暴雨里迷路了,她冷!我的手,带着灼热的急切和巨大的恐惧,颤抖着伸向那根沉重的顶门木,指尖几乎要碰到那粗糙的木纹……
别应声!别开门!
石根头那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警告声,猛地在我脑子里炸开!像一道冰冷的霹雳,瞬间劈散了那几乎将我淹没的、对亡妻的哀恸和近乎疯狂的冲动。
我的手,僵在了距离顶门木只有一寸的空中。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那不是素芬……不可能是素芬……那是……山魈!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身体顺着粗糙的木板滑坐下去,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陷进头皮,试图用疼痛来对抗那门外一声声凄厉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呼唤。
开门啊……赵大哥……是我啊……素芬啊……
外面好黑……好冷……我害怕……
你……你忘了我们……
那声音哀婉凄绝,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控诉,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持续不断地扎进我的耳朵,钻进我的脑子,搅动着我的记忆和情感。每一声呼唤,都精准地撕扯着我内心最深的伤口。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喉咙里压抑着痛苦的呜咽,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冰冷的地板上剧烈地颤抖。不能应声!不能开门!石根头的话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死死抓住这念头,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尽管它已被恐惧的巨浪冲击得摇摇欲坠。
门外的呼唤持续着,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凄厉,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声音陡然变了。
哭声戛然而止。
死寂。
只有窗外依旧狂暴的风雨声,此刻听来却像某种不祥的背景音。
一种比呼唤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笼罩下来。
然后,那声音贴得更近了,几乎就隔着薄薄的门板,带着一种诡异的、粘腻的笑意,轻轻地响起:
呵……看见你了……
这声音!不再是素芬那带着哭腔的哀婉!它变得尖锐、冰冷,像毒蛇的芯子舔过耳膜,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恶意和戏谑!
就在这声音响起的刹那,一股冰冷刺骨的阴风,毫无征兆地穿透了门板的缝隙和墙壁的孔隙,瞬间灌满了整个小屋!桌上的油灯火焰被这突如其来的阴风猛地一压,剧烈地晃动、挣扎起来,火苗骤然缩小,颜色也从温暖的橘黄变成了诡异的幽绿!
摇曳不定的幽绿火光照耀下,我惊恐欲绝的视线,本能地、僵硬地转向了那扇被木板钉死的窗户!
幽绿的、跳动的油灯火光,如同鬼魅的舞者,在简陋的木屋里投下扭曲、狂乱的影子。就在那扇被我钉得密不透风的窗户上——
一张脸!
一张脸死死地贴在木板与木板之间最狭窄的缝隙上!
借着那诡异摇曳的绿光,我看清了。
那不是人脸。
一张腐烂的兽脸!像是由几种不同野兽的残骸胡乱拼凑而成。半边覆盖着稀疏肮脏的灰黑色毛发,另半边则裸露着暗红色的、湿漉漉的烂肉,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茬!一只眼睛是浑浊的黄色,巨大而凸出,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瞳孔深处是深不见底的恶意。另一只眼眶却是一个黑洞洞的窟窿,里面似乎有什么黏稠的东西在缓缓蠕动。最恐怖的是那张嘴!嘴角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角度,撕裂着向上扬起,一直咧到了耳根的位置,形成一个巨大、无声的狞笑!嘴里没有牙齿,只有一片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它,就那样,无声无息地,隔着木板缝隙,用那只巨大的、浑浊的黄色眼球,死死地锁定了我!
呃……
一声非人的、极度恐惧的抽气声从我喉咙深处挤出来。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张腐烂兽脸带来的、最原始、最纯粹的恐惧!它就在外面!它看见我了!它要进来了!
石根头所有的警告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跑!
身体被濒死的恐惧彻底支配,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弹起,甚至来不及抓起身旁的柴刀,只有一个念头——离那扇窗户越远越好!我猛地扑向小屋另一侧,那是唯一远离门窗的角落,堆放着一些杂物和柴禾。
就在我扑出去的瞬间,后背重重撞在墙角那张三条腿的破桌子上!
哐当!
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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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桌沿的那个黑色砖头般的红灯牌收音机,被这剧烈的撞击猛地一震,翻滚着摔了下来!
它沉重地砸在坚硬冰冷的泥地上!
咔嚓!哗啦——!
碎裂声刺耳地响起!黑色的塑料外壳应声崩裂,内部那些细小的齿轮、线圈、晶体管、电池……各种零件瞬间散落一地,在幽绿摇曳的油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完了!最后的念想也毁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墙壁,浑身瘫软,连抬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目光呆滞地望向那堆散落的零件碎片,又惊恐地瞥向窗户缝隙里那只死死盯着我的、浑浊的黄色巨眼。那张撕裂到耳根的嘴,无声地咧得更开了,仿佛在嘲笑着我的徒劳和最终的绝望。
结束了……素芬……我……我来找你了……
就在这万念俱灰、意识即将被恐惧彻底吞噬的刹那——
异变陡生!
窗外,一道极其惨白、极其刺目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浓墨般的夜空!这道闪电异常强烈,持续的时间也长得诡异!它像一柄天神投下的光之巨剑,穿透了狂暴的雨幕,瞬间刺穿了窗户木板间狭窄的缝隙,将幽暗的小屋内部照得一片惨白,纤毫毕现!
惨白得近乎妖异的光芒,不偏不倚,正正地笼罩在地上那堆散落的收音机零件上!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在强光照射下,那些冰冷坚硬的金属齿轮、塑料碎片、线圈……所有散落的零件,表面竟像烈日下的冰雪般,开始急速地消融、变形!
齿轮的边缘变得模糊,如同被高温熔蚀,流淌下暗金色的光痕;线圈扭曲着,像活物般收缩、伸展;塑料外壳融化成粘稠的黑色液体,又迅速凝固、改变着形态……
这个过程快得超乎想象!仿佛时间被按下了快进键!
仅仅一两个呼吸之间,地上那堆破铜烂铁般的收音机残骸,在惨白闪电的照耀下,竟完全改变了模样!
散落一地的,不再是现代工业的造物。
那是几十片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边缘嶙峋的木片!颜色深褐近黑,表面焦糊,布满着被狂暴雷电劈打后留下的、扭曲狰狞的灼烧纹路!如同经历了天火洗礼的残骸!
雷击木!
一股无法形容的、灼热的气息,猛地从那堆焦黑的木片上爆发出来!这气息古老、狂暴、带着一种至刚至阳的毁灭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突然苏醒!瞬间冲散了小屋内弥漫的阴寒和腐臭!
嗷——!!!
一声凄厉到无法想象、非人的尖啸,骤然从窗外炸响!
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比夜枭的啼哭更刺耳,比野兽垂死的哀嚎更绝望!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厉鬼被投入了熔炉!
窗户缝隙里,那只死死盯着我的、浑浊巨大的黄色眼球,在惨白闪电和雷击木灼热气息的双重冲击下,猛地剧烈收缩!眼球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那深不见底的恶意,被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惊骇所取代!
那张咧到耳根的腐烂兽脸,像被无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猛地向后缩去!
强烈的求生欲,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瞬间在我体内引爆!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蛮横的力量!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后爆发的野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扑向地上那堆散发着灼热气息的雷击木碎屑!
手掌狠狠地按了下去!
嗤——!
一股难以忍受的、如同握住烧红烙铁般的剧痛,瞬间从掌心传来!皮肤仿佛在瞬间焦糊!但我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咬出血来,硬是没有松开!反而用尽全身力气,将手掌连同掌心里那几片灼热滚烫、蕴含着狂暴阳刚力量的木屑,狠狠攥紧!
剧痛和灼热感直冲脑门,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力量感!
攥着这团仿佛在燃烧的武器,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窗户缝隙外那张因痛苦和惊恐而扭曲的腐烂兽脸!
啊——!!!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狂吼,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攥着灼热木屑的拳头,像一柄燃烧的投枪,狠狠砸向那扇钉死的窗户!目标正是那张腐烂兽脸的位置!
拳头裹挟着雷击木碎屑灼热的阳刚气息,撕裂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就在我的拳头即将撞上窗户木板的瞬间——
噗!
一声如同烧红的铁块投入冰水的声音响起!
窗外那张腐烂的兽脸,连同它那巨大而惊骇的眼球,像烈日暴晒下的劣质蜡像,又像被狂风卷起的沙雕,竟在惨白的闪电余晖中,毫无征兆地、整个地溃散开来!
没有血肉横飞,没有骨骼碎裂。它直接崩解成了无数细小的、灰黑色的、仿佛燃烧后余烬般的粉末!这些粉末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焦糊和腐烂混合的气味,被窗外狂暴的雨风一卷,瞬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窗外,只剩下被闪电照亮的、倾泻如注的冰冷雨帘。
我蓄满全身力气的拳头,重重地砸在钉死的木板上。木板发出一声闷响,纹丝不动。巨大的反震力让我整条手臂都麻木了。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或许是泪水)淌了满脸。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里那几片雷击木的碎屑已经不再灼热,只留下几道深红的烫痕和几缕淡淡的青烟。它们静静地躺在我汗湿的掌心,颜色深黑,布满焦痕,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古老而沉静的力量感。
死寂。
只有窗外依旧狂暴的风雨声,此刻听来却显得无比遥远和空洞。
结束了
我瘫软下去,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潮湿的泥地上,精疲力竭,大脑一片空白。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茫然笼罩了我。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极其怪异的低语声,随着一股穿过门缝的、湿冷的山风,幽幽地、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山……要醒了……
那声音缥缈得如同幻觉,带着一种非人的腔调,像是风穿过无数枯骨的孔洞发出的呜咽,又像是某种古老岩层深处传来的、沉睡了亿万年的低吟。
声音消散在风雨中,再无痕迹。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门外那片无边的、被暴雨笼罩的黑暗山林。
掌心,那几片冰冷的雷击木碎屑,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