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花摔下去那一下,真叫一个脆生。
手里头那半个给楼下三花猫掰的白面馒头,还死死攥着没撒手呢。
人就跟截让虫蛀空了芯儿的老房梁似的,哐当一声,实打实地拍在了单元门口的水泥地上。
那声响,闷,沉,带着骨头跟硬地较劲的钝响,听得人后槽牙发酸。
前一刻,她还扶着楼道口那扇老木门框喘气儿。
那门框可有些年头了,红漆皮子跟牛皮癣似的,东一块西一块地秃噜着,露出里头暗沉沉、油腻腻的木胎子。脑门上一层虚汗,黄豆粒大,顺着太阳穴往下淌,眼前一阵阵发黑,像是谁兜头给她蒙了块用了八百年的脏抹布,又湿又沉,糊得严严实实。
就这一迷糊的功夫,脚下那两级磨得溜光水滑的水泥台阶,就成了催命的坎儿。
手里的馒头脱了手,骨碌碌滚出去老远,在积着浮灰的水泥地上滚出一道白印子,沾满了土坷垃和不知谁掉的烟头灰。
张老师!张老师——!!!
这嗓子吼的,跟平地炸了个旱雷,带着破锣似的嘶哑,猛地劈进了死寂的空气里。
周小刀刚从那辆跟他一样饱经风霜的破电动车上跳下来。
那车驮着个比他命还沉的外卖箱,箱角都磨穿了铁皮,露出锈红的茬口。他刚结束午高峰的搏命,一身臭汗还没落,正琢磨着是把车推进棚里锁好,还是就扔楼下赶紧上楼扒拉口剩饭。
眼风一扫,单元门口那瘫着的人影儿,像根冰锥子,嗖地就扎进了他眼里,扎得他心口窝子猛地一抽抽。
魂儿嗡地一下,就飞了。
两条腿比脑子快得多,噌地就蹿了出去,哪还顾得上锁车。
膝盖骨咚地一声砸在冰凉梆硬的水泥地上,钻心的疼瞬间就被更大的恐惧淹没了。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老太太身边,手指头哆嗦着,颤巍巍地去探张桂花的鼻子底下。
指尖挨着那冰凉的、松弛的皮肤,一丝儿气,游丝似的,若有若无,凉得瘆人。
周小刀的心口像被一只从冰窖里伸出来的大手,狠狠攥了一把,又猛地一拧!
后脊梁上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立了起来,密密麻麻一片,扎得他头皮发麻。
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就剩一个念头,烧得滚烫,烫得他喉咙发干:医院!得送医院!快!再磨蹭就他妈完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沉,带着楼道里常年不散的霉味、油烟味和一股子衰败气儿,沉甸甸的,像是要坠进他的脚底板。
牙关一咬,腮帮子鼓起两道硬棱子,手臂猛地一较力——张桂花那身子骨,瘦得轻飘飘,像一捆秋天晒干的柴禾,被他一把就甩到了自己汗湿的后背上。
老太太软塌塌地伏着,花白稀疏的头发蹭着他黏腻的脖颈,一股子老年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淡淡药味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像是旧棉絮又像是尘埃的衰老气息,直往他鼻孔里钻。
周小刀闷哼一声,两条腿跟突然装上了弹簧似的,铆足了吃奶的劲儿,腰一塌,背一弓,像头被激怒的、不管不顾的蛮牛,朝着小区大门外就冲了出去!
让开!都让开——!!救命啊!!!
他扯着脖子吼,声音劈了叉,带着血沫子的腥气,在黄昏微凉的空气里硬生生撞开一条路。
夕阳的残血泼洒下来,染红了他汗津津、油亮亮的额角,也泼在他背上那张毫无生气、蜡黄松弛的脸上。
风呼呼地刮过耳朵,像无数只小手在撕扯。
小区里刚次第亮起的、昏黄的路灯光晕,那些从各家各户窗户里惊疑不定探出来的脑袋,还有几个熟面孔(楼下修车的老王头、爱嚼舌根的李婶)变了调的呼喊声:哎哟!那不是张老师吗!小刀!快!快送医院啊!
全都搅和在了一起,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嘈杂的光影和噪音漩涡。
他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
脑子里就剩一个字:跑!用尽吃奶的力气跑!
背上驮着的,仿佛不是那个总笑眯眯给他塞个苹果、提醒他天冷加衣的邻居张奶奶,而是他在这座冰冷城市里,好不容易抓住的、一点点摇摇欲坠的温热念想。
那念想,此刻沉甸甸地,压弯了他的脊梁,碾着他每一寸酸痛的骨头缝。
冲出小区大门,晚高峰的车流像一条黏稠污浊的河。
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铛声、路边摊的吆喝声,汇成一片令人烦躁的声浪。
周小刀背着人,像一枚失控的炮弹,在缝隙里左冲右突。
眼瞎啊!看着点!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被他撞得歪了一下,破口大骂。
对不住!救命!让让!
周小刀嘶吼着回应,脚步不敢停半分。
汗水糊住了眼睛,他用肩膀粗暴地蹭开。
张桂花软绵绵的手臂垂下来,随着他的跑动无力地晃荡。
每一次颠簸,都让周小刀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背上那点微弱的气息就此断了。
抄近路,钻过一条堆满杂物、散发着馊水味的小巷。
昏暗的光线下,一只野猫嗷呜一声从垃圾堆旁窜开,绿幽幽的眼睛吓了他一跳。
他脚下一个趔趄,膝盖重重磕在凸起的砖头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硬是咬牙撑住没摔倒。
背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微弱得像是幻觉,却像针一样扎进周小刀紧绷的神经里。
张老师!挺住!马上到了!他也不知道老太太能不能听见,只是徒劳地喊着,给自己打气,声音嘶哑得不成调。
终于,冲出了巷子口,马路对面就是区医院那栋灰扑扑的旧楼。
急诊室红色的灯箱在暮色中格外刺眼。
周小刀如同看见了灯塔,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不管不顾地冲过马路,惹来一片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的咒骂。
哐当!
急诊大厅那片惨白刺眼的光,混杂着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兜头罩脸地砸了过来,呛得周小刀一阵反胃,眼前发花。
他像一头被强光晃瞎了眼的蛮牛,背着人闷头往里闯,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哐啷一声巨响,一个挂着半袋药水的塑料输液架被他撞翻在地,药水洒了一地。
哎哟!怎么回事!一个护士惊叫起来。
张老师!挺住啊!医生!医生!!周小刀不管不顾地吼着,声音劈裂得如同破锣,带着绝望的哭腔。
大厅里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浑身汗湿、状若疯癫、背着一个昏迷老人的外卖员身上。惊诧、疑惑、同情……各种眼神交织。
周小刀!这边!!
一个熟悉的女声,像根定海神针,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猛地劈开了急诊室的嘈杂喧嚣。
护士长红姐!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有些磨损的淡蓝色旧护士服,身影笔直地站在一扇敞开的急诊抢救室门口。
头顶惨白的白炽灯光打下来,照得她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眼神却锐利得像两把刚磨好的手术刀,瞬间就锁定了周小刀,以及他背上那件她再熟悉不过的、洗得发白、领口还缀着个不起眼小补丁的碎花薄棉袄——张老师入秋就穿这件!
周小刀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出一丝光,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漂来的木头。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踉跄着朝红姐冲过去,想把背上的人卸下来。
腿一软,差点栽倒。
红姐一步抢上前,动作快得像扑食的鹰隼,双手稳稳托住张桂花软垂的上半身。
她的手臂看似纤细,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动作麻利又带着职业赋予的绝对权威。搭把手!她低喝一声。
旁边一个年轻护士反应极快,推着一辆空着的平车,车轮碾过光滑的地面,发出急促的骨碌碌声,旋风般冲到近前。
几个人合力,小心翼翼又争分夺秒地把老太太那轻飘飘、软绵绵、毫无知觉的身体,从周小刀汗湿的背上挪到了冰冷的、铺着蓝色无纺布的平车上。
那身体接触金属平车的瞬间,发出轻微的、令人心头发凉的摩擦声。
快!推进去!通知值班王医生!心内会诊准备!红姐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扫射,一边指挥护士推车往里冲,一边飞快地从口袋掏出一副一次性乳胶手套,嚓啦一声利落地戴上。
她的手指几乎在平车启动的同时,就精准地搭在了张桂花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腕上,指尖感受着那微乎其微的搏动。
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几乎要打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脉搏细速!血压测不到!怀疑低血糖休克!准备50%葡萄糖40毫升静推!开通双静脉通路!快!快!!
平车轮子急促地碾过光滑如镜的地面,带着张桂花毫无生气的身体,消失在抢救室那道厚重的、印着抢救中三个血红大字的门后。
那扇门砰地一声闷响,重重关上,像一道无情的闸门,瞬间隔断了里面刺眼的灯光、隐约传来的仪器嘀嘀声和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声,也把浑身脱力、大脑空白的周小刀,彻底挡在了外面。
冰冷的恐惧,像无数条滑腻的毒蛇,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死死缠住了周小刀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铁灰色门板,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刚才那股子支撑他一路狂奔、背人闯关的狠劲儿和血气,哗啦一下,泄得干干净净,一丝儿不剩。
腿肚子猛地一抽筋,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咚!
他像个被抽掉了骨头的破麻袋,直接瘫坐在了抢救室门外冰凉的、泛着幽光的瓷砖地上。
后背重重撞上同样冰冷的墙壁,震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翻了个个儿,一股酸水直冲喉咙。
汗水,像终于冲垮了堤坝的洪水,从额角、鬓边、后颈窝,疯狂地涌出来,争先恐后。
廉价的、印着外卖平台Logo的涤纶T恤,瞬间被浸透,湿漉漉、沉甸甸地紧贴在身上,冰凉黏腻,像裹了一层冰冷的苔藓。
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管子被砂纸打磨般的灼痛感,喉咙深处全是铁锈的腥甜味儿。
眼前一阵阵发黑,急诊大厅里那些奔走的白色身影、推着器械车碾过的轮子声、角落里某个家属压抑的抽泣声、护士台的呼叫铃声……所有的声音和光影都开始扭曲、旋转、糊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几欲作呕的噪音旋涡。
世界在旋转,只有那扇紧闭的门和门上刺目的红灯,是唯一清晰的、静止的、压在他心口的巨石。
时间币!一个念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带来一丝畸形的清醒。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地扑腾。对!时间币!红姐!红姐!!他哑着嗓子喊,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死的急切。他手忙脚乱地去掏他那条洗得发白、膝盖处磨出毛边的旧牛仔裤口袋。
手指哆嗦得厉害,像得了疟疾,根本不听使唤,在空荡荡的裤兜里徒劳地抓挠了好几下,才终于抠出了那个小小的、磨得发亮、边缘有些开裂的塑料卡套。
里面插着一张硬质卡片,印着南园社区时光银行那枚简陋的绿叶Logo。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咔哒一声轻响,开了一条缝。
红姐推门出来,手里捏着张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机器余温的化验单,步履匆匆,脸色凝重得像暴风雨前的铅云。
周小刀像被电打了一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沾满了灰尘、汗水和地上不知名污渍的手,带着一股蛮力,死死抓住了红姐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她淡蓝色的护士服布料里。
那感觉,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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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姐!红姐!我有时间币!他急得语无伦次,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另一只手拼命地把那张小小的卡片往红姐手里塞。
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卡片几次差点从他汗湿的掌心滑落。
我攒的!我攒了整整半年!都在这儿!挂号费!检查费!药费!够不够够不够啊红姐先扣我的!全扣光都行!一分不留!求你了红姐!救救张老师!!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劈裂,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的,充满了最原始、最卑微的绝望和哀求。
大颗大颗浑浊的汗珠顺着他青筋暴起的脖颈滚落,混着眼角渗出的生理性泪水,啪嗒、啪嗒地砸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红姐被他抓得手臂生疼,眉头拧得更紧,几乎成了一个死结。
她低头,目光扫过那张被汗水浸得有点发黏、边缘都翘起来的时间币卡。
卡片上印着的余额:87.5几个小字,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刺眼。她又抬眼,看向周小刀那张惨白如纸、被汗水和泪水糊得一片狼藉、因恐惧和哀求而扭曲变形的脸。
那双平日里总带着点市侩算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茫的惊恐。
她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被揉搓了千百遍、再也展不平的旧报纸,里面翻滚着愤怒、疲惫,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楚。
小刀!!
红姐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记带着冰碴子的耳光,狠狠甩在周小刀脸上,瞬间压过了他所有的哭喊和哀求。
那声音里的严厉和某种被触怒的痛心,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一窒。
你瞅瞅你现在什么鬼样子!!她猛地一甩胳膊,力道大得惊人,硬生生把周小刀死抓着她胳膊的那只手甩脱。
周小刀被带得一个趔趄,后背再次撞上墙壁,手里的时间币卡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周小刀被她吼懵了,完全僵住,保持着那个向前扑抓的姿势,像个被突然断了线的、滑稽又可悲的木偶。
手里空了,心也空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茫然。
红姐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也在努力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和翻腾的情绪。
她看着周小刀那副失魂落魄、仿佛天塌下来的样子,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冲撞,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凶狠的、带着血性的坚决。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沉,仿佛要把整个急诊室的冰冷空气都压进肺里。
再开口时,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生铁块般的分量,一个字一个字,狠狠地砸进周小刀的耳朵里,砸进他混乱的脑海:
张老师当年帮我娃补课,整整三年!风雨无阻!!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窝子里剜出来的,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血丝:
一分钱没要!一个子儿都没收过!!娃他爸那会儿在工地上摔断了腿,瘫在床上!家里穷得,米缸见了底,锅都揭不开!连娃下学期的书本费都没着落!!
红姐的眼圈瞬间红了,一层浓重的水汽迅速蒙上了她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那层水汽后面,是喷薄欲出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更是深不见底的痛惜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守护。
张老师自己呢自己啃着咸菜疙瘩,就着白开水咽馒头!省下那点可怜的退休金,给我娃买练习册!买铅笔!买橡皮!!崭新的,带香味的橡皮!!我娃捧着那橡皮,哭得像个泪人儿……
她的声音哽住了,猛地抬手,食指像一柄淬了火的利剑,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狠狠地指向抢救室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死隔绝的铁门。
指尖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
里头躺着的!是张桂花!是咱南园社区多少孩子喊过的‘张老师’!是咱这片老破小的‘老宝贝’!是救过我儿子前程、给我家黑夜里点过一盏灯的大恩人!!!
她最后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声音嘶哑破裂,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积蓄的泪水终于冲破堤防,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她紧绷的脸颊滚滚而下。
但她倔强地仰着头,不让泪水流进嘴里,只是死死瞪着周小刀,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你怎么敢的质问,剜得周小刀体无完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别说你现在卡里那几个子儿,连挂个专家号的零头都不够!!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火星子。
就算够!你问问这医院里,从扫地的大妈到坐诊的主任,哪个长了心、有记性的,敢收她张老师一分钱!啊!谁敢收!!
吼完,她不再看周小刀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情绪的凌迟。
猛地转身,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哐当一声大力推开抢救室沉重的门,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地冲了进去,再次将自己投入那片与死神搏斗的战场。
那扇门在她身后再次沉闷地合拢,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声响和光线,也把周小刀那点可怜巴巴、沾满汗渍的时间币卡片,连同他满心的惶恐、无助、以及刚刚被那番话炸得七零八落的认知,彻底挡在了冰冷坚硬的现实之外。
周小刀像一根被彻底抽掉了筋的软面条,顺着冰冷的墙壁,一点一点地往下滑,最终彻底瘫坐在了地上。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刚才被甩脱时掉在地上的时间币卡,就躺在他脚边不远的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塑料壳在惨白的顶灯照射下,反射着一点微弱、冰冷的光。
那小小的卡片,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在急诊大厅这片象征着生死的惨白空间里,在红姐那番字字泣血的怒吼之后,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那么……无足轻重。
像一粒试图填平深渊的尘埃。
他呆呆地看着那张卡,又呆呆地望向抢救室门上那盏依旧刺眼、纹丝不动的红灯。
红姐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滋滋的声响,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留下焦糊的印记。
三年补课咸菜馒头练习册崭新的带香味的橡皮
这些零碎的词句,在他混乱不堪、嗡嗡作响的脑子里冲撞、组合、发酵。
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南园社区那栋老旧的、墙壁斑驳得像老人皮肤的筒子楼。
楼道里永远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公共厨房飘出的油烟味、各家各户的饭菜味、角落里堆积杂物的霉味、还有劣质蚊香和老鼠药混合的怪味。
张奶奶那间朝北的小屋,他熟得很。
靠墙立着个老式五斗橱,枣红色的漆皮早就剥落得不成样子,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
橱柜顶上,总是摆着一个掉了好几块搪瓷、露出黑铁底子的旧茶缸,缸口边缘还有个小豁口。
以前他去送药,偶尔会看到老太太。
她坐在窗边那把磨得油亮、藤条都发黑的旧藤椅上,鼻梁上架着用胶布缠了好几圈的老花镜,就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手里拿着细线,极其耐心地、一圈一圈地缠着一个断掉的木质三角尺——尺子边角都磨圆了,上面还刻着模糊的刻度,那是她教书时的老伙计。
窗台的水泥沿儿上,有时会放着几本被翻得卷了边、封面都磨毛了的旧练习册,上面用铅笔写的名字歪歪扭扭,他从未留意过具体是谁。
只记得张奶奶会停下缠尺子的动作,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地、一遍遍地摩挲着那些册子的封面,眼神放空,望着窗外灰扑扑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那眼神里有一种他当时看不懂的、悠远的温柔和疲惫。
原来……那些练习册是红姐儿子大壮的那崭新的、带着香味的橡皮,曾经被一个因为家逢巨变而惶恐不安的孩子,像捧着珍宝一样捧在手里
那三年风雨无阻的补课背后,是张奶奶自己啃着咸菜疙瘩,就着白开水咽下干硬的馒头,一分一厘省下来的退休金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强烈羞耻感的洪流,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脸颊火辣辣的疼。这疼,比被人当众狠狠扇了几十个耳光还要难捱,还要钻心!
他一直以为,自己每周两次、雷打不动地骑着小电驴,穿过大半个城市,在拥挤嘈杂的医院排着长得望不到头的队,再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瓶瓶罐罐的药送到张奶奶手上,顺便帮她把花花绿绿的药片分装进那个塑料小格子里。
已经是在还债了——还老太太在他刚搬来时帮他收过几次快递的情,还他重感冒时老太太颤巍巍端来的那碗热腾腾的白粥的恩。
他甚至还在心里偷偷地盘算过:取一次药能攒5个时间币,帮老太太遛一次她那温顺的老狗大黄能换3个,哪个更划算哪个性价比更高他甚至还为某次取药排队太久、耽误了跑单而暗自懊恼过,觉得亏了。
划算
亏了
这两个冰冷的、带着浓重市侩气的字眼,此刻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他心里最不堪的角落!
他那些自以为是、斤斤计较的算计,在张奶奶那三年默默无闻、近乎自虐的付出面前,在红姐那声嘶力竭吼出的救命之恩面前,显得那么卑劣!
那么渺小!那么不堪一击!自己像个守着几枚生了锈的铜板当传家宝的乞丐,却不知道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是人家用命、用血汗、用一生清贫的坚守铺就的金山!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混合着后怕,像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他猛地用沾满灰尘、汗水和泪水的手捂住了脸,粗糙的掌心摩擦着同样粗糙的脸颊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
不是哭,是某种更沉重的东西——是他过去赖以生存的、那套用数字衡量一切的价值体系,在他身体里轰然崩塌、碎裂的声音。
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急诊室刺目的白光和无处不在的消毒水气味像茧一样包裹着他。
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卑微得像阴沟里的虫豸。
那张孤零零的时间币卡,就躺在他脚边不远的地方,像一块无声的、巨大的嘲讽碑。
时间在冰冷的绝望和刺耳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抢救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紧接着,门开了。
红姐走了出来。
她脸上的疲惫深重得像刻进了皱纹里,眼袋浮肿,嘴唇干裂。
但一直紧锁的眉头,却奇迹般地舒展开了一些,紧绷的肩线也松弛下来。
她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口积郁在胸中的浊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迅速消散的白雾。
命保住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木头,却带着一种千钧重担终于卸下的、如释重负的重量。
她走到蜷缩在墙角的周小刀面前,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
周小刀像被这句话从冰海里猛地捞了出来,身体剧烈地一颤,猛地抬起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弱的希冀光亮,死死地盯着红姐的嘴,仿佛在确认刚才听到的是不是幻觉。
低血糖引发的心律失常,太险了。再晚十分钟,神仙也难救。红姐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平静了许多。
她弯腰,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捡起了地上那张孤零零的时间币卡。
塑料卡片在她指尖显得那么轻飘。
周小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
葡萄糖推进去,缓过来了。红姐把那张小小的卡片,塞回周小刀汗湿冰冷、微微颤抖的手心。
塑料的棱角硌着他掌心的嫩肉,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卡片上还残留着红姐指尖一丝微弱的温度。醒了一会儿,迷迷糊糊问了句‘猫……’,又睡着了。得留院观察几天,看看有没有别的问题。你……
红姐顿了顿,看着周小刀那张依旧惨白、眼神却有了点活气的脸,也别在这儿耗着了,身上都馊了。回去洗把脸,换身衣裳,好好歇着。这儿有我。
周小刀死死攥着那张失而复得、却又仿佛完全失去了意义的卡片,塑料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但这痛感此刻却像是一种锚定,让他确认这不是梦。
他看着红姐布满红血丝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的眼睛,喉咙里堵得厉害,千言万语哽在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重重地、狠狠地、像要把脖子点断似的,用力点了几下头。
鼻腔里酸涩得厉害,滚烫的液体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他猛地低下头,用脏兮兮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
张桂花在医院住了整整七天。
这七天里,南园社区那栋老旧的筒子楼,仿佛被抽走了一根主心骨,连带着整个社区都少了点生气。
傍晚时分,楼下小花园那张被无数人屁股磨得油光水滑的石凳空落落的,少了一个总是笑眯眯坐着、看着孩子们疯跑追逐的身影。
夕阳的金辉洒在上面,显得有些寂寥。
楼道里也安静了许多,缺了那声温和的、带着笑意的问候:回来啦。连那只总在单元门口转悠、等着投喂的三花猫,都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叫声里透着委屈。
周小刀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了节奏。
他依旧跑单,风里来雨里去,但路线规划得极其精准,像打仗一样,掐着分秒计算。
午高峰一过,不管单子多诱人,他都毫不犹豫地关掉接单软件,火急火燎地拧着电驴把手冲回南园社区。
车往楼下一扔,连头盔都顾不上摘稳当,就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一头扎进张奶奶那间弥漫着淡淡中药味、旧书纸张味和一丝独居老人特有气息的小屋。
小周崽,又麻烦你了……门内传来张奶奶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气短,但那温和的底色没变。
麻烦啥!您老可别动!周小刀提着一个印着卡通图案、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保温桶,里面是他在出租屋那个巴掌大的小厨房里,笨手笨脚、守着咕嘟冒泡的小锅熬了快两小时的小米粥。
米油被他小心翼翼地撇去了最上面那层厚的,只留清亮软糯的粥汤。
红姐特意交代了,您这肠胃刚遭了罪,还娇气着呢,头几天就得吃这个,养胃!
他熟门熟路地从门框上方一个积满灰尘的凹槽里摸下钥匙——老太太出院前,特意颤巍巍交给他的。
冰凉的金属钥匙硌着掌心。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残留、旧家具和淡淡药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被社区几个热心邻居帮忙收拾过,比以往更整洁,但那股子独居老人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清冷感依然弥漫在空气里。
窗台上那盆绿萝,叶子蔫蔫地耷拉着,边缘有些发黄,显然缺水了。
一个印着先进教师字样的旧搪瓷杯,孤零零地放在小方桌上。
周小刀放下保温桶,动作麻利地拧开盖子,一股带着米香的白色热气立刻散开,给清冷的屋子添了一丝暖意。
他盛出一小碗温热的粥,又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个用干净油纸包着的小包。
打开,里面是几片切得薄薄的、透着酱色的腌黄瓜,还淋了几滴香油。
您尝尝,楼下刘婶今儿刚送来的,她腌的酱瓜,脆生着呢,开胃!
张奶奶靠在床头,背后垫着两个旧枕头,身上盖着洗得发白、边角都磨毛了的薄棉被。
她看着周小刀忙前忙后,眼神柔和得像窗外的夕阳。
她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灯光下,周小刀才看清,老太太的手背上还留着青紫色的输液针眼,像几个刺目的烙印。
他心口一揪,赶紧别开眼,假装去整理桌上那几盒分门别类放好的药。
小周啊,张奶奶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那天……吓着你了吧
周小刀整理药盒的手顿住了。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瞬间又撞回眼前——老太太瘫倒的身影,自己背着她狂奔时的心跳如鼓,急诊室门外那彻骨的冰冷和绝望……
他喉咙发紧,使劲咽了口唾沫,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嘿,您说啥呢,我胆儿肥着呢!就是……就是跑得有点喘。
老太太没再追问,只是慢慢喝着粥,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上。
照片里是年轻的张奶奶,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列宁装,胸前别着朵大红花,站在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孩子中间,笑容明亮,眼神里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而坚定的光。
那会儿啊,老太太的声音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刚当老师,工资低,啥都缺。可孩子们的眼神,亮晶晶的,盯着你,像渴极了的小苗儿盼着水……再难,也得把课给他们上明白喽。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周小刀,红姐那娃……叫大壮,虎头虎脑的,就是坐不住,算数总掰不明白手指头。他爸摔伤了,家里愁云惨雾的,孩子眼里的光都快没了……
老太太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悠远的叹息,能帮一把,是福分。
周小刀静静地听着,手里的药盒捏得紧紧的。
老太太平淡的话语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在他心里一笔一划地刻着。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在老家山沟沟里、同样为省下几块钱而拼命劳作的外婆,想起了自己在外漂泊的这些年,那些为了几块钱配送费斤斤计较、在系统算法里疲于奔命的日日夜夜。
原来有些债,从来就不是数字能算清的;
有些付出,像无声的溪流,早已浸润了干涸的土地,只是身处其中的人,未必能立刻察觉。
他默默地把药盒放好,拿起窗台上的小喷壶,给那盆蔫蔫的绿萝叶子喷了点水。
水珠在叶片上滚动,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
张奶奶出院回到家的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响晴天。
阳光金灿灿地铺满了小小的天井院子,把青砖地晒得暖烘烘的。
空气里飘着邻居家炖肉的香气和晒被子的阳光味道。
周小刀特意调休了半天,早早过来。
他像只勤快的工蜂,把老太太那几件住院时穿过的病号服洗了,用力搓掉上面残留的消毒水味儿,然后一件件仔细地晾晒在院子里的竹竿上。
白色的棉布衣服在阳光下舒展开,滴着水,散发着肥皂的清香。
老太太就坐在天井里那把旧藤椅上,身上搭了条薄毯,眯着眼,舒服地晒着太阳。
她看着周小刀忙活,脸上的皱纹在暖阳下显得格外柔和。
小周啊,别忙活了,歇会儿。她招呼着。
马上就好!周小刀把最后一件衣服抻平挂好,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他瞥见堂屋靠墙那张掉漆的旧方桌上,放着张社区发的时光银行登记表,旁边还搁着老太太的老花镜和一支圆珠笔。
他心里一动,装作不经意地凑过去。
奶奶,您这出院了,时间银行那边,咱是不是得去更新下状态他试探着问,拿起那张表格看了看。
嗯,是得去一趟。老太太慢悠悠地说,扶着藤椅扶手想站起来。
哎哟,您坐着您坐着!周小刀赶紧过去扶她,这点小事哪用您跑腿!您把卡给我,我顺道帮您去社区服务站刷一下就行!
老太太被他按回椅子上,无奈地笑了笑,从薄毯下摸索着掏出那张和周小刀一模一样的时光银行卡片递给他:也好,那就麻烦你跑一趟了。
周小刀接过那张带着老太太体温的卡片,塑料壳被摩挲得温润光滑。
他心头一松,又有点说不清的滋味。老太太的时间币账户,他知道个大概,里面主要就是自己帮她取药攒下的那些,零零碎碎,加起来其实也没多少。
这次住院,红姐那边肯定是贴进去不少,但老太太没提,他更不敢问。
他想着,自己以后得跑更勤快点,多帮老太太干点活,多攒点时间币,总能慢慢还上一些。
揣着两张时间币卡,周小刀脚步轻快地出了院门,朝社区服务站走去。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巷子口传来几声悠长的磨剪子戗菜刀的吆喝,带着旧时光的悠远味道。
他盘算着,待会儿刷完卡,顺道去菜市场买条新鲜鲫鱼,晚上给老太太炖个汤补补。
社区服务站就在居委会旁边,一间不大的屋子,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白板,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各种颜色的便签纸,写着居民们发布的需求和可以提供的服务,旁边标注着相应的时间币数额。
这是时光银行的实体公示板,方便大家交易。
周小刀熟门熟路地走到角落那台老旧的刷卡机前,先刷了自己的卡。
机器嘀了一声,小小的屏幕上跳出绿色的数字——那是他账户余额。
他满意地点点头,又掏出张奶奶那张卡。
嘀——
机器再次鸣响。
周小刀习惯性地等着屏幕亮起。
可这一次,屏幕上没有跳出熟悉的绿色数字,反而是一片空白,然后缓缓弹出一个红色的提示框,上面一行小字:
【该账户时间币余额:0.00】
周小刀愣住了,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凑近屏幕仔细看。
没错!鲜红的【0.00】!
不可能啊……他喃喃自语,手指有点不信邪地在按键上戳了几下,重新查询。
结果依旧刺眼——余额为零!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老太太账户里明明应该有他取药攒下的时间币!
虽然不多,但绝对不可能是零!
难道是系统出错了
还是……他猛地想起老太太出院时说过要去更新状态,难道是……她把时间币都转给红姐了
用来支付那晚的急救
可那晚红姐明明说过不算这个的!
而且,那点时间币,连挂个专家号都不够!
一股说不清是失落、焦虑还是隐隐担忧的情绪堵在胸口。
他攥着两张卡,手心冒汗,急匆匆地转身看向那块巨大的需求白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彩色便签。
忽然,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了白板最上方、最显眼的位置。
那里,新贴了一张巴掌大的、最普通的黄色便签纸。
纸张有些软塌,边缘甚至有点毛糙,像是从旧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上面的字迹,周小刀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张奶奶的笔迹!那字写得有些歪斜,笔画也显得虚浮无力,带着大病初愈的颤抖,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
【服务提供者:张桂花】
【服务内容:周小刀替我取药所攒时间币】
【受益者:红姐(护士长)】
【备注:救命之恩,用命也还不清。】
时间币数额那一栏,赫然写着:【全部】。
阳光透过服务站的大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正好落在那张小小的黄色便签上。
那行歪歪扭扭的字,在明亮的光线下,每一个笔画都清晰无比,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刻下的烙印。
救命之恩,用命也还不清。
周小刀死死盯着那行字,像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周遭服务站里人来人往的低语声、电脑键盘的敲击声、电话铃声……所有的声音都瞬间退潮般远去,只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酸涩难当。
他想起老太太躺在病床上虚弱的样子,想起她摩挲旧练习册时放空的眼神,想起红姐在急诊室门口那通劈头盖脸的怒吼……原来老太太心里,这笔债从来就不是用时间币能衡量的!
她早就想好了,用这种最笨拙、最直接、也最彻底的方式,把她仅有的、被他视为还债工具的那些时间币,连同她一颗沉甸甸的心,一股脑儿地、毫无保留地兑给了红姐!这是她的心意,是她对那晚救命之恩最朴素、最郑重的回应!
他攥着两张冰凉的时间币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自己之前那些关于划算、还债的小心思,此刻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像阳光下无处遁形的尘埃。
老太太用一张薄薄的便签纸,无声地给他上了一课,一堂关于情义和亏欠的大课。
就在周小刀鼻子发酸,视线模糊,几乎要控制不住的时候,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从服务站门口传来。
他猛地扭头。
是红姐。
她刚下夜班,脸上带着明显的倦容,身上还穿着那件淡蓝色的护士服,连胸牌都没来得及摘。
她显然也是刚听说或者看到了什么,脚步匆匆地径直走向那块白板。
她的目光,和周小刀一样,瞬间就被白板顶端那张小小的黄色便签攫住了。
她停住脚步,仰着头,定定地看着那张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服务站里微小的嘈杂声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红姐仰着头,一动不动。
午后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慷慨地泼洒在她身上,照亮了她护士服领口露出的那截因长期弯腰护理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脖颈,也照亮了她微微仰起的侧脸。
周小刀站在几步开外,清晰地看到红姐的身体先是僵直得像块石头,然后,一种剧烈的颤抖从她的肩膀开始蔓延开来,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波纹迅速扩散至全身。
她穿着护士服的手臂垂在身侧,手指蜷缩着,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那张总是带着职业性的冷静、甚至有时显得有点严厉的脸庞,此刻所有的线条都在失控地扭曲、崩塌。
她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用力到微微向下撇着,像是在拼命对抗着什么汹涌而来的东西。
鼻翼翕动得厉害。
然后,周小刀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平日里像探照灯一样锐利,能洞穿病人的伪装和家属的焦虑。
此刻,里面却像瞬间决堤的堰塞湖,积蓄了太久太深的情感洪流再也无法阻挡。
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
那不是安静的流淌,而是汹涌的奔流,顺着她因为极力压抑情绪而紧绷的脸颊,飞快地滚落。
泪珠砸在她护士服的前襟上,深蓝色的布料立刻洇开一片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
她甚至没有抬手去擦,就那样固执地、近乎贪婪地仰头看着那张小小的黄色便签,仿佛要将上面的每一个颤抖的笔画都刻进灵魂深处。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短促的抽气声,像是被巨大的悲伤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堵住了呼吸。
终于,她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手,伸向那张便签。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颤抖,轻轻触碰到了那张薄薄的纸页边缘。
泪水还在不停地滚落。
一滴饱满的、晶莹的泪珠,就在她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脱离了眼眶的束缚,直直地坠落下去。
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服务站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那滴滚烫的泪,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便签纸上,落在用命也还不清那个清字的最后一笔上。
墨蓝色的圆珠笔字迹,瞬间被这滴泪水击中、浸润。
那原本清晰的笔画,像投入石子的水墨画,迅速地向四周洇开、模糊、晕染。
一个小小的、深色的湿润墨花,在那句重若千钧的话语末尾,无声地绽放开来。
如同一枚滚烫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