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叫我办公室幽灵。这绰号贴切得近乎刻薄——我就像一缕无人察觉的游魂,悄无声息地飘过格子间,在复印机单调的嗡鸣里,在键盘永无止境的敲打声中,我的存在感被彻底稀释。
李默,我的名字,在同事口中常被含糊带过,甚至偶尔会被叫成李明或李牧,连一丝尴尬的涟漪都激不起来。
我的工位,是角落里一片肥沃的遗忘之地,文件堆积如山,灰尘在阳光的斜射里懒洋洋地手舞足蹈。
我习惯了。习惯在茶水间冲速溶咖啡时,听着那些名字——王经理、赵主管、张总监——被响亮地提及、讨论、奉承,像一颗颗投入水面的石子,总能激起或大或小的波澜。而我的存在,连一丝涟漪都吝于给予。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马克杯壁,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城市轮廓,心里那点不甘,像杯底沉淀的咖啡渣,苦涩,却早已麻木。
命运这玩意儿,总爱在你最没防备的时刻,狠狠踹你一脚,然后再把你扶起来。
那天下午,茶水间弥漫着廉价咖啡粉和微波炉加热饭菜的混合气味。我端着空杯,正准备接点热水,里间休息室紧闭的门缝里,压抑而尖锐的女声猛地刺破了这片沉闷。
张志鹏!你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孩子发烧到三十九度!你人呢!又在哪个狐狸精窝里醉生梦死呢!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饮水机旁。那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穿透力,清晰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耳膜。是张总!我们部门那位平日里不苟言笑、走路带风、眼神锐利得能刮下员工一层皮的张志鹏总监!
短暂的死寂。紧接着,一个熟悉的、此刻却完全变了调的男声,带着一种近乎乞求的微弱和慌乱,断断续续地飘出来:…老婆…你…你听我解释…我在公司…加班…很重要的项目…真的…孩子…我…我马上…马上想办法……
想办法张志鹏!你除了会放屁还会干什么!现在!立刻!给我滚回来!不然这日子别过了!离婚!听见没有!离——婚——!女人的咆哮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最后两个字拖着长长的尾音,狠狠砸在门板上。
门里,只有粗重、急促、濒临崩溃的喘息声。隔着薄薄的门板,我几乎能想象出张总那张平时冷峻威严的脸,此刻是如何涨成了猪肝色,额角青筋暴跳,握着手机的手是如何剧烈地颤抖。那是一种被剥光了所有体面,赤裸裸暴露在屈辱深渊里的狼狈。
空气凝固了。饮水机咕嘟一声,仿佛被这窒息的气氛吓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秒钟里,一个念头,一个纯粹出于求生的、未经大脑审批的念头,像失控的火箭般从我喉咙里直冲而出!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近乎谄媚的甜腻:
张总…您…您连挨骂…都这么有逻辑!条理清晰,重点突出…真…真是难得!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休息室里的喘息声,戛然而止。
门外的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血液轰地冲上头顶,脸颊烫得能煎鸡蛋。我刚才说了什么!我TM到底在说什么蠢话!逻辑条理重点突出我居然在赞美他被老婆骂得有水平!完了。职业生涯完了。不,人生可能都完了。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四肢百骸都僵硬了。我甚至不敢呼吸,等待着门后即将爆发的、足以将我碾成渣的雷霆之怒。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休息室的门,开了条缝。
张志鹏的脸露了出来。那张脸,果然如我所料,扭曲着,残留着暴怒和难堪的赤红,额角湿漉漉地粘着几缕头发。但最让我心惊胆战的,是他那双眼睛。没有预想中的狂怒,也没有被撞破隐私的羞愤。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震惊,难以置信,一丝被荒谬感击中的茫然,以及……在那深不见底的混乱之下,极其隐晦地、一闪而过的……某种如释重负或者说,一种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的本能
他的视线,像两把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我脸上。我像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标本,动弹不得,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只能任由那目光一寸寸凌迟。
时间一秒一秒爬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茶水间里廉价咖啡的焦糊味从未如此刺鼻。
终于,他动了。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朝我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仿佛只是脖颈肌肉的一次无意识抽搐。接着,他猛地拉开门,侧身挤了出来,带着一阵风,头也不回地快步冲出了茶水间。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急促、凌乱,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留下我一人,像个傻子般杵在原地,手里还端着那个愚蠢的空马克杯。心脏在狂跳后的余震里虚弱地搏动,后背的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刚才那地狱般的几十秒,像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
我完了吗我好像……暂时还没被开除
第二天清晨,办公室的空气依旧漂浮着昨日的尘埃与键盘的嗡鸣。我缩在自己的角落里,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神经质地留意着总监办公室方向的任何风吹草动。每一阵脚步声靠近,都让我的脊背瞬间绷紧。
九点刚过,部门主管王姐,一个脸上常年挂着职业化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鹰的女人,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径直穿过公共办公区,停在了我的格子间前。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探究。
李默,她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杂音,收拾一下你的东西。张总让你搬到助理办公室去,就他隔壁那间空着的。今天就开始。
空气仿佛凝固了。敲键盘的声音停了,几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和狐疑,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到我脸上。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温度——灼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某种隐秘的嫉妒。
助…助理办公室我的舌头像是打了结,声音干涩得厉害。
对。王姐的嘴角向上弯了弯,那笑容完美得无懈可击,却丝毫没传递到眼睛里,恭喜了,李助理。张总很看好你。她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利落地走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一串省略号,留给众人无限的遐想空间。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血液却在头颅里奔涌,嗡嗡作响。那些聚焦在我身上的目光,像细密的针,刺得我浑身不自在。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着我。搬东西助理办公室张总看好我就因为那句该死的、荒谬绝伦的挨骂有逻辑
晕晕乎乎地收拾着抽屉里那些积了灰的文件和文具,搬进那间宽敞明亮、自带一扇小窗、甚至还有一小盆绿植的助理办公室时,我依然觉得脚下发飘。崭新的电脑,光洁的桌面,空气里甚至没有陈年灰尘的味道。我坐在那张宽大舒适的椅子上,手指抚过光滑的桌面,一种混杂着惶恐、窃喜和强烈荒谬感的情绪在胸腔里激荡。
一个幽灵,突然被赋予了实体。一个透明人,被强行推到了聚光灯下。
日子变得光怪陆离。我的新职责,与其说是助理,不如说更像一面专为张总量身定制的、随叫随到的人肉盾牌和情绪缓冲垫。他摔门而出时,我需要立刻恰好出现在他身后,脸上堆满恰到好处的忧虑:张总,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又为哪个关键节点熬太晚了身体要紧啊!——即使我知道他可能只是开会时被大老板怼了。
项目组汇报出现低级失误,会议室气压低得能冻死人。张总阴沉着脸,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在他即将爆发的临界点,我必须立刻挺身而出,用一种痛心疾首又饱含理解的语气接过话头:这个环节确实有疏漏,但张总上周就特别强调了风险点,是我们执行层面没吃透精神,理解上出了偏差。我们立刻复盘,绝不再犯!——把领导预判性的英明高高举起,将执行不力的黑锅稳稳接住。
这需要极其敏锐的观察力和无师自通的表演天赋。我像一只高度警惕的猎犬,时刻捕捉着张总眉宇间最细微的褶皱变化、声调里每一丝不易察觉的起伏。他的每一次清嗓,每一次手指敲击桌面的停顿,甚至每一次目光的短暂游移,都是我行动的号角。我开始疯狂地汲取养分,像一块贪婪的海绵。茶水间、午休时间、甚至上下班拥挤的地铁里,我的手机屏幕永远亮着:《职场高情商沟通术》、《如何成为领导心腹》、《向上管理的艺术》……那些标题闪烁着诱人又油腻的光泽。我把那些技巧掰开了揉碎了,反复咀嚼、演练。如何精准地递台阶,如何不着痕迹地挡箭,如何把背锅演绎成一种担当,如何将拍马升华成精准理解领导战略意图。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张总看我的眼神,从最初那复杂难辨的审视,渐渐沉淀为一种近乎依赖的信任。他办公室的门对我越来越敞开。一些重要的、甚至带着点私密性质的跑腿任务,开始落在我肩上。
一次,他让我去他家取一份忘在书房的紧急文件。开门的是他太太,那个曾在电话里咆哮着要离婚的女人。出乎意料,她看起来温和甚至有些憔悴,全然没有那天的戾气。她客气地把我让进客厅等待。
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客厅,电视柜上一个倒扣着的相框引起了我的注意。鬼使神差地,我趁着她去书房的空档,轻轻翻了过来。照片上,是年轻许多的张志鹏,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头发蓬乱,咧着嘴,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笑容灿烂而……傻气。他身边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孩,亲密地挽着他的胳膊。照片的背景,似乎是一个大学校园的草坪。
和我印象中那个永远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眼神锐利深沉、周身散发着成功人士冰冷气场的张志鹏总监,判若两人。
脚步声提醒了我。张太太拿着文件出来。我迅速将相框轻轻扣回原位,仿佛从未动过,脸上挤出助理应有的、恭敬又带着点疏离的微笑:谢谢您,麻烦您了。
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走出那栋高档公寓楼,夏日的阳光刺得人眼睛发疼。照片上那个傻笑着的青年,和身后这栋象征着地位与财富的冰冷建筑,在我脑中反复交叠、冲撞。一个模糊又强烈的念头开始滋生:爬上去!不惜一切代价,爬到那个能摆脱这种被随意驱使、被轻易看穿的位置上去!只有站在高处,才能拥有真正的体面,而不是像照片里那样,被轻易地倒扣在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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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有时伴随着灾难而来。
公司一个耗资巨大、被寄予厚望的新项目,在推向市场的关键时刻,遭遇了滑铁卢。用户反馈极其糟糕,媒体评价一边倒的负面,销售数据惨不忍睹。坏消息像瘟疫般在公司内部蔓延。大老板震怒,紧急召开高层会议。会议室的磨砂玻璃墙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隔着玻璃,都能看到里面投射出来的刀光剑影。
矛头,几乎毫无悬念地对准了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张志鹏。
散会后,张总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灰败。他回到办公室,重重摔上门。巨大的声响让整个楼层都为之一静。我端着刚泡好的热茶,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他背对着门,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宽阔的肩膀垮塌着,背影透着一股浓重的、被彻底击垮的疲惫。办公室里弥漫着失败的苦涩和绝望的气息。
张总……我把茶杯轻轻放在他宽大的实木办公桌上,温热的蒸汽袅袅升起。
他猛地转过身,眼睛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声音嘶哑而绝望:完了…都完了…这个项目…我…我扛不住了…他颓然跌坐进宽大的皮椅里,双手用力搓着脸,这次…没人能替我挡了…上面要追责…总得有人…站出来…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我看着他那张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看着那深陷的眼窝里深不见底的恐惧。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仿佛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玻璃。
站出来三个字,像冰冷的铁钉,敲进我的耳膜。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暗示。他需要一个站出来的人,一个足够分量的责任人,去承受大老板的滔天怒火,去为这场惨败画上一个句号。而我,作为他最近身的助理,了解项目诸多细节,分量……似乎刚刚好。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血液冲上头顶。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这口锅太大了!一旦背上,轻则前途尽毁,重则扫地出门!那些《向上管理》的书里,可没教人怎么背这种足以压断脊梁骨的黑锅!
然而,就在这灭顶的恐惧浪潮中,另一个声音,冰冷、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诱惑力,在我心底最深处响起:赌!赌上一切!这是绝境,也是通天梯!赌他对我的依赖和愧疚,赌他一旦度过此劫,绝不会亏待这个替他扛下致命一击的心腹!
巨大的风险背后,是难以想象的回报!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尖叫:平步青云!平步青云!
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再抬起头时,脸上所有的恐惧、挣扎、犹豫,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一种为信念献祭般的忠诚。我甚至微微挺直了脊背,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更加孤勇。
张总,我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您不能倒。这个项目,从立项到执行,每一个关键决策,都是您顶着巨大压力,力排众议推进的。您看得比所有人都远,只是…市场有时候太残酷,时机…也许真的差了一点。
我向前微微倾身,目光直视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而沉重:项目执行层面的具体问题,我作为您的助理,全程参与,责无旁贷。报告里有些细节的落地…确实是我跟进不力,对潜在风险预估不足。这个责任…我来担!
我清晰地看到,张志鹏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里,骤然爆开一团难以置信的光芒,紧接着是巨大的震动和……一种溺水者终于抓住浮木的狂喜!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震惊,有感激,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赤裸裸的庆幸。
李默…你…你确定他的声音干涩无比,没有一点感情。
确定。我斩钉截铁,脸上适时地掠过一丝沉重和愧疚,能为张总分忧,是我的本分。只是…后续可能还需要您…多费心周全。
这句话,是提醒,也是无声的契约。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宽大的办公桌,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面前。一只厚重的手掌,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用力地拍在我的肩膀上。那力道,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砸进我的骨头里。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李默!我没看错人!你放心!只要我张志鹏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绝不会让你白白牺牲!这份情,我记一辈子!
那口巨大的、足以压死人的黑锅,就这样,带着张志鹏滚烫的承诺,被我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稳稳地扛在了自己年轻的肩膀上。走出那间办公室时,我的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即将刺破苍穹的长枪,唯有垂在身侧的双手,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风暴如期而至。大老板的怒火像火山喷发。通报批评,公开检讨,扣发全年奖金,调离核心岗位……一系列冰冷的处罚措辞砸下来。我成了整个公司的名人,一个失败项目的罪魁祸首。昔日的办公室幽灵,如今成了众人指指点点的焦点。目光不再是漠视,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嘲讽,甚至带着点幸灾乐祸。
我默默地承受着。在公开检讨会上,我站在冰冷的发言席后,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道针扎般的目光,照着那份精心策划的稿子,声音平稳地剖析自己的失职与短视。脸上是沉痛的悔恨,姿态是谦卑的认错。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下,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燃烧——那是赌徒压下全部身家后,等待幸运女神降临的孤注一掷。
煎熬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直到一个多月后,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
一封邮件,带着冰冷的系统提示音,跳进了我的收件箱。发件人是集团人力资源部。
任命通知:经集团研究决定,任命李默先生为市场运营部副总监(主持工作),即日生效。
市场运营部副总监主持工作!
我盯着屏幕,足足有半分钟没有任何动作。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猛地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赌赢了真的……赌赢了!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下意识地扶住桌沿,才没有失态。再抬起头时,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的炭火。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极其复杂、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和某种近乎冷酷的嘲讽的弧度。
平步青云。这个词,带着钢铁的冰冷和血腥的气息,终于真实地砸到了我的头上。
我搬进了总监办公室隔壁那间更大的、视野更好的副总监办公室。权力的滋味初尝,是令人眩晕的甘美。曾经需要仰望的部门主管们,如今笑容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恭敬和不易察觉的讨好。曾经将我视为空气的同事,现在会在走廊上主动侧身让路,笑容可掬地打招呼:李总监早!
李总监您看这个方案……
我适应得很快。或者说,那套早已融入骨髓的生存法则无缝切换成了管理艺术。我娴熟地运用着那些从书本和实践中学来的技巧:在会议上,适时地肯定下属的努力方向,将功劳巧妙地导向部门战略的正确性;当出现问题时,温和地引导大家反思执行层面的偏差,将矛头从决策者(通常是我或张总)身上引开;对那些潜在的刺头或威胁,则用更重要的锻炼机会(通常是些费力不讨好的边缘项目)进行培养。
我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操控感,享受看着那些曾经对我漠然或鄙夷的面孔,如今在我面前努力调整表情、斟酌词句的样子。原来,被人仰望、被人畏惧的感觉,是如此令人上瘾。
张志鹏,如今已是分管我们部门的张副总。他兑现了他的承诺,在我升职的路上提供了关键的支持。我们的关系变得微妙而牢固。他依旧是我需要仰望的上级,但在我面前,似乎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自己人的随意。偶尔,他会拍着我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小李啊,现在这位置坐稳了,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嘛!语气里的亲昵和暗示,不言而喻。他需要一个更紧密的纽带,将我牢牢绑在他的船上。
一次例行的部门经理午餐会结束,张副总顺口吩咐:小李,下午那份关于Q3预算调整的最终报告,你亲自给我送过来。要快,大老板等着看。
好的张总,我马上整理好给您送去。我立刻应下。
回到办公室,我高效地处理完手头几件紧急事务,便着手整理那份报告。打印、装订,动作流畅。拿起那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文件,我起身走向张副总的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更大,更气派。厚重的实木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说话声。我走到门口,正准备敲门,里面的声音却清晰地飘了出来。
不是工作汇报的声音。那语调……怪异得难以形容。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夸张的柔和,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谄媚
……哎呀王姐!您这地拖得,啧啧啧,真是没话说!光可鉴人啊!我每次进来,都觉得这地面亮堂得能照出人影儿来,连带着心情都好了!咱们这层楼,就数您最用心!真的,辛苦您了!
王姐哪个王姐部门里好像没有姓王的经理……我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紧接着,一个拘谨、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女声响起,怯生生的:张…张总您太客气了…这…这都是我该做的…
是保洁的王阿姨!那个总是默默低头干活、很少与人交谈的清洁工!
我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僵立在门外。张志鹏,我们雷厉风行、位高权重的张副总,此刻正用这种…这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甜腻到发齁的语气,对着一个保洁阿姨说话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强烈的好奇心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窥探欲压倒了一切。我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凉的墙壁,手指小心翼翼地、无声地将那虚掩的门缝,推开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办公室内巨大的落地窗前,张志鹏背对着门口站着。他微微弯着腰,脸上堆满了那种我无比熟悉、自己也经常运用的、刻意放大的、带着十二分真诚的笑容——只是此刻,这笑容的对象,是穿着蓝色保洁服、手里局促地攥着抹布、满脸惶恐不安的王阿姨。
这画面本身就充满了荒诞的冲击力。但更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他手里的东西。
他右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似乎刚结束通话。而他的左手……正紧紧地握着一本薄薄的、封面花花绿绿的……小册子!
那册子的封面,粗劣的印刷体赫然印着几个俗气的大字:
《马屁精修炼手册——职场终极生存法则(实战精编版)》
那颜色,那字体,那粗鄙的书名……熟悉得刺眼!和我抽屉深处那本翻得起了毛边、几乎能倒背如流的宝典,一模一样!甚至连封面上那个挤眉弄眼的卡通小人都如出一辙!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时间,空间,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扭曲。
张副总似乎并未察觉门外的窥视。他脸上那夸张的笑容在王阿姨受宠若惊地离开后才缓缓收起,像舞台落幕时垂下的厚重绒布。他转过身,慢慢踱回他那张象征权力顶端的巨大办公桌后,身体沉重地陷进宽大的真皮座椅里。
就在他坐下的瞬间,那张前一秒还挂着谄媚笑容的脸,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了所有表情。疲惫、厌倦,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空洞,像潮水般迅速淹没了他的五官。那是一种彻底的、卸下所有面具后的虚脱。他抬手,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随手将那本刺眼的《马屁精修炼手册》扔在了桌面上。
册子滑过光洁的桌面,发出轻微的沙的一声,停在了离他手边不远的地方。封面上的卡通小人咧着嘴,笑容诡异而刺目。
他就那么瘫坐着,目光失焦地望着前方昂贵的红木书柜,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办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刚才那番对保洁阿姨的赞美,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能量。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被掏空的躯壳,疲惫地栖息在高位的冰冷王座上。
我站在门外,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指尖用力抠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心脏在短暂的停滞后,开始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像一面被重锤擂响的破鼓。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感。
那本手册……那本和我抽屉里那本一模一样、同样被翻烂的手册……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也烫穿了我内心那层可笑的、沾沾自喜的优越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些他偶尔流露出的、被我解读为土气或思维僵化的言行,那些我曾暗自鄙夷的、不够高级的拍马方式……并非源于他的无能或草包。那根本就是……就是这本手册里最基础、最原始的套路!他只是在践行,笨拙地、年复一年地践行着这本油腻指南上的每一个字!而我,不过是比他更用心、更钻研、更青出于蓝的后来者!
什么杀伐决断什么战略眼光什么领导魅力支撑着他、支撑着我、支撑着这栋庞大写字楼里无数人汲汲营营爬到高位的,不过是同一本散发着廉价油墨味的、粗鄙不堪的破烂手册!是同一套被奉为圭臬的、令人作呕的生存法则!
巨大的荒谬感像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扶着墙壁,几乎要干呕出来。
就在这灭顶的眩晕和恶心感中,身后走廊传来脚步声。我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本能地挺直了身体,脸上肌肉调动起全部的职业素养,瞬间覆盖了所有的震惊和混乱。我抬手,指关节在厚重的实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清脆,冷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进。门内,张副总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但更多的是那种久居上位的、习惯性的低沉威严。
我推门而入。脸上已经挂上了副总监应有的、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处理完工作的轻松感。
张总,我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笑意,走到他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前,双手将那份装订整齐的预算报告递过去,Q3预算调整的最终报告,按您的要求整理好了,请您过目。
张志鹏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又扫过我手中的报告。他脸上那种空洞的疲惫感早已消失无踪,恢复了惯常的、略带严肃的领导表情。他伸手接过报告,随意地翻了翻扉页,点了点头:嗯,效率不错,放这儿吧。
他的目光并未在我脸上多做停留,似乎只是处理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务。就在我准备告退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面上那本被他随手丢开的《马屁精修炼手册》。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我猝不及防的事。
他没有去拿那份重要的预算报告,反而伸手,用两根手指捏起了那本封面花哨、边缘卷起的手册。他的目光落在手册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混合着自嘲、无奈和某种……洞悉一切的疲惫的古怪表情。
接着,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深得像古井,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似乎能轻易剥开我脸上那层职业化的面具,直视到我内心深处那片刚刚崩塌的废墟。
他没有说话。只是手臂一抬,手腕随意地一甩。
那本薄薄的、印着粗俗书名的《马屁精修炼手册》,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划过一道短促而轻飘的弧线,啪地一声,轻巧地落在了我面前的办公桌边缘。封面上的卡通小人,正对着我,咧着大大的、嘲讽般的笑容。
他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凿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新版。刚印的。拿去看吧。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块。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中央空调依旧低吟,那声音此刻钻进耳朵里,却像是无数只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什么。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本落在桌沿的手册上。崭新的封面,颜色比张副总那本更刺眼,卡通小人的笑容也更夸张、更油腻。那新字,像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印章,狠狠盖在我刚刚构建起来的一切之上——地位、尊严、沾沾自喜的能力认知……统统被盖上了赝品的烙印。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血液似乎在瞬间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都僵住了。胃里那种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再次汹涌袭来,比刚才更猛烈,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原来……他早就知道。他洞悉一切。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笨拙地模仿着前辈蹒跚学步的学徒,看着我如何将手册上的技巧演绎得更加纯熟,看着我如何用同样的法宝一步步爬到他的身边。他递过来的不是手册,是镜子,是一面照妖镜!照出了我,也照出了他自己。照出了这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里,无数个我们。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实质的海水,将我彻底淹没。支撑着这高位、这权力、这看似光鲜的一切的根基,原来如此不堪一击,如此……可笑!
我的嘴唇微微翕动,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精心演练过的表情管理,所有引以为傲的高情商,在这一刻土崩瓦解。脸上试图维持的恭敬和轻松感,如同劣质的墙皮,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惨白的底色和无法掩饰的震动与……一丝被彻底看穿的狼狈。
张志鹏的目光,一直平静地落在我脸上。没有嘲讽,没有得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是一种洞悉了所有秘密、看透了所有把戏后的……彻底的疲惫和麻木。他看着我脸上表情的崩塌,看着那本崭新的手册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我的手和眼,眼神深处,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他微微后仰,靠进宽大的椅背里,身体陷得更深了些。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叹息般的、轻飘飘的语气,补上了后半句话:
原来你也是……
也是后面是什么他没说。也不需要说。
那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像四记重锤,裹挟着无法言说的复杂意味——了然悲悯自嘲同病相怜还是对这整个荒诞剧场的彻底厌倦——狠狠地砸在我刚刚被那本手册震得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砰!
最后那点强撑着的心理堤坝,彻底溃塌了。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本崭新手册的封面。光滑的铜版纸触感冰凉,卡通小人的笑容在指尖下扭曲变形。我猛地将它抓在手里,纸张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谢谢……张总。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
我甚至忘了应有的告退礼节,只是紧紧攥着那本滚烫的手册,猛地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这间充斥着巨大荒谬感的办公室。
厚重的实木门在身后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隔绝了里面那个瘫坐在权力王座上的疲惫身影。
走廊里光线明亮,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我攥着那本崭新的《马屁精修炼手册》,像一个攥着自己罪证的囚徒,一步一步走向属于我的副总监办公室。
脚步踏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哒…哒…哒…
走廊两侧,是无数个格子间。曾经,我是其中一块模糊的背景板。如今,我行走在它们之上。
那些熟悉的景象涌入眼帘:实习生小王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方案抓耳挠腮,脸上写满了新人的焦虑和用力过猛;隔壁部门主管老赵,挺着微微发福的肚子,站在助理的格子间旁,手指点着屏幕,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市场部新来的那个漂亮女孩Lily,端着精致的咖啡杯,正和另一个女同事低声谈笑,眼角眉梢是精心计算过的社交弧度;一个抱着厚厚一摞文件的年轻男同事匆匆走过,看到我,脚步猛地一顿,脸上迅速堆起恭敬的笑容,身体微微侧让:李总监!
李总监。
这三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我的耳膜。
我下意识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对着那张堆满笑容的年轻脸庞,回了一个点头。嘴角向上牵动,勾勒出一个标准的、温和的、属于李总监的微笑弧度。
嗯。喉咙里挤出一个简短的音节。
动作流畅自然,表情无懈可击。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颠覆认知的风暴从未发生。
年轻同事脸上的笑容似乎更盛了些,带着一丝受宠若惊,快步走开了。
我脸上的笑容,在他转身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只剩下僵硬的肌肉和一片冰冷的麻木。
推开副总监办公室的门,走进去。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那个光鲜亮丽、按部就班运转的世界。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这个城市永不疲倦的天际线,钢铁森林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虚幻的光泽。
我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没有坐下。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紧紧攥着那本崭新手册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手册崭新的封面被捏得起了皱褶,封面上那个咧着嘴笑的卡通小人,在扭曲的褶皱里,笑容显得格外狰狞、刺眼。
原来你也是。
这五个字,连同手册上那油腻的笑容,像病毒一样,疯狂地在我脑海里复制、蔓延。它们钻进每一个角落,附着在每一幅刚刚看到的画面之上——
实习生小王抓耳挠腮的焦虑背后,是否也藏着对某个前辈小心翼翼的模仿主管老赵那不容置疑的权威姿态下,是否也压着一本翻烂的、不同版本的手册Lily那精心计算的笑容弧度,是否也来自某个高情商社交指南那个对我恭敬侧让的年轻同事,他脸上瞬间堆起的笑容……是真心还是……和我一样的、早已融入本能的……表演
每一个笑容,每一句恭维,每一次看似自然的谦让……此刻在我眼中,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色彩。它们像舞台上无数张精心描画的面具,在聚光灯下上演着同一出荒诞的默剧。
胃里的翻腾感再次汹涌而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我猛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空洞的嗬嗬声。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酸水灼烧着食道。
眼前阵阵发黑。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落地窗玻璃上。巨大的城市全景在背后铺展,车水马龙,人潮如蚁。那些高耸的写字楼,像一座座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我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
巨大的玻璃窗,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样子:一身剪裁得体的名牌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色却苍白得像鬼,眼神空洞,残留着剧烈的生理反应带来的痛苦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迷茫。
镜中的李总监,手里死死攥着那本封面花哨的《马屁精修炼手册》,像攥着一个烫手的、无法摆脱的诅咒。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动着灼热的铁锈味。一个称呼,一个曾经代表着权力、地位、我为之奋斗并终于赢得的身份标签,不受控制地、极其艰难地从干涩的唇齿间挤了出来,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无法形容的颤抖:
张……总……
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撞在冰冷的玻璃上,又弹回来,显得异常空洞、微弱。像是在呼唤别人,又像是在确认镜中那个陌生的、眼神空洞的自己。
原来都在学习这本职场修炼手册。
源源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