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皇后那天,干的第一件事是踩碎了凤印。
金銮殿前,汉白玉阶冰冷坚硬。那只象征天下女子至尊之位的赤金点翠凤凰,在我脚下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金片四溅,宝石滚落。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龙椅上的萧承稷,我的夫君,当朝天子,脸色煞白如纸。
我俯身,捡起最大的一块碎片,尖锐的棱角硌着掌心,渗出血珠。我举起它,对着初升的太阳晃了晃,刺得人眼疼。
萧承稷,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死寂的大殿,这玩意儿,十年前就该碎了。如今踩着它,我嫌脏。
十年前,我也是凤冠霞帔,被抬进东宫的。
我叫沈知鹤。名字是早死的爹取的,指望我如鹤般清高,知书达理。可惜,命运最爱打人脸。
我嫁的是太子萧承稷。他那时还不是皇帝,是那个会偷偷翻我院墙,只为塞给我一包还热乎的糖炒栗子的少年郎。他捏着我的鼻子说:阿鹤,等孤登基,你就是孤唯一的皇后,孤疼你一辈子。
一辈子有多长我那时不知道。
只知道,东宫里的莺莺燕燕越来越多。我告诉自己,他是太子,身不由己。直到他登基前夜,他宿在我房里,一遍遍吻我,带着近乎绝望的力道:阿鹤,信我。等明天……明天一切都好了。凤印是你的,后位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第二天,登基大典。万众瞩目下,新帝萧承稷亲手将凤印,交到了他青梅竹马的表妹、丞相嫡女苏晚棠的手中。
而我,沈知鹤,前太子妃,因冲撞圣驾、德行有亏,被一顶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送进了西六宫最深处,那个连阳光都吝啬光顾的地方——冷宫。
罪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是我那杯递到他唇边的参汤里,恰好被搜出了点不该有的东西。下毒谋害储君,证据确凿。
他看我的眼神,冰冷陌生,带着被背叛的滔天怒火。他甚至没有给我一句辩白的机会。
十年。
冷宫的日子,不是人过的。送来的吃食,夏天是馊的,冬天是冰坨子。冬天炭火永远不够,薄被硬得像铁板。夏天蚊虫肆虐,闷热得像蒸笼。
起初,我还存着念想。他会查清的,他会来接我的。我一遍遍回忆他登基前夜的话,那些滚烫的誓言。
时间一点点磨掉希望。
第一年,听说他封了苏晚棠为贵妃,赐住离他寝宫最近的昭阳殿。
第二年,苏晚棠生下了皇长子,他大赦天下。
第三年,苏晚棠晋封皇后,凤印在手,母仪天下。
……
我像个活死人,在这方寸之地腐烂。心死了,身体却在某个夜晚,给了我一个晴天霹雳——我有了身孕。
是登基前夜那场绝望欢愉的孽种。
冷宫有孕,是死罪。被发现,我和这孩子,都得被悄无声息地病故。
恐惧像冰冷的蛇缠住我。我抠着嗓子想把那孽障吐出来,用腰带狠狠勒紧小腹,在冰冷的地上打滚……都没用。那点微弱的生命力,在我枯竭的身体里顽强地扎下了根。
就在我几乎要拿头撞墙了结这一切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江暮舟。
他是内务府派来冷宫送份例的小太监。第一次见他,瘦瘦高高的,背微微佝偻着,脸藏在帽檐阴影下,看不清神情。他放下那筐几乎全是烂菜叶的份例,没像其他人一样立刻离开,反而在破败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他的目光,扫过漏风的窗棂,扫过结了蛛网的房梁,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很静,像深秋的潭水,没什么温度,却也没有宫里常见的鄙夷或麻木。他什么也没说,走了。
隔了几天,他又来。这次,筐底压着一小包干净的、没发霉的粗粮饼子,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硬邦邦的红糖。
他放下东西,依旧沉默。
第三次,他放下东西,没走。他站在院子里,背对着我,声音低哑得像砂纸磨过:主子,想活吗
我猛地抬头,枯死的心跳了一下。
他慢慢转过身,帽檐下的脸依旧模糊,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清亮锐利,与他佝偻的姿态形成诡异的反差。
想活,就得先学会装死。他说。
他成了我在这座活死人墓里,唯一的活物。
江暮舟有办法。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些破旧的、宽大的宫女服,帮我遮掩日益明显的肚子。他偷偷带来干净的布匹,教我撕成条,日后束腹。他甚至能弄到一点点微薄的、但干净的吃食。
孩子出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冷宫像冰窟,破棉絮根本挡不住寒气。我痛得死去活来,指甲抠进身下的破席子,抠出了血。
是江暮舟接的生。
他烧了热水(不知从哪弄来的小炭盆),用不知道煮过多少遍的旧布条擦拭。他的手很稳,动作甚至称得上娴熟。当那声微弱得像小猫叫的啼哭响起时,我看到他额头上全是汗,眼神却亮得惊人。
是个男孩。皱巴巴,红彤彤,像只小耗子。
是个小主子。江暮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用洗得发白的旧布把孩子裹好,递到我怀里。
我抱着这团温热的小生命,泪如雨下。十年冷宫,所有的委屈、怨恨、绝望,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他不是孽种,他是我的命。
江暮舟看着我们母子,沉默了很久。然后,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一种近乎悲悯又带着决绝的语气说:主子,光有命不够。您得争。
争我茫然地看着怀里吮吸着手指的孩子,心如死灰,拿什么争这冷宫就是我的坟。
江暮舟蹲下身,平视着我。他的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冰冷又滚烫。
拿您自己争。拿小主子争。拿这十年您受的苦、积的恨去争!
皇上心里,未必就真忘了您。苏皇后……也未必就那么固若金汤。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敲在我心上,冷宫是坟,可只要人没咽气,坟头也能开出花来。您甘心让小主子,在这坟里烂掉
他的话,像一瓢滚油,浇在我沉寂十年的死水上,炸开了惊心动魄的泡。
不甘心!我怎么能甘心!我的孩子,他不该叫孽种,他不该在这老鼠蟑螂横行的地方长大!他该是皇子!金尊玉贵的皇子!
一个疯狂的念头,破土而出。
我要出去。我看着江暮舟,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我要让萧承稷,亲眼看看他的儿子!
江暮舟眼中闪过一丝异彩,随即垂下眼:主子想好了这条路,踏上去,就没有回头路了。要么粉身碎骨,要么……
要么,就把那些把我们踩进泥里的人,统统拉下来!我替他说完,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复仇的火种,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而江暮舟,就是那个递给我火把的人。
争宠的第一步,是让皇帝偶然发现冷宫里有个皇子。
江暮舟成了我的军师,我的耳目,我的臂膀。他利用送份例的机会,探听外面的消息,了解萧承稷的喜好、行踪,甚至苏皇后的动向。
他教我如何利用冷宫的环境——那荒芜的庭院,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老梅树。
皇上每年初雪,必去御花园北角的梅林赏雪煮酒,那是……他和先皇后(苏晚棠之前的太子妃,早逝)的旧地。江暮舟低声道,冷宫西墙外,有条废弃的宫道,尽头有个狗洞,勉强能过人。初雪那日,御花园人多眼杂,是个机会。
机会只有一次。
初雪那天,雪下得很大。我穿上江暮舟不知从哪弄来的、半旧却还算干净的素色宫装。他用仅有的那点胭脂水粉,巧妙地遮掩了我脸上的憔悴和蜡黄,描画出几分我旧日的清丽轮廓。他甚至不知从哪弄来一小枝开得正好的红梅。
抱着小主子,就站在那株歪脖子老梅树下。他仔细叮嘱,眼神锐利,什么也不用说,就站着。雪,红梅,素衣,抱着孩子的女人……够了。
我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睡得香甜的小脸。他眉眼像极了萧承稷。
心跳如擂鼓。我抱着孩子,站在那株虬枝盘曲、覆满积雪的老梅树下。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怀里孩子的体温是我唯一的暖源。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几乎要被冻僵,绝望地以为计划失败时,远处传来了人声和脚步声。
明黄的仪仗在雪地里格外刺眼。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微微侧过身,让怀里的孩子,和我被寒风吹得微红、却更显楚楚的脸庞,清晰地暴露在来人的视线中。
脚步声停了。
我能感觉到一道极其锐利、震惊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身上。
谁在那里!是太监尖利的呵斥声。
我没有动,只是微微垂眸,看着怀里的孩子,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雪花落在我的发间、肩头,落在孩子细嫩的额头上。
一片死寂。
然后,我听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声音:
……知鹤
萧承稷拨开挡在前面的内侍,一步一步,踏着厚厚的积雪,朝我走来。他的目光,从我脸上,死死地移到我怀里的襁褓上,瞳孔骤然紧缩。
他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风雪。十年未见,他眉宇间帝王的威严更重,却也刻上了更深的疲惫和疏冷。他死死盯着我怀里的孩子,声音干涩得厉害:这……这是……
我抬起头,泪水恰到好处地涌上眼眶,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滴在襁褓上。我看着他,眼神里有委屈,有绝望,有深不见底的哀伤,唯独没有怨恨。
陛下……我声音哽咽,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这是……您的儿子。他叫……念稷。
萧念稷。念着萧承稷的稷。
这个名字,是我和江暮舟反复斟酌过的。既要戳中萧承稷的心,又要让他无地自容。
萧承稷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雪。他看着孩子酷似自己的眉眼,再看看我身上单薄的衣衫,破旧的宫装,和我身后那荒凉破败、如同废墟的冷宫院落。
他眼里的震惊,迅速被滔天的怒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取代。他猛地回头,对着身后噤若寒蝉的宫人咆哮,声音震得树梢的积雪簌簌落下:谁干的!谁把她关在这里的!还有这个孩子……十年!十年了!
没人敢回答。苏皇后安排的照料,早已随着时间流逝,成了宫里心照不宣的秘密。
萧承稷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猛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滚着玄狐毛领的明黄大氅,带着他滚烫的体温和龙涎香的气息,不由分说地裹住了我和孩子。
温暖瞬间包围了我冰冷僵硬的身体。
传朕旨意!即刻起,沈氏移居长乐宫!封……封为宸妃!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乱和后怕,召太医院院正!立刻!给朕的皇子和宸妃诊治!若有差池,朕要你们统统陪葬!
长乐宫。那是离他寝宫最近的宫殿,曾经是苏晚棠住的地方,后来她当了皇后,搬去了更气派的凤仪宫。
我被一群惊慌失措的宫人簇拥着,离开了那座囚禁我十年的坟墓。在离开冷宫大门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江暮舟站在破败的院门角落的阴影里,微微佝偻着背,帽檐压得很低。在一片混乱和喧嚣中,他安静得像一块石头。
只有在我目光扫过去时,他似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又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长乐宫富丽堂皇,熏着暖融融的香。精致可口的点心、温热的牛乳、柔软如云的锦被……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萧承稷几乎天天来。
他抱着念稷,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初为人父的笨拙喜悦,有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更有深不见底的愧疚和痛楚。
他一遍遍问我当年的事,问孩子的事。
我依着江暮舟教的,垂泪不语。只在他逼问得急了,才抬起泪眼,凄楚地看着他:陛下还问这些做什么臣妾和孩子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只求陛下……给念稷一个名分,让他……平安长大。
只字不提苏晚棠,只字不提冤屈。
这种沉默的哀伤,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
萧承稷眼中的痛色更深。他拥着我,一遍遍说:阿鹤,是朕错了……是朕对不起你……朕补偿你,一定补偿你们母子!
补偿我心里冷笑。十年冷宫蚀骨的寒,一个孩子被当成孽种的屈辱,岂是这些浮华富贵能补偿的
苏晚棠很快就坐不住了。
她以皇后之尊,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来到长乐宫探望。她保养得极好,依旧美艳动人,只是眼底的冰冷和审视,像淬了毒的针。
妹妹真是好福气。她坐在主位,端着茶盏,笑容温婉,语气却带着刺,在冷宫那等地方,竟能为陛下诞育皇子,真是……吉人天相啊。
她刻意加重了冷宫二字。
我抱着念稷,低眉顺眼:托皇后娘娘洪福。若非陛下仁德,念及旧情,臣妾母子早已……
我适时地哽咽,不再说下去。
旧情苏晚棠轻笑一声,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地扫过念稷的脸,这孩子瞧着倒是伶俐。只是……冷宫十年,妹妹孤身一人,这孩子……当真是陛下的骨血
图穷匕见!
满殿宫人瞬间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我猛地抬头,直视着她,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带着被羞辱至极的愤怒和委屈:皇后娘娘!您……您怎能如此污蔑臣妾!污蔑皇嗣!念稷的眉眼,与陛下如出一辙,您……
呵,苏晚棠冷笑,打断我,眉眼相似又如何这宫里的秘药多的是,谁知道妹妹用了什么手段本宫身为皇后,统摄六宫,为皇室血脉计,不得不谨慎。依本宫看,还是滴血认亲,方能堵住悠悠众口!
滴血认亲!这是要把我们母子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若验,是侮辱。若结果有半点差池(她必定会动手脚),就是死路一条!
我浑身颤抖,抱着念稷,像是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无助地看向门口——萧承稷应该快下朝了。
皇后!一声怒喝在殿门口炸响。
萧承稷脸色铁青地大步走进来,显然听到了后面的话。他目光如刀,狠狠剜了苏晚棠一眼,然后快步走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安抚地拍着我的背,怒视苏晚棠:滴血认亲晚棠!你太过分了!念稷是朕的儿子!朕亲眼看着他在冷宫出生!你这是在质疑朕!
他用了朕,不再是亲昵的晚棠。
苏晚棠脸色一白,显然没料到萧承稷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料到他如此维护。她强撑着:陛下!臣妾也是为了皇家血脉……
够了!萧承稷厉声打断,皇后操劳宫务辛苦,想必是累了。回你的凤仪宫好好歇着!没有朕的旨意,不必再来长乐宫!
这是变相的禁足。
苏晚棠的脸彻底没了血色,她死死咬着唇,怨毒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人狼狈离去。
萧承稷紧紧抱着我和孩子,声音带着后怕和疲惫:阿鹤,别怕,有朕在。以后……再没人敢欺负你们母子。
我伏在他怀里,泪水浸湿了他龙袍的前襟。这一次,泪里有七分真。是劫后余生的恐惧,更是对这深宫倾轧的刻骨寒意。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苏晚棠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念稷病了。
起初只是小小的风寒,太医院开了药,却迟迟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整夜整夜地咳嗽,小脸烧得通红。我衣不解带地守着,心焦如焚。
萧承稷也急,派了好几波太医,药方换了几次,病情却反复,甚至有御医隐晦地说小皇子先天不足,在冷宫受了寒湿,伤了根基……
先天不足冷宫受寒这字字句句,都是在提醒萧承稷,这孩子本不该活下来,或者说,本就不该存在。
我敏锐地察觉到萧承稷看念稷的眼神里,除了心疼,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和烦躁。
就在这时,一个流言悄然在宫里蔓延开来:说小皇子命格太硬,克亲克己,所以才多灾多难,连生母宸妃也……(意指我在冷宫十年受苦)。
这流言恶毒至极!不仅咒念稷,更是在动摇萧承稷的心!一旦他信了,念稷就完了!
我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看着萧承稷日渐疏离的眼神,心沉到了谷底。苏晚棠,这是要兵不血刃地除掉我们!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江暮舟的消息,通过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递了进来。
纸条上只有三个字:药,柳太医。
柳太医我脑子里飞快闪过太医院那些面孔。柳太医……似乎是个沉默寡言、资历很老的人,平时并不起眼。
江暮舟的意思是……药有问题柳太医是关键
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趁着萧承稷来看念稷(他虽疑,但终究还是关心),我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陛下!求您开恩!念稷的药……臣妾求您,让……让柳太医来看看吧!臣妾听闻柳太医擅长儿科,或许……或许有办法救救念稷!臣妾求您了!
我磕着头,额角瞬间红肿。
我赌,赌萧承稷对我最后的那点愧疚,赌他作为一个父亲对濒死孩子的不忍。
萧承稷看着我红肿的额头和绝望的眼神,又看看床上气息微弱的孩子,终究是心软了。他疲惫地挥挥手:准了。传柳太医。
柳太医来了。他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很清正。他仔细地诊脉,又拿起之前太医开的药方和药渣细细查看,眉头越皱越紧。
启禀陛下,宸妃娘娘,柳太医跪在地上,声音沉稳,小皇子的病,并非风寒入里那般简单。之前的方子……药性过于温和,且……且其中一味‘防风’,用量似乎刻意加重了少许。防风本为祛风解表,但过量久服,反会耗伤肺气,令咳嗽缠绵难愈。加之小皇子年幼体弱,在冷宫……确伤了根基,两相叠加,故而……
他没有明说下毒,但刻意加重、耗伤肺气几个字,已经足够!
萧承稷的脸色瞬间铁青!他猛地一拍桌子:查!给朕彻查!谁开的方子!谁抓的药!经手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一场雷霆风暴在太医院和内务府掀起。
结果很快出来。开方的太医是苏皇后一个远房表亲的门生。抓药的小太监,曾在苏皇后宫外当过差。一条清晰的线,隐隐指向了凤仪宫。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苏晚棠指使,但萧承稷不是傻子。他看凤仪宫的眼神,彻底冷了。苏晚棠被严厉申饬,禁足期限无限延长。她手中的宫权,被分给了我和另外两个位份较高的妃子。
念稷在柳太医的悉心调理下,病情终于好转。
经此一事,萧承稷对念稷的愧疚和怜爱达到了顶峰。他几乎把所有的补偿心理都倾注在了这个失而复得、又差点失去的儿子身上。对我的态度,也愈发温柔小意,仿佛要将那十年的亏欠都弥补回来。
他晋了我的位份,从宸妃到贵妃,离皇后之位,仅一步之遥。
长乐宫成了后宫最炙手可热的地方。巴结奉承的人踏破了门槛。
只有江暮舟,依旧沉默。他不再是那个送份例的小太监了。萧承稷感念他当初在冷宫照料我们母子有功(当然,功劳被模糊了),将他调到了长乐宫当差,做了个管事的太监。地位高了,他却更加低调,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替我打理着长乐宫的一切,替我留意着宫里的风吹草动,替我挡下无数明枪暗箭。
他教我如何不动声色地安插人手,如何利用萧承稷的愧疚和苏晚棠的失势,如何借力打力,在错综复杂的后宫关系里站稳脚跟。
主子,光有陛下的愧疚和宠爱不够。夜深人静时,他会在确保无人时低语,得有权。后宫之权,前朝之势。您得让小主子,成为陛下心中,无可替代的那一个。
他的话,像淬毒的针,扎在我心上,也让我更加清醒。
念稷成了萧承稷的心头肉。他亲自给念稷启蒙,抱着他上朝听政(虽然只是象征性地坐在一旁),毫不掩饰对这个历经磨难才回到身边的儿子的偏爱。
朝堂上,立储的呼声渐渐响起。对象自然是皇长子——苏晚棠的儿子,萧景瑞。但萧承稷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
苏晚棠坐不住了。禁足令形同虚设,她开始频繁动作。前朝,她的丞相父亲联合言官,上书请求立嫡长子为储君。后宫,她利用仅剩的影响力,散布念稷体弱福薄,不堪大任的流言,甚至隐隐牵扯出冷宫孽种的旧话。
我和江暮舟,如履薄冰地应对着。
江暮舟的手段越发老辣阴狠。他能精准地抓住苏晚棠手下人的错处,不动声色地放大,捅到萧承稷面前。他能利用前朝和后宫微妙的平衡,借御史的嘴,弹劾苏丞相一派的官员。
他像一张无形的网,悄无声息地收紧,将凤仪宫的力量一点点削弱、孤立。
而我的武器,是念稷。我将他教导得知书达理,聪慧懂事,却又带着一丝因冷宫经历而生的、恰到好处的敏感和早熟。他在萧承稷面前,是依赖父亲的孺慕孩童;在宫人面前,是温和有礼的小主子;在面对苏晚棠那边的刁难时,又表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隐忍和坚韧。
他越是懂事,萧承稷就越心疼,对苏晚棠母子的不满就越深。
这场无声的战争持续了三年。三年里,苏晚棠的势力被一步步剪除,她的皇后之位,摇摇欲坠。
转折点,在一个深秋。
皇家围猎。萧承稷兴致很高,带上了我和念稷,还有苏晚棠及皇长子萧景瑞。
猎场上,旌旗招展。萧承稷带着皇子们骑马射箭,意气风发。
变故发生在午后。一头被射伤的猛虎突然发狂,挣脱了束缚,直直冲向正在林边玩耍的念稷!
事发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惊呆了!
念稷——!我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佝偻却异常迅捷的身影,猛地从斜刺里冲出!是江暮舟!
他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狠狠撞在猛虎的侧面!巨大的冲击力让猛虎偏了方向,锋利的爪子擦着念稷的衣角划过!而江暮舟,则被猛虎巨大的身躯带倒,滚出老远,手臂被利爪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护驾!护驾!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箭矢如雨,将发狂的猛虎射成了刺猬。
我紧紧抱住吓傻了的念稷,浑身都在抖。萧承稷脸色铁青地冲过来,一把将我们母子搂住,后怕得声音都变了调:没事了……没事了……阿鹤,念稷,没事了……
他看向倒在地上,捂着鲜血淋漓手臂的江暮舟,眼神极其复杂。
江暮舟挣扎着爬起来,跪好,声音因疼痛而嘶哑:奴才……奴才护主不力……惊扰陛下、贵妃娘娘、小主子……罪该万死……
你救驾有功!萧承稷打断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若非你,念稷……他不敢想下去,来人!速传御医!好生救治!江暮舟忠勇可嘉,擢升为长乐宫总管太监,赏黄金千两!
江暮舟叩首谢恩,被侍卫搀扶下去。他经过我身边时,极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刚豁出命去的不是他自己。
我读懂了他的意思:时机到了。
当晚,行宫寝殿。惊魂未定的念稷睡下后,萧承稷仍心有余悸地抱着我。
陛下,我依偎在他怀里,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今日之事……太过蹊跷。那猛虎……怎会偏偏冲向念稷负责看守猛兽的侍卫……似乎与凤仪宫那边……
我没有说下去。点到即止。
萧承稷的身体瞬间僵硬。他搂着我的手,缓缓收紧,指节泛白。猎场安全,是苏丞相一系的人负责。而猛虎伤人,直指念稷……这其中的关联,足以让他这个帝王产生最可怕的联想。
阿鹤……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彻骨的寒意,朕……明白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我知道,苏晚棠和她背后的家族,彻底完了。
回宫后,一场无声的清洗席卷前朝后宫。
苏丞相被弹劾结党营私、贪墨渎职等数项大罪,罢官下狱。其党羽被连根拔起。
凤仪宫被严密看守起来。
半个月后,一道废后诏书,震惊朝野。苏晚棠被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长乐宫修剪一盆开得正好的菊花。江暮舟站在我身后,手臂还缠着纱布。
主子,成了。他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多少喜悦。
我放下金剪,看着那朵被我剪掉的花枝。十年,一个轮回。苏晚棠也进去了。可这,就够了吗
陛下说,择吉日,立您为后。江暮舟补充道。
我转过身,看着他。十年相伴,从冷宫到贵妃,他始终是这副沉默寡言、微微佝偻的样子。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锐利。
暮舟,我第一次这样叫他,你想要什么
江暮舟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奴才只想……看着主子和念小主子,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我笑了。在这吃人的地方,没有权力,何来平安我走到他面前,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受伤的手臂:疼吗
他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避开了我的触碰:奴才皮糙肉厚,无碍。
值得吗我盯着他的眼睛,为我,为念稷,做这么多甚至豁出命
江暮舟沉默了很久。久到殿内的熏香都快燃尽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奴才的命,是当年沈老大人(我爹)在宫外乱葬岗捡回来的。那年饥荒,奴才一家都死了,只剩奴才半口气,被野狗围着……是老大人路过,救下了奴才,给了奴才一口吃的,送奴才入宫……才有了活路。他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深切的情绪,老大人临去前,只念叨着……他放不下的小姐……在宫里……奴才这条命,早就是主子您的。
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原来如此!原来这十年孤寂里唯一的温暖,这复仇路上最锋利的刀,竟是源于父亲多年前随手种下的一点善因!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早逝的父亲,为了眼前这个沉默背负了十年的男人。
爹……我喃喃着,泣不成声。
江暮舟默默跪下,递上一方干净的素帕。
封后大典,空前盛大。
我穿着最繁复华丽的凤袍,顶着沉重的凤冠,一步步走向金銮殿,走向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萧承稷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向我伸出手,眼中是志得意满的深情和补偿。
百官朝拜,山呼海啸。
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场戏。
礼成。
内侍总管恭敬地奉上那只象征皇后权威的赤金点翠凤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等着我接过这无上荣光。
萧承稷含笑看着我,眼神示意我接下。
我看着他,看着这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大殿,看着脚下匍匐的百官。
十年冷宫蚀骨的寒。
江暮舟手臂上那道狰狞的疤。
念稷惊恐的小脸和那夜高烧不退的呓语。
父亲临终的念叨……
苏晚棠怨毒的眼神和她被拖进冷宫时的尖叫……
所有的画面,在我脑中轰然炸开!汇聚成一股毁灭一切的洪流!
我没有去接那凤印。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惊恐的目光中,我缓缓抬起了脚。
然后,在萧承稷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满朝文武倒吸冷气的死寂中,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踩了下去!
咔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彻整个金銮殿!那只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赤金点翠凤凰,在我脚下,四分五裂!金片宝石,四散崩飞!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时间仿佛凝固。
我俯下身,在一片狼藉中,捡起那块最大的、带着凤凰头颅的碎片。尖锐的棱角瞬间刺破了我的掌心,温热的血珠涌出,顺着金色的碎片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汉白玉地面上,绽开刺目的红梅。
我举着它,对着殿外射进来的、刺眼的阳光晃了晃,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然后,我转向龙椅上那个脸色惨白如鬼、浑身僵硬的男人。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砸在死寂的大殿里,砸在每一个人心上:
萧承稷。
这玩意儿,十年前就该碎了。
十年冷宫,我替你养大了儿子。你替我报了仇(指苏晚棠)。我们两清了。
踩着它上位我嫌脏。
我松开手。那块染血的碎片,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滚,停在萧承稷的脚边。
他猛地站起来,身体晃了晃,难以置信地瞪着我,嘴唇哆嗦着:阿鹤……你……你疯了!你在说什么!
疯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是疯了!被你们逼疯的!
我的目光扫过满朝惊骇的文武,最终落回萧承稷惨白的脸上,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残忍的解脱:
你以为我稀罕这个后位稀罕你这迟来的深情
十年!整整十年!我在冷宫像个牲口一样活着!我的儿子,生下来就被叫‘孽种’!他连口干净的奶都喝不上!他生病的时候,那些太医是怎么说的‘先天不足’‘命格太硬’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划破空气:
萧承稷!你知不知道你的好皇后做了什么!她让人在念稷的药里动手脚!她恨不得我的儿子死!他那么小……烧得浑身滚烫,咳得喘不上气……他拉着我的手问:‘母妃,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了’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在你的凤仪宫!在你的温柔乡!你在怀疑你的儿子命硬克亲!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萧承稷的心窝。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龙椅上,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痛楚:不……阿鹤……朕不知道……朕……
你不知道!我厉声打断他,泪水决堤般涌出,混合着掌心的血,你一句不知道,就能抹掉一切吗!
念稷是怎么没的!你真的以为……那只是一场风寒吗!
我抛出了最后一颗、也是最致命的炸弹!
萧承稷如遭雷击,猛地僵住!他死死盯着我,瞳孔缩成了针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念稷……念稷他……不是病死的他……
三年前,念稷那场看似好转、却又在深秋突然急转直下的风寒,最终带走了那个才五岁的、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那是萧承稷心中最深的痛和悔。
病我笑得凄厉又绝望,指着地上凤印的碎片,他是被人用一碗碗‘治不好’的药,活活拖死的!是被人用‘命格克亲’的流言,一点点逼死的!萧承稷,害死你儿子的,是你的猜忌!是你的纵容!是你和你那个好皇后!
轰——!
萧承稷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明黄的龙袍前襟,瞬间染上刺目的猩红!他高大的身躯摇晃着,轰然栽倒在龙椅上,手指痉挛地指向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不堪的声音,眼中是灭顶的绝望和崩溃!
陛下!!
满朝大乱!内侍们惊慌失措地扑上去。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个曾经将我捧上云端又打入地狱的男人,此刻像个破败的玩偶瘫在龙椅上。心,像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下麻木的冷。
转身,再不看那一片混乱。华丽的凤袍拖曳过冰冷的地面,拖过那些碎裂的金片和宝石。
我一步步走下丹陛,走向那扇象征着自由、也象征着未知的殿门。阳光刺眼地照进来。
殿门外,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安静地立在光影里。江暮舟。他换下了那身总管太监的服制,穿着一身最普通不过的靛蓝色布衣,手臂上的伤似乎还没好全。他手里,牵着一匹温顺的灰马,马背上驮着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青布包袱。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马缰绳递到我手中。
我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金碧辉煌、却吞噬了我整个青春和至亲骨肉的宫殿。
走吧。我说,声音平静无波。
江暮舟低低应了一声,牵起另一匹马的缰绳。
两匹马,两个人,踏着宫道上的阳光,在无数道或惊骇、或茫然、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朝着宫门的方向,缓缓行去。身后,是死寂的金銮殿,是萧承稷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
宫门在身后沉重地关闭,隔绝了那座巨大的牢笼。
从此,天高海阔。
这吃人的富贵,这锥心的痛楚,这迟来的、沾满血的凤印……都碾碎在身后,再也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