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帘子被掀开时,我娘那张涂得煞白的脸猛地怼到我眼前。
她指甲掐进我胳膊肉里,压着嗓子,像毒蛇吐信:江浸月,你妹妹跑了!你爹的命,我们全家的命,都系在你身上!你给我顶上去,现在!立刻!马上!
盖头下,我眼前发黑,汗瞬间就下来了。
外面是震天的锣鼓,是威远侯府迎亲的仪仗,是那个据说在边关杀敌如麻、令小儿止啼的煞神——沈烬野。
新娘子跑了。
江家,欺君之罪,满门抄斩。
我爹,礼部那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此刻怕是已经吓得尿了裤子。
娘…我嗓子眼发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是威远侯,是战神沈烬野!被发现是替嫁,我们死得更快!
闭嘴!我娘眼神淬了毒,你妹妹娇弱,受不得那煞神的磋磨!你皮糙肉厚,正好!想想你弟弟的前程!想想你爹!盖头遮着,谁认得出来快!吉时到了!
不由分说,她一把将沉重的凤冠扣在我头上,巨大的力道压得我脖子一沉。
然后,我被两个粗壮的喜婆几乎是架着,塞进了那顶象征着滔天富贵,也通向无间地狱的八抬大轿。
红盖头晃悠,眼前一片刺目的猩红。
心脏在腔子里疯狂擂鼓,撞得我肋骨生疼。
江揽月,我那娇滴滴、被全家捧在手心的嫡妹,为了她那个穷酸书生情郎,跑了。
留下我这个从小被忽视、被当粗使丫鬟养大的庶女,来顶这个要命的缸。
替嫁。
嫁给沈烬野。
那个传闻中暴戾嗜血,据说在战场上生啖人肉的活阎王。
轿子停下。
外面喧嚣的人声诡异地静了一瞬。
一股难以言喻的冷冽气息,隔着轿帘都能透进来,冻得我指尖发麻。
喜婆哆嗦着声音唱喏:请…请侯爷射轿门…
没有箭矢破空的声音。
只有一片死寂。
沉重的压迫感,几乎要碾碎轿子。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猛地掀开了轿帘。
没有想象中的搀扶。
那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直接攥住了我的手腕。
冰冷,坚硬,像铁钳。
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拽了出去。
踉跄着,差点扑倒在地。
头上的凤冠珠翠哗啦作响,撞得我额角生疼。
隔着盖头,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那只手的主人,周身散发出的,是比三九寒冬更刺骨的凛冽。
没有一丝喜气。
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厌烦和冰冷。
我被粗暴地扯着,几乎是拖着往前走。
耳边是宾客们压抑的、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脚下的红毯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终于,在司礼官颤巍巍的一拜天地声中,我被按着肩膀,僵硬地弯下腰。
二拜高堂…
高堂位置空空如也。沈烬野父母早亡,牌位冰冷。
夫妻对拜…
我被他手上传来的力道控制着,机械地转身,对着那个散发着寒气的源头,深深弯下腰。
额头几乎要碰到他冰冷的衣料。
就在我弯下腰的瞬间。
砰!
一声闷响。
伴随着女子娇弱又痛苦的惊呼:啊——!
我头上的盖头被一股猛烈的气流掀飞了一角。
余光瞥见一抹纤细的白色身影,踉跄着摔倒在地。
就在我脚边不远。
紧接着,一股带着血腥气的劲风扑面而来!
太快了!
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只听见啪——!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爆响。
左脸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我的头猛地偏向一边。
眼前金星乱冒。
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嘴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半边脸颊麻木过后,是火辣辣钻心的剧痛。
我被打得踉跄好几步,狼狈地摔倒在地。
沉重的凤冠彻底歪了,扯得头皮撕裂般的疼。
发髻散乱,珠钗掉了一地。
世界安静了几秒。
然后,我听到了那个冰冷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暴怒,砸在我头顶:
贱人!谁给你的胆子,敢推扶烟!
扶烟
柳扶烟
那个传说中,沈烬野放在心尖尖上,却因为身份低微无法娶为正妻,只能远送江南寄养的白月光
她怎么会在这里
我趴在地上,左脸迅速肿胀起来,嘴角有温热的液体流下。
我挣扎着想抬头,想看清那个给了我新婚第一份厚礼的夫君,到底是什么模样。
也想看清那个柔弱摔倒的白月光。
视线被散乱的头发和泪水模糊。
只看到一双玄色金线云纹的靴子,停在我面前。
冰冷,华贵,纤尘不染。
再往上,是同样玄色的衣袍下摆,绣着狰狞的狴犴纹。
然后,那双靴子,毫不犹豫地、带着十足的鄙夷,从我散落在地的嫁衣衣摆上踩了过去。
走向了那个倒在地上的白色身影。
烬野哥哥…我没事…不怪姐姐…柳扶烟的声音娇柔婉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和隐忍,是我自己没站稳…今日是你们大喜的日子,别为了我…
闭嘴!沈烬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求情,但那语气,却是我从未听过的…焦灼与温柔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抹白色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得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传府医!他厉声喝道,抱着柳扶烟,大步流星地朝内院走去。
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地上的我一眼。
仿佛我只是路边的尘埃,是碍眼的垃圾。
喜堂里死一般寂静。
宾客们噤若寒蝉,眼神各异,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看戏的冷漠。
几个喜婆战战兢兢地过来,把我从地上搀扶起来。
夫…夫人…您…您没事吧一个喜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迹。
指尖冰凉。
左脸肿得老高,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定然印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火辣辣的疼,从脸上蔓延到心里,冻成一块冰。
我推开喜婆的手,自己站稳。
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方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
鸳鸯交颈,何等讽刺。
我死死攥着那方红布,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原来,这就是我的新婚。
这就是我替嫁而来的泼天富贵。
沈烬野。
战神
呵。
不过是个眼盲心瞎,为了白月光可以当众掌掴发妻的混账东西!
新房布置得奢华无比。
龙凤喜烛高燃,映着满室刺目的红。
像血。
我被一个沉默寡言、眼神带着审视的老嬷嬷引到床边坐下。
她自称姓赵,是侯府的管事嬷嬷。
夫人,赵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情绪,侯爷吩咐了,让您…安分待着。柳姑娘受了惊吓,侯爷在‘烟雨阁’陪着。今晚…您自己歇息吧。
说完,她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门被关上。
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
只剩下我一个人。
对着这满室冰冷又讽刺的喜庆。
脸上的巴掌印肿得发亮,一碰就疼得钻心。
嘴里破皮的地方也丝丝缕缕地渗着血。
我走到梳妆台前。
巨大的铜镜里,映出一张狼狈不堪的脸。
左脸高高肿起,清晰的五指印覆盖了原本清秀的轮廓。发髻散乱,珠钗歪斜,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迹。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淬了冰的深潭,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暗火。
江浸月。
我对着镜子里的人扯了扯嘴角。
一个顶替妹妹嫁进来的、不受待见的、甚至在新婚夜就被夫君当众掌掴的夫人。
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一点点拆下沉重的凤冠,拔掉歪斜的发簪。
动作很慢,每动一下,头皮都传来撕裂的痛。
但我没掉一滴眼泪。
眼泪是给心疼你的人流的。
这里没有。
只有恨不得我死的夫君,和等着看我笑话的众人。
卸去繁重的头饰,换上自己带来的、洗得发白的旧寝衣,我才感觉活过来一点。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
从早上被塞进花轿到现在,滴水未进。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我拉开门。
门口守着两个面无表情、身材健硕的婆子,像两尊门神。
夫人,侯爷吩咐,请您在房内歇息,无事不要随意走动。其中一个婆子硬邦邦地开口,眼神带着防备。
我被软禁了。
就因为那个柳扶烟受了惊吓。
我扯了扯肿胀的嘴角,牵动伤口,疼得吸气:我饿了,劳烦送些吃食过来。
婆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不情不愿地去了。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端来一个托盘。
一碗冷掉的、糊成一团的米饭。
一碟蔫黄的青菜。
连片肉沫都没有。
甚至不如我在江家当粗使丫头时的伙食。
厨房就剩这些了,夫人将就用吧。婆子把托盘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走,还顺手带上了门。
我站在桌边,看着那碗冷饭和烂菜叶子。
胃里空得发疼,可看着这些,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屈辱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沈烬野。
这就是你的下马威
为了你的白月光,把我当成可以随意践踏的蝼蚁
我端起那碗冷饭。
没有倒掉。
也没有吃。
只是把它放在了窗台上。
然后,我吹灭了桌上那对燃烧过半的龙凤喜烛。
新房陷入一片黑暗。
我蜷缩在冰冷宽大的喜床上,裹紧薄薄的锦被。
脸上火辣辣的疼。
心里却一片荒芜的冰凉。
窗外,隐约传来丝竹管乐之声,还有女子娇柔婉转的唱腔。
是烟雨阁的方向。
他在陪他的白月光。
听着小曲,温言软语。
而我,这个名义上的侯府夫人,在新婚之夜,独守空房,顶着火辣辣的巴掌印,饿着肚子,忍受着下人的白眼和软禁。
黑暗里,我睁着眼睛。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沈烬野,这一巴掌,我记住了。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水深火热地过着。
我被困在这方精致华丽的院子里,形同囚徒。
沈烬野自新婚那夜后,再未踏足过我的院子。
府中下人的态度,也从最初的观望,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慢。
饭菜永远是冷的、馊的。
份例里的炭火永远不足,冬日里冻得我手脚生疮。
去花园走走,也会偶遇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的柳扶烟。
她穿着素雅精致的衣裙,裹着雪白的狐裘,小脸苍白,弱柳扶风,仿佛风一吹就倒。
每次偶遇,她都会怯生生地看我一眼,然后像受惊的小鹿般垂下头,小声说:姐姐安好。
她身边的婆子便会立刻紧张地护住她,看我的眼神如同看洪水猛兽,充满了防备和鄙夷。
仿佛我真的会随时扑上去,把她推倒在地。
整个侯府,谁不知道新进门的夫人在新婚夜就善妒狠毒,推倒了侯爷心尖上的柳姑娘,才挨了那惊天动地的一巴掌
我成了恶毒的代名词。
连带着我住的这个静澜院,也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晦气地方。
只有赵嬷嬷,偶尔会过来看一眼。
她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公事公办的疏离。
夫人,忍一时之气。她有一次送份例被克扣得不像样的胭脂水粉来时,低低说了一句,侯爷…总有明白的时候。
明白
我对着铜镜,看着左脸上那道已经变成浅褐色、却依旧狰狞的疤痕(那巴掌太重,打破了皮,留了疤),只觉得讽刺。
他沈烬野的心,早就被柳扶烟那朵小白莲糊死了,还怎么明白
日子一天天熬。
唯一支撑我的,是每月能偷偷托赵嬷嬷带出去一封报平安的、实则报不了平安的信。
信是给我娘的。
内容千篇一律:女儿安好,侯爷待我…尚可,勿念。
我不能说不好。
说了,江家就完了。
我爹那芝麻官位,弟弟的前程,都捏在威远侯府手里。
我只能熬。
像角落里不见天日的苔藓,卑微地活着。
直到那个初冬的傍晚。
晚膳又是一碗冰冷的、飘着可疑油花的清粥,和两个硬得像石头的馒头。
我勉强喝了半碗粥,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
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
我冲到窗边的痰盂旁,剧烈地干呕起来。
呕得撕心裂肺,眼泪都逼了出来。
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
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
扶着冰冷的窗棂,我喘着粗气。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毫无征兆地劈进我混沌的脑海。
我猛地僵住。
手指颤抖着,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月事…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在江家时,日子就过得糊涂,饥一顿饱一顿,月事常常不准。嫁入侯府这几个月,身心煎熬,更是混乱不堪。
仔细回想…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比这初冬的夜风更冷!
不可能!
只有新婚那一次!他像完成任务一样粗暴地占有了我,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事后立刻抽身离去,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脏了他!
就那么一次!
怎么会……
我跌跌撞撞地扑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惨白如鬼的脸。
恐慌,像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窒息。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在这个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侯府!
在那个恨不得我立刻消失的沈烬野眼皮子底下!
他会怎么想
他会信吗
他会认为这是我为了固宠耍的下作手段!是处心积虑的算计!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接下来的日子,在极度的忐忑和隐秘的确认中度过。
我偷偷藏起呕吐的秽物,避开所有人的耳目。
月事依旧杳无音信。
小腹似乎…真的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微妙的隆起感。
我怀了他的孩子。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只有灭顶的恐慌。
我必须离开这里!
在被人发现之前!
在一个飘着小雪的午后,我终于找到了机会。
看守我的婆子其中一个家里有事告假,另一个大概是觉得我翻不出什么浪,偷懒躲去耳房烤火了。
我裹上最厚实的旧棉袄,把仅有的几件还算值钱的首饰贴身藏好,又包了几个硬馒头。
像做贼一样,溜出了静澜院。
侯府很大,亭台楼阁,曲径通幽。
我专挑僻静的小路走,心跳如擂鼓,每一步都踩在冰尖上。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刮在脸上生疼。
眼看后花园那道偏僻的角门就在前方!
只要穿过那片假山…
哟,这不是我们尊贵的侯夫人吗这大雪天的,您一个人鬼鬼祟祟的,是要去哪儿啊
一个尖酸刻薄的女声,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我浑身一僵,血液都凉了半截。
猛地回头。
只见柳扶烟裹着雪白的狐裘,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簇拥着,正站在不远处抄手游廊的拐角。
她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虚伪的惊讶和关切。
眼神里,却淬着冰冷的毒。
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随便走走。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紧。
随便走走柳扶烟慢悠悠地走过来,雪白的狐裘衬得她小脸越发楚楚可怜,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姐姐这方向,看着像是要出府啊怎么,侯府锦衣玉食地养着您,您还不知足想跑去哪里
她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臃肿的旧棉袄和冻得通红的脸,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还是说…她忽然凑近,压低了声音,带着恶毒的笑意,姐姐肚子里,揣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野种,急着跑路
轰——!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她知道了!
她怎么会知道!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护住小腹:你胡说!
我胡说柳扶烟嗤笑一声,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江浸月,你以为你那些偷偷摸摸干呕、藏秽物的把戏,能瞒过谁这侯府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这个‘夫人’
她步步紧逼:让我猜猜,是哪个野男人的种是你看守角门的那个相好的还是你那个在江家当马夫的老相好啧啧,新婚夜才承了侯爷一次雨露,就迫不及待地偷人,还怀上了孽种!你可真够下贱的!
污言秽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没有!你血口喷人!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血口喷人柳扶烟脸上伪装的柔弱彻底撕去,只剩下狰狞的得意,那就让侯爷来评评理!看看他信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贱人,还是信我!
她话音刚落,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姐姐不要推我——!
然后,在我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整个人猛地向后倒去!
动作快得惊人!
噗通一声闷响!
她重重地摔在了冰冷坚硬、还覆着一层薄雪的青石板路上!
姑娘!她身边的两个婆子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扑了上去。
扶烟!
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吼,如同炸雷,从不远处传来!
我猛地抬头。
只见沈烬野一身玄色劲装,披着墨色大氅,正大步流星地从月洞门那边冲过来!
他脸色铁青,眼神如同暴怒的凶兽,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里的怒火和厌恶,几乎要将我焚成灰烬!
烬野哥哥…我的肚子…好痛…柳扶烟躺在地上,脸色惨白,泪如雨下,捂着腹部,痛苦地呻吟着,姐姐…姐姐她为什么要推我…我只是…只是想问问她要去哪…
江浸月!沈烬野几步冲到近前,看都没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地将柳扶烟抱了起来,那动作,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再转向我时,眼神已经变成了淬了毒的冰刃!
毒妇!扶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偿命!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恨意。
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摔的!我看着他,看着他对柳扶烟那毫不掩饰的心疼,看着他对我那刻骨的憎恨,心彻底沉到了谷底,一片冰凉。
解释
在他眼里,我的解释,不过是狡辩。
自己摔的沈烬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抱着柳扶烟,一步步逼近我,那高大的身影带着山一般的压迫感,她身子弱,会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江浸月,你这张嘴,除了狡辩和污蔑,还会说什么!
他眼神里的鄙夷和厌恶,浓得化不开。
我亲眼看见你和她争执!亲眼看见她被你推倒!他厉声指控,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侯爷!夫人她…她刚才还想跑!被柳姑娘撞见了,就恼羞成怒推了柳姑娘!一个婆子立刻添油加醋地喊道。
是啊侯爷!柳姑娘好心问她去哪,她张口就骂,还动手!另一个婆子也帮腔。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我百口莫辩。
沈烬野的眼神彻底沉了下来,像暴风雨前的死寂海面。
他看着我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厌恶了。
那是一种看肮脏垃圾、看阴沟里臭虫的眼神。
来人!他冰冷地开口。
在!两个穿着侯府侍卫服饰的壮汉立刻上前。
把这个毒妇,沈烬野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一字一句,判了我的死刑,给我押回静澜院!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
是!
两个侍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粗暴地架住了我的胳膊。
骨头被捏得生疼。
烬野哥哥…我的肚子…好痛…柳扶烟在他怀里,适时地发出更加痛苦的呻吟,小脸皱成一团,额角甚至渗出了冷汗,演得无比逼真。
别怕,扶烟,我这就带你去找府医!不会有事的!沈烬野的声音瞬间放柔,抱着她,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烟雨阁的方向奔去,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没再施舍给我。
我被两个侍卫粗暴地拖拽着,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雪,好像下得更大了。
冰冷的雪粒子砸在脸上,融化成水,混着眼角滑落的滚烫液体,一片冰凉。
我护着小腹,那里似乎也传来一阵隐隐的、不祥的抽痛。
被重新扔回静澜院冰冷的房间时,门被哐当一声从外面锁死。
看守的婆子从两个变成了四个。
院门口还多了两个带刀的侍卫。
插翅难逃。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门板。
脸上挨巴掌的地方,似乎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心口的位置,空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寒风。
比这深冬的雪夜更冷。
沈烬野。
我的夫君。
为了他的白月光,轻而易举地就给我定了罪。
把我打入了无间地狱。
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我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孩子…
这个不被期待的孩子…
还能保得住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
接下来几天,静澜院彻底成了冰窟。
看守严密得像铁桶。
送来的饭菜,从馊的冷的,变成了连猪食都不如的、散发着恶臭的泔水。
炭火更是妄想。
窗户纸破了几处,寒风呜呜地往里灌。
我蜷缩在冰冷的床上,裹着所有能裹的衣物被褥,依旧冻得瑟瑟发抖。
胃里空空如也,饿得前胸贴后背,却对着那些散发着馊臭的东西,连碰一下的欲望都没有。
小腹的隐痛,断断续续,一直没停过。
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护住这个孩子。
哪怕他的父亲如此不堪。
他是无辜的。
是我在这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微弱的光。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可怕。
风刮得像鬼哭。
小腹的坠痛感,突然变得剧烈起来。
一阵紧过一阵。
像有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撕扯。
我捂着肚子,疼得蜷缩成一团,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
身下…似乎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
不!
不要!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挣扎着想爬起来叫人。
来人…来人啊…声音虚弱得像蚊蚋。
门外守着的人,毫无反应。
救…救命…我拼尽全力,爬到门边,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冰冷的门板。
砰砰砰!砰砰砰!
开门…求求你们…开门…叫府医…
回应我的,只有呼啸的寒风,和门外婆子不耐烦的呵斥:
嚎什么嚎!安分点!侯爷吩咐了,让你好好反省!
柳姑娘被你推得差点小产,现在还躺着呢!你还有脸叫
再吵吵,仔细你的皮!
拍门的手,无力地滑落。
指甲在门板上划出几道浅浅的白痕。
身下的温热,越来越多。
粘稠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冰冷的绝望,像毒藤,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紧。
孩子…
我的孩子…
意识开始模糊。
剧烈的疼痛和失血的冰冷交织。
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我快要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
哐当!
一声巨响!
房门被人从外面,用极其粗暴的力道踹开了!
刺骨的寒风猛地灌入。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一双沾着泥泞的、玄色金线云纹的靴子。
再往上,是同样玄色、沾着风雪的衣摆。
是沈烬野。
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外微弱的光线。
逆着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只感觉到两道冰冷锐利的视线,刀子一样落在我身上。
侯…侯爷…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孩子…救…救孩子…
沈烬野没有动。
他就那么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看着我身下漫开的、刺目的猩红。
那血,在冰冷的地面上蜿蜒,红得惊心动魄。
时间,仿佛凝固了。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寒风在呼啸。
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比这冬夜更甚。
终于,他动了。
他抬步,缓缓地,朝我走了过来。
靴子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脏上。
他停在我面前。
蹲下身。
冰冷的手指,带着外面的寒气,猛地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脸。
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黑眸。
有震惊,有审视,有怀疑,有挣扎…最终,全都沉淀为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冰寒。
孩子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磨过石头,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的平静,谁的
这两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被彻底浇灭。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却冰冷无情的脸。
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厌恶。
看着他那双曾经抱过柳扶烟、此刻却沾着风雪泥泞的手。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冲喉咙。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我口中喷了出来!
正正喷在他玄色的衣襟上。
开出一朵刺目绝望的血花。
沈烬野似乎僵了一下。
捏着我下巴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但很快,又归于冰冷的死寂。
剧痛彻底淹没了我。
眼前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消失。
在陷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
我仿佛听到门外传来婆子惊慌失措的尖叫:
侯爷!不好了!柳姑娘那边又不好了!说是心口疼得厉害,哭着要见您呢!
然后,我感觉捏着我下巴的那只手,松开了。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接着,是衣袂翻飞的声音。
那抹玄色的身影,毫不犹豫地起身。
脚步声,急促地朝着门外远去。
越来越远。
消失在呼啸的风雪声中。
他走了。
去陪他的白月光了。
在我和孩子生死攸关的时刻。
他选择了柳扶烟。
身下的血,还在不断地涌出。
带走我身体里最后一丝温度。
带走我那从未见过天光的孩子。
也带走我对沈烬野…最后一丝可笑的、残存的…念想。
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真好。
终于…解脱了。
再次醒来,是在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里。
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
我费力地睁开一条缝。
模糊的视线里,是熟悉的、静澜院那顶素青色的帐子顶。
身下依旧冰冷僵硬。
小腹的位置,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麻木的、撕扯后的钝痛。
孩子…
没了。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心上。
闷痛得喘不过气。
夫人…您醒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微微侧头。
是赵嬷嬷。
她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深深的怜悯。
赵…嬷嬷…我张了张嘴,嗓子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火辣辣地疼。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赵嬷嬷把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让我靠坐在床头,又拿过一杯温水,用勺子一点点喂我。
温水流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孩子…我看着她,声音抖得厉害。
赵嬷嬷喂水的动作顿住了。
她垂下眼,避开我的视线,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带着叹息说道:夫人…节哀…小公子…没保住…
小公子…
是个男孩。
我的孩子…我的儿子…
连这个世界的一眼都没看到。
就被他的亲生父亲…间接杀死了。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碾碎。
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嚎啕大哭。
是无声的,汹涌的,绝望的泪。
瞬间就浸湿了脸颊和衣襟。
夫人…别哭…月子里哭,伤眼睛…赵嬷嬷手忙脚乱地放下水杯,用粗糙的手帕替我擦泪,她的声音也有些哽咽,您还年轻…养好身子…以后…以后还会有…
还会有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不会有了。
再也不会了。
我和沈烬野之间,隔着一条我亲生骨肉的命。
隔着滔天的恨。
他…呢我止住眼泪,声音冰冷。
赵嬷嬷自然知道我问的是谁。
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复杂:侯爷…这几日军务繁忙…柳姑娘那边,也…也受了惊吓,身子一直不大好…
呵。
好一个军务繁忙。
好一个受了惊吓。
我闭上眼。
心口那片荒芜的冰原上,最后一丝火星,也彻底熄灭。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
药…给我吧。我睁开眼,眼神空洞地看着赵嬷嬷手里的药碗。
赵嬷嬷连忙端过来。
我接过那碗黑漆漆、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汁。
看着碗里自己苍白、枯槁的倒影。
然后,仰头。
一口气。
灌了下去。
苦。
真苦。
苦得舌根发麻,苦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抽搐。
但再苦,也比不过心里的苦。
赵嬷嬷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喝完药,我重新躺下。
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赵嬷嬷守了一会儿,见我闭着眼,呼吸微弱,便轻手轻脚地收拾了药碗,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和那挥之不去的药味,以及…刻骨的空洞和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天,也许只是片刻。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赵嬷嬷那种轻缓的。
是沉重的,带着犹豫和…迟疑的。
停在门口。
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
吱呀——
门被推开了。
一股更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清冽的冷风灌了进来。
还有…一道存在感极强的、带着压迫感的身影。
即使闭着眼,我也知道是谁。
沈烬野。
他来了。
他终于,舍得来看一眼我这个毒妇,看一眼他失足流掉的孩子了
我没有睁眼。
只是静静地躺着。
像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脚步声,在床边停下。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他似乎就站在那里,看着我。
视线落在我脸上,身上。
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自在
你…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干涩,…醒了
我没有回应。
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空气再次凝固。
他似乎有些尴尬,或者说是…恼怒
因为我这无声的抗拒。
孩子的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高高在上的僵硬,…是个意外。府医说,是你自己身子太弱,胎像本就不稳…
自己身子太弱
胎像不稳
我心底冷笑。
是啊。
在他眼里,一切都是我的错。
是我身子弱,保不住孩子。
是我咎由自取。
和他当众掌掴我无关,和他为了白月光软禁我、虐待我无关,和他纵容下人给我吃猪食、让我受冻挨饿无关。
和他…在我濒死求救时,选择去陪另一个女人的心口疼无关。
你好生养着。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带着命令的口吻,缺什么,让赵嬷嬷去库房领。别再…惹是生非。
惹是生非
我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对上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睁眼,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
是惊讶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他的脸色不太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下巴上也冒出了些许胡茬,似乎这几日真的军务繁忙。
玄色的衣袍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不易察觉的褐色印记。
是我那天喷上去的血吗
他竟没有换掉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我看着他,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
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侯爷。我的声音嘶哑,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休了我吧。
沈烬野似乎没听清,或者说,是不敢相信。
他皱紧了眉头,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你说什么
我说,我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请侯爷,赐我一纸休书。
休书。
不是和离。
是休弃。
带着污名,被扫地出门的那种。
沈烬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比锅底还黑。
他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冰冷的怒意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
江浸月!他几乎是咬着牙低吼,你又在闹什么孩子没了,你就如此自暴自弃还是觉得,用这种方式,就能博取本侯的怜悯
怜悯
我看着他盛怒的脸,只觉得无比可笑,也无比疲惫。
侯爷多虑了。我扯了扯嘴角,牵动脸上未消的肿痛,声音依旧平静,我只是…觉得累了。
这侯府夫人的位置,我坐不稳,也不想坐了。
给柳姑娘腾地方,不好吗
你!沈烬野被我平静的语气激怒,他猛地俯身,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那双深邃的黑眸里,翻涌着暴怒、不解,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你以为侯府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声音冰冷刺骨,江浸月,本侯告诉你,就算你死,也得死在侯府!休书你休想!
他狠狠甩开我的手,像甩掉什么脏东西。
我的手腕上,立刻浮现出清晰的青紫指痕。
给本侯好好待着!再敢提休书二字,后果自负!
他撂下这句狠话,带着一身凛冽的怒气,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房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留下满室的死寂,和我手腕上刺骨的疼痛。
我看着那青紫的痕迹。
又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小腹。
心底一片荒凉。

沈烬野。
你以为,我还会怕死吗
从那一天起,静澜院的看守松懈了一些。
或许沈烬野觉得,我已经被彻底驯服,掀不起风浪了。
又或许,他觉得用死亡威胁我,就足以让我安分守己。
赵嬷嬷送来的药和吃食,总算有了点人样。
虽然依旧寡淡,但至少是热的,干净的。
炭盆里也重新添了炭,房间里有了微弱的暖意。
我像个提线木偶,按时喝药,按时吃饭,在赵嬷嬷的帮助下,慢慢下地走动。
身体,在药物的作用下,缓慢地恢复着。
脸上的肿消了,只留下那道淡淡的疤痕。
小腹的伤口也渐渐愈合,留下一条丑陋的、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但心口那个洞,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冷。
沈烬野没有再出现。
柳扶烟似乎也病好了,偶尔能在花园里听到她娇柔的笑声,还有下人们刻意讨好的奉承。
柳姑娘真是菩萨心肠,还惦记着给静澜院那位送补品呢!
就是,那位还不领情,真是狗咬吕洞宾!
嘘!小声点!侯爷现在可烦那边了,提都不能提!
这些闲言碎语,偶尔会飘进我的耳朵。
我置若罔闻。
像个活死人。
只是夜深人静时,我会坐在冰冷的窗边,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
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
这是…我娘在我替嫁前,偷偷塞给我的。
她说:月儿…娘对不住你…这个…你留着…万一…万一有个什么…能换点钱…
这大概是她这个当娘的,对我这个庶女,仅存的一点愧疚和不舍了。
也是我如今,唯一值钱的东西。
更是我…逃离这地狱的希望。
日子在死水般的沉寂中,滑到了开春。
我的身体恢复了大半,虽然依旧瘦弱,但至少能走能动了。
脸上的疤痕淡了些,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只是眼神,彻底沉寂了下去,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这天午后,赵嬷嬷端着一碗参汤进来,脸色有些凝重。
夫人,府里…可能要办喜事了。她放下参汤,低声道。
我拿着针线的手,微微一顿。
绣绷上,是一朵半开的残荷。
柳姑娘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赵嬷嬷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听前院伺候的人说…侯爷…似乎有意纳柳姑娘为贵妾。日子…大概就定在下月。
贵妾。
虽说是妾,但以柳扶烟的出身和沈烬野对她的宠爱,这贵字,怕是比许多正室夫人还要风光。
意料之中。
我继续绣着那朵残荷,针尖刺破锦缎,发出轻微的声响。
知道了。
赵嬷嬷看着我平静无波的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
纳妾…
也好。
他有了新人,或许,就更能彻底忘了我这个碍眼的旧人。
我的机会,或许就在眼前。
我开始更安静,更顺从。
像个真正认命的人。
甚至当柳扶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纡尊降贵地带着几个丫鬟,捧着几匹上好的锦缎来到静澜院,假惺惺地说姐姐大病初愈,做几身新衣裳吧时,我也只是平静地收下,还淡淡说了句多谢。
柳扶烟大概没料到我是这种反应,准备好的那些炫耀和示威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
姐姐…不怪我就好。她勉强维持着柔弱姿态。
怪你什么我抬眼,平静地看着她,怪侯爷喜欢你还是怪我自己…命不好
柳扶烟被我空洞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讪讪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带着人匆匆走了。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我低头,继续绣那朵残荷。
最后一瓣花瓣完成。
针尖在指尖轻轻一点。
一滴殷红的血珠,无声地沁出,染在素白的锦缎上。
像一颗朱砂痣。
刺眼,又决绝。
沈烬野纳柳扶烟为贵妾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十八。
黄道吉日。
侯府上下,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静澜院,成了这热闹海洋里唯一一块被遗忘的、冰冷的礁石。
看守我的婆子和侍卫,心思也明显活络起来,想着去前头讨点喜钱,或是看看热闹。
松懈。
这正是我要的。
三月十七,夜。
更深露重。
我换上了一身早就准备好的、最不起眼的灰褐色粗布衣裙。
把脸用锅底灰抹得脏兮兮。
头发也胡乱挽了个最普通的妇人髻。
怀里,贴身藏着那枚小小的白玉平安扣,和几个硬邦邦的冷馒头。
然后,我吹熄了房里的灯。
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像一只蛰伏在阴影里的兽。
等待着。
外面喧闹的人声渐渐沉寂下去。
打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三更天了。
我站起身,走到后窗。
窗户早就被我悄悄弄松了插销。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寒风灌入。
外面一片漆黑。
看守静澜院后门的那个婆子,正抱着手臂,倚在廊柱上打盹,发出轻微的鼾声。
另一个侍卫,大概是溜号去前院看热闹了。
机会!
我心跳如鼓,手心全是冷汗。
轻轻推开窗户,动作尽可能轻地翻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住我。
我猫着腰,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阴影,朝着记忆中后花园最偏僻的那道角门,摸索过去。
侯府很大。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我专挑最暗、最荒僻的小路走。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终于。
那道低矮、不起眼的角门,就在前方!
门上的铜锁,锈迹斑斑。
我颤抖着手,从发髻里摸出一根磨尖了头的粗铁丝——这是我偷偷磨了很久的工具。
深吸一口气,将铁丝插进锁孔。
凭着记忆里小时候看街边锁匠开锁的模糊印象,小心翼翼地拨弄着。
咔哒…
咔哒…
细微的机括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紧张得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
咔哒!
一声轻响!
锁簧弹开了!
成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上头顶!
我手忙脚乱地取下铜锁,轻轻拉开沉重的木门。
吱呀——
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
我浑身一僵,心脏差点停跳!
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四周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
还好…没人听见。
我松了口气,闪身钻出门缝。
外面,是狭窄、漆黑、堆满杂物的后巷!
自由!
冰冷的、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
我几乎要喜极而泣!
不敢停留,我拔腿就朝着巷子外更深的黑暗里跑去!
只要跑出这条巷子,跑到大街上,混入早起的人流…我就自由了!
然而!
就在我即将冲出巷口的瞬间!
一道刺眼的火光,猛地从斜刺里亮起!
紧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和凶狠的呵斥:
站住!
什么人!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被发现了!
火光迅速逼近!
几个穿着侯府侍卫服饰的彪形大汉,提着灯笼,手持棍棒,凶神恶煞地围了过来!
为首的一个,赫然就是平时看守静澜院的一个侍卫头目!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狞笑:好啊!果然是你这个贱人!竟敢偷跑!给我拿下!
绝望!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
功亏一篑!
我下意识地转身想跑回巷子!
抓住她!
侍卫们一拥而上!
一只大手,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朝我的肩膀抓来!
眼看就要被抓住!
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清冷的、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低喝,突兀地在巷口响起!
这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所有人都是一愣,包括那几个凶神恶煞的侍卫。
抓向我的手,也顿在了半空。
我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去。
只见巷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看似普通、实则用料极其考究的青帷马车。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掀开一角。
露出半张脸。
一张…极其俊美,却又冷峻得如同高山寒玉的脸。
眉目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剔透的琥珀色,此刻正冷冷地扫视着巷子里的一切。
眼神淡漠,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疏离。
他身上穿着看似素雅的月白色锦袍,领口和袖口却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繁复的暗纹,在火光下流转着低调的华光。
深更半夜,何人在此喧哗他开口,声音清冽如玉石相击,不带丝毫情绪,却让那几个侍卫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那侍卫头目认出了马车上的徽记,脸色瞬间变了变,嚣张气焰收敛了大半,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抱拳道:这位爷,惊扰您了!小的们是威远侯府的侍卫,正在抓捕府中逃奴!此女偷盗主家财物,畏罪潜逃!还请您行个方便!
逃奴偷盗
好一个颠倒黑白!
我气得浑身发抖,刚要开口辩解。
哦马车里的男子,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淡淡地扫过我,在我脏污的脸和粗布衣裙上停顿了一瞬,又落回侍卫头目脸上,既是逃奴,可有身契可报官了
这…侍卫头目被问得一滞。他们抓我回去是沈烬野的命令,哪有什么身契报官本就是私下处置的事情。此乃侯府内务,不劳您费心!此女狡诈,还是交给小的们处置为好!说着,他又要上前抓我。
内务马车里的男子轻笑一声,那笑声却没什么温度,本…我倒是第一次见,处置内务,需要深更半夜,在街巷之中,动用棍棒,行凶抓人的。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
侍卫头目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这位爷,威远侯府办事,还请行个方便!莫要自误!他语气带上了威胁。
威远侯府男子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好大的威风。
他不再看那侍卫头目,目光转向我,声音依旧清冷:你,过来。
我愣了一下。
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不知为何,心头莫名地一跳。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虽然不知是福是祸,但总比落入沈烬野手里强!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踉跄着朝他马车的方向跑去!
拦住她!侍卫头目厉声喝道!
几个侍卫立刻要扑上来!
铮——!
一声清脆的剑鸣!
一道快如鬼魅的黑色身影,如同凭空出现般,落在了马车旁。
那人一身劲装,脸上覆着半张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和紧抿的薄唇。手中长剑并未出鞘,只是随意地横在身前。
一股凛冽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几个侍卫被这气势所慑,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脸上露出骇然之色!
高手!
绝对是顶尖的高手!
有这人挡着,侍卫们根本不敢上前。
我趁机跑到了马车边。
上车。马车里的男子言简意赅。
我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车厢里很宽敞,弥漫着一股清冽好闻的冷香,像是雪后松针的味道。
那男子坐在对面,昏暗的光线下,他的面容更显轮廓深邃,琥珀色的眸子静静地打量着我,带着审视,却并无恶意。
多…多谢恩公…我惊魂未定,声音还在发抖。
他没有说话。
外面传来侍卫头目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声音:好!好!阁下今日插手我威远侯府内务,可敢留下名号!
马车外,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护卫,冰冷地吐出一个字:
滚。
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心悸的杀气。
侍卫头目似乎被噎得够呛,最终只撂下一句狠话:走着瞧!便带着人悻悻地退走了。
马蹄声嘚嘚响起。
马车平稳地驶离了那条漆黑的小巷。
车厢内一片寂静。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我蜷缩在角落里,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他们为何追你对面的男子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
我沉默了一下。
该如何说
说我是威远侯沈烬野明媒正娶却又被他厌弃如敝履的夫人说我被冤枉推倒了他的白月光说我的孩子因为他而死说我被逼到绝路只能逃跑
这些,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来说,太过沉重,也太过离奇。
我…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我得罪了府里的贵人…活不下去了。
这个回答很模糊,但也是事实。
他看着我,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深邃。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含糊其辞,只是淡淡地问:想去哪
去哪
我茫然了。
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
江家回不去了。我替嫁的身份一旦暴露,或者沈烬野迁怒,江家顷刻间就会覆灭。
我逃出来,已是万幸,不能再连累他们。
我…不知道。我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茫然,能离开京城…就好。
他沉默了片刻。
车厢里只剩下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
我姓萧。他忽然道,萧隐舟。

这个姓氏…在京城并不多见。
我心头微动,隐约觉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萧…恩公。我低声道。
不必。他语气平淡,举手之劳。
又是沉默。
马车似乎驶出了内城,道路变得有些颠簸。
我缺个洒扫的粗使丫头。萧隐舟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什么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城外别院。活计不重,管吃住。月钱五百文。
他顿了顿,补充道:清净,无人打扰。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昏暗的光线下,他俊美的侧脸轮廓分明,神色淡漠,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粗使丫头
管吃住
月钱五百文
清净,无人打扰
这…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他…他是在给我一条活路
为什么
萍水相逢,他为何要帮我
我看着他深不可测的琥珀色眼眸,心中充满了警惕和疑惑。
但…我别无选择。
离开马车,我立刻就会被沈烬野的人抓回去。
那等待我的,只有生不如死。
留在萧隐舟身边,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而且,他看起来…不像坏人
这个念头很荒谬,但此刻,我只能赌一把。
我…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哑声道,我愿意。多谢…萧公子收留。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没再说话,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马车在夜色中,朝着未知的方向,疾驰而去。
将那座吃人的威远侯府,连同那个名为沈烬野的噩梦,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萧隐舟的别院在京城远郊,依山傍水,名唤听竹苑。
如其名,翠竹环绕,清幽雅致,远离尘嚣。
正如他所说,很清净。
除了几个沉默寡言、规矩极严的老仆,几乎见不到外人。
我的身份,就是一个新来的、负责洒扫后院的粗使丫头,名叫阿月。
没有人问我从哪里来,也没有人对我脸上的疤痕投以异样的目光。仿佛我天生就该在这里。
萧隐舟并不常来。
他似乎很忙,每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待在主院的书房,偶尔会在竹林里散步。
我恪守本分,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将分派给我的那片区域打扫得干干净净。
很累。
粗布衣服磨得皮肤生疼。
冷水刺骨。
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没有冷眼,没有嘲讽,没有随时会落下的巴掌和污蔑。
只有汗水,和疲惫过后的踏实。
每月拿到那五百文沉甸甸的铜钱时,指尖的冰凉触感,让我真切地感觉到,我在活着。
靠自己的力气活着。
偶尔,会在清扫小径时,远远看见萧隐舟的身影。
他总是一个人,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或墨色长衫,行走在青翠的竹林间,身姿挺拔,气质清冷孤绝,像一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
我们几乎没有交集。
他大概早已忘了随手救下的这个粗使丫头。
这样很好。
我很满意。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悄然流逝。
春去秋来。
听竹苑的竹子黄了又绿。
我在这个小小的避风港,度过了平静的两年。
脸上的疤痕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身体也养好了许多,不再是那副风吹就倒的枯槁模样。
只是心口那道伤,依旧冰冷坚硬。
夜深人静时,偶尔还会梦到那片刺目的猩红,和那个决绝离去的玄色背影。
然后惊醒,一身冷汗。
但很快,又被苑中清冷的竹香和虫鸣安抚。
日子像山涧的溪流,平缓向前。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洒扫丫头,守着这方清净,了此残生。
直到那个深秋的傍晚。
我正低头清扫着主院书房外小径上的落叶。
夕阳的余晖穿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沉稳,有力。
是萧隐舟。
他回来了。
我连忙退到小径旁,垂手躬身,像往常一样,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脚步声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我低着头,能看到他那双纤尘不染的云履。
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
抬起头。
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依言,缓缓抬起头。
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里。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眼底,折射出奇异而复杂的光芒。
他就那样看着我,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灵魂深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竹叶沙沙作响。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慌,下意识地又低下头。
你…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不确定,…会写字吗
写字
我愣了一下。
在江家时,嫡母根本不许我碰笔墨。那些学问,还是我偷偷趴在弟弟书房窗外听来的,又捡了他废弃的纸笔,在柴房里一点点偷学的。
字,写得歪歪扭扭,勉强能看。
回公子,我低声道,会一点…写得不好。
萧隐舟沉默了片刻。
跟我来。
他转身,朝书房走去。
我怔在原地,不明所以。
进来。他停在书房门口,回头看我,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只好放下扫帚,带着满心忐忑,跟了进去。
书房很大,布置得极其雅致,却透着一股冷清。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满了账册和卷宗,显得有些凌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若有似无的药味
萧隐舟走到书案后坐下,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
他指了指书案一侧堆积如山的信件和拜帖。
把这些,按时间、来源、轻重缓急,分门别类整理好。他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我…头疼得厉害。
说完,他竟真的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眉头紧锁,脸色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有些苍白。
我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让我…整理这些
这不该是管家或者贴身小厮的活吗
我只是个粗使丫头…
愣着做什么他没有睁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
是。我不敢再迟疑,连忙走到书案旁。
看着那堆积如山的信件和拜帖,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封信,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和落款。
有些是工整的馆阁体,有些是龙飞凤舞的草书,有些是娟秀的簪花小楷。
落款更是五花八门,有某某商号,某某大人,某某府邸…
我努力回忆着从前偷学来的那点东西,笨拙地、按照时间先后和落款的大致类别,将它们分开。
动作很慢,很小心,生怕弄错。
书房里很安静。
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我自己有些紧张的呼吸声。
夕阳的光线一点点暗淡下去。
我点起了书案旁的灯烛。
昏黄的烛光下,我专注地分拣着。
不知过了多久。
当我终于将最后一份拜帖归好类,轻轻舒了一口气时。
一抬头。
发现萧隐舟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正静静地看着我。
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深邃得看不见底。
没有疲惫,没有不耐。
只有一片深沉的、我看不懂的复杂。
公子…整理好了。我连忙垂手站好,低声道。
他没有去看那些整理好的信件。
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
半晌。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探究:
你…识字断文,条理清晰。为何沦落到给人做粗使丫头
我的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