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那天,萧执当众为我簪上亲手雕的海棠木簪。
满京城贵女红了眼:世子待她不过兄妹情谊。
后来她们踏破靖国公府门槛,希望得到萧执的青睐,我一脚踹开靖国公府书房的门,世子爷该议亲了。
萧执慢条斯理合上奏折,单膝跪了下去。虞家小六,虞鸢,我想娶多年了。
1.
十岁的我,像一颗被春日暖阳催得鼓鼓胀胀的小豆子,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劲儿。虞府后园午后的静谧,是连枝头最聒噪的雀儿都噤了声的,只有我这颗小豆子不肯安分。
我手脚并用地扒着府邸最高、离隔壁靖国公府书房最近的那段粉墙,吭哧吭哧往上爬。细软的指头抠进微凉的墙缝,绣鞋底子蹭着凸起的砖块,墙头几缕韧草被蹭得簌簌轻颤。
终于,这颗扎着双丫髻、簪着几朵不起眼小绒花的脑袋,费力地探过了墙头。
我的眼前豁然开朗。
墙那边,是靖国公府的花园,比我家的大得多,也精致得多,几竿翠竹挺拔修长,掩映着一方小巧玲珑的临水敞轩,敞轩旁青苔点点的石阶上,坐着个少年。
是萧执。
靖国公府的世子爷,比我大四岁,是我从小就跟在屁股后面跑、怎么甩都甩不掉我的执哥哥。
少年萧执的身量已显露出日后挺拔的轮廓,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细布直裰,膝上摊开一卷书,书页被风轻轻掀动。
午后的阳光金粉般穿过竹叶间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碎金。他低垂着眼睫,侧脸线条沉静如画,只有偶尔翻动书页时,指骨才在光线下显出一点温润的玉色,几片被风旋落的竹叶,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停驻在他肩头的衣料褶皱里。
我看得有些出神,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执哥哥真好看,比爹爹书房里那幅画上的神仙还好看,也比昨日在街上看到的那个耍猴戏的红脸大汉好看一百倍。
我想看得更清楚些,最好是能看清他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像小蚂蚁一样的字。
小手在粗糙的墙头摸索着,试图再往上蹭一点,再蹭一点……脚尖踮得更高,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那几块凸起的砖石上。
脚下踩着的砖块,忽然毫无征兆地松动了!
啊呀!短促的惊呼刚冲出喉咙,我的身子已骤然失重,不受控制地朝墙那边栽了下去,风呼呼地灌进耳朵,吹散了我的双丫髻,眼前是飞速掠过的粉墙、翠竹、蓝天……还有萧执骤然抬起的、写满惊愕的脸。
完了完了!
我吓得紧紧闭上眼,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仅要被娘亲罚抄《女诫》一百遍,屁股还要摔成八瓣了!
预想中坚硬冰冷的地面并未迎接我。
我结结实实地跌进了一个带着淡淡墨香和少年清冽气息的怀抱里。
冲击力撞得两人都猛地一晃,萧执闷哼一声,身体向后仰了一下,几乎坐不稳,但他圈着的手臂却下意识地收紧,像铁箍一样牢牢圈住了怀里这颗从天而降的、带着尘土和青草味的小炮弹。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声,咚咚咚,震得我耳膜发麻,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
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犹带着慌乱的眼眸,萧执的呼吸有些急促,温热的气息拂过我汗湿的额发,有些痒痒的。
小六
他清朗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眉头已经蹙了起来,是我再熟悉的不过、准备开始训人的前兆,
爬墙
两个字,敲得我心头发虚。
我立刻缩了缩脖子,小手本能地抓紧他胸前的衣襟,像只寻求庇护、羽毛都炸开的小鹌鹑,眼睛眨巴眨巴,努力挤出一点水汽,瘪着嘴,声音又软又糯,还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
执哥哥……鸢儿、鸢儿就是想看看你读的什么书嘛……
我悄悄抬眼,飞快地观察他的神色,又飞快地垂下,
鸢儿好怕……腿都软了……
萧执盯着沾了点墙灰、蹭了些青苔绿痕、写满后怕又强装无辜的小脸,训斥的话到了嘴边,被我眼中那点氤氲的水汽一烫,终究是没忍心说出口。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托着我的手臂却依旧稳稳的,没有丝毫要松开的意思。
胡闹。
最终,他只是低低吐出这两个字,语气却软得像刚蒸出锅的棉花糖,带着一种拿我没办法的纵容。
他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我坐得更稳当些,空出的手拂开我散乱的额发,又轻轻拍了拍我沾了灰的后背,动作有些生涩,却透着暖意。
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把两个依偎在石阶上的小小身影,温柔地包裹在一起。
竹影婆娑,清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拂过,我靠在他怀里,鼻尖萦绕着好闻的墨香和少年干净的气息,方才的惊吓慢慢褪去,一种奇异的安心感悄悄蔓延开来。我偷偷抬眼,瞄着他线条好看的下颌,心里的小算盘又噼啪作响:下次,该怎么才能不摔下来就看到他书上的字呢
2.
时光像我最爱吃的糖渍梅子,酸酸甜甜的,一不留神,就溜走了五年。
虞家六姑娘的及笄礼,办得并不算张扬,却处处透着清雅用心。
厅堂里燃着淡淡的苏合香,宾客低声笑语,衣香鬓影。
十五岁的我,穿着簇新的海棠红缠枝莲纹襦裙,那红色衬得我肌肤胜雪,乌黑的长发被精心梳拢,挽成一个端庄又不失少女灵动的发髻。
我安静地跪坐在柔软的锦垫上,背脊挺得笔直,眼睫微垂,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属于闺秀的浅笑,只有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光滑的丝帕,泄露了一丝少女特有的紧张。
繁琐的礼仪终于进行到最末一节。
司仪含笑唱喏,声音清亮:礼成!请长辈赐字、簪发!
我的心跳悄然快了一拍,像有只小鹿在撞。微微抬眼,目光掠过含笑端坐的父母和几位亲近的长辈,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最终,悄悄地、飞快地飘向宾客席的角落。
萧执就坐在那里。
他已褪去五年前的青涩,身姿如庭中玉树般挺拔,气质在清贵中沉淀出几分沉稳。
领口袖缘绣着银线云纹的云水蓝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清朗。
他并未看那些正欲起身准备赐簪的长辈,只是隔着并不算远的距离,隔着氤氲的香雾和攒动的人影,静静地望着我。
那目光平和专注,如同静水深流,蕴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暖意。
我的心,像是被那目光轻轻烫了一下,慌忙又垂下眼睫,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烫。
娘亲说,及笄了就是大姑娘了,要更稳重……可执哥哥这样看着我……
就在这时,萧执站起了身。
满堂的私语声瞬间低了下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了琴弦。
所有目光都带着讶异、探究、了然或羡慕,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位身份尊贵的靖国公世子身上。
他步履沉稳,不疾不徐,穿过众人让开的空隙,径直走到我面前。
我能感觉到头顶投下的阴影,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清冽干净的松柏气息,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新木的味道。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清晰地映着我此刻微微惊愕、脸颊泛红的面容。
萧执并未言语,俊朗的脸上是少有的郑重。他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支木簪。
并非名贵的紫檀或沉香,只是最普通的黄杨木,却打磨得异常温润光滑。
簪首的雕工出奇地精巧,竟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瓣层叠舒展,线条流畅灵动,连那细微蜷曲的花蕊都雕琢得丝丝分明,纤毫毕现。
花瓣的弧度,花苞微启的姿态,仿佛下一刻就能在指尖吐露芬芳,又像是凝结了春日里最娇羞的一抹红霞。
他俯下身,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拂过我鬓边细软的碎发,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额角,那支带着他掌心温度的、沉甸甸的木簪,被他稳稳地、郑重地簪入了我刚刚绾好的发髻之中。
他低沉的声音,只有近在咫尺的我能听清,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小六,及笄了。
字字清晰。
木簪微凉的触感落在发间,却像是点燃了引信。
一股汹涌的热意倏地从我耳根蔓延开,瞬间烧红了整张脸,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咚、咚、咚。
我猛地垂下头,死死盯着裙摆上那繁复精致的莲花纹样,连呼吸都屏住了,只觉得头顶那支新簪的木簪,沉甸甸的,压得我心头发烫,又莫名地踏实。
满堂宾客的赞叹声、长辈们欣慰的低语声、还有那些隐约飘来的、属于年轻闺秀们意味不明的轻笑和低语。
这些话都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唯有他方才那低沉的几个字,如同烙印,清晰地、滚烫地刻在耳边。
及笄礼后的几日,我总觉得那支木簪的存在感格外强。
晨起梳妆,指尖拂过那温润的木料和精巧的海棠,心底便漾开一圈涟漪。
对镜自照,那抹温润的暖黄衬在乌发间,竟比那些金玉珠翠更让我觉得妥帖欢喜。
我甚至开始留意起府中角落里的海棠树,看着那些真正的花苞在春风里一日日鼓胀,心底有种隐秘的期待在悄然滋长。
偶尔在府中回廊遇见来寻父亲议事的萧执,目光相接的刹那,我总会下意识地抬手碰碰发髻,然后在他了然含笑的注视下,飞快地别开脸,只留下一个微红的耳尖。
3.
及笄礼仿佛是一个无声的信号,自那以后,靖国公府的门槛,就再也没能清静下来。
我坐在自家临湖的水阁里,湘妃竹帘半卷,窗外是接天的莲叶,映日的荷花。
本该是赏景纳凉的好时节,可我却觉得心头堵着一团乱麻,烦闷得紧,手里捏着的银针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绷架上的绣绷,原本该是莲叶的翠绿丝线被戳得歪歪扭扭,针脚凌乱,活像被虫子啃过,连带着那半片荷叶都透着一股子蔫头耷脑的委屈。
姑娘,您听说了没
贴身丫鬟碧桃端着一碟冰镇好的莲子羹进来,脚步却急匆匆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今儿早上,吏部尚书的夫人又带着她家二姑娘去靖国公府了,说是……赏荷呢,那二姑娘打扮得可真是……跟朵花儿似的!
碧桃撇撇嘴,一脸的不平。
我手里的银针猛地一戳,针尖差点刺破指尖,烦躁地把绣绷往旁边小几上一推,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赏荷这满京城就他靖国公府有荷花了我们家湖里是没开还是怎的
碧桃放下莲子羹,小心翼翼地觑着我的脸色,见我没摔东西,才继续道,
还有呢,前儿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家的三小姐,说是去请教世子爷学问;昨儿是忠勤伯府的嫡姑娘,打着替老夫人送时鲜点心的幌子……听说媒人都快把靖国公府西角门的门槛磨平了!外头传得可热闹了,都说世子爷年岁到了,人品贵重,前途无量,是这京城里顶顶好的夫婿人选……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猛地站起身,胸口起伏着,那碟冰凉的莲子羹也压不下心头窜起的无名火。
那些人品贵重、前途无量、顶顶好的夸赞,此刻听来都像是一根根细针,密密地扎在我心上,又酸又胀,难受得紧。
我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萧执温润含笑的脸,又闪过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巧笑倩兮、仿佛随时准备扑上去的贵女身影……
一股夹杂着委屈和愤怒的火焰噌地就窜了上来,瞬间烧得我理智全无。
他呢他是不是也爱看着那些姑娘是不是也觉得她们端庄娴雅、知书达理那支海棠木簪……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只是兄长对妹妹的照拂
贵女们私底下的议论,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我耳边。
世子待她,不过是看着长大的情分罢了,当不得真。
就是,及笄礼上簪个木簪算什么真要是心尖上的人,早该请宫里赐婚了!
……
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我一把拂开碧桃试图阻拦的手,提起裙摆,像一阵裹挟着火星子的风,不管不顾地就冲出了水阁。
什么闺仪,什么体统,什么娘亲教导的喜怒不形于色,统统见鬼去吧!
我现在就要去问个明白!我要亲口问问他萧执,到底是怎么想的!
靖国公府的下人们早已习惯了我这位虞家六姑娘的出入,见我脸色不善、步履如风、裙裾带煞地直冲世子书房的方向,竟无一人敢上前拦阻,只纷纷避让。
我畅通无阻地穿过熟悉的抄手游廊,廊下的风带着初夏的燥热,拂在滚烫的脸上,却丝毫不能降温,反而添了一把火。
书房那扇熟悉的、厚重的楠木门近在眼前。我连一丝停顿都没有,抬脚就朝着门板中央狠狠踹了上去!
4.
砰!一声闷响,门扇应声而开,重重地撞在后面的墙壁上,发出更大的回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萧执!
我一步跨进门槛,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股破釜沉舟、兴师问罪的冲天怒意,直冲书案后端坐的人影,
你这世子爷当得可真是清闲!满京城的贵女都快把你家门槛踏平了,你倒好,躲在这里享清福!
我胸脯剧烈起伏,杏眼圆睁,死死瞪着书案后的人,一口气把憋在心里多日的话像竹筒倒豆子般全倒了出来,
我看你也别躲了!该议亲了!赶紧挑个好的,省得那些夫人小姐们天天往这儿跑,吵得人不得安生!烦死了!
最后一句烦死了!,几乎是吼出来的,尾音带着尖锐的颤音,将我心底翻江倒海的酸意和委屈暴露无遗。
吼完,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回响。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一丝异样。
书案后的萧执确实在。
他穿着一身家常的月白云纹锦袍,手里还捏着一本摊开的奏疏,似乎正看到紧要处。
然而,他并未因这惊天动地的闯入、踹门的巨响和连珠炮般的质问而有丝毫惊慌、愠怒或者尴尬。
那张俊朗的脸上甚至没有半分意外,只有一种近乎纵容的平静,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我,里面似乎……还藏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像是在看一只炸毛的小猫。
这平静,反而让我心头那股熊熊燃烧的邪火像是撞在了厚厚一堵棉花墙上,不上不下,无处着力,更添烦躁和一种说不出的慌乱。
更不对劲的是,书房里不止萧执一人。
在靠窗的紫檀木圈椅上,还坐着一位中年男子。
那人穿着看似寻常的宝蓝团花暗纹直裰,通身并无华丽佩饰,气度却沉稳雍容得惊人。
他手里端着一盏清茶,姿态闲适,仿佛方才那惊天动地的踹门声和少女带着哭腔的怒吼,只是戏台上演的一出热闹折子。
此刻,他正饶有兴味地抬眼,目光在怒气冲冲、脸颊涨红的我和神色平静无波的萧执之间来回扫视,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洞悉一切的浅笑。
我被这陌生人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那股冲上头顶的气血瞬间退了大半,理智如同退潮般回笼。
这人是谁能坐在萧执书房里,在如此情形下还如此气定神闲,眼神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
我闯祸了而且是大祸!
一个不妙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我的脊背瞬间绷紧,冷汗涔涔而下,方才还燃烧着怒火的杏眼里,飞快地掠过巨大的慌乱和无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连灰尘都凝固的寂静里。
萧执动了。
他慢条斯理地合上了手中那本摊开的奏疏,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掌控全场的沉稳,然后,他才抬眼,目光平静地迎向我那双兀自带着火星子、此刻却被惊惶取代的眼睛,薄唇轻启,声音是一贯的清朗悦耳,却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书房,
臣——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极其自然地扫过窗边那位含笑的中年男子,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微妙的默契,随即又落回我惊惶的小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正要去求娶。
哦
窗边那宝蓝直裰的男子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他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兴味更浓,如同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戏码,语调拖长,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求娶世子要求娶哪家的闺秀说来听听,朕……咳,正好也替你参详参详。
那一个朕字,虽被他用一个咳嗽巧妙地掩饰过去,尾音却清晰地钻入了我的耳中。
朕!
我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方才的怒意、委屈、烦躁,瞬间被无边的惊恐和铺天盖地的羞窘取代。
我竟然……竟然当着皇帝的面……踹了靖国公世子的书房门……还像个市井泼妇一样大吼大叫地质问他议亲!还……还说了烦死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巨大的眩晕感和灭顶的羞耻感汹涌而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下发软,像是踩在棉花上,几乎站立不住。
脸颊火烧火燎,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当场晕倒也好过面对这可怕的场景。我甚至能感觉到皇帝那玩味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她身上。
就在我羞窘欲死、脑中一片空白、恨不得原地消失之际,身侧传来衣料摩擦的轻微声响。
我僵硬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转动眼珠,只见萧执已撩起月白锦袍的衣摆,毫不犹豫地在她身侧单膝跪了下去,姿态是臣子面君的恭敬,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松,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微微仰起头,目光灼灼,穿透了我所有的惊慌失措和羞窘难当,笔直地、深深地望进我慌乱的眼底深处。
清朗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金石相击,叩响在书房沉寂得令人窒息的空气里,也重重地叩击在我狂跳不止、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心上:
陛下明鉴。
他稍稍停顿,目光在我惊愕的脸上停留一瞬,带着安抚,更带着一种宣告般的专注,
虞家小六,虞鸢。
他念我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千钧的力量,仿佛这个名字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臣,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而清晰,带着不容错辨的深情与笃定,
想求娶多年了。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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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只剩下他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在反复回响。
虞家小六……想求娶多年了……
想求娶多年了
不是兄妹情分
不是看着长大的情谊
是……求娶
多年
巨大的冲击让我彻底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个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偶,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他跪在我身侧的身影,和他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
窗边的帝王,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
炸毛小猫瞬间石化,而他那向来沉稳持重、被无数人视为乘龙快婿的外甥,此刻正单膝跪地,目光灼灼地宣告心意,嘴角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终于化为一声低沉的、愉悦的朗笑。
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想求娶多年了’!
皇帝抚掌大笑,眼中满是促狭和了然,
朕就说,今日这趟来得值!萧执啊萧执,你这心思,藏得可够深的!难怪这些年朕和你娘替你相看,你总推三阻四,原来是早就心有所属,惦记着隔壁的小青梅呢!
皇帝的调侃像是一把火,再次点燃了我的脸颊。
我羞得无地自容,偷偷瞥了一眼身侧的萧执,只见他依旧跪得笔直,侧脸线条在皇帝的笑声中显得格外柔和,耳根处也泛起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红,但望向我的眼神,却坦荡而坚定,带着安抚的笑意,仿佛在说:别怕。
起来吧,还跪着做什么
皇帝笑够了,摆摆手,语气轻松,
吓着人家小姑娘了。
他目光转向我,带着长辈看晚辈的温和,
虞家小六是吧朕记得你父亲,是个实诚人。你这性子……
他顿了顿,眼中笑意更深,
活泼得紧,配这小子正好!省得他整日板着个脸,跟个小老头似的。
我被皇帝这一番话说得更是不知所措,只能深深福下身去,带着浓浓的羞意,
臣……臣女虞鸢,拜见陛下……方才……方才失仪,请陛下恕罪……
无妨无妨!
皇帝大手一挥,显然心情极好,
今日这出‘踹门问情’,比宫里排的戏好看多了,朕今日微服,就是来看看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想到竟撞上这么一出好戏!值了!
他看向萧执,眼中带着戏谑和一丝认真,
既是‘想求娶多年’,那朕便等着你的正式奏请了,虞家小六,
他又看向我,语气带着点打趣,
朕这外甥,往后可就交给你管着了,他要是敢欺负你,尽管来找朕告状!
我的脸颊红得快要冒烟,头垂得更低了,根本不敢答话。
只觉得今日的经历,比过去十五年加起来都要惊心动魄,也……也都要甜。
那甜意丝丝缕缕,从心底最深处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冲散了所有的惊吓和羞窘,只剩下一种踩在云端般的眩晕感和难以置信的欢喜。
萧执站起身,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扶了我的手臂一下,他转向皇帝,躬身行礼,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轻松和感激,
谢陛下成全。
行了,
皇帝站起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意犹未尽地笑道,
戏看完了,朕也该回宫了。你们……
他目光在两人之间意味深长地一转,
好好‘议亲’吧,哈哈哈!
说完,朗笑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留下两个年轻人,和一室尚未散尽的尴尬与甜蜜的涟漪。
5.
书房门被内侍从外面轻轻带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皇帝的视线。
方才还充斥着雷霆怒火、帝王威仪的书房,瞬间安静得只剩下两人有些乱的呼吸声。
我依旧低着头,盯着自己绣鞋尖上微微晃动的一颗小珍珠,仿佛那里能开出花来。
我能感觉到萧执的目光落在我头顶,带着暖意和笑意。
方才那股冲天的勇气早已泄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满心的羞窘和一种近乎眩晕的甜蜜。
我想问他想求娶多年是多少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十岁那年摔进他怀里的时候吗
还是更早
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落在了我的发顶,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然后,那修长的手指,落在了她发髻间那支温润的黄杨木海棠簪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簪首那朵含苞的花朵。
吓着了
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抬起头,杏眼里水光潋滟,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像只受惊又委屈的小兔子。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情意,所有的问题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浓浓鼻音的控诉,带着劫后余生的委屈和后怕,
你……你怎么不早说!
声音软糯,毫无威慑力。
萧执看着我这副模样,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又软又痒。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微微震动,笑声清朗悦耳,是我从未听过的轻松和开怀。
都是我的错。
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我眼角因为惊吓和激动而沁出的一点湿意,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疼惜,
本想找个更……稳妥些的时机,谁知道我们家小六性子这么急,直接踹门来‘催婚’了
谁、谁催婚了!
我被他擦眼泪的动作弄得浑身不自在,又羞又恼,一把拍开他的手,脸颊更红了,像熟透的虾子,
我是……我是来骂你的!
嗯,骂得好。萧执从善如流地点头,嘴角的笑意却怎么都压不下去。他顺势握住拍开他的那只小手,那小手冰凉,还在微微发颤,他将我的手整个包裹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里,轻轻揉捏着。
我挣扎了一下,没挣脱,也就由他握着。
掌心传来的温度和他身上熟悉的松柏气息,奇异地安抚了我狂跳的心。
我偷偷抬眼看他,正好撞进他含笑凝视的目光里,那目光深邃温柔,像一汪能溺毙人的深潭。
心头一悸,我慌忙又低下头,小声嘟囔,那陛下……陛下会不会觉得我太没规矩了
不会。
萧执回答得斩钉截铁,语气带着安抚,
陛下今日很高兴。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诱哄的味道,
而且,他很喜欢你这样的性子。
真的我半信半疑,但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一半。
真的。萧执肯定道,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将我拉得更近一些,他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小六。
嗯
我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
那支木簪,他目光落在发间那朵温润的海棠上,是我亲手雕的。从选料到打磨,到一点点刻出这朵海棠……用了很久。
他抬起手,指尖再次轻轻碰触那木簪,带着无限眷恋,
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一支。
我的心像是被泡进了温热的蜜糖里,又软又甜。看着他专注的眼神,指尖流连在木簪上的温柔,忽然觉得,那些贵女们的议论,那些曾经的忐忑和酸涩,都变得那么遥远和不值一提。
我知道。
我小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释然,
我……我一直都很喜欢。
我鼓起勇气,抬起头,迎上他灼灼的目光,杏眼里漾开一层明亮的水光,清澈见底,映着他的身影。
比任何金簪玉钗都喜欢。
萧执的眸色骤然加深,像是投入了星火的深海,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握着我的手心也有些微微发烫。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暖融融地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浮动着尘埃的金粉和若有似无的墨香。
他缓缓抬起手,这一次,指尖没有落在木簪上,而是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拂过我滚烫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小六,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某种压抑已久的渴望和承诺,
等我。很快。
我的脸颊在他指尖下燃烧,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胸膛,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盛满了星光,也盛满了眼前这个说要娶我多年的少年。
所有的疑虑、不安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纯粹的、满溢的欢喜和对未来的笃定。
窗外,蝉鸣声声,荷风送香。
属于我们的,甜得发齁的岁月,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