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江临,是在暴雨如注的深夜。
>他浑身湿透闯进我的钢琴店,指着那架最昂贵的斯坦威说:调它。
>作为顶尖调音师,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准的辨音力——直到发现他耳后的助听器。
>别告诉别人,他指尖划过琴键时在颤抖,我正在创作此生最重要的曲子。
>我们相爱了,在琴键共振的夜晚,在只有我听得见的旋律里。
>可当国际音乐节邀请函送达时,他却消失了。
>机场广播响起他名字那刻,我对着登机口举起音叉。
>金属震颤的瞬间,他猛然回头——原来我的声音,是他世界里最后的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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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像是天空被撕开了巨大的口子,天河倒灌,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琴行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发出沉闷又连绵不绝的噼啪声,汇成一道道急促的水流,扭曲了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晕,也模糊了整条湿漉漉的街景。店里只开了几盏壁灯,暖黄的光线勉强驱散角落的阴影,却驱不散这雨夜带来的、沉甸甸的孤寂。空气里弥漫着熟悉而令人心安的味道——上好的木材清漆、干燥的羊绒呢毡、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旧纸张气息,它们交织着,是这方天地的灵魂。
我,苏晚,正蜷在柜台后的高脚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在一本厚厚的调音理论笔记上划过。台灯的光晕笼着我,也笼着面前一杯早已没了热气的红茶。雨声是单调的白噪音,几乎要将人催眠。指针悄然滑过十一点,这个时间,除了被暴雨困住的流浪猫,大概不会再有客人了。
叮铃——
悬挂在门框顶端的黄铜风铃猝不及防地尖叫起来,刺破了店内的宁静。一股裹挟着浓重水汽和城市夜寒的风猛地灌入,吹得柜台上的纸张哗啦作响,也让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门口的光影里,站着一个男人。
他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深色的外套湿透了,沉重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宽阔却略显紧绷的肩膀线条。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不断有水珠顺着发梢、下颌、衣角滴落,在他脚边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雨水顺着他高挺鼻梁的线条滑下,滑过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他站在那里,微微喘着气,胸膛起伏,像一头在暴雨中迷失又倔强闯出的兽。
然而,最慑人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抬了起来,越过昏暗的灯光,直直地投向店内深处。眼珠是极深的墨色,此刻却仿佛被外面的冷雨浸透了,带着一种近乎锐利的、穿透一切虚浮的审视。那目光扫过陈列的一排排立式钢琴,没有半分停留,最终,像精准的箭矢,牢牢钉在了展厅最中央的位置。
那里,静静矗立着琴行的镇店之宝——一架通体乌黑、线条优雅流畅的施坦威D-274三角钢琴。柔和的顶灯洒下,在它光可鉴人的漆面上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如同沉睡的黑曜石。
男人动了。他没有看路,目光依旧牢牢锁着那架施坦威,步伐却异常坚定地穿过一排排钢琴构成的通道,径直朝它走去。湿透的鞋底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印,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迫切。他径直走到那架施坦威前,无视了它请勿触摸的丝绒围栏,抬手,湿漉漉的指尖带着雨水的气息,直接指向那华美沉静的琴身。
调它。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沙哑,被门外的雨声衬得有些模糊。但那两个字,却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清晰地投入这方寂静的空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的心脏,在那瞬间,莫名地漏跳了一拍。指尖划过书页的动作停滞在半空。
这要求来得突兀又强硬。深夜,暴雨,浑身湿透的陌生客人,进门第一句话不是求助,而是命令般地指向店里最昂贵的钢琴要求调音这不合常理,也绝非寻常客人的做派。
我放下笔记,从高脚椅上滑下来。鞋跟敲击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在过于安静的氛围里显得有些突兀。我朝他走去,步伐不疾不徐,带着职业性的温和与必要的谨慎。空气里除了雨水的湿冷和他身上透出的寒意,似乎还多了一丝无形的张力。
先生,外面雨很大。我在他身后几步远站定,声音尽量平稳,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背影上,您……确定需要现在调音吗这架琴的状态一直很好。
他仿佛没听见我的客套,或者根本不在意。那只指向钢琴的手缓缓落下,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瞬间屏住呼吸的动作。
他伸出右手,食指径直按向了中央C键。
嗡——
琴槌敲击琴弦,一个饱满、圆润的中央C音瞬间在偌大的展厅里震荡开来。纯粹,干净,带着施坦威特有的雍容底韵。这本身没什么稀奇。
稀奇的是他接下来的动作。
就在那个中央C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在空气里时,他的食指闪电般地抬起,又以完全相同的力度和角度,再次精准地按下了同一个琴键!
嗡——
两个完全一样的音,在极短的间隔内相继响起。它们的音高、音色、响度,在普通人听来,几乎毫无二致,是同一个标准音的完美重复。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不可能!
即使是最顶级的钢琴,每一次击键,由于琴槌落点、弦振状态的细微差异,发出的声音在绝对意义上也绝不可能完全相同。音色上极其细微的波动、谐音的微妙差异,如同树叶的脉络般独一无二。只有经过最严苛训练的耳朵——比如像我这样拥有绝对音感、并且浸淫此道多年的调音师,才能捕捉到那分毫之间的、如同指纹般存在的音纹差异。
而他,这个浑身湿透、深夜闯入的男人,仅仅依靠两次间隔极短的击键,就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常人无法察觉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细微差别更可怕的是,他立刻做出了判断。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墨色的眼睛,在店内昏黄的灯光下,锐利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直直刺向我。方才那雨水带来的狼狈似乎被某种内在的火焰瞬间蒸发了,只剩下一种强大的、不容置疑的气场。
C4,他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没有丝毫犹疑,低了2音分。不,准确说,是1.8音分左右。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我心口。
C4。中央C的标准音名。2音分1.8音分音分(cent)是音乐中最微小的音高计量单位,一个半音包含100音分。人类的耳朵,理论上能分辨的最小音高差大约是5-6音分。低于这个阈值,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就是准的。能听出1.8音分的偏差这已经超越了天赋的范畴,近乎于一种神迹!或者说,一种……非人的敏锐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震惊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四肢百骸。我看着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这张被雨水冲刷过的脸。轮廓分明,带着艺术家的清峻,眉宇间却锁着一股深重的、挥之不去的沉郁,仿佛背负着整个雨夜的重量。那苍白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近乎透明。
您……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努力维持着专业调音师的镇定,您确定这个偏差非常细微。
他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只是重复了最初的要求,语气甚至更加强硬了几分,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迫:调好它。现在。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里面有不容拒绝的决绝,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绝望的恳求这复杂的眼神让我心尖莫名一颤。那架昂贵的施坦威此刻仿佛不再是乐器,而成了他某种救赎的象征。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多年专业素养让我迅速进入工作状态。转身走向工具柜,打开,里面整齐陈列着我赖以生存的伙伴:长短不一的调音扳手,闪着冷静银光的止音呢楔,还有……那支陪伴我多年、黄铜表面已磨出温润光泽的标准音叉——A=440Hz。
我熟练地拿起调音扳手和止音呢楔,走向那架沉默的施坦威。手指拂过光洁冰冷的琴盖,打开,露出里面整齐排列、如同巨兽肋骨的琴弦。复杂的机械结构在灯光下泛着金属特有的幽光。
我需要检查一下。我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将呢楔插入中音区相应的琴弦之间,隔绝开相邻弦的干扰。动作精准而流畅,这是刻入骨髓的本能。然后,我拿起那支黄铜音叉。
叮——
屈指轻弹叉股,清脆、稳定、带着完美纯净正弦波的A4标准音(440Hz)瞬间在安静的展厅里漾开。这声音如同定海神针,是我校准一切的基石。我屏息凝神,将振动的音叉尾部轻轻抵在自己左侧的耳廓后,让那纯粹的标准音通过骨骼直接传导至听觉神经。同时,右手拿起调音扳手,小心地套在中央C(C4)弦轴的弦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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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全神贯注,准备将耳朵贴近琴弦,仔细分辨那细微的音高差时——
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
他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到了我的左侧,离我很近,近到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未散的湿冷气息。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我手中的扳手或琴弦上,而是……死死地、专注地锁定了我的脸。
确切地说,是锁定了我的嘴唇。
这个发现让我拿着音叉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一个极其怪异的念头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脑海——他是在看我的口型难道他……
心念电转间,我几乎是本能地侧过头,目光带着探究,迎向他的眼睛,嘴唇下意识地开合,试图询问:您……
后面的话尚未出口,他那双墨色深瞳里瞬间掠过的慌乱,像受惊的鸟,猛地证实了我的猜想!那慌乱如此真实,一闪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却足以在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带着某种被强烈预感驱使的迫切,飞快地扫向他被湿发覆盖的耳廓。
左侧。
被几缕湿漉漉的黑发半掩着,在耳廓后方靠近发际线的位置,紧贴着皮肤,有一个小小的、形状极其精巧、颜色接近肤色的物体。它如此微小,如此隐蔽,若不是这特定的角度和距离,若非我心中那骤然升起的惊疑,它几乎完美地融入了肌肤的纹理,就像一颗不起眼的痣。
助听器。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墨黑的夜空,紧随其后的一声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爆开,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惨白的光芒透过玻璃,瞬间将店内映得如同白昼,清晰地照亮了他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的脸,也照亮了我眼中无法掩饰的震惊。
那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也在我脑海里炸开。所有的疑点——那超越人类极限的辨音力,那两次精准得可怕的击键对比,他刚才专注凝视我嘴唇的怪异举动,还有那瞬间的慌乱……在这一刻,被这个小小的、冰冷的电子设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难以置信却又无比清晰的结论。
他不是神迹。
他……可能根本听不清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声音!包括我刚才那声未出口的询问,包括这震耳欲聋的雷声!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个小小的助听器上,又猛地移回到他脸上。雷声的余威还在空气中震颤,店里一片死寂。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闪电劈中的、冰冷僵硬的石像。雨水依旧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地板上,发出微弱却清晰得可怕的嗒、嗒声。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瞳里,方才的锐利、孤傲、甚至那丝急迫的恳求,都在这一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情绪彻底吞噬了。
那是恐慌。
一种秘密被猝然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赤裸裸的恐慌。苍白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被彻底抽干,紧抿的唇线绷得像要断裂。他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似乎想用湿发去遮掩那个小小的、此刻却如同烙铁般灼人的装置。这个细微的动作,脆弱得几乎让人心碎。
时间仿佛被这巨大的惊骇和随之而来的死寂冻结了。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声,像无数只手在疯狂拍打着玻璃,试图闯入这凝固的空间。
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堵在喉咙口的惊惧和绝望硬生生吞咽下去。然后,他动了。
不是后退,不是逃离,而是向前一步。
那一步踏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冰冷的、带着雨水气息的身体瞬间侵入我的安全距离。他靠得如此之近,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细微的血丝,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无法抑制的微颤。那股湿冷的气息混合着一种独特的、类似雪后松林的清冽味道,扑面而来,将我完全笼罩。
他抬起手。
那只曾精准按下琴键、曾不容置疑地指向施坦威的手,此刻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迟疑地、试探性地伸向我垂在身侧、还握着黄铜音叉的左手。
指尖冰凉,带着雨水的湿意,轻轻触碰到了我的手背。那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我的皮肤。他并未握住我的手,只是用颤抖的指尖,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轻轻覆盖在我的手背之上。
然后,他低下头。
温热的、带着急促呼吸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低沉沙哑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恳求,直接钻入我的耳中:
别告诉别人。
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和沉重的分量,求你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聚最后一点勇气,那覆在我手背上的指尖颤抖得更厉害了,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热度。
我……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剧烈的起伏,我正在创作此生最重要的曲子。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逾千钧,砸在我的心上。
此生最重要……这五个字在他沙哑压抑的声线里,裹挟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孤绝。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像暗夜行路者仰望唯一一颗星辰。那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被他指尖覆盖的手背上,顺着皮肤下的血管,一路蔓延至心脏,引起一阵陌生的、带着钝痛的悸动。
窗外的雷声似乎远去了,只剩下他紊乱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温热地拂过我的耳垂。那冰凉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固执地传递着一种滚烫的恳求。
我垂着眼,视线落在他覆盖着我手背的手指上。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本应是属于艺术家的手,此刻却因恐惧和用力而指节泛白。那冰冷的触感与他呼吸间的灼热形成诡异的反差。
助听器……音乐家……此生最重要的曲子……
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翻腾、碰撞。那超越常人的辨音力之谜终于解开,却带来了更深的震撼——一个依赖助听器才能感知声音的人,如何能创作音乐那需要怎样一种对声音近乎偏执的想象力和刻骨铭心的记忆他又在恐惧什么被发现残缺后,那唾手可得的荣耀和掌声会瞬间化为泡影还是……有什么更深的东西在撕扯着他
心口那股钝痛感更清晰了,夹杂着一丝尖锐的酸楚。为一个天才被困于残缺的身体而痛,为他此刻流露出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绝望而痛。
我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松林的冷冽气息和他身上未散的雨味交织着。然后,我抬起头,目光迎向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盛满了惊惶与脆弱恳求的墨色眼瞳。
没有点头,没有言语的承诺。
我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用被他覆盖住的那只手的指尖,在他冰凉的皮肤上,轻轻、轻轻地回按了一下。
一个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动作。
一个无声的回答。
覆盖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猛地一颤。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他眼中的惊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随即,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巨大释然和更深重情绪的光芒,如同破开乌云的晨曦,艰难地从那深潭底部挣扎着透了出来。
他看着我,久久地。那双墨色的眼睛里有太多翻涌的东西,感激、脆弱、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还有……某种更深沉的、我尚无法解读的复杂暗流。紧绷的身体线条,似乎随着那一下轻按,微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珍重万分的姿态,收回了那只冰冷而颤抖的手。指尖离开我皮肤的瞬间,带起一阵微凉的空气。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默默地退后了一小步,让开空间。目光却依旧锁在我脸上,带着无声的催促和……全然的信任。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属于调音师的冷静专注。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插曲从未发生。转过身,重新面对那架沉默的施坦威。
拾起那支黄铜音叉。
叮——
熟悉的、纯净如水的A4标准音再次在寂静的空间里漾开。这一次,我将音叉尾部紧紧抵在自己的耳后,让那稳定的频率通过骨骼清晰地传导。然后,我微微俯身,将右耳贴近中央C的琴弦区域。
屏息。
凝神。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根弦被扳手微微转动时发出的、细微到极致的金属摩擦声,以及弦轴转动时,琴弦张力改变所带来的、极其细微的音高变化。
此刻,我不仅是调音师。
我是他的耳朵。
指尖感受着扳手传来的微末阻力,耳朵捕捉着那常人无法感知的音分变化,脑海中精准计算着角度与音高的对应关系。扳手极其细微地转动着,每一次拧动都精确到毫厘。琴弦绷紧,发出低沉的、几乎难以听闻的嗡鸣,音高在极其缓慢地向上爬升。
1.8音分……这个微小的数值在我脑中如同放大的刻度。目标清晰无比。
终于,当那根弦发出的C4音,在我的绝对音感感知中,与音叉传导的A4标准音所形成的泛音列完美共振,达到一种和谐无瑕的纯净感时,我停下了动作。
松开扳手。
嗡——
一个崭新的、完美的中央C音在展厅里稳稳地响起,饱满,圆润,带着施坦威特有的雍容与力量,余韵悠长,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我没有回头看他。
只是拿起音叉,走向下一个需要校准的音区,动作平稳而流畅。止音呢楔再次插入,隔绝干扰。清脆的击叉声,纯净的标准音,俯身贴近琴弦的专注聆听,扳手精准而微妙的转动……
时间在绝对的专注中悄然流逝。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小了些,从狂暴的冲刷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低语。壁灯的光线温柔地笼罩着我和这架巨大的乐器。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由纯粹音高和精妙机械构成的世界,心无旁骛。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个需要微调的音符也在我手中达到完美的和谐时,我缓缓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长舒一口气。
这才转过身。
他依旧站在那里,就在我身后不远处。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湿透的外套沉重地挂在身上,发梢依旧在缓慢地滴着水,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但他似乎浑然不觉。
他正看着那架施坦威。
不,不是看。是凝视。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带着无限渴望和敬畏的目光,穿透空气,牢牢地吸附在那乌黑光亮的琴身和雪白的琴键上。那目光是如此专注,如此灼热,仿佛那架钢琴不是冰冷的乐器,而是通往他灵魂深处秘境的唯一通道,是承载着他所有未言之痛的方舟。他微微歪着头,左耳似乎更偏向钢琴的方向,仿佛在努力捕捉着什么,又或许只是在想象那无声的乐章。
那眼神里的重量,沉甸甸的,压得我心头又是一窒。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动作,他的目光终于从那架钢琴上缓缓移开,落回到我身上。眼中的灼热未退,却多了一丝询问。
我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带着职业性的宣告:好了。C4,以及相关几个联动音区,都校准了。
顿了一下,补充道,偏差都在0.5音分以内。
这是我能达到的极限精度。
听到我的话,他眼中那灼热的光芒骤然亮了一下,如同投入火堆的干柴,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光亮。他没有说话,只是大步绕过我,径直走向那架焕然一新的施坦威。
动作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急切和虔诚。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一根手指,而是整个手掌,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感,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过那光滑冰冷的琴盖边缘,像是在抚摸沉睡爱人的脸庞。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后,他掀开了琴盖。
雪白的琴键在灯光下流淌着象牙般温润的光泽。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然后,毫不犹豫地坐上了琴凳。
他坐下的姿态很特别。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带着一种内在的张力。肩膀微微前倾,整个身体的重心都向着键盘的方向凝聚,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其中。他没有立刻弹奏,而是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时间仿佛在他闭眼的瞬间凝固了。窗外淅沥的雨声,店里壁灯电流的微弱嗡鸣,甚至空气的流动,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绝对的、令人屏息的寂静。
他在感受。
不是用耳朵听。
他的双手悬在琴键上方几厘米处,十指微微蜷曲,如同蓄势待发的鹰隼。手臂的肌肉线条在湿透的深色布料下隐约可见,绷紧着。然后,他的指尖开始极其轻微地、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颤动起来。那不是随机的抖动,而是带着某种特定的韵律和轨迹,仿佛在虚空中勾勒着无形的音符,感受着琴弦可能发出的振动频率。
他在用身体记忆,用神经末梢去模拟,用灵魂深处对声音的烙印去构建那无声的旋律。
终于,那悬停的手指动了。
不是敲击,而是落下。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比郑重的力量。
右手中指,按下了中央C。
咚——
那个我刚刚校准的、完美无瑕的中央C音,饱满而坚定地响起,如同定音鼓沉稳的心跳,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
他的身体,在琴音响起的刹那,极其明显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一股强大的电流贯穿。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深处爆发出一种近乎痛苦又极致狂喜的光芒!他死死盯着那个被按下的琴键,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它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他的左手也落下了。不再是一个音,而是几个低音区的和弦。
嗡……
低沉而富有层次的和声如同深海的暗涌,温柔地托起了那个明亮的C音。这声音像是点燃了他体内某种沉寂已久的火山。
他的双手,如同被解开了封印,骤然在琴键上奔腾起来!
没有旋律。
至少,没有传统意义上连贯流畅、悦耳动听的旋律。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声音。
音符是断裂的,跳跃的。一个尖锐的高音突兀地刺破空气,下一秒又猛地被低沉混沌的嗡鸣吞没。急促的琶音如同受惊的鸟群轰然飞散,又在半空中被强硬地按回琴键,化作一串沉重的、不和谐的低音锤击。节奏忽快忽慢,毫无规律可循,像是迷途者在暴风雨中跌跌撞撞的狂奔。音与音之间充满了尖锐的碰撞、生硬的转折、令人心悬的悬停。
这不是音乐。
这更像是一场发生在琴键上的、无声的、却无比惨烈的战争!是困兽绝望的嘶吼,是灵魂在漆黑深渊里疯狂撞击四壁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与碎裂声!每一个不和谐的音程都像是一道撕裂的伤口,每一个突兀的休止都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他的身体随着这狂乱的音乐剧烈地起伏、摇晃。湿透的黑发随着他大幅度的动作甩动着,水珠飞溅。肩膀耸动,脖颈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他时而将整个上半身的力量都狠狠压向键盘,砸出一片轰鸣;时而又像被烫到般猛地抽回手,让一个刺耳的音符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余音如同泣血的哀鸣。
汗水混合着未干的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滑落,滴在雪白的琴键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紧咬着下唇,唇色苍白,牙关处肌肉绷紧,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对抗、去捕捉、去表达那无法被听见的世界里正在发生的山崩海啸!
我站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血液似乎凝固了,手脚冰凉。那狂暴的、充满痛苦挣扎的声音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揉捏着,带来一阵阵窒息的钝痛和尖锐的酸楚。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不是演奏。
这是献祭。是灵魂在声音的祭坛上,用痛苦和绝望作为燃料,燃烧出的、最原始也最震撼的火焰!
不知过了多久,那狂暴的音流终于在一个极其刺耳、如同玻璃碎裂般的高音和弦中戛然而止!
他双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砸落在膝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整个上半身向前佝偻下去,额头几乎抵在冰冷的琴键边缘。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声。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深色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
死寂。
只有他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还有窗外,那不知疲倦的、淅淅沥沥的雨声。
时间失去了意义。我看着他剧烈起伏的、湿透的背脊,像一堵濒临崩塌的墙。那沉重的喘息,每一次都拉扯着空气,也拉扯着我紧绷的神经。心脏被刚才那场声音风暴蹂躏过的余痛尚未平息,又被他此刻流露出的、如同耗尽生命般的虚弱狠狠攥紧。
终于,那沉重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了一些。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全身骨骼都在呻吟的僵硬,直起了身体。动作迟滞而艰难。湿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脸色是消耗过度后的惨白,嘴唇更是失去了所有颜色,微微颤抖着。那双墨色的眼瞳,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残留着惊涛骇浪的痕迹——深重的疲惫、尚未散尽的痛苦余烬,还有一种近乎虚空的茫然。
他抬起头,目光有些涣散,似乎一时间无法聚焦。视线在空气中无意识地游移了片刻,才终于落在我脸上。
那双眼睛里,方才演奏时那种不顾一切的狂乱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脆弱的东西。他看着我,眼神空洞,仿佛在辨认一个陌生人。
然后,极其缓慢地,一个微弱的、近乎破碎的弧度,艰难地在他苍白的唇角边挣扎着浮现出来。
那不是一个喜悦的笑容。
那笑容里浸透了疲惫的苦涩,混杂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虚脱,甚至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嘴角弯起的弧度极其轻微,却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脆弱得如同阳光下即将消散的薄冰,又像在无声地诉说:看,这就是我的世界。一片狼藉。你……害怕了吗
这个笑容,比刚才那场狂暴的演奏更直接地刺中了我。心口那股酸涩的钝痛瞬间加剧,几乎让我无法呼吸。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喉头——想说点什么,安慰鼓励或者只是问一句你还好吗——但所有的话语都卡在那里,沉重得无法出口。
就在这时,他撑着琴凳的边沿,极其吃力地站了起来。身体晃了一下,脚下那片由他滴落的雨水形成的小水洼被鞋底踩开。他站稳,目光再次看向我,那个破碎的笑容已经隐去,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一种无声的告别意味。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我点了点头。幅度小到几乎只是下颌的一次微小牵动。
然后,他转过身,迈开脚步,朝着门口走去。
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缓慢,湿透的鞋底在地板上留下拖沓的水痕。那背影,在昏暗的壁灯下,显得异常单薄、孤寂,被巨大的疲惫压弯了脊梁,仿佛随时会在这雨夜中溶解、消失。
他拉开门。门外的风雨声瞬间放大,带着湿冷的气息卷入。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入那片茫茫的雨幕之中。悬挂的黄铜风铃再次被门框撞击,发出一串急促而空洞的叮铃声,在寂静的店里回荡,如同一声悠长而孤独的叹息。
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带走了那个被雨淋透的、谜一样的男人。
店里恢复了寂静。不,是死寂。只有壁灯发出微弱的电流声,以及那架刚刚经历过一场灵魂风暴的施坦威,静静地矗立在灯光下,乌黑的漆面反射着冷光,雪白的琴键上,还残留着他滴落的汗水和雨水的痕迹。
我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手背覆盖上来时那冰冷的颤抖和绝望的重量。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粗重的喘息,眼前晃动着那个脆弱到极致的笑容。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他带来的、雨水的湿冷和雪后松林的清冽气息,与钢琴的木质漆香、羊毛呢毡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悸的印记。
这一夜,这场雨,这个人,这架琴,这破碎的乐章……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猝不及防地、深深地烫在了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