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强被暂时“留”在了支队里，但张诚很清楚，这顶多算是风暴外围的一圈涟漪。真正的风暴眼，是那份被王建国副局长驳回的“714旧案”卷宗调阅申请，以及那张冰冷的斐波那契纸条所带来的、跨越二十年的沉重回响。
他需要一个解释，或者说，需要一个明确的信号。王局的态度，本身就是最重要的线索之一。
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制服，张诚拿着初步的案情简报，走向位于市局大楼顶层的副局长办公室。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只有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像一层沉闷的背景音。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文件混合的味道，肃穆而压抑。
敲响厚重的实木门。
“进。”王建国沉稳的声音传来。
推门进去，一股淡淡的雪茄烟味混合着红木家具的沉稳气息扑面而来。办公室很大，视野开阔，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雨景。王建国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低头批阅文件。他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鬓染霜，国字脸上线条硬朗，眼神锐利如鹰，即使坐着，也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肩章上的银色四角星花和橄榄枝，无声地诉说着他的地位。
“王局。”张诚立正敬礼。
“坐。”王建国头也没抬，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手中的钢笔依旧在文件上快速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张诚依言坐下，将手中的简报轻轻放在桌角。“王局，我来汇报雨湖别墅区赵明被杀案的初步进展。”
“嗯。”王建国应了一声，终于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目光投向张诚。那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稳。“说说看。听说你们动作很快，孙强带回来了？有突破口了？”
“是，王局。”张诚开始条理清晰地汇报，“死者赵明，系明辉集团董事长，死于昨晚九点至十点之间，在其别墅书房内被利器刺穿心脏致死。现场呈密室状态，凶手反侦察意识极强，清理痕迹专业，未留下明显物证。初步锁定重大嫌疑人孙强，系赵明前合伙人及商业竞争对手。孙强有强烈作案动机，案发时间无人证明其不在场，其车辆及手机信号均在案发时间段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且其口供存在重大矛盾。目前正在对其展开深入调查，梳理其社会关系和资金往来，重点排查其是否具备获得专业电子干扰设备的能力。”
王建国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果然如此”的表情。“嗯，思路清晰，方向明确。商业纠纷引发的仇杀，可能性很高。孙强这个人，我也听说过，脾气暴躁，做事容易冲动。这条线要抓紧，深挖下去，争取尽快拿到铁证，形成闭环。社会影响很坏，上面很关注，要快。”
他的话语沉稳有力，带着上级对下级工作方向的肯定和督促，完全符合一位经验丰富的领导在处理突发恶性案件时的应有表现。
然而，张诚的心却沉了下去。王局的反应，完全聚焦在孙强这条“明线”上，对他汇报中提到的“密室”、“专业清理痕迹”、“电子干扰设备”等异常点，似乎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或者认为这只是孙强“可能”具备的次要特征。
他必须把话题引向核心。
“王局，”张诚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依旧恭敬，但眼神更加专注，“案件还有一个非常关键且…诡异的物证线索。”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王建国的反应。
王建国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眉毛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示意他说下去。
“死者赵明手中，紧握着一张打印的A4纸，上面有一行数字序列：1,
1,
2,
3,
5,
8,
,
21。”张诚清晰地说道，“技术中队李薇确认，这是斐波那契数列的片段，缺失第七项13。这个序列，并非随意留下。”
他刻意停顿，目光紧紧锁定王建国的脸：“更重要的是，这个序列的开头‘1,1,2,3’，与二十年前那桩代号‘714’、至今未破的悬案——林国栋教授夫妇遇害、其女林雅失踪案——现场遗留的血字数字，完全一致。”
当“714”这个代号和“林国栋”的名字从张诚口中清晰吐出时，办公室里似乎连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窗外的雨声似乎被放大了。
王建国脸上的沉稳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那并非震惊，更像是一种被打扰、被触及某块不愿触碰区域的不悦和…警惕。他交叉放在腹部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的眼神，在张诚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那目光深沉得如同古井，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仿佛在无声地警告：就此打住。
但张诚没有退缩，他迎着那目光，继续陈述：“王局，两起案件，相隔二十年，同样发生在雨夜，现场同样遗留了指向性明确的斐波那契数列片段。这绝非巧合！我们有理由高度怀疑，赵明之死与‘714旧案’存在深刻关联，很可能是同一犯罪集团或关联者所为！凶手留下这个序列，是在传递信息，也可能是在挑衅！因此，我再次恳请调阅‘714旧案’的全部卷宗，进行并案侦查，这将对侦破此案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张诚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逻辑和紧迫感。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建国缓缓靠回椅背，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慢条斯理地拧开盖子，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热气，喝了一口。这个动作，像是在刻意平复某种情绪，也像是在争取思考和组织语言的时间。
“张诚，”王建国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之前的沉稳，但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刻意的疏离，“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你的能力和执着，我很清楚。但是，办案，要讲究策略，更要讲证据链的扎实。”
他将保温杯轻轻放回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孙强这条线，人证、物证、动机、时空轨迹，都摆在眼前，清晰可见。这才是我们当前案件侦破的主要矛盾和突破口。”他的语气加重，“集中你所有的精力和资源，盯死孙强！把他昨晚的行踪、接触的人、资金的异常流动、购买设备的渠道，给我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才是当务之急！”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至于‘714旧案’…”王建国的眼神变得格外深邃，甚至有些锐利地刺向张诚，“那个案子，当年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耗费了多少时间？最终因为线索彻底中断，才不得不封存！水太深了！牵扯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复杂！那不是凭一个数字序列的‘相似’就能轻易重启的！”
他抬手，用力点了点桌面，强调道：“不要被所谓的‘巧合’和‘直觉’带偏了方向！更不要被陈年旧案分散了宝贵的警力和注意力！现在，集中精力，办好眼前的命案！把凶手孙强绳之以法，给死者家属和社会一个交代！这才是你的职责所在！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明白吗？”，带着强烈的命令口吻和上位者的压力，重重地压在张诚的心头。
没有解释当年“714旧案”的细节，没有讨论那个数字序列可能代表的深层含义，只有斩钉截铁的否定和明确的指令：放弃旧案，专注孙强。
王建国的回避和阻挠，已经不再是模糊的直觉，而是赤裸裸地摆在了桌面上。他不仅不愿意重启旧案调查，甚至不惜用“水太深”、“牵扯复杂”这样模糊却极具威慑力的词语来阻止张诚继续深挖。
这种反应，比任何证据都更能说明问题——王建国与“714旧案”，或者说与旧案背后隐藏的真相，绝对存在着某种他不愿为人所知的、深刻的联系！
“是，王局。我明白了。”张诚站起身，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完全接受了上级的指示。他拿起桌上的简报，“我会集中力量，深挖孙强这条线。”
王建国似乎对他的“服从”感到满意，紧绷的下颌线条略微放松，点了点头：“嗯，去吧。尽快拿出结果。”
“是。”张诚敬礼，转身，步伐沉稳地离开了副局长办公室。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里面沉滞的空气和雪茄的味道。走廊里依旧安静，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窗外无休止的雨声。
张诚的脸上，平静的表情瞬间褪去，眼神变得如同淬火的寒冰，锐利而冰冷。
王局的“沉默”，本身就是最响亮的回答。那不仅仅是官僚的保守，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和阻挠。
孙强这条线，恐怕正如他所料，是凶手或者王局希望警方走的“明路”，一条看似合理、容易查证、最终也能“结案”的死胡同。而真正的“暗线”，那跨越二十年、用冰冷数字连接的血案真相，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按在水底。
他不能放弃。
调阅卷宗的正规途径被堵死，那就必须另辟蹊径。
他停下脚步，拿出手机，拨通了李薇的号码，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李薇，是我。王局明确指示我们专注孙强这条线。‘714’的卷宗…走正规渠道暂时无望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传来李薇同样冷静的声音：“明白了。那…？”
“帮我查一个人，”张诚的目光投向走廊尽头档案室的方向，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二十年前，‘714旧案’的主要经办人之一，退休老刑警——陈斌。我要他现在的住址和联系方式，要快。还有，查一下当年负责外围勘查的技术员、法医，看还有谁在系统内，或者已经退休但还能联系上的。记住，私下查，绝对保密。”
“好。”李薇的回答简洁有力。
挂断电话，张诚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城市。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仿佛无数冰冷的手指在叩击。
王局的沉默，孙强的嫌疑，斐波那契的谜题…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二十年前那个被刻意遗忘的雨夜。
陈斌…这位退休的老刑警，会是那把打开尘封之门的钥匙吗？张诚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到他。无论那扇门后藏着怎样的幽灵和深渊，他都必须走进去。
雨，还在下。而追索真相的脚步，绝不会因任何“沉默”而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