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房调剂员阿珍沉迷混混男友阿峰的帅气和痞气。
她偷偷挪用名贵药材换钱,只为博他一笑。
阿峰当众嘲笑她蠢笨,伙同混混撕碎她最珍视的母亲遗物——祖传药方。
拳打脚踢中,阿珍护着药方碎片蜷缩如虾。
警察赶到时,她满脸是血,却死死盯着被踩进泥里的药方。
病床上,老警察一句“丫头,好药沉底,好人也一样”让她泪如雨下。
伤愈后,她将撕碎的祖传药方重新拼好,端正贴在配药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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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心堂的空气,永远被药材的气味浸透。清晨的薄光透过高窗,在厚重的红木药柜和深褐色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阿珍站在高大的柜台后面,正小心翼翼地用那把黄铜小秤称量着党参。纤细的杆秤在她涂着粉色蔻丹的手指间微微颤动,细小的铜星在秤杆上滑动。她眉头微微蹙着,不是因为这精细的活计,而是柜台对面那个染着黄毛、嚼着口香糖的年轻男人,正用一种过分黏腻的目光在她脸上打转。
“阿珍妹子,手真巧啊。”黄毛嬉皮笑脸,身子又往前凑了凑。
阿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小半步,手指一抖,几片党参屑飘落下来。她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带着点羞怯,又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飞快地抬眼瞟了一下对方,又迅速垂下,浓密的假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刘哥……别闹,忙着呢。”声音细细软软,像掺了蜜。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粗暴地撞开了药堂沉静的空气。几个穿着花哨、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年轻人大咧咧地闯了进来,旁若无人地高声谈笑,为首那个,正是阿峰。他穿着件紧身的黑色背心,露出胳膊上线条分明的肌肉和一处显眼的刺青,头发挑染了几缕嚣张的银色,嘴角叼着半截没点燃的烟,眼神带着一股懒洋洋的、睥睨一切的劲儿。他像一阵裹挟着汗味、廉价古龙水味和烟味的旋风,瞬间刮到了柜台前,把那个还在献殷勤的黄毛挤得一个趔趄。
“啧,挡道了,滚开点。”阿峰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黄毛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究没敢吭声,讪讪地退到了一边。
阿珍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像擂鼓般狂跳起来。她脸上那点羞涩的红晕瞬间变成了滚烫的霞色,一直烧到了耳根。刚才面对黄毛时那种刻意的矜持瞬间不见了踪影,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和迷恋,像两颗被骤然点亮的星星。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党参片往旁边一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甜腻:“峰哥!你怎么来啦?”
阿峰懒洋洋地靠在柜台上,目光在阿珍脸上打了个转,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随意。他伸手,粗糙的手指带着薄茧,毫不客气地捏了捏阿珍擦了厚厚粉底、显得过分白皙光滑的脸颊,力道不轻。阿珍吃痛,却只是微微缩了一下脖子,脸上笑容反而更甜了,甚至带着点受宠若惊。
“无聊,过来看看你。”阿峰的语气漫不经心,像在逗弄一只宠物猫,“上次那点钱,早没了。哥几个晚上想去‘极光’蹦迪,差点意思。”他微微眯起眼,那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只有赤裸裸的索取,像刀子一样刮着阿珍的脸。
一股寒意猝不及防地窜上阿珍的脊背,让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极光?她知道那地方,城里最烧钱的夜场之一。上次……上次她偷偷拿了几包上好的虫草,托人贱卖掉才凑够了他要的数目。那晚她彻夜未眠,守着空了一小格的药柜抽屉,听着外面一点风吹草动都心惊胆战。柜子里那些名贵的药匣子,仿佛都变成了冰冷的眼睛,在黑暗里无声地盯着她。
“峰哥……”阿珍的声音有点发颤,带着恳求,“我……我上次真的……”
“嗯?”阿峰鼻腔里哼出一个危险的尾音,捏着她脸颊的手指微微加了力,眼神陡然冷了下来,像淬了冰。他身后的几个混混也停止了嬉笑,抱着胳膊,目光不善地看过来,药堂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柜台角落,那个被挤开的黄毛早已溜得不见踪影。
阿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看到了阿峰眼底那丝不耐烦的戾气,也看到了他身后那几个混混脸上毫不掩饰的威胁。拒绝?她不敢想那后果。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阿峰此刻冰冷的脸和他手臂上那象征着力量和“帅气”的刺青图案在疯狂旋转。
“……好,”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微弱得如同蚊蚋,“我想……想办法。”
阿峰脸上瞬间冰消雪融,又挂上了那副懒洋洋的笑,松开手,甚至顺手在她头上胡乱揉了一把,把精心打理的头发弄得一团糟。“这才乖嘛!”他语气轻快,仿佛刚才的威胁从未发生。他身后的混混们也重新嬉笑起来,有人吹了声口哨。
阿珍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膀,那走路带风的姿态,依旧让她心跳加速,可这一次,那心跳里裹着尖锐的冰碴子,刺得她心口发疼。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刚才被捏得生疼的脸颊,指尖冰凉。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药柜深处,那几个装着最昂贵药材的抽屉,像一个个沉默的深渊,正等着她跳下去。
煎熬的日子像掺了黄连的汤药,缓慢地滴答着。阿珍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快要断了。药房里的空气似乎都带着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每一次,当店堂里只剩下她一人,或者负责清点药材的周师傅背过身去时,阿珍的手心就浸满了冷汗,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腔。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午后,周师傅被一个急电叫走,店里只剩下她和一个新来的、懵懵懂懂的小学徒。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药堂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阿珍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药柜最上层那个乌木小抽屉上——里面锁着仁心堂的镇店之宝,几支品相极好的野生老山参。那抽屉的铜锁,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微的光。
小学徒正蹲在角落,笨拙地分拣着刚送来的干菊花,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阿珍的喉咙发干,咽了口唾沫。她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药材气息此刻闻起来却带着腐朽的铁锈味。她拿出备用钥匙串,手指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过分寂静的午后却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开。她猛地回头,小学徒还在埋头分拣菊花,毫无察觉。阿珍迅速拉开抽屉,一股浓郁沉厚的参香扑面而来,里面整齐地躺着三支须发皆全、品相完好的老山参。她不敢多看,心一横,飞快地抓起其中一支,用早准备好的油纸胡乱一裹,迅速塞进自己工作服宽大的口袋里。那支参很硬,硌在腰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抽屉重新锁好,钥匙放回原处。她背靠着冰冷的药柜,大口喘着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薄薄的工作服。口袋里的老山参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诡异的、灼人的温度。小学徒哼歌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几天后,那支老山参换来的一小叠带着油墨味的钞票,被阿珍小心翼翼地塞进了阿峰那件机车夹克的口袋里。阿峰当时正跨坐在他那辆改装过的、噪音震天的摩托车上,低头看着那叠钱,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他伸出手,用指背蹭了蹭阿珍的脸颊,动作带着点施舍般的亲昵。“谢了,小珍珍。”他发动摩托,巨大的轰鸣声瞬间淹没了周围的一切,“晚上‘夜色’,带你去开开眼!”他喊了一句,油门一轰,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喷出的尾气呛了阿珍一脸。
阿珍站在原地,望着摩托车消失在街角的滚滚烟尘,脸上还残留着他指背蹭过的触感,冰凉而粗糙。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空空如也,那支老山参换来的短暂欢愉,此刻却像一把钝刀子,在她心里缓慢地切割着。夜色?她想起那些灯红酒绿、震耳欲聋的画面,胃里一阵翻搅。
那天晚上,阿珍还是去了“夜色”。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像重锤敲打着她的太阳穴,旋转的镭射灯光切割着舞池里疯狂扭动的人群,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酒精、廉价香水、汗液和烟草燃烧后令人作呕的气味。阿珍穿着一条紧身的亮片短裙,脸上画着浓艳的妆,局促地坐在角落一个卡座里,与这疯狂喧嚣的环境格格不入。她看着舞池中央,阿峰正搂着一个身材火辣、穿着暴露的女孩,贴面热舞,动作狂野而暧昧。那女孩染着夸张的紫色头发,笑声尖锐刺耳。
阿珍攥紧了手里装着廉价果汁的杯子,指节发白。她看着阿峰的手在那女孩腰臀间游走,看着他凑到女孩耳边低语时脸上放浪的笑,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几乎无法呼吸。她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异世界的傻瓜,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坐在这里忍受着羞辱和煎熬,只为那一点点虚幻的、关于“峰哥女朋友”的泡沫。
不知过了多久,阿峰终于带着一身酒气和浓烈的香水味晃了过来,重重地瘫坐在阿珍旁边的沙发上,顺手拿起桌上不知谁喝剩的半瓶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他斜睨了阿珍一眼,眼神迷蒙又带着点嫌弃。
“喂,”他打了个酒嗝,喷出的气息让阿珍一阵反胃,“去,给哥拿包烟,要最贵的。”他推了阿珍一把,力道不轻。
阿珍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她咬了咬下唇,没吭声,默默起身,穿过拥挤疯狂的人群,走向吧台。震耳的音乐和迷幻的灯光让她头晕目眩。等她好不容易买好烟回来,阿峰正和旁边一个染着绿毛的混混凑在一起,指着她这边放肆地大笑。
“峰哥,你这妞儿……哈哈,也太他妈好使唤了吧?”绿毛笑得前仰后合,唾沫星子乱飞,“让干嘛干嘛,跟个提线木偶似的!就这脑子,卖了她估计还帮你数钱呢!”
阿峰也笑得浑身发颤,带着一种恶意的嘲弄:“懂个屁!这叫……叫啥来着?对,‘人傻钱多速来’!老子动动嘴皮子,她那点家底儿,还有药房里那些宝贝疙瘩,还不都是老子的?就这蠢样,还他妈以为老子真稀罕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土包子样儿!”
刺耳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阿珍的耳朵里,穿透鼓膜,直刺心脏最深处。她拿着烟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指尖冰凉,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舞池里喧嚣的音乐、炫目的灯光、周围扭曲的笑脸,刹那间都失去了颜色和声音,整个世界只剩下阿峰那张带着鄙夷和恶毒笑意的脸,还有那句“蠢样”、“土包子”在脑海里疯狂地放大、回荡。
手里的烟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阿珍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液体猛地冲上眼眶,视野瞬间模糊了。巨大的羞耻感和被玩弄的愤怒像岩浆一样在胸腔里翻腾、灼烧,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毁。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转过身,像一只受惊的、慌不择路的小兽,不顾一切地推开挡路的人,朝着酒吧那闪烁着“安全出口”绿光的狭窄后门方向,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身后,阿峰和混混们更加放肆的哄笑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了上来。
阿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那令人窒息的酒吧的。她只记得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吹得她裸露的胳膊和双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沿着昏暗的后巷没命地狂奔,高跟鞋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崴了一下又一下,脚踝传来钻心的疼,但她不敢停。直到肺里的空气像被抽干,喉咙里泛着血腥味,她才猛地停住脚步,背靠着一条肮脏小巷里冰冷潮湿的砖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远处街道霓虹的一点余光渗进来,勉强勾勒出垃圾桶模糊的轮廓和墙上斑驳的涂鸦。空气里弥漫着垃圾腐烂的酸臭和尿臊味。她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眼泪终于汹涌地滚落,混合着脸上花掉的浓妆,在脸颊上划出肮脏的痕迹。屈辱、愤怒、后怕、还有被彻底欺骗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她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压抑的呜咽声在死寂的小巷里显得格外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杂沓而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肆无忌惮的嬉笑和粗鄙的咒骂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巷子的死寂。
“妈的,跑得还挺快!”
“峰哥,那傻妞肯定躲这儿了!”
“操,敢给老子甩脸子?反了她了!”
阿珍的身体瞬间僵硬,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巷口已经被几个高大的身影堵死了。阿峰站在最前面,脸上不再是酒吧里的迷醉,而是布满了戾气和酒后的凶狠。他身后的几个混混,正是酒吧里那几个,此刻也一个个摩拳擦掌,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狞笑。
阿珍想站起来逃跑,但双腿软得像面条,根本不听使唤。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四肢百骸。
“哟,躲这儿哭呢?”阿峰晃着肩膀走过来,一脚踢飞了挡在阿珍面前的一个空易拉罐,发出刺耳的“哐啷”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墙角的阿珍,眼神像在看一堆垃圾。“怎么?刚才在酒吧不是挺能耐吗?还敢给老子甩脸子跑路?嗯?”
“峰哥……我……”阿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我错了……我……”
“错了?”阿峰猛地俯下身,一把揪住阿珍的头发,粗暴地将她的脸拽了起来。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阿珍痛呼出声。“现在知道错了?晚了!”他另一只手狠狠掐住阿珍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迫使她仰视着自己那张因愤怒和酒精而扭曲的脸。“臭婊子!给你脸了是不是?拿你点破药材是看得起你!还敢跑?还敢让老子在兄弟面前丢人?”
“我没有……峰哥,你放开我……”阿珍疼得眼泪直流,徒劳地挣扎着,双手去掰阿峰掐着她下巴的手。
“放开?”阿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松开掐着下巴的手,却顺势将揪着头发的手狠狠往旁边一掼!
“砰!”阿珍的头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眼前瞬间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了下来,带着铁锈的腥甜味。剧烈的疼痛和眩晕让她几乎昏厥。
“峰哥威武!”旁边的混混们哄笑起来。
“妈的,贱骨头!”阿峰啐了一口唾沫,那口浓痰不偏不倚,正落在阿珍被撞伤、流着血的额头上。黏腻、温热、带着浓烈的口臭和酒精味,沿着她的眉骨、眼角,慢慢滑落下来。阿珍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几乎要呕吐出来,巨大的屈辱感让她浑身颤抖。
“搜她包!”阿峰对着旁边一个黄毛混混下令,“看看这蠢货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
黄毛狞笑着上前,一把夺过阿珍紧紧抱在胸前的那个廉价的链条小包,粗暴地拉开拉链,将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全倒在了地上。口红、粉饼、零钱、钥匙……散落一地。黄毛用脚胡乱地拨弄着,一脸嫌弃:“呸,穷鬼!屁都没有!”
阿珍的目光却死死地盯住地上散落物品里,一个用旧手帕仔细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小布包。那是她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一张泛黄的、墨迹已有些模糊的祖传药方手稿。上面记载着几种她母亲家族秘传的、治疗妇人产后虚损的方子,虽然不值钱,却是母亲一生的心血,也是阿珍心里最珍视的东西。
“那是什么?”阿峰也注意到了那个格格不入的小布包,用脚尖踢了踢。
“别动它!”阿珍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尖叫着扑过去,想要护住那个小布包。那是她仅剩的、干净的东西了!
“哟呵?还敢护?”阿峰脸上戾气更盛,抬脚狠狠踹在阿珍的肩膀上,将她踹得再次撞回墙上。
另一个绿毛混混眼疾手快,一把将那个小布包捡了起来,三两下就粗暴地撕开了外面包裹的旧手帕。里面果然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泛黄发脆的旧纸。他展开一看,嗤笑一声:“操!什么玩意儿?破纸一张?还当宝贝?”
“给我!还给我!”阿珍不顾肩膀的剧痛,挣扎着想扑过去。
“想要?”阿峰从绿毛手里接过那张泛黄的纸,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他当着阿珍的面,捏住纸的两端,然后,在阿珍绝望到极点的尖叫声中——
“嘶啦——!”
刺耳的纸张撕裂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狭窄的小巷里!那张承载着阿珍所有温暖记忆和家族印记的祖传药方,在阿峰那双沾着污垢的手中,被轻易地、粗暴地撕成了两半!
“不——!!!”阿珍的尖叫撕心裂肺,带着血泪。
但这仅仅是开始。阿峰像是找到了新的乐趣,脸上带着施虐的快意,双手不停,将那两半又撕成四片,再撕成八片……动作又快又狠!泛黄的纸片像濒死的蝴蝶,纷纷扬扬从他手中飘落下来。
“还给你!”阿峰狞笑着,将手中最后一点碎纸屑,狠狠朝着阿珍满是泪水和血污的脸上砸去!
细碎的纸屑混合着灰尘,扑了阿珍满头满脸。她呆呆地、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些如同枯叶般飘落的碎片,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声音和色彩。母亲临终时拉着她的手,将这张药方郑重放进她手心的情景;母亲熬药时那专注而温和的侧脸;药香氤氲中母亲那声轻轻的叹息……所有的画面,都在这一刻,随着那张被彻底撕碎的纸,轰然崩塌,碎成了齑粉。
“妈的,看着就来气!”阿峰似乎觉得还不够解恨,看着阿珍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怒火又腾地烧了起来。他上前一步,抬脚就朝着蜷缩在地上的阿珍狠狠踢去!
“叫你蠢!”
“叫你装!”
“叫你不识抬举!”
沉重的皮靴像雨点一样,夹杂着恶毒的咒骂,落在阿珍的背上、腰上、腿上。每一次重击都带来骨头几乎碎裂的剧痛。旁边的混混们也围了上来,加入了这场狂欢。有人用脚踢,有人用手里的空酒瓶砸她的肩膀,还有人揪着她的头发往地上撞。
阿珍只能本能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扔进沸水里的虾米,用尽全身力气护住自己的头和胸腹。剧痛从四面八方袭来,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骨头与坚硬冰冷的地面撞击的闷响,听到那些混混们粗鄙的哄笑和咒骂,听到阿峰那如同恶魔般的咆哮。眼泪、鼻涕、额角流下的血,还有刚才那口令人作呕的浓痰,全都糊在脸上,黏腻又肮脏。世界在她眼前旋转、破碎,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她甚至感觉不到愤怒了,只剩下一种濒死的麻木。
混乱中,她唯一剩下的念头,就是用身体死死护住散落在身下的、那些被撕碎的祖传药方碎片。冰冷的砖地硌着她的脸颊,她能闻到泥土的腥味和垃圾的腐臭,但透过手臂的缝隙,她模糊的视线死死盯住沾满了泥土、甚至被一只肮脏的球鞋踩住的几片残纸。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没有被完全玷污的东西了……她不能连这个也失去……
就在阿峰又一脚狠狠踹在阿珍护着头的胳膊上,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昏厥过去时——
“住手!干什么的!”一声威严的厉喝如同惊雷,猛然在巷口炸响!
紧接着,是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
几道刺眼的白光瞬间划破小巷的黑暗,精准地打在阿峰和那几个混混身上!是手电筒的强光!
“警察!不许动!”
突如其来的强光和厉喝,让阿峰等人瞬间僵住了。踢打和咒骂声戛然而止。阿峰脸上的暴戾瞬间被惊愕和一丝慌乱取代。他下意识地想跑,但巷口已经被两个穿着藏蓝色制服、身形高大的身影堵得严严实实。手电筒的光柱如同利剑,刺得他们睁不开眼。
“蹲下!双手抱头!”为首的警察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另一个警察迅速上前,动作干净利落地将离得最近的绿毛和黄毛反手制住。
阿峰还想挣扎,但看到对方腰间明晃晃的手铐和警棍,终究没敢再动,脸色煞白地慢慢蹲了下去,双手抱住了脑袋。
强光刺得阿珍几乎睁不开眼,但那声“警察”却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穿透了她意识里浓稠的黑暗。她依旧蜷缩在地上,浑身疼得像是散了架,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脸上糊满了血、泪、尘土和污物,狼狈不堪。可她的眼睛,却努力地、死死地睁着,透过凌乱沾血的发丝缝隙,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盯着那片被踩在泥泞里的、沾着血迹的、属于她母亲祖传药方的泛黄碎片。
一个高大的身影蹲在了她身边,挡住了刺眼的手电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干净肥皂的气息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姑娘?姑娘?能听到我说话吗?”一个温和而沉稳的中年男声响起,带着关切。是老张,处理这片的民警。
阿珍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她的视线依旧固执地钉在地上那片碎纸上。
老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片沾着泥土和血迹、又被踩了一脚的泛黄碎纸。他眉头微蹙,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没有先碰阿珍,而是轻轻地将那片碎纸从泥泞里捡了起来。动作很轻,很郑重,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文物。
“是……是这个吗?”老张的声音放得更低,更温和了。他将那片沾满污迹的碎纸,轻轻放在了阿珍微微颤抖的手边。
冰凉的、带着泥土湿气的触感碰到阿珍的指尖。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点微弱却固执的光,似乎轻轻跳动了一下。她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呜咽。随即,那强撑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抽干,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冰冷的洁净感。阿珍在全身骨头散架般的剧痛中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刺眼的白——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子。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手臂打着夹板,身上各处都在叫嚣着疼痛。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像是刚下过雨。
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裹挟着后巷的恶臭、拳脚的剧痛、刺耳的撕裂声和阿峰那张狰狞扭曲的脸,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瑟缩了一下,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
“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阿珍猛地转头,牵动了颈部的伤,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她看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坐着那位姓张的老警察。他脱了警帽,露出夹杂着不少银丝的短发,脸上的线条在午后微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没有了昨晚巷口时的凌厉。他手里还拿着一个保温桶。
“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老张站起身,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喝点粥吧,食堂打的,小米粥,养胃。”
阿珍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瞬间模糊了视线。委屈、后怕、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屈辱感,再次汹涌而至。
老张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他拧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温热的小米清香飘散出来,冲淡了些许消毒水的味道。他盛了小半碗,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散热。
“那几个混蛋,”老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都拘了。阿峰是主犯,寻衅滋事,故意伤害,够他喝一壶的。其他人也跑不了。”他顿了顿,看着阿珍脸上无声流淌的泪水,“你安心养伤,他们再也不能来骚扰你了。”
阿珍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那句“再也不能来骚扰你了”。压在心口几个月、让她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被移开了一点点缝隙。她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接过那碗粥,但缠着绷带的手根本不听使唤。
老张没说什么,只是舀起一小勺温热的粥,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递到阿珍干裂的唇边。动作笨拙,却透着一种长辈般的耐心。
温热的、带着谷物清香的粥滑入喉咙,带来一点暖意。阿珍小口小口地咽着,眼泪无声地滴落在洁白的被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想起了那个小布包,想起了那些被撕碎的药方。
“……纸……”她终于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妈的……药方……”
“在这儿。”老张立刻明白了,他从放在旁边椅子上的警服外套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透明的证物袋。袋子里,装着所有能找到的、属于那张药方的泛黄碎片。大的,小的,沾着泥土的,染着阿珍血迹的……像一堆被风撕碎的枯叶,被仔细地收集在了一起。
老张把证物袋轻轻放在阿珍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旁边。“都在这儿了,一片不少。等你好点,找个手巧的,或者用胶带,慢慢拼回去。”他看着那些碎片,目光深沉,“东西碎了,只要心没碎,总能想办法复原的。”
阿珍的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冷的证物袋,隔着塑料,抚摸着里面那些支离破碎的纸片。她看着老张那张饱经风霜、并不英俊却透着沉稳可靠的脸,又想起阿峰那张曾经让她痴迷、此刻却只感到无比憎恶的英俊面孔。一个是用最恶劣的手段撕碎她珍视的一切,另一个,却在她最肮脏狼狈的时刻,为她捡起了这些碎片。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丫头,”老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他看着阿珍泪痕交错的脸,缓缓说道,“这人呐,就跟那药柜子里的药材似的。有的金玉其外,看着光鲜亮丽,闻着味儿也冲,可内里呢?指不定早就烂了芯,泡了硫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那是要害死人的。”
他拿起床头柜上那个装着小米粥的碗,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粥熬得浓稠,金灿灿的小米粒沉在碗底。“可有些药,”他舀起一勺,碗底的米粒更加饱满金黄,“看着其貌不扬,灰头土脸,像那不起眼的陈皮,像这沉在碗底的小米。可它们经熬啊!越熬,那药性才越醇厚,那米香才越实在。好药沉底,好人也一样。光看那浮在面上的油花和漂亮壳子,是要吃大亏的。”
“好药沉底……”阿珍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嘶哑哽咽。她看着碗底那些饱满的小米粒,又看看证物袋里母亲药方破碎的痕迹,再看看眼前这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面容普通却眼神温和坚定的老警察。一股迟来的、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吞没。为了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混混,她弄丢了工作?不,她弄丢了母亲留下的念想,弄丢了做人的清白,弄丢了……自己。眼泪再次决堤,汹涌而出,不再是恐惧和委屈的泪水,而是痛彻心扉的悔悟。
老张没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山岳,任由她哭个痛快。他知道,有些脓疮,非得彻底哭破了,才能开始愈合。
仁心堂里熟悉的药香,时隔多日再次将阿珍温柔地包裹。阳光透过高窗,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红木柜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阿珍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工作服,站在柜台后。她的额头还贴着一小块纱布,手臂的夹板已经拆了,但动作间仍带着一丝大病初愈后的谨慎。
周师傅戴着老花镜,正一丝不苟地核对着账目。他抬眼看了看阿珍,那张总是严肃刻板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手还使得上力吗?称量要准,分毫不能差。”
“能,周师傅。”阿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平稳。她拿起那把熟悉的黄铜小秤,指尖拂过冰凉的秤杆。这一次,她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她仔细地称量着每一味药材——当归、白芍、熟地……动作专注而沉静,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柜台前,一个衣着朴素、脸上带着愁容的中年妇人正在等待。她看着阿珍熟练而沉稳的动作,紧绷的神色似乎也放松了一些。
阿珍将称量好的药材倒在干净的桑皮纸上,熟练地包好,系上纸绳。她的目光落在柜台内侧,那个被她用透明胶带仔细、耐心地重新拼合起来的祖传药方上。泛黄的纸张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胶带痕迹,像一张布满伤痕的脸,但上面的墨迹,母亲娟秀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辨。她特意买了一个朴素的木质相框,将它端正地镶嵌起来,端端正正地贴在配药台最显眼的位置,紧挨着那本厚重的药典。
周师傅的目光也落在那张拼凑起来的药方上,沉默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又低头继续核对他的账本。
阿珍将包好的药包双手递给那位妇人:“大姐,您的药好了。回去按方子上写的煎服,忌生冷油腻,放宽心,会好的。”
妇人接过药,连声道谢:“谢谢姑娘,谢谢!这仁心堂的药,我们街坊都信得过!”
妇人拿着药离开了。药堂里恢复了宁静,只有周师傅翻动账本的沙沙声,以及药材在抽屉里被挪动时发出的轻微窸窣声。
阿珍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开始细细擦拭柜台。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拼好的药方上,胶带的痕迹在阳光下有些反光。她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过那一道道修补的“伤痕”,拂过母亲留下的墨迹。
阳光温暖地照在她身上,也落在那张承载着过去伤痛、也象征着重新弥合的方子上。药香沉静悠长,如同岁月无声的沉淀。阿珍低下头,继续擦拭着光洁如镜的柜台,动作平稳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