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豪门太太同时分娩。
她儿媳诞下死胎,我生下儿子她却强行换走。
二十年后,她儿子爱上我被换走的亲生骨肉。
婚礼上她笑容得意,却不知我带病女儿即将断气。
她儿媳突然指向我:那个病重女人才是婆婆真正的孙女!
我绝望哀求她:让我见亲生儿子最后一面!
她狰狞一笑:休想毁我儿子婚礼。
我女儿病逝时,她儿子突然冲破守卫跪在我面前。
妈...为什么婚礼前才知道您才是我亲妈
______
浓重的消毒水味儿黏在喉咙里,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刀片。我吃力地睁着眼,汗水和泪混在一起,咸涩地流进嘴里。撕裂般的剧痛终于沉寂下去,剩下一片近乎虚脱的安宁。
孩子哭了。
像一道微弱却清澈的细流,陡然钻进混沌黑暗的心底,把最后一丝残余的痛楚都冲刷得干干净净。眼皮重得抬不起,可我不用看,只听到那声音,全身每一寸骨头缝里就都涌起奇异的暖流。
我的...孩子...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子,是拼尽了残余的所有力气才挤出来的。冰凉的手指像坠着沉重的铅块,用尽力气才慢慢抬离浸透了汗水、皱巴巴的床单,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微光,终于触碰到一个小小的、软软的襁褓。
指尖传来的温热和真实的触感像一道电光,瞬间贯通了四肢百骸。
真的是我的孩子!
一个模糊的小影子在我模糊的视线里蠕动。
是男是女那念头只是一闪,随即被更汹涌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狂喜取代。是儿子也好,女儿也罢,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是我熬过那漫长地狱般的十个月,又经历这炼狱般分娩才得来的珍宝!是我的命根子!是我往后余生,活在这世上所有的念想和奔头!
酸热猛地冲上鼻梁和眼眶,滚烫的液体再次涌出,这次不是因为痛楚,而是那种足以将人溺毙的满足和感激。我近乎贪婪地用手指感受着那小小襁褓里传来的温度,一遍一遍,笨拙却又珍重万分地描摹着小宝贝的轮廓。世界缩成了这掌心传来的温度和那微弱的、天籁般的哭声。窗外城市的噪音,产房里其他产妇的呻吟、走动声、金属器械的磕碰,全部化作了遥远、无意义的背景。
身体里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皮沉得像挂了铅。但那满足感像温暖的蜜糖,丝丝缕缕渗进每一寸骨缝,托着我向柔软黑暗的睡梦深处沉去。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滑入黑暗的前一瞬,一个硬邦邦的触碰戳在我的脸颊上。很重,带着毫不掩饰的粗糙和不耐烦。
我猛地一惊,强行掀开沉重的眼皮。
一张冰冷刻板的中年女护士的脸悬在正上方,花白头发的发髻一丝不苟地盘在护士帽下。她的眉头紧锁着,那双几乎看不到瞳孔里有多少温度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瞥着我和我怀里刚刚才捂热了心的宝贝。
醒了她声音平板,没什么起伏,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通知,孩子给我一下,例行检查。
她伸过来的手几乎是没有征求同意的意思,生硬地挤到我与孩子中间。
我的心骤然紧了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那刚刚沉浸在温暖幸福里的本能,此刻只剩下尖锐的不安。刚才那个无比珍视的,带着母性温柔给我递来孩子的年轻护士呢为什么换成了眼前这个…冰窖一样的人检查什么检查需要这样不由分说地夺走我的孩子就在我刚刚…刚刚才碰到他的一瞬间
等一下…大夫…我的声音干涩发颤,手臂下意识地想收紧护住,您让我…再看一眼…
喉咙紧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声音,我还没看清楚…到底是男孩…
啰嗦什么!中年女人极其不耐烦地打断我,嗓音粗嘎,医院规矩!懂不懂看了有什么用是你的还不是你的她那双冰冷的眼睛不耐烦地扫过我汗涔涔、狼狈的脸,像是在看一件麻烦的物件。
那句是你的还不是你的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进了我刚刚被幸福填满的心脏里。恐惧像瞬间蔓延开的冰水,刹那淹没了所有暖意。我试图看清她的脸,想记住她胸牌上的名字,但视野模糊,冷汗不断流入眼中,刺痛难当。
那双粗糙的手毫不客气地扒开了我试图蜷紧的手臂,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力,几乎是拽一般地,硬生生从我空荡荡的怀抱中,夺走了那个小小、柔软的襁褓。
孩子被夺走刹那发出的微弱的、受惊般的抽噎声,针一样刺穿了我的鼓膜,直抵最深处。
不…我的孩子!
那声音撕裂了我空空荡荡的胸腔,带着血沫的腥气冲上喉咙。是尖叫吗我不确定。身体里的所有力量都随着孩子的离开被一同抽走了,只剩下一个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像样声音的躯壳。
我用尽全身残留的力气挣扎着想抬起头,想撑起上身去追那离我而去的小小生命。可产后的虚弱像沉重的铅块死死压着我。腰腹刀口那线缝的皮肉在剧痛中尖叫抗议,像被粗砺的砂纸来回磨搓。我只能徒劳地、狼狈地蠕动了一下,像条濒死的鱼被丢在滚烫的沙滩上。
视线艰难地追随过去,模糊一片。
中年护士抱着孩子侧对着我,动作有些怪异的急促。她的后背微微佝偻,紧紧拢着襁褓,像在遮挡什么。我的心跳在这一刻几乎停滞,无边的寒意瞬间浸透了骨髓。直觉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她在做什么她在对我刚刚诞下的骨肉做什么
我死死地盯着她移动的方向——她抱着我的孩子,快步走向了隔壁那张拉上了厚重帘子的病床。
那边!是那个穿着昂贵绸缎睡衣、戴着硕大珠宝的贵妇!就是她!白天生产前就在走廊里见过,被一群小心翼翼的人簇拥着,眼神骄傲得像只开屏的孔雀。她的儿媳妇似乎刚生完。整个产房被他们一家隔绝成了两个天地。那边静悄悄的,偶尔只有压低的仆从声音。
护士抱着我孩子的身影,在隔壁那张病床的帘子缝隙间,飞快地一闪,就消失了进去!
大脑里轰的一声巨响!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我的孩子——!
这一次,那嘶吼是确切的,带着绝望的兽类悲鸣,从我被撕裂的喉咙里血淋淋地撞了出来。我再也顾不得什么刀口的痛!什么产后虚弱!像被电流击中,猛地从产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几乎要把刚缝合的脆弱皮肤全部绷裂!
还给我!
声音破裂不成调,更像濒死野兽从喉管里挤出的气音,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姓顾的!我知道你们在里面!还给我——!
旁边那张病床前的帘子,哗啦一声,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鸽子蛋钻戒的手用力掀开。
顾夫人站在那里。
她身上昂贵丝绸睡袍的每一根丝线都反射着产房里清冷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她那张妆容被擦拭得有些凌乱的脸上,此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极度厌烦的神情,眉毛蹙起,嘴角撇着,像是在看一团污秽不堪的垃圾。
吵什么她的声音冰冷、清晰、穿透力十足,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子砸向我,贱命一条,嚎什么丧
我的血在血管里凝固了。
贱命…她…她承认了!她看到了!那个护士…孩子!我的孩子在她那里!
顾夫人…求您…
我所有的恨意和愤怒在那贱命两个字砸过来时,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卑微本能。我几乎是跪趴在冰冷的产床上,刀口被撕扯的剧痛远不及心口被挖空的万一,求您把孩子…我的孩子…还给我…
泪水决堤,汹涌得我看不清她的脸,那是我…我拼了命才生下来的啊…求您…您高抬贵手…还给我…
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我甚至觉得下一秒自己就要彻底崩溃碎裂。
顾夫人向前迈了一小步,站在帘子边缘的阴影里,看着我像条在砧板上徒劳挣扎的鱼。她那双精明的眼睛先是扫过我痛苦扭曲的脸,又漠然地瞥向护士臂弯里那个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一眼的小小襁褓——那本该是属于我的骨肉!
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扯了一下,牵起一个毫无温度、刻薄到极致的弧度。
还给你她的声音慢条斯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凭什么你配吗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钳,烫在我心尖最嫩的肉上。我的指尖死死抠进产床粗糙的白色布料里,抠得指甲缝隙里渗出血丝也毫无所觉。凭什么配吗为什么凭什么她的儿媳生下的孩子……就要用我的骨血去填补!
她…我喉咙里全是腥气,每个字都刮骨般地疼,您的儿媳妇…她…
我不敢说死了孩子,怕那会彻底激怒眼前这条冰冷的美人蛇。
顾夫人脸上的不耐烦陡然加深,像是被冒犯了一般,声音拔高,尖利刺耳:少提那个没用的东西!晦气!她的目光厌恶地扫了一眼帘子后面那张病床,仿佛那里躺着的不是她的儿媳,而是一堆亟待清除的垃圾。
随即,她的视线落回到那小小襁褓上,那冰冷的目光瞬间起了一点点微弱的变化,掺杂进一丝得意,一丝轻蔑,还有一丝…纯粹的占有欲。
听着,她微微扬起下巴,如同施舍般宣告着命运残酷的判决,你肚皮里爬出来的这个种,从今往后,就是我顾家的根!是顾家唯一的继承人!金尊玉贵,一辈子荣华富贵!
她的声音清晰地敲打在我的每根神经上,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定论。
而你这个贱人,你那肚子,她的嘴角又一次厌恶地向下撇去,眼神像在看沟渠里蠕动的蛆虫,它只配装垃圾!生不出带把的废物!生个赔钱货已经是老天开眼了,你还嫌不够你那死掉的小贱种现在就在旁边墙角垃圾篓里!还不快去捡起来好好看看你那短命的、不值一文的种!
轰——!!!
我的脑子炸了!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顾夫人那淬了毒的话还在耳朵里尖锐地回荡,撞击着我摇摇欲坠的意识。旁边的墙角…垃圾篓
视线被泪水完全模糊,一片血红。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冰冷的指令,像魔鬼的呓语,不断在我混乱的脑浆里搅动、切割。
垃圾篓……我的孩子……在哪里
身体背叛了意志,爆发出一种近乎撕裂的力量!我甚至感觉不到刀口在疯狂崩裂!不知道哪里涌出的力气,让我从潮湿冰冷的产床上滚落下来!赤着的双脚踩在地面冰冷光滑的瓷砖上,足底像是被烙铁烫过,却激不起丝毫知觉。
砰的一声闷响,膝盖狠狠砸在地上。来不及思考,疼痛被巨大的恐慌和地狱般的驱使完全淹没!我像一条在泥泞里被打断脊梁的野狗,手脚并用地向前爬!粗糙的地面磨擦着我的手肘、膝盖,布料被撕开的声音那么清晰,像在撕裂我的灵魂。
哪里是墙角垃圾篓!快!我的孩子!我得救她!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还有污物特有的酸腐气猛地冲入鼻腔。我的脸几乎是贴着冰凉肮脏的地面,视线胡乱地扫射着。
就在墙角冰冷的阴影里,一只半人多高的塑料垃圾桶矗立着,桶身灰扑扑的,里面的黑色垃圾袋鼓鼓囊囊塞满了各种污秽。产房里的废料,沾染着血污的纱布,废弃的针管、药瓶……甚至还有不明的、暗色的粘稠液体渗出来,在桶沿留下一道道恶心的印记。
——就在那令人作呕的垃圾堆顶上!
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青色躯体,被随意地、脸朝下扔在那里!那么小,那么薄,像一片被狂风刮断的枯叶!小小的背上贴着一点干涸的血污,覆盖着一层胎膜般的白色粘腻物。她像一个被丢弃的、污秽的破布娃娃,毫无生气。
时间凝固了。空间消失了。
顾夫人那尖刻的小贱种、不值一文的种、短命在我耳边疯狂撞击回响。我爬行的动作定住了,整个人石化在冰冷肮脏的地面。
那是我…才出生的孩子我拼了命,差点死在产床上,才生下来的……我的女儿!她不该在我温暖的臂弯里甜甜入睡吗她不该贴着我跳动的心脏听着熟悉的韵律吗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在这个散发着死亡和肮脏的污秽角落里像一块被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烂肉!
顾夫人…她凭什么…她怎么敢!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腥味的血气猛地从五脏六腑翻腾上来,狠狠卡在喉头,烧灼着我的气管。
啊——!!!
那根本不是声音,是从被地狱烈火彻底焚毁的灵魂深处爆裂出的终极嚎叫!是母兽眼睁睁看着幼崽被撕碎咀嚼却无力回天的悲鸣!是灵魂被活生生撕开两半时喷溅出的所有血浆和绝望!
眼前的世界彻底陷入一片疯狂旋转的猩红和黑暗。
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只有顾夫人那刻毒冰冷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尖针,深深地、带着倒刺地钉进了我脑髓深处:
…我顾家的根…金尊玉贵…一辈子荣华富贵…
二十年了。顾夫人那句刻入骨髓的话,像是永不磨灭的烙印,日夜在我的心尖上燃烧:你那个是赔钱货!你那死掉的小贱种在墙角垃圾篓里!捡起来好好看!
每一笔写字的力道,都在提醒我那一晚冰冷的污秽气味。每一笔代记账的收入,都用来喂饱医院的无底洞。二十年的光阴,碾碎了我身上所有的棱角和色彩,只剩下灰扑扑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疲惫。
吱呀——
破旧的木门推开,带起一阵细小灰尘。小诊所候诊区浑浊的空气中,消毒水和陈旧的家具气味混杂在一起。
林会计来了今天能结上个月的账吗小老板搓着手,带着点讨好,目光却不由自主瞥向我身后的影子。
我下意识地偏了偏身子,想挡住他探询的目光,可那蜷缩在角落旧轮椅里的瘦小身影,就像一块无法忽视的阴影。
轮椅里坐着的是小溪,我的女儿。二十年前在产房被顾夫人诅咒短命、不值一文的那个被遗弃的生命。她活下来了,从那个垃圾篓里被我抱起来的那刻起,就开始了一场无休止地与病魔的战争。
此刻,她微微歪着头靠在高高的轮椅背上,头发枯黄稀疏,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像风干的旧纸。她闭着眼睛,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的痕迹。二十年的病痛折磨,早已在她身上刻满了痛苦的烙印。
林会计小老板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明显的催促。
我猛地回神,指尖掐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清醒。账本薄薄的几张纸,此刻重若千钧,压得我几乎要弯下腰去。
李老板,喉咙紧得厉害,声音干涩发哑,能不能……再缓缓这个月孩子刚做完一次透析……钱实在……
后半句被哽住,说不出口。讨要的卑微已经刻在了我弓起的脊梁上。
小老板脸上的讨好瞬间褪去,换上了那种混杂着不耐与鄙夷的神情。他撇撇嘴,目光扫过轮椅里的小溪,毫不掩饰他的厌恶和那点被冒犯的情绪。
林晚啊,不是我说你,声音变得刺耳起来,你家这情况……唉,不是我心狠,我这小本生意,也要周转的呀!你总不能……
他顿住,没说完的话像无形的巴掌,扇在我的脸上:总不能指望我一直贴钱给你填你女儿的无底洞吧
周围的几个等病人的眼神也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带着审视、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避。空气里那份无声的鄙夷,像一层薄薄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满我的皮肤。每一根针上,仿佛都镌刻着顾夫人那句赔钱货、不值一文。
我深深地低下头,几乎要垂到账本上。不是为了掩饰羞愧,是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瞬间涌上又被强行压回去的泪意。
再给几天……就几天……声音微弱得像蚊呐,我去想办法……
小溪似乎被这里的动静吵扰,眼睑微微动了一下,睫毛颤了颤,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那双眼睛,曾经是我灰暗世界里唯一的亮色,如今也变得浑浊疲惫,像蒙着终年不散的雾霭。她茫然地、迟钝地转动着眼珠,最后视线落在我身上,那里面没有任何焦距,只有一片空洞的疲惫,仿佛连感知周遭的能力都被沉重的病体消耗殆尽。
心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猛地攥紧,狠狠一拧!痛得我眼前发黑。每一次对上女儿这样的眼神,二十年前产房那刺骨的冰冷和绝望感就会复活,再次将我钉死在原地。
我强迫自己挪开视线,手指死死掐着那卷边破旧的记账簿,指尖用力到失去血色,苍白的指节像是被遗弃的枯骨。薄薄的纸页被攥得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边缘几乎要碎裂在我掌心。账册上那些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在昏暗的光线里糊成一片,像一滩滩难以辨认、不断扩散的污迹。
林会计啊,诊所角落里一个常来的老太太嗑着瓜子,慢悠悠地插话,那语气像是善意的安慰,听在耳中却字字刮骨,不是我说丧气话,你家小溪这身子,拖着也就是……唉……你这又是何苦呢人哪,有时候就得认命……
认命像是有人用生锈的刀片,在我心脏深处最脆弱的软肉上来回磨锯!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又被我死死咬住唇压了回去,齿间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我缓缓抬眼,视线扫过周围那些或怜悯或厌恶或冷漠的面孔,最后落回轮椅里那具毫无生气、只有微弱呼吸起伏的瘦小身体上。二十年前那个被扔进垃圾篓里的婴儿,和眼前这个枯槁憔悴的生命,在我被凌迟的意识里不断重叠、撕裂、再重叠。
我扯动嘴角,喉咙深处滚出一个暗哑的、连悲鸣都算不上的嘶音:
只要我还在喘气……她就是我的命!
……
黄昏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污水的抹布,沉重地擦过城市的天际线。破旧棚户区的巷道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腐烂菜叶的酸馊气,还有永远通不了风的各种浊气混合物。
我推着那辆嘎吱作响的旧轮椅,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轮子被小巷里凹凸不平的石板和积水的坑洼卡住,需要更大的力气才能推动,每一次推搡都牵扯着肩颈和腰背的酸疼。
小溪的脑袋无力地垂靠在轮椅靠背上,随着颠簸微微晃动,眼睛紧闭着。下午在小诊所那场无声的羞辱和催逼似乎耗尽了她在陌生人前强撑的所有力气,此刻连强打精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巷子尽头那个属于我们的小铁皮屋棚在暮色中像一个苟延残喘、污迹斑斑的铁皮罐头盒。门框变形,锈迹斑驳,几块破旧的塑料布糊在漏风的窗洞上,被风刮得啪嗒作响。这就是我们的家,遮风挡雨已是奢望。
费劲力气把轮椅推进门槛高低不平的棚屋里。狭小的空间里立刻充满了我们身上带回来的浑浊气味,混杂着屋里常年散不去的草药味儿和潮湿的霉味。
我小心翼翼地把女儿从冰冷的轮椅里抱出来,手臂感觉得到她身体异常的单薄和硌人。她的皮肤烫得吓人,热度隔着单薄的衣服都能清晰传导到我的掌心。心头猛地一沉,一种熟悉到刻骨的恐惧瞬间揪紧了我。又来了……这该死的反复低热!每一次发烧对她脆弱不堪的身体都是一次凶险的劫难。
小溪醒醒,醒醒喝点水…我把她轻轻放在那张铺着破旧却洗得发白、打着补丁棉被的木板床上。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像一团棉花,对我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更紧地蜷缩起来,呼吸急促而微弱。
手忙脚乱地翻找出那个早已褪色、边角磨损的旧热水袋,灌进半温的水。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储备应急的药,一点常用退烧药都是最便宜、包装也最难看的。只能用最笨拙的物理降温。用破旧的毛巾浸了冷水拧干,一遍又一遍,动作快得像在跟无形的死神抢时间,擦拭着她滚烫的额头、脖子、手脚心。
盆里的水很快变得有些黏腻和温热,毛巾变得烫手。女儿的身体却像个顽固的小火炉,热度丝毫没有下去的趋势。她的嘴唇干裂发白,微微翕动,似乎在无声地呓语着什么,气若游丝。
绝望感像冰冷黏腻的黑色藤蔓,无声无息缠绕住我的脖子,越收越紧。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倒刺。药!必须尽快找药!
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巴掌大的屋子里翻箱倒柜。床下塞东西的旧纸箱被我拽出来,乱七八糟的废旧杂物散了一地。一个早已忘记年月的旧糖果铁盒混在杂物里掉在地上。
盖子摔开了。
几张泛黄的钞票可怜兮兮地躺在盒底,薄得可怜。旁边一张小小的,塑封起来的照片滑落出来,仰面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照片上是一个小婴儿。皱巴巴的小脸,眼睛紧闭着,额头上有一小片暗红色的、蝴蝶形状的浅淡胎记。光线很暗,但那个小小的印记,像烙铁一样烫进我的眼睛里!
轰——
全身的血液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我像被高压电流击中,直挺挺地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惊雷炸响!那张脸!那个独一无二的蝴蝶形小胎记!
二十年前…产房里…我刚生下孩子,那个恶毒的护士把孩子强行抱走前,我只来得及触碰了那么一下下!但在昏沉之前,视线本能地试图去捕捉孩子的面容时…就是这样的!皱巴巴的小脸…就是这个模模糊糊、深深刻进我记忆、却从不敢轻易回想的、只属于我亲生儿子的容颜印记!
怎么会……我儿子的照片……怎么……怎么会在这个二十年前放旧物的盒子里!
混乱!
巨大的荒谬感!像一面千钧巨鼓,在我耳膜深处和心脏上同时擂响!是幻觉吗是二十年执念疯魔产生的幻象吗
我颤抖着伸出手,冰冷僵硬的手指像鹰爪一样抠进那堆杂物里,把那个旧铁盒子整个捞了起来。心跳声剧烈得在狭窄的铁皮屋里回响,震得我耳膜发疼。
冰冷的铁盒贴在掌心,里面的照片和那几张钞票显得无比荒诞。照片上的婴儿无比真实。我发疯似的拨开那些碍眼的钞票,手指几乎痉挛地去抠那嵌在照片外面、早已发黄变色的塑料封套。
封套很旧了,粘合处很紧。劣质塑料的边缘割得我的手指生疼。我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去剥它,指尖抠破了皮,也毫无感觉。
哗啦——
脆弱的旧塑料经不起蛮力,被撕开了大口子。照片滑落出来,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照片背面,没有题字。却在右下角,一个极其不易察觉的角落里,用蓝色圆珠笔,歪歪扭扭、刻意掩饰了笔迹般地写着一个小字:
张。
一个姓氏!一个指向!仿佛在无尽黑暗中摸索,突然摸到了一条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铁链!
张…张芸!是那个产房当班的护士!是她!就是她从昏沉的我手里夺走了我的儿子!是她!她是帮凶!她就是顾家换掉我孩子的爪牙!这个盒子……这个盒子是我住院时仅有的行李,是她!一定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她把这个东西塞进了我的旧物里!
为什么!
巨大的冲击让我的身体筛糠一样不受控制地狂抖起来,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似乎下一秒就要炸裂开!二十年!二十年的煎熬、寻觅、绝望、苟延残喘……像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囚笼。这张带着我儿子印记的照片,这个该死的张字,就像囚笼黑暗深处陡然刺入的一道强光,带着足以灼伤人眼的剧痛,照亮了一条可能通向地狱出口的、布满荆棘的小径!
同时,更像一面冰冷清晰的照妖镜!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过去的二十年里,我是如何被玩弄于股掌之间!那张芸,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留下我儿子的照片像猎人欣赏猎物临死的挣扎或者……她也在害怕害怕顾家事后的清算这张照片是她自保的工具,是她能拿捏顾家的把柄
二十年前的点点滴滴——顾夫人那淬了毒的眼神、冰冷的话语、还有那护士张芸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粗暴——所有片段被这根突然出现的链条疯狂地串连起来!像无数烧红的铁刺,狠狠地扎进我的神经里!
……妈……
一声虚弱到几乎听不见、气若游丝的呻吟从小床上飘过来。
是小溪!
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被仇恨和巨大信息冲击得快要炸裂的意识!我猛地扭头,看向木板床上蜷缩着的那小小一团。
女儿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眼睛,双颊是病态的高原红,嘴唇干裂发灰,正努力地、无比艰难地,想要侧过头看向我这边。
她的眼神虚弱,没有聚焦,但里面清清楚楚地映着我此刻——扭曲的、被复仇火焰灼烧的、狰狞的面孔!
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我刚刚在做什么!在这唯一需要我、依赖我、和我相依为命的亲生女儿病得快烧糊涂的时候!在我的小溪,这个在诅咒中挣扎着活下来、承受了整整二十年命运不公的孩子最需要照顾的时刻!我竟然…
被一张照片带来的虚幻希望冲昏了头脑!被那二十年的怨毒侵蚀了理智!
巨大的愧疚感和现实的冰水一起泼了下来。
我像是刚从一场疯狂的噩梦中惊醒,全身猛地一颤!手中的铁盒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那张小小的照片在尘土里翻转了一下。
顾不上它!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边。
小溪!
声音撕裂般沙哑,带着未褪尽的惊恐和后怕,别怕!妈妈在这里!你怎么样很难受吗
我用尽全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用不再冰凉的手背去触碰女儿的额头——依然滚烫得吓人!
女儿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浑浊涣散,她似乎努力想看清我的脸,费力地翕动着干裂出血口的嘴唇,几不可闻的气音断断续续:
妈…冷…疼…
心像被钝刀子来回割裂!刚才差点被仇恨吞噬的疯狂立刻被更巨大的恐慌取代。低热不退,又喊冷喊疼,这绝不只是普通发烧!是她那脆弱不堪的身体又一次濒临崩溃的信号!
不能再拖了!一分一秒都不能拖!无论如何,立刻送医院!
那个写着张的照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混乱的思绪边缘。这或许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那个护士张芸!只有找到她,才有可能顺着她这根藤,摸到被顾家藏了整整二十年的儿子——那个我甚至没能看清一眼就被夺走的孩子!还有一丝渺茫的、找回亲生儿子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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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张芸是出于何种心思留下照片,这是我抓住的唯一稻草。
但此刻,看着小床上女儿痛苦蜷缩的身体,所有的念头都必须压下!找到儿子是深渊尽头的微光,但当务之急,是把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女儿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她就在眼前!
我猛地起身,巨大的动作带倒了旁边的破凳子,哗啦巨响中,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俯身,小心又坚定地重新把小溪抱起来。
她轻得像一片羽毛,又烫得像一块火炭。
推开摇摇欲坠的铁皮门,外面的暮色已经浓得像墨汁。冷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抱着女儿,冲进外面沉沉的夜色里。城市的霓虹像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在潮湿冰冷的风里摇曳不定。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怀里女儿滚烫的体温隔着衣物灼烤着我臂弯处的皮肤,她微弱得几乎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像游丝般缠绕着我的神经,每一次停顿都让我心惊肉跳,那重量压得我佝偻着腰,步履蹒跚。
去哪里破旧的铁皮屋家徒四壁,那些廉价药片根本压不住她的险情!必须去医院,大医院!
可是…钱呢
这个念头比脚下的冷风更刺骨,瞬间冻结了血液。下午小诊所催账时那鄙夷的眼神,老板的推脱,老太太那认命的叹息,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再次抓住我的脚踝。
去大医院,意味着什么那个吞钱的无底洞!预缴的押金,天价的检查费和药费…光是想到那个数字,就足以让我眼前阵阵发黑,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怀里的女儿又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微弱呻吟,像濒死的幼猫。这微弱的声音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脏上。
不!
不能停在这里!绝对不能!
我咬紧牙关,牙齿在口腔里发出咯咯的声响,舌尖尝到了血丝的腥咸。不管了!去最近的市中心医院!去了再说!就算跪下求,就算卖血割肉,也要先保她的命!
深夜的医院急诊大厅永远喧嚣得像即将溃堤的战场。浓烈的消毒水味道、血的气味、各种病痛带来的浑浊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的浊气扑面而来,刺目的白色灯光打在惨白的墙壁和每个人疲惫焦虑的脸上,晃得人头晕眼花。
我抱着小溪冲进这片混乱的噪音漩涡。她的身体在我臂弯里越来越沉,温度却高得烫手,微弱的呼吸时断时续。巨大的恐慌像冰锥刺穿我的每一根神经。
预检台的护士只抬头看了一眼我怀里气息奄奄的小溪,又扫过我身上洗得发白、蹭着灰尘的衣服,眉头立刻不耐烦地皱起,像看一件麻烦的垃圾。
挂号没怎么才来什么情况声音冰冷,公式化得像在询问一袋物品的标签。
没…刚来!高烧不退!很危险!求求您快救救她…我的声音嘶哑破碎,抱着孩子的胳膊剧烈地颤抖着。
护士冷漠地递过来一张表格:先填单!挂号缴费!去那边排队!她的指尖点了点旁边早已排成长龙、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队伍。
先救命!她快不行了!我几乎是扑在台子上,膝盖一软差点跪下,泪水不受控制地冲出来,烫着脸颊,钱…钱我…我一定想办法!求求你们先救她!
医院有规定!交费才能走流程!没钱找我们哭有什么用旁边一个刚送完单子的大妈不耐烦地撞了我一下,声音尖锐刻薄,都像你这样,我们排队的怎么办
她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过来。周围排队的目光瞬间都聚焦过来,眼神里混杂着同情,更多的是一种因自身等待而产生的焦躁和被打扰的厌烦。他们看着我和我怀里不省人事的女儿,像是在看一堆堵塞道路的障碍物。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焦灼和冰冷,那浓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窒息感,又一次清晰地描摹出顾夫人那句赔钱货、不值一文的冰冷轮廓。
排队的煎熬,每一个在我前面移动缓慢的人影都像在抽走女儿微弱的生命力。当我最终抱着已经烧得毫无意识的女儿,终于站到诊室门口时,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诊室里是位疲惫不堪的中年男医生,镜片后的眼神因为长期高强度工作而显得麻木。他拿起一个温度计塞进小溪腋下,简单快速地用听诊器在小溪瘦骨嶙峋的胸口按了几下。
护士很快读出温度计:40.5度!医生,心率也不对!
医生眉头紧锁,语速极快地对一旁的年轻护士下指令:通知抢救室准备!呼吸机备用!抽血!血常规、感染全套、生化全套、血气立刻送!快!通知那边准备一张床!怀疑爆发性心肌炎合并脓毒症休克!马上去开通道!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指令都像砸在我神经末梢的重锤。爆发的…休克…这些词炸响在脑海里,让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成冰!最害怕的事情…最害怕的深渊…难道这么快就要坠下去了!
护士动作麻利地接过小溪的身体,放到推来的抢救推车上。那冰凉的金属车面刺得我一个激灵。看着推车被快速推走,我只觉得怀里骤然一空,连同我的魂魄也被带走了一半,徒然留下一个麻木的躯壳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家属!医生猛地拍了一下我面前的桌面,声音带着严厉的穿透力,将我游离的魂魄强行拽回,通知!病人情况非常危急!随时可能死亡!他的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直直捅进我心口,现在必须立刻进入ICU!费用高昂,你马上去缴费处开通道缴纳二十万押金!否则无法进行任何有创抢救措施!听懂了吗!立刻去交钱!每一分钟都是命!
二十万!
轰——!
耳朵里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轰鸣!眼前天旋地转,诊室惨白的墙壁扭曲变形。医生后面的话模糊成一片嗡嗡声。
……她不是第一次来了吧她的基础情况本来就极其糟糕!这次感染严重诱发了全身多器官衰竭!不是普通的病!懂吗……
二十万!二十万!
那绝对是个天文数字!一个足以将我连同小溪残余的一点希望彻底碾碎成粉末的数字!
扑通!
我的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和灵魂的崩塌,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地面撞击骨骼的钝痛远不及心口窒息带来的痛楚万分之一。我扑倒在医生脚边的地上,手指死死抠住他白大褂边缘那冰冷的布料,声音破碎得不成语句:
医生…求求您…发发善心…救救她…我不能没有她…我不能啊…钱…钱我…我卖血!我去借!卖肾都行!求您…求您先救人…她不能死啊!她…她是我唯一活下去的念想啊!……
泪水奔涌,打湿了冰冷的地砖。每一句哀求都是从喉管里撕裂着血沫挤出来的。尊严卑微在这一刻都不存在了。只想抓住一点点可能的光亮,哪怕这点光亮虚幻得像寒夜里的萤火。
医生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恻隐,但那点微光瞬间就被沉重的现实压灭,只剩下职业性的冰冷和巨大的无力感。
规定就是规定!他猛地一抽腿,摆脱了我抓着他衣角的手,声音冷硬得像钢板,没钱拿什么开药拿什么上机器医院不是福利院!赶紧去筹钱!不然就……他顿住,没有说完的等死两个字像两颗冰锥扎进我心里。
他不再看我,冲着门口的年轻护士急促地吼了一句:保安!推她去过渡室!等缴费通知!
推床发出吱呀声,载着我生命仅剩的、还在微弱呼吸的女儿,无情地碾过我无助跪在冰冷地面的身体,向着走廊深处那个代表生死分割线的方向滑去。每一步微弱的轮子滚动声,都像是碾碎我骨头的声音。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我面前,眼神里的冷漠和其他所有工作人员如出一辙:家属让一让!别挡着通道!
他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而不真实。我像一滩被抽掉脊梁的烂泥瘫在地上,浑身的力气和支撑都被刚才那二十万押金抽空了。只有无尽的寒冷从地砖的缝隙里钻出来,蛇一样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将五脏六腑都冻成冰块。
眼前一阵阵发黑。顾夫人那张刻毒的脸,带着鄙夷和掌控一切的傲慢,在惨白冰冷的光影里清晰地浮现出来。她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钻进我的脑海:
贱命一条!
垃圾堆里的贱种!
一辈子就是给我孙子当垫脚石的料!
……
她此刻在哪里一定是被豪华轿车送回了她那个用黄金铸造的牢笼里,躺在像云朵一样柔软洁净的丝绸床单上,被仆人精心伺候着。她的根…那个她不惜用最肮脏手段换来的、我的亲生儿子!一定在她用爱(或者是控制欲)精心打造的金丝笼里,像个王子一样被保护着、珍藏着…
我女儿的血管里插满了冰冷的针头仪器,每一秒的生命都在天价账单上跳动,在二十万的魔咒里挣扎。而那个偷走了我儿子、享受本应属于他一切的顾家,此刻又在干什么
一个可怕的、足以灼烧理智的念头,像黑暗中疯狂滋长的毒藤,瞬间缠绕住我所有残存的意识!
张芸!那个护士!那个该死的爪牙!只有找到她!只有通过她!才有可能接近真相!才有可能挖出我的亲生儿子!才可能…在女儿最后的时间里,让她知道…她并非一无所有!她还有一个亲哥哥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
或者说…
那个更黑暗、更疯狂的念头像毒液一样渗透出来——才可能让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了所有人命运的顾夫人,看到她精心构筑了二十年的、所谓的顾家根基…轰然崩塌!让她尝一尝什么叫心碎欲裂!什么叫悔恨终生!
我儿子在哪儿!我猛地从喉咙深处发出濒死野兽一般的嘶吼,带着滔天的恨意和毁灭一切的疯狂!顾夫人!你的根!是我的!顾惜…我的儿子!你在哪里啊!
喉咙深处涌上的腥甜再也压不住,噗的一声,一股滚烫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冲破牙关的阻拦,狂喷在地!刺目的猩红在冰冷洁白的地砖上泼洒开来,像一朵骤然盛开的、绝望的彼岸花。
………………
三天,七十二小时,仿佛在地狱火湖中被反复煎熬。
病房里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道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深处,像是腐烂生命的烙印。走廊的灯光白得瘆人,透过门上的小窗洒进来一片毫无温度的惨白,落在ICU磨砂玻璃上勾勒出的轮廓上。那小小的,在病床上蜷缩的剪影,薄得像一张脆弱的纸片,被各种冰冷的金属管线缠绕、捆缚,每一次仪器发出低微的滴滴声,都像一根钢针扎进我的心室深处反复搅动。
那巨大的玻璃墙,像一个冰冷无情的判官,隔开了我和女儿在生死线上的挣扎。每一次医生出来,那凝重得几乎滴水的表情,都是一次无声的死刑宣判。费用催缴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我蜷缩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像只等待宣判的困兽。所有能想到的联系方式——二十年早已不再来往的亲戚、早已搬走的旧房东、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同乡……每一个电话拨出去,换来的是要么冰冷的忙音,要么是更冰冷的拒绝和避之不及,甚至连借口都懒得找。
李老板……我喉咙像砂纸打磨过一样嘶哑,求你了……利息…利息随你要…
手机那端是小诊所老板尖锐而冷酷的拒绝:林晚!不是我不讲情面!就你那点活计值几个钱利息呵!我那点钱够干什么指望我还帮你填无底洞做梦!趁早死了心吧!别打电话来了!晦气!
忙音嘟嘟响起,像刺耳的丧钟。
每一次被挂断电话,都像是在我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重重剜上一刀。护士小姐再一次拿着催缴费用的单子走过来时,我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茫然地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她。她欲言又止的眼神里充满了清晰的怜悯,那眼神比任何尖锐的斥责更让我感到窒息——仿佛女儿的生命早已被标注好了价格,而我这个做母亲的,连最基本的筹码都没有。
林溪家属在吗
ICU厚重的门再次被推开,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气。出来的不再是护士,而是主治医生那张疲惫不堪却写满严肃的脸。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像铅块砸在地上。
林溪情况持续恶化。多器官衰竭进行性加重。感染指标爆表。现在靠机器撑着一口气。但……他停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不忍和残酷的理性,你女儿的身体…就像一盏燃尽了最后一丝灯油的油灯…我们…医生…真的…真的尽力了。任何治疗手段对她来说都已是额外无法承受的剧痛负担,更像是一种折磨…
医生深吸一口气,似乎在鼓起勇气说出最残酷的宣判:情况不可能逆转。现在只剩下…时间问题。非常短暂的时间……家属…还是需要…做好心理准备,考虑…拔管,让她…平静离开吧。
嗡——
整个世界瞬间失声、失色!
时间……非常短暂……
拔管……
平静……离开……
几个破碎的词组合在一起,像是一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锤,带着撕裂空间的呼啸,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瞬间将我的所有意识、所有感知、所有残留的支撑……彻底轰成齑粉!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发出无声的哀鸣。我猛地从椅子上直挺挺地摔了下去,额头重重撞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皮肤裂开,温热的鲜血顺着太阳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把视野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血红。
额角的剧痛和那片粘稠温热的腥红,像是一瓢滚烫的油,彻底点燃了我灵魂深处早已积压到顶点的疯狂!
不行!绝对不行!我绝对不让他们拔管!小溪她不能就这样结束!顾家!顾家那个贱人!我的儿子!在顾家锦衣玉食的儿子!这是他们造的孽!这笔债,他们得拿命来还!
顾夫人!你逍遥了二十年!用肮脏手段抢走了我的儿子!毁了我女儿!现在想让我就这么认命眼睁睁看着女儿死在冰冷的机器上让我儿子一辈子活在谎言和认贼作母的罪恶里!
休想!
我绝不!答应!
顾——惜!
这声嘶吼仿佛凝聚了二十年的所有屈辱、绝望和最深沉的怨恨,从我撕裂的喉管和爆开的肺叶中迸发出来!它破开了ICU走廊令人窒息的冰冷空气,带着一种疯狂的、近乎诅咒的力量!
顾惜!我的儿子!你在哪儿——!
我用带血的、模糊不清的血红视野盯着眼前一脸震惊与错愕的医生,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被拉扯的剧痛和喷溅的血沫:看见那个孩子了吗!玻璃后面那个正在被你们放弃的孩子!是顾家!是他们害她变成这样!二十年前就是顾家换走了她的哥哥,害她像垃圾一样被扔在垃圾桶里活了二十年!我的儿子!顾惜!现在就在顾家当大少爷!
我指着ICU惨白的灯光下那冰冷的玻璃窗,扭曲的面孔因为绝望和巨大的仇恨而变形:他根本不知道!他叫了那个换走他的毒妇二十年妈!他根本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个被诅咒二十年的亲妹妹在承受这最不公的死亡!
喉咙被血腥味彻底堵住,巨大的眩晕让我眼前阵阵发黑,但我依旧死死抓住医生白色的衣角,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里:…我女儿…顾惜…他们…是亲兄妹啊!亲的!同一天同一个产房出生的亲兄妹!顾惜他有权知道!那个顾家的老太婆!她该用后半辈子来赎罪!该让顾惜见他亲妹妹最后一面!医生…求您…帮我联系顾家…哪怕…哪怕让顾惜来…看一眼也行…替我女儿讨回一点公道……我求您……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呛咳和汹涌的血沫完全淹没。我的意识像是被狂风卷起的残叶,在黑暗中疯狂翻滚。
最终,沉入无尽的寒冷深渊前,似乎看到医生脸上第一次彻底褪去了职业性的冷漠与程序化的疲惫,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沉重。他飞快地对着旁边的护士说了句什么……
………………
市中心最顶级的圣心大教堂。
阳光慷慨地洒在教堂高耸的彩色玻璃窗上,将斑斓的色彩泼洒在圣坛前的过道上。巨大的花束堆砌在拱门两侧和圣坛周围,娇嫩欲滴的白玫瑰、淡粉色的绣球和浅紫色的桔梗散发着清甜而昂贵的香气。管风琴奏响的宏大乐音如同天堂降下的荣光,在宽敞高耸的教堂空间里庄严地流淌、回荡。
空气里弥漫着极致奢华、精心编排的幸福气息。宾客们衣香鬓影,轻声细语,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如同布置在精美蛋糕上的昂贵装饰。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种被金钱和品味堆砌出来的完美氛围里,等待着这场城市瞩目婚礼的主角登场。
靠近前排通道的左侧座位上,顾夫人端坐着。她穿着一身裁剪无比合身、质地奢华的丝绒墨绿色礼服,衬得她保养得宜的颈项更为修长白皙。颈间一串珍珠项链圆润生辉,每一颗都大小一致、光泽莹润。手腕上套着一个碧翠欲滴的玉镯,水色极好。她妆容精致,没有一丝皱纹能爬上她那张仿佛被时间遗忘的脸庞。她的嘴角噙着一抹极为得体的、矜持而充满满足的笑容,眼神落在前方的圣坛上,那是她精心挑选、最符合顾家利益的准儿媳——林溪的家族。那笑意是如此深远,承载着她二十年来的苦心孤诣——顾家真正的根被牢牢护住了,并即将在这样金光闪闪的荣耀中延续下去。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这巨大的满足感中,仿佛二十年前产房里那污秽冰冷的一幕从未发生。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玉镯,感受着那温润细腻的触感。快了……只要完成今天的仪式,所有痕迹都将被彻底抹平。她的孙子顾惜将拥有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顾家的财富和荣光将在血缘的光环下继续稳固传承。
没有人会记得另一个林溪,那个早已在阴暗角落里挣扎着腐烂掉的生命。
顾惜就站在圣坛前方等待着。他继承了顾西洲挺拔的身材,穿着一身纯手工定制的白色礼服,金色的阳光穿过穹顶的彩色玻璃,为他周身笼上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晕,更显得他俊朗非凡,气质矜贵。他目光温和而深情地望着那扇即将打开的、通往幸福的大门,对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完美新娘林溪充满了爱意和期待。
教堂厚重鎏金的巨门被缓缓推开。
所有的宾客都屏息凝神,面带祝福的笑容,目光随着缓缓铺开的深红色地毯向外移去。
出现在门口的,并非他们想象中的、穿着价值连城绝美婚纱的新娘林溪。
而是一个女人。
一个瘦弱到几乎能被风吹倒的女人!穿着洗得发白、与这金碧辉煌的殿堂格格不入的灰色旧衣服。蓬乱的头发沾着灰尘,脸颊深陷,面色像死人一样枯槁灰败。但她那双眼睛,却是两簇燃烧着的、濒死野兽般疯狂的火焰!
是林晚!她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要将灵魂都踩碎的沉重、踉跄和仇恨!
她的出现是如此突兀、如此格格不入、如此触目惊心!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捅进了这精心编织的幸福幻象!管风琴的乐音还在回响,但整个教堂内奢华的空气瞬间凝滞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前一秒还是鲜花、祝福和圣洁音乐,下一秒所有的声音都被掐断了喉咙。衣香鬓影凝固成了彩色玻璃上冰冷的画面。所有的目光——震惊的、厌恶的、困惑的、探究的——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钉在那个突然闯入的女人身上。
林晚的眼睛像扫描仪,带着一种择人而噬的疯狂,穿透凝滞的空气,瞬间就锁定了坐在前排通道旁那个穿着墨绿丝绒礼服、带着玉镯的、被精心保养的面孔——顾夫人!
死寂!
像暴风雨来临前那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
贱——人——!
林晚的声音嘶哑破裂,像一把豁口的锯子在所有人耳膜上来回拉扯!每一个字都喷涌着二十年积压的血泪!她像一头濒死却还要拼死一搏的母狼,爆发出非人的速度,拖着残破的身体,踉跄着,却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气势,朝着顾夫人所在的座位猛冲过去!
所过之处,人群惊恐地尖叫着、狼狈地向两旁避让,如同摩西分开的红海!昂贵的皮鞋踩乱了脚下的花瓣,有人撞翻了座椅!
几秒钟之内,林晚已经冲到了顾夫人的面前!近在咫尺!她带着灰败气息的、枯瘦如柴的手,带着最后绝望的力量,闪电般地伸出,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地,攥住了顾夫人那只戴着冰润玉镯的手腕!
啊——!顾夫人发出一声短促而惊骇的尖叫!精致妆容下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像被人猛地抹上了一层白垩!林晚指尖的冰凉滑腻的触感,以及那非人般的巨大力道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皮肉上!那玉镯因为被猝然抓住而紧紧箍着腕骨,剧痛袭来!她本能地、惊恐地想用力甩脱!
然而林晚那只枯瘦的手,此刻却像铁铸的镣铐!
顾…顾…惜…他…他是我儿子!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的语句从干裂出血的嘴唇里迸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带着地狱最深处的寒气!她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顾夫人惊恐万状的脸上,那目光穿透了华服珠宝,似乎要剜进她的灵魂最深处!
二十年前…产房…你…你换走了我的儿子!
顾夫人那双向来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眼睛,此刻终于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惊恐!那巨大的恐惧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她全身不可遏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想尖叫,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
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前那个冰冷的产房!那个被她亲手调换、被她扔进垃圾篓诅咒的婴儿!这个早就该彻底腐烂在记忆最肮脏角落的秘密!怎么会…怎么会在这个时刻!以这种撕裂一切的方式!被她以为早已碾入尘埃的林晚!当着她精心布局下的宾客、当她即将获得完美孙媳、当她根正苗红的孙子顾惜面前!被血淋淋地撕开!
放…放开!顾夫人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挣出一丝气力,声音拔高,带着刺耳的歇斯底里和色厉内荏的颤抖!她一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掰开林晚那铁箍般的手,一边尖声朝着身边那些因极度震惊而僵住的保镖和亲朋嘶喊:保安!人呢!快!把这个疯子给我拖出去!疯了!她就是个疯子!胡说八道!想勒索我们顾家!
可林晚根本不管不顾!她的力量像是垂死的回光返照!那双燃烧着疯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夫人,那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她灼穿!
我的女儿…小溪…林晚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绝望和最后的控诉,被你毁了的女儿!就在医院…她…她快不行了…马上就要死了!
她……林晚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破碎的声音像是在用骨头摩擦,她是你顾家真正的孙女!你亲儿子顾西洲的血脉!是你在产房里…亲手下令…换掉、然后被扔在…垃圾篓里的那个孩子!
她…才是你顾家…真正的孙女啊!
真相!血淋淋的、撕开所有人认知的恐怖真相!如同宇宙初开的那声霹雳!炸响在这奢华圣洁的殿堂!
轰——!!!
全场死寂!
宾客们脸上的震惊彻底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空洞!如同被投入冰窟!
我的儿子…顾惜…他在这儿吗林晚的声音陡然微弱下去,带着最后一丝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她的目光涣散而绝望地,像盲人探路般在凝固的、惊恐的人群中徒劳地寻找,让我…见见他…让哥哥…见见妹妹…最后一面…求你了…顾夫人…看在…她是你…亲孙女的份上…
……让我儿子…送送他亲妹妹…最后…最后……
哀求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飘忽。那支撑着她的、最后的疯狂恨意和不甘,似乎在这声最后的哀鸣中也燃烧殆尽。
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攥着顾夫人手腕的那只枯瘦的手,像陡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猛地松脱、滑落……
下一刻!
林晚整个人像一座被抽走了所有承重梁的腐朽高楼,在无数双惊恐瞪大的眼睛注视下,向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砰——!
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凉光滑、铺洒着洁白花瓣的教堂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得让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望向教堂彩绘玻璃穹顶投下的、那片瑰丽而冰冷的光影。没有闭上的瞳孔里,似乎还凝固着最后那抹刻骨的、锥心的、望向遥远虚无的痛楚——她终究没有看到她念了一生、护了二十年的亲生儿子最后一面!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失声。教堂穹顶那彩绘玻璃上映下的斑斓光点,仿佛也在这一刻凝滞。只有管风琴空悬的尾音,还在死寂的空气中做最后的、无意义的嗡鸣,空洞地敲打着每个人的鼓膜。
顾夫人像一尊骤然风化的石像,全身僵直地钉在座位上!林晚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地凿穿了她灵魂深处最坚硬、隐藏最深的那层堡垒——那个被她刻意埋葬了二十年、用无数黄金和谎言浇筑封存的真相!
顾家的…真正的…孙女
那个被她亲手扔进垃圾篓里的…血糊糊皱巴巴的…赔钱货
是…是儿子顾西洲的血脉!是她自己的亲孙女!
不——!一股冰寒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化作撕裂灵魂的剧痛!她失控地尖叫出声!但那尖叫声哑在喉咙里,只剩下一串凄厉破碎的嗬…嗬…声!全身的血液都冲向大脑!眼前天旋地转!那片精心布置的奢华、宾客们惊愕的面孔、圣洁的圣坛……瞬间都在她视野里扭曲旋转、碎裂崩塌!
她想站起来,想逃离这个瞬间化为炼狱的地方,但双腿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沉重到无法挪动半分!那颗保养得宜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炸裂开来!林晚枯槁绝望的模样,女儿临死前那张模糊却带着血缘至亲印记的脸……二十年前产房里那堆冰冷污秽的垃圾……无数被遗忘或被刻意遮掩的画面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裹挟着地狱的业火猛地冲入脑海,来回切割、翻搅!
啊——!顾夫人发出一声更为短促凄厉、完全变调的惨叫!双手死死揪住自己胸口的昂贵衣料,脖颈上的珍珠项链因为身体的剧烈颤抖而胡乱地拍打着。一股腥甜的热流猛地涌上喉头!
噗——!
鲜红的血沫混杂着唾液,喷溅在她墨绿色的丝绒礼服前襟!瞬间洇开一片刺目的、不规则的暗红色污迹!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像被抽掉了脊骨一样,软软地向后瘫倒!惊呆的宾客和手忙脚乱涌上来的保镖惊呼声响成一片!教堂里的彻底陷入惊天动地的失序混乱!
就在这时!
站在圣坛前方那道挺拔矜贵的白色身影——顾惜!
在林晚突然闯入那一刻的惊愕、在听到那血淋淋控诉和哀求时巨大的茫然与冲击……在看到自己的奶奶骤然咳血瘫倒的瞬间!
所有的情绪都化为炽白一片!
父亲顾西洲和妻子林溪的面孔在他脑中飞快闪过!林晚那枯槁绝望的脸!还有那个躺在ICU冰冷机器中、素未谋面的妹妹!
顾家!亲奶奶!亲妹妹!血缘!
一个扭曲却异常清晰的认知轮廓,带着足以将灵魂焚烧殆尽的滚烫烙印,狠狠地、不容置疑地烙进了他意识的深层!盖过了二十年来所有认知!那精心编造的,关于血缘、家族、荣光的巨大谎言……
在这一刻!
被一个陌生疯女人临终前流着血的控诉,被那个他叫了二十多年奶奶的女人的骤然崩溃和喷涌而出的鲜血!
彻底地!
无情地!
碾为齑粉!
让开——!!!
一声如同困兽负伤的咆哮!穿破了教堂里所有的尖叫和混乱!顾惜像一头发了疯的雄狮,眼中燃烧着从未有过的暴烈光芒!他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开身边惊呆的牧师!撞开那些试图阻拦的保镖和茫然的宾客!
昂贵精致的白色礼服外套在混乱中不知被什么东西勾住,刺啦一声脆响!衣袖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但他毫不在意!如同挣脱了金丝樊笼的鹰隼,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和破灭一切的疯狂,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倒在冰冷地面上、再无声息的女人方向狂奔而去!
花瓣被他奔跑带起的疾风撕碎、扬起!
几步!就冲到了林晚倒下的地方!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周围惊骇退开的宾客和蹲在林晚旁边探查的医生模样的人,几乎是凭着撕裂灵魂的本能!
扑通!
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带着花瓣芬芳的地面上!膝盖撞击的沉闷声响清晰可闻!高大的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和无法承受的震颤而剧烈摇晃着,几乎要向前仆倒!但他用双手死死地撑住了身体!
视线里,是林晚那张近在咫尺、却早已毫无生气的脸。脸颊深陷,嘴唇毫无血色,眼睛半睁着,凝固的目光空洞地穿透他,投向他永远无法追索的虚空。那目光里,似乎还残留着最后一抹无法言喻的、深不见底的……痛楚不甘还是……
一丝来不及抵达的、对儿子的渴盼!
顾惜身体里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大脑!又像是瞬间被抽干!巨大的、无法名状的痛苦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喉咙里如同被滚烫的铅块堵死!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哑到无法辨认的、撕裂心肺般的哀鸣!
……妈……
那声音干涩破碎,像是从被炭火灼烧过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茫然!
……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到死…我才知道您是我…妈…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砸在林晚冰冷僵硬的手背上!
他的母亲。给了他生命的人。为他承受了二十年地狱般痛苦的人。就在他咫尺之遥、却永远无法再睁开眼看他一眼的地方,彻底告别了这个人世。
而在冰冷的医院深处,还躺着一个被诅咒了二十年、即将带着对亲人渴望死去的…他的亲妹妹!
圣心大教堂的穹顶之下,巨大的混乱仍在继续,尖叫声、呼救声、警报声交织成一曲哀伤的末路交响。
顾夫人无力地瘫倒在奢华的座椅中,昂贵的珠宝项链歪斜着挂在颈间,嘴唇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圣坛方向那个匍匐在地的背影,身体不由自主地筛糠般剧烈抖动着,每一寸神经都在尖啸。完了。彻底完了!
二十年前那个冰冷肮脏的产房,仿佛随着林晚那双永不瞑目的眼,再次向她扑来。那堆污秽的垃圾,那个被诅咒的婴儿……她最珍视的顾家根基、她精心培养的顾惜……
顾家!
她的顾家……
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权势堆砌起来的金碧辉煌,都在这一瞬间彻底溃塌!那精心构筑了二十年的血缘神话,在亲生孙女的死亡和继承人此刻的崩溃面前,像一个巨大而华丽的肥皂泡,无声无息地彻底破灭!
林晚冰冷的遗体旁,顾惜跪在那里。支撑在他面前地面上的双手指节惨白,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微微颤抖着。一滴温热混浊的液体砸落下来,在冰冷的光滑地板上晕开一小点痕迹,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管风琴的余音早已散尽,那庄严喜悦的旋律仿佛从未响起过。教堂内残余的昂贵花香,被尘埃、恐慌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绝望的气息所取代。
混乱之中,没有人注意到,教堂后门隐蔽的阴影处,有人悄悄按下了手机上的停止键。录音结束了。
某个角落里,一个戴着帽子的身影,捏紧了手中的录音笔,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带着无尽寒意的冷笑。
圣心大教堂的穹顶之下,水晶吊灯的光芒依旧冰冷地洒落。只是那光芒,再也照不进顾夫人心底那一片骤然塌陷的渊薮。林晚枯槁的躯体倒在冰冷花瓣上的画面,像烧红的烙铁,死死摁在了她的视网膜上。但她连倒抽一口冷气的时间都没有,更大的恐惧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扼住了她的咽喉!
是顾夫人!是她亲自下令换的孩子!一个女人尖锐而充满恨意的嘶喊,撕裂了教堂残余的死寂!
声音来自新娘的……母亲那个此刻同样失魂落魄、面如死灰的林溪的母亲——钱美娟!她的女儿,她精心教养、送入顶级豪门享受荣华富贵的女儿,此刻也成了巨大谎言的一部分!林晚死前那刻骨铭心的指控,像一把凿子,瞬间击碎了她维系了二十年的虚荣梦!
钱美娟浑身筛糠般抖得厉害,整个人却如同被仇恨点燃的火炬!她指着瘫坐在地、衣襟染血的顾夫人,五官因极致的惊恐和背叛而扭曲变形!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愤怒尖锐到失真:
是她!二十年前产房里,是她收买了护士张芸!是她亲口说不能有半点闪失!是她亲口说那个病孩子……就是林晚那个被扔掉的女婴,不值一文,必须换!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箭,射向顾夫人那早已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
我们家溪溪……溪溪才是那个死胎啊!钱美娟的声音陡然带上濒死的绝望和剧痛,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般奔涌,撕扯着她的心肺,我的溪溪生下来就没了!没了!顾夫人用钱封了张芸的嘴!用顾家的势力威胁我们!逼着我们把溪溪生下来就死掉的事实烂在肚子里!让我们接受这个换来的孩子,冒充我们的女儿,冒充他们顾家的血脉嫁进来!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她为了稳固顾惜的地位!是为了堵死顾西洲原配那个被送走的大女儿的路!
最后的真相图穷匕见!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擎天巨柱!
教堂内再次哗然!死寂被震耳欲聋的声浪取代!惊恐!厌恶!难以置信!所有的目光化作实质的针芒,狠狠钉在顾夫人身上!这个昔日的贵妇,顾家的铁腕掌权者,此刻浑身溅满了她自己吐出的血沫,昂贵的墨绿色丝绒礼服上那暗红的污迹刺眼得像死刑犯的囚衣!
不——!贱人!胡说!都是她胡说的!是疯子!她们都是疯子!顾夫人猛地挣扎起来,试图站起,又被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巨大的冲击波压倒回去!她的眼睛充血,赤红得骇人,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完全失去了惯有的优雅与冷静,只剩下癫狂的自辩和狂怒,歇斯底里地挥舞着手臂想抓住身边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保安!把她们都给我拖出去!快!报警!告她们诽谤!告她们勒索!
但已经迟了!
人群后方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踏破混乱!几名身着制服的警察面色肃然,目光锐利如刀,早已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前排的区域。其中为首的警官神色凝重地扫视过现场——倒毙的林晚,状若疯魔、口吐鲜血的顾夫人,以及那个指认者钱美娟。
顾林芳女士,警官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其他声音,我们收到实名举报及重要录音证据,指控你二十年前涉嫌拐卖儿童并伪造出生证明。同时,现场指控者提到的护士张芸女士,今晨在其住所已被控制,并已供认部分涉案事实。警官的目光锐利地钉在顾夫人那张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的脸上,请跟我们回局里接受调查!
拐卖儿童!伪造证明!张芸被捕!供认事实!
几个冰冷的关键词,如同最后的丧钟,在顾夫人彻底崩碎的脑海世界轰然撞响!
她精心打造了二十年的顾氏大厦,她那以肮脏手段换来、引以为傲的继承人,她维系一生的体面和掌控力……在这一刻,被这几句冰冷的宣告彻底撕成碎片!碾入地底!
噗——!
又一大口鲜血从顾夫人嘴里狂喷而出!这次是纯粹的、绝望的腥甜!她眼前彻底一黑,所有感官瞬间被剥夺,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死寂。身体像一个被丢弃的破布偶,彻底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软软地向后倒去。在她意识彻底沉沦前的一刹那,她残存的视线,恍惚穿过混乱攒动的人群缝隙……
她看到了圣坛前,她的儿子顾西洲那张因震骇而扭曲的面孔——他瘫坐在轮椅上,瘦骨嶙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一手死死捂着胸口,嘴巴惊骇地大张着,像是想嘶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浑浊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
而几乎在同时!
那个身着白色礼服、跪倒在林晚尸体旁的身影——顾惜!猛地抬起了头!
钱美娟和警官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他的神经上!炸裂!摧毁!重塑!
冒充…血脉为了堵死我姐姐的路顾惜脑中轰然一片空白!那个他从小被告知体弱多病,送到国外疗养,以至于几乎在记忆中模糊、只存在于家族禁忌话语边缘的姐姐林溪……原来竟是真正拥有顾西洲血脉的原配之女竟也成了这场换婴血案里,被顾夫人刻意掩盖、放逐的牺牲品!
而他顾惜自己……二十年来被众人仰望的顾家继承人,金光闪闪的身份,竟是从一个无辜女婴的尸骸上窃取而来的假象!
假的……都是假的……顾惜失神地喃喃低语,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存在的本质——一个彻头彻尾的工具!一个窃取他人人生的小偷!一个沾满亲妹妹鲜血的罪人!一种被彻底愚弄、践踏的滔天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意识!
他猛地站起身!昂贵的白色礼服撕裂的下摆在混乱中被踩踏得污秽不堪!沾满了林晚身下掉落的花瓣灰尘以及他自己的泪痕!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赤红着双眼,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撕心裂肺的咆哮!
他再没有看身后那座瞬间崩塌的顾家神殿,没有看那个正在被警察围拢、陷入昏迷的恶毒祖母,甚至没有再多看林晚那至死未能瞑目的遗体一眼!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身份、所有的束缚,在这一刻彻底粉碎!
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在嘶吼——去医院!立刻去医院!
他的妹妹!那个和他同一时刻降生,却被诅咒了二十年的真正的血脉相连!那个在冰冷的ICU里挣扎在死亡线上、承载了母亲毕生血泪和控诉的亲妹妹!他要去抓住她的手!在她彻底熄灭之前!
顾惜如同破开惊涛的利箭,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朝着教堂紧闭的大门方向猛冲过去!所过之处,混乱的人潮被他身上那股毁灭性的绝望和气场所逼开!
拦住他!混乱中,有顾夫人带的一个保镖本能地嘶喊,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挡。
滚开!顾惜暴怒地嘶吼!手臂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源于血脉本源里爆发的狂暴力量狠狠一挥!
那训练有素的保镖竟被他这近乎疯狂的力量猛地推开!踉跄着撞翻了旁边的座椅!
厚重的鎏金大门被他砰一声撞开!教堂外刺目的阳光如洪水般倾泻进来,瞬间吞噬了他那决绝狂奔的、狼狈而孤绝的白色背影!
市中心医院急诊部入口那幽长的通道,此刻在顾惜眼中,像一条通往深渊的甬道。冰冷刺骨的风裹挟着医院特有的、混杂了绝望与消毒水的浑浊气息,刮在他脸上,如同钝刀在磨。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通道里回响,每一步都沉重地砸在他几近崩裂的心房上。
ICU的大门近在咫尺。
那象征着生死分隔线的巨大磨砂玻璃门前,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昂贵西装、身形异常消瘦、整个人笼罩在巨大悲恸阴影下的中年男人——顾西洲。他显然刚赶到这里,轮椅还停在几步外。一个穿着素色衣裙、身材姣好但面容同样苍白疲惫的年轻女子——他记忆中的妻子林溪,此刻她更有一个让他心脏绞痛的名字:假的。
顾西洲的手死死抠在冰冷的墙壁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身体颤抖得像风中残叶。他看着从通道尽头带着毁灭气息狂奔而来的儿子顾惜,那双饱经病痛折磨的眼睛里,痛苦、震惊、茫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如同巨浪翻涌!
假的林溪下意识地朝顾惜的方向微颤着靠近一步,声音带着惊惶和哭泣:惜……你……
顾惜充耳不闻!他的眼睛已经完全被ICU那扇厚重的磨砂门吞噬!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里面那个正在消逝的生命!
他无视了顾西洲痛彻心扉的眼神,也彻底无视了那个此刻在他认知里已毫无意义的、身份崩塌的所谓妻子!那声模糊的呼唤甚至没能穿透他耳膜外包裹的绝望噪音!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几乎是带着一种冲撞的惯性!狠狠撞上了那扇沉重冰冷的玻璃门!
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随即被里面匆忙赶来的护士向内拉开!
就在门打开的刹那!
刺耳!尖锐!穿心裂肺!
那种只有生命体征彻底归零才会发出的、心电监护仪最后的、代表终极终止的刺耳蜂鸣声!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狠狠地、不留余地地刺穿了顾惜所有的听觉神经!直抵他灵魂最深处!
呜——呜——呜————
那声音尖锐、单调、冷酷无情!宣告着一个渺小生命的彻底终结!
顾惜整个身体狠狠地震了一下!仿佛被一柄无形巨锤猛地砸中!脸上那狂奔带来的扭曲表情瞬间凝固!眼神从决绝的烈焰,刹那间化为一片冰封的、空洞的死寂!像是被那蜂鸣声瞬间抽走了所有活气!他僵立在那里,保持着撞门而入的姿势,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停止了流逝,只有那穿透骨髓的蜂鸣声在疯狂切割!
磨砂玻璃后,帘子被彻底拉开。
那张狭窄病床上,女孩安静地躺着。
身体薄得像一张纸片,几乎要陷进洁白的被褥里。深陷的眼窝紧紧闭合着,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投下两道凄凉的阴影。蜡黄色的脸颊上,没有任何痛苦或挣扎的痕迹,只有一种耗尽了所有挣扎后、回归本质的脆弱与安宁。连接在她身上的各种管线已经撤去,冰冷精密的仪器停止了闪烁,唯有那单调、尖锐、令人窒息的蜂鸣声还在空旷的病房内持续不断地回响着,如同为她敲响的送葬曲。
病床边,站着那位曾在婚礼前收到林晚最后求救信息的、脸上残留着沉痛和疲惫的中年医生。他默默地做着最后的记录,动作缓慢而凝重。当顾惜撞门而入、僵立在门口时,医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抬起头,看着门口那个高大却如同被抽空了魂魄的年轻男人。
医生的目光在顾惜那身撕裂污损的白色礼服和林晚倒下前绝望控诉的脸之间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一丝复杂至极的情绪,混合着无力的叹息和对命运残酷的愤怒,最终沉淀为深重的悲悯。他无言地,轻轻对着顾惜的方向,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没有语言。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语言。那个简单而沉重的摇头动作,已经宣告了一切。
希望破灭。等待终结。生命……凋零。
顾惜死死盯着病床上那张枯槁而安宁的脸。第一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个女孩的面容。那眉眼间的轮廓,透出一种微弱却顽强地挣扎过的熟悉感……那是……母亲林晚的痕迹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狠狠撞击着他早已支离破碎的心脏堤坝!喉头猛地一甜!一股滚烫的铁锈味液体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
咳咳…噗——!
灼热的鲜血混着无法承受的剧痛猛地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溅落在他纯白却污损不堪的礼服前襟,也溅落在门口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宛如零落成泥的血色碎花!
小溪——!!
一声凄厉到不成调子的悲号,终于从他被撕裂的喉管深处迸发出来!如同负伤垂死的孤狼在寒夜中最后的哀鸣!带着足以震碎心肝肺腑的绝望!
他整个人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那片冰冷的地板上!坚硬的地面撞击膝盖的剧痛毫无知觉!
高大的身体蜷缩下去,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暴风雨中被打落的树叶!他双手死死揪着自己胸前的衣料,仿佛要用这徒劳的动作挖出那颗痛得千疮百孔的心脏!灼热的泪水如同失控的洪水,疯狂地冲刷着他苍白的面颊,砸在地面,混入他自己喷出的血沫之中,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妹妹……我的……妹妹啊……!!
悲怆的哭喊声在仪器冷酷的蜂鸣背景下显得那样渺小、凄惶,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毁灭性的力量,在ICU那充满死亡气息的走廊里久久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墙壁。
顾西洲僵硬地立在原地,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无声地砸落在他脚下昂贵却沾满灰尘的皮鞋上。他的视线艰难地越过那个蜷缩在地、痛不欲生的儿子顾惜,望向病床上那个彻底失去生气的年轻女孩。那是他从未谋面……不,是被活生生剥夺了相认机会的亲生骨血!
他的女儿!
他真正的血脉!
一股腥气直冲喉咙,他痛苦地闭紧了双眼,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佝偻的身体像风中残烛般摇晃。他想上前一步,最终却无力地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巨大的痛苦与悔恨像淬毒的匕首反复搅动着他衰弱的身体和摇摇欲坠的神经。
假的林溪——那个叫了二十年顾夫人奶奶的钱美娟的女儿,此刻站在距离顾惜几步之遥的地方,脸色惨白如纸。她看着地上崩溃的丈夫,又看向病床上那个被自己人生取代了身份的女孩,再看向自己那个此刻大概正在被警方带走审讯的亲生母亲钱美娟原本站立的方向……茫然、恐惧、耻辱、一种巨大的虚幻感如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她想靠近顾惜,哪怕是碰触一下他那剧烈颤抖的肩膀也好,脚步却沉重得抬不起来,最终也无力地蹲了下去,靠在墙角,将自己抱紧。
整个医院冰冷的光线下,只有仪器持续不断、单调冰冷的蜂鸣声,与顾惜那痛彻心扉的绝望悲鸣交织缠绕,如同为这场被命运残酷玩弄的悲剧,奏响了最后的、绝望的挽歌。
而在圣心教堂那片刚刚经历血与泪洗礼、价值连城的洁白花瓣铺就的通道上,林晚毫无生息的手旁,她的旧衣口袋边缘,一个早已过时、屏幕碎裂的老式录音笔悄然滑落出来,滚到了冰冷的光滑地板上。它刚刚录下了教堂里最后那场惊天动地的嘶吼、忏悔、和绝望。细微的指示灯最后闪烁了一下微弱的光芒,随即彻底熄灭。
冰冷的拘留所会见室灯光惨白得像停尸房的无影灯,将不锈钢栏上顾夫人顾林芳脸上仅存的最后一丝伪饰彻底剥下。短短几日,那张曾被名贵护肤品细心呵护、精心描绘的面孔如同被骤然抽干了水分的干花,迅速萎缩、干瘪下去。深刻的皱纹如沟壑般爬满了眼角、嘴角,原本精心盘起的一丝不苟的发髻如今是散乱枯槁的花白发丝,披在肩上。皮肤失去了光泽和弹性,透着一种死寂的灰败。
她穿着一身皱巴巴、毫无标识的灰色囚服,宽大的袖口下露出的手腕上,那温润的玉镯早已被警方依法扣押,只留下几道被紧紧箍过的暗痕,无声诉说着过去被强权撑起的虚荣。曾经那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目光早已荡然无存。此刻她的双眼浑浊,如同蒙上了一层灰翳,深陷在布满青灰色阴影的眼窝里,瞳孔扩散,毫无焦点地对着前方布满划痕的金属桌面,偶尔神经质地轻微抽动一下,像破旧引擎最后无效的颤抖。
她的身体几乎感觉不到椅子上冰冷的温度,仿佛灵魂的一部分早已在那场教堂的灾难性审判中被彻底焚毁、抽离。只有手腕脚踝上冰凉的金属镣铐随着她无意识的抖动轻微磕碰发出的细微叮当声,不断提醒着枷锁的存在。林晚那双至死不肯瞑目的空洞眼睛,女儿溪溪躺在ICU病床上灰败枯槁的脸,产房垃圾篓里那个沾满污秽、被诅咒的青紫色小躯体……这些被刻意封存了二十年的污浊记忆碎片,此刻如同毒沼里翻腾起的气泡,带着地狱最深处的腐臭,不断冲破她意志的薄弱点,在眼前疯狂闪回、撕扯。
门锁发出咔哒的轻响。
穿着藏青色检察官制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神情严肃得像一块生铁。他拉开椅子坐在顾林芳对面,金属椅腿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厚厚的卷宗被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如同盖棺定论的一记重锤。
顾林芳。检察官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冰冷得像手术刀刮过骨头,经过周密调查取证,包括但不限于涉案护士张芸的完整口供、你账户历史记录的异常资金流追溯、当年医院相关被篡改或销毁的医疗档案恢复分析,以及关键性录音证据(检察官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桌上一只密封袋里那个老旧的录音笔)的多方技术鉴定结果……
他顿了顿,翻开了卷宗第一页,指尖点在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上,声音清晰、稳定、宣判般地传来:
……所有证据形成完整闭环。检方认定:你,顾林芳,在二十年前X月X日,于本市第二人民医院妇产科病房,有组织、有预谋地实施了以下严重刑事犯罪行为:
与他人合谋,以金钱利诱、权势胁迫方式,指使当班护士张芸非法调换两名新生儿。
将被害人林晚所诞下的女婴遗弃于污秽角落,致使其遭受严重身心创伤及基础疾病无法得到及时救治,该行为直接构成故意伤害,且与女婴最终死亡存在间接因果关系。
为掩盖罪行,实施贿赂医护人员销毁、篡改原始医疗档案,并胁迫另一产妇家属钱美娟参与隐瞒、捏造婴儿死亡及后续身份事实,严重妨害司法公正。
后续二十年间,利用顾家权势持续压制知情者,掩盖犯罪事实,非法剥夺被害人林晚及其女林溪的合法身份权、亲权及生存发展权。
检方将依法以‘拐卖儿童罪’(情节特别严重)、‘故意伤害罪’(致人重伤、死亡后果)、‘妨害司法公正罪’以及‘遗弃罪’等多重重罪,对你提起公诉。
每一个罪名落下,都像冰冷的铁砧砸在顾林芳最后的残念上。她的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那张因长时间封闭而愈发惨白的脸死灰一片,嘴唇哆嗦着,发出含糊不清的气音:……假的…都是假的…他们陷害…我…我是顾…那无力的辩解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泡沫,在检察官无动于衷的严肃目光下迅速破裂。
另外,检察官毫不理会她的呓语,翻过一页,声音更加沉重,关于顾氏集团法人代表顾西洲先生因听闻庭审关键证据披露后,突发大面积心梗,经抢救无效死亡一事……
顾林芳的身体猛地一个激灵!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像被看不见的电流狠狠击中!
顾西洲…死了
那个支撑了她半辈子荣华,给了她权势和地位的男人…那个被她胁迫着默认了换婴,用沉默和她一起背负罪孽的男人…那个在教堂亲眼看着一切崩塌而瘫倒……然后,在自己精心策划的罪行被公之于众、审判席上响起如山铁证的那一刻……心脏…彻底碎了
心脏碎裂的声音仿佛就在自己耳边!轰然巨响!
……经法医确认与本次案件的揭露及对他个人精神造成的巨大冲击存在高度关联。该事件将进一步强化案件社会危害性的认定。
西洲…死了
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顾家还能翻盘的妄想,如同投入烈火中的纸片,瞬间化为灰烬,飘散在拘留所污浊冰冷的空气里。顾林芳突然抬起头,脸上的肌肉剧烈地痉挛、扭曲、不受控制地牵动,喉咙深处爆发出一种极度怪异、像是呜咽又像是漏风的嘶鸣:嗬…嗬…西洲西洲!不…不…不是我!……鬼!是鬼!林晚……林晚那个贱人变成鬼缠着顾家!……她不得好死…她…她…
疯狂混乱的呓语戛然而止!她大张着嘴,身体猛烈地向后一仰,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脸色瞬间由死灰转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紫绀!
检察官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来人!她情况不对!
两名狱警迅速冲了进来。顾林芳的身体像触电般剧烈地抽搐起来,眼白上翻,口角无法控制地流出浑浊的白沫。痉挛持续了片刻,随后她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提线木偶,骤然瘫软下去,彻底失去了所有意识,只有喉间发出极其微弱的、不连续的抽气声。
她中风了。在得知丈夫死讯与彻底看清自己再无生路的双重毁灭性打击下。
顾西洲的葬礼在一个阴冷潮湿的早晨举行,地点却是在远郊价格最低廉的公墓园区一处偏僻角落。没有奢华送葬的车队,没有大批身份显赫的政商名流。出席的人寥寥无几,气氛比天空积压的铅灰色云层还要沉重压抑。
顾惜穿着一身纯黑的西装,站在刚合拢不久的簇新泥土前。他的身影孤寂得像悬崖边一棵被风暴摧残过的枯木。西装的剪裁依旧考究,却掩不住他形销骨立的轮廓。脸颊深陷,颧骨在苍白的皮肤下显得异常嶙峋。那双曾被誉为像他父亲顾西洲一样蕴藏着冷静与睿智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空洞。葬礼司仪公式化的悼词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传入他耳中,每一个字都模糊不清,撞击不到任何实质。
假的林溪——那个身份同样轰然崩塌、失去了所有立足点的年轻女人,穿着同样的黑裙,挺着已经十分明显的孕肚站在顾惜旁边几步远的地方。她的脸上没有了昔日的骄矜或精致的妆容,只剩下蜡黄的、毫无生气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迷茫。腹中孩子的存在,是她此刻唯一的、沉重的锚点。她知道顾惜没有看自己,甚至感知不到她的存在。这方小小的墓碑前,只有彻骨的死寂。
突然。
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不祥的宁静。
顾惜!顾惜你个混蛋!你凭什么站在这里你配吗!
尖锐而充满怨毒的咒骂声猛地撕裂了哀乐的低鸣!
顾惜迟缓地、僵硬地转过身体。是妻子的亲生母亲,钱美娟!她被暂时取保候审,戴着电子脚镣,衣着邋遢,几天没洗的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红肿的眼睛里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她像一头择人而噬的母兽,嘶吼着冲过来,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顾惜空洞的脸上!
都是你!都是你们顾家这群吸血鬼!害人精!钱美娟歇斯底里,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你们抢人家的儿子!逼死了人家姑娘!到头来还要拉我们母女下水!我家溪溪……提到死去的女儿(林晚的女儿),她声泪俱下,语无伦次,……她才多大啊!她多可怜啊!要不是为了让你这个野种坐稳顾家的位置,她会生下来就像垃圾一样被扔掉吗她会活活病死吗!都是你!顾惜!你这个灾星!扫把星!你怎么不去死啊——!
……还有你们顾家!我那可怜的好女儿啊!她死的时候才多大点啊!钱美娟的矛头又猛地转向顾惜旁边那个穿着黑裙、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女子——她的亲女儿!她指着女儿的肚子,眼神疯狂,你!你看看你肚子里的孽种!他身上流着你杀母仇人的血!你还要生下来!你不怕他遭报应吗!你妈我被你们害得也要坐牢了啊——!冤孽!都是冤孽啊!
假林溪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咆哮冲击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护住肚子向后退,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粗糙的墓碑上,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身体因为惊吓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而瑟瑟发抖。
周围的零星几个亲属试图上来拉开状若疯癫的钱美娟,场面一片混乱。
顾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钱美娟那些刻毒的咒骂如同飓风般穿过他耳边,却像打在虚无的空气上。他空洞的目光掠过钱美娟扭曲的面孔,掠过自己那挺着肚子、无声流泪、显得脆弱又渺小的妻子……最终,他的视线穿透了眼前的喧嚣和混乱,落在了远处一排排沉默的墓碑上。
其中两座崭新的、紧挨着安葬的墓碑前,静静地放着两束素白的小花。
一座属于林晚。另一座属于溪溪。
他的亲生母亲。和他用生命最后余光确认过的亲妹妹。
所有声音都在顾惜的世界里消失了。只有墓园深处的冷风,像亡魂的呜咽,呜——呜——地吹过冰冷的石碑,吹动那素白的花朵微微颤抖。
几缕半长的黑发被风吹得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颚线条绷得像濒临碎裂的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左手,手指一点点向上摸索、移动,触碰到自己西装最靠近心脏位置的那个小小口袋。
动作僵硬得如同被时光冻结的化石。
然后,他用两根冰冷颤抖的手指,极其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触碰圣物的虔诚和恐惧,从口袋里,轻轻夹出了一个微型的、冰冷的、闪着幽微金属光泽的装置——一个极其隐蔽、几乎与西装面料融为一体的微型麦克风与收发器单元。它只有纽扣大小,此刻正安静地待在他指尖,一条细微的延长线蜿蜒着,连接着藏在他昂贵衬衫领口内侧更深处、紧贴颈侧皮肤、微小到近乎无法察觉的存储芯片盒。
刚刚过去的一切——钱美娟撕心裂肺的控诉、她自己对过往罪行的证言、这地狱般的氛围、这血淋淋的债……都被它,清晰地、毫不打折地记录了下来。
钱美娟被粗暴地拖离现场时那尖锐凄厉的顾惜!我要你偿命——!的诅咒声在空中回荡,成了这场即兴录音最刺耳的终章。
顾惜的指尖在那枚冰冷的金属按钮上,极其轻微地、无声地,按了一下。
绿灯闪烁,停止信号发出。录音结束。
随即,他像是耗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那只握着微小装置的手骤然脱力,垂落到身侧。小小的金属体落入脚边的泥土中,无声无息,很快被鞋印和草屑掩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站在那里。
如同一具被抽空血肉、仅靠残存骨架勉强支撑的精致提线木偶。黑发遮蔽下的面容完全隐藏在阴影之中,无法窥见其下是何种表情。
墓园的风,吹动着他的衣角。
呜——呜——
如同亡灵最后的哀鸣。
远处,公墓入口旁停着的一辆不起眼的灰色不起眼轿车里,一个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的身影,确认了接收器上绿灯亮起的成功信号。
那人启动了汽车,悄无声息地汇入了墓园外灰蒙蒙的车流,如同鬼魅般隐没。
车厢内,一个被加密保护、带着一串复杂代号的电子文件被打开了。
文件标题:《顾西洲遗书(最终版)》。
标题下方,是一行冰冷如手术器械、如同遗命般的文字:
交给他。在尘埃落定、一切无可挽回时。——张芸
再往下,是顾西洲颤抖潦草的笔迹扫描件,每一笔都浸透着死亡将至的沉重:
……惜儿。当你看到这些字时,爸爸或许已经不在了……这些日子,教堂那天…医院…一幕幕像刀子在割我…我一生软弱…愧为人夫,愧为人父…更愧对你那个可怜的、连看一眼都不曾有过、就被林芳害得夭折的亲妹妹…还有被你养母(顾夫人)逼走的你的…亲姐姐……
遗书扫描件最后部分,顾西洲提到当年被逼走的原配所生之女(真·林溪)在国外的新身份和联系方式。
最后一行,字迹的油墨被大团污渍晕开,仿佛死者临终绝望的泪痕混入了墨水:
……孩子…爸错了…大错特错…你身上流的…不是我顾家的血…也不是顾林芳给你的孽债…你母亲…那个叫林晚的女人…才给了你这条命…如今她用命,用你亲妹妹的命,掀开了这血淋淋的盖子…爸不配求你原谅…只求你…用这真相…去赎顾家欠她们的罪……然后…走你自己的路…离开…永远离开这吃人的地方……
遗书末尾,是一串数字——一个瑞士私人银行的匿名户头编码,下面标注:密码是你的新身份ID后十位(在张姨处)。
轿车窗外的城市风景飞速倒退,模糊不清。
一场撕开所有伪装的葬礼结束了。一份迟来的、带着无尽悔恨的遗书被悄然送达。
而那枚刚刚被按停、沉入泥土的微型录音装置,连同它记录下的所有疯狂咒骂与债务,究竟会落在谁的手上
是张芸还是别的什么人
又或者,它本身就是顾惜为自己选择的,走向深渊的最后一步台阶
顾惜伫立在父亲冰冷的墓碑前,耳畔只有穿山越岭的朔风呜咽,像无数无处申冤的魂灵在凄厉恸哭。
头顶的天空沉甸甸,泼了铅灰,一望无际,仿佛在无声哀悼这场被权欲吞噬的人伦之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