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一盆盆冷水,兜头浇在北京城上,天幕被撕扯得灰黑混沌,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缩在迅达快递那辆漆皮斑驳的三轮摩托驾驶座里,雨水凶狠地砸在顶棚上,发出沉闷又令人焦躁的鼓点。挡风玻璃被水帘糊得严严实实,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视野里只剩下模糊扭曲的光斑和影影绰绰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土腥气和轮胎滚过积水洼地的泥水味。裤腿早已被渗进来的雨水浸透,沉重而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寒意针一样往骨头缝里钻。
妈的,这鬼天气!副驾的老张狠狠啐了一口,烟头猩红的光在昏暗里明灭了一下,又被他烦躁地摁灭在塞满烟蒂的塑料烟灰缸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冒出一缕细弱的白烟。鸿达仓库那边刚出的货,指名道姓要送清华物理系‘微尺度实验室’,急件!死沉!他拍打着手里一张被雨水洇湿的运单,语气里满是怨怼,大件!精密仪器!淋不得雨!这节骨眼上……他骂骂咧咧,目光扫过驾驶室里另外几个同样一脸晦气的同事。
没人接腔。外面是瓢泼大雨,目的地是那个高不可攀、学究气十足的地方。那地方对我们这些常年和灰尘、汗水、粗暴搬运打交道的人来说,天然带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隔膜。空气凝滞着,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和引擎低沉的轰鸣。
我盯着那张湿漉漉的运单,上面打印的地址在模糊的水痕下依然清晰得刺眼:清华大学物理系,微尺度实验室,林晚。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心底某个角落,一种莫名的冲动在翻腾,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搔了一下,痒痒的,带着点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冒险意味。也许是因为这名字听起来像某种易碎的瓷器也许是因为这该死的天气和那所谓的精密仪器组合在一起,挑起了某种近乎自虐的责任感鬼使神差地,我哑着嗓子开口:我去吧。
声音不大,却像颗小石子投进了死水潭。老张猛地扭过头,像看怪物一样上下打量我,其他几个同事也投来诧异的目光。陈默你小子脑子进水了这鬼天气送这玩意儿去那儿老张的声音拔高了。
我路熟。我避开他探究的眼神,胡乱找了个理由,伸手一把夺过那张湿漉漉、带着老张体温的运单,指尖能感受到纸张被雨水浸透后特有的绵软和冰冷。没等他们再说什么,我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夹杂着风立刻狠狠灌了进来,激得我一个哆嗦。我跳下车,快步走向后面车厢里那个被蓝色防水布层层包裹、如同巨兽蛰伏的庞然大物。雨点砸在防水布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掀开厚重的防水布一角,里面露出的不是预想中冰冷的金属仪器外壳,而是一架通体漆黑、线条流畅、泛着昂贵哑光的三角钢琴!巨大的体积和沉甸甸的质感,在这狭窄的车厢里更显压迫。我心头一震,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玩意儿可比预想的精密仪器棘手百倍!雨水顺着我的脖子流进衣领,冰凉刺骨。箭在弦上,没得回头。我咬咬牙,用防水布把钢琴重新裹得更紧些,费力地跳上车,发动引擎。老旧的三轮摩托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般的抖动,载着我,也载着这价值不菲的大件,一头扎进了密不透风的雨幕之中。
雨刷疯狂摇摆,几乎要断裂开来,眼前是白茫茫一片混沌。车灯的光柱在雨帘中艰难地刺出两道昏黄模糊的通道。校园里的路在暴雨冲刷下显得格外陌生,高大的梧桐树冠在狂风中痛苦地扭曲呻吟,湿透的枝叶沉重地低垂着。我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路牌的艰难辨认,在偌大的校园里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雨水无情地渗透进裹着钢琴的防水布边缘,我的心一点点悬到了嗓子眼,每一次颠簸都让我心惊肉跳。这玩意儿要是磕了碰了,把我卖了都赔不起!
终于,一栋造型简洁、线条冷硬、外墙贴着灰白色瓷砖的实验楼在雨幕中显现。它静默地矗立着,像一块巨大的、拒绝融化的冰。我将三轮摩托歪歪扭扭地停在楼前狭窄的雨檐下,几乎挡住了大半入口。熄了火,刺鼻的柴油味混杂着浓重的湿气在小小的驾驶室里弥漫。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推开车门跳下去,双脚立刻陷入冰冷刺骨的水洼里。顾不上这些,我猛地掀开后车厢的防水布。巨大的钢琴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着,雨水正顺着防水布的缝隙往下滴落,在车厢底板上积成一小滩水。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我沉腰扎马,双臂肌肉虬结贲起,用尽全身力气,将肩膀死死抵住冰冷的琴身。钢琴的重量瞬间压了下来,仿佛一座小山。脚下的水花四溅,膝盖在重压下微微打颤,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在泥潭里跋涉。雨水疯狂地浇在头上、脸上、身上,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带走仅存的热量。视线被雨水模糊,只能凭着感觉,一点点将这庞然大物从车厢挪到地面,再一寸寸地、极其艰难地蹭上台阶,推向那扇紧闭的、透出明亮光线的玻璃大门。
沉重的钢琴底座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当钢琴终于笨拙地停在门厅里相对干燥的地面时,我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头发一缕缕地黏在额前,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粗重的喘息在空旷的门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冰冷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就在这时,那扇厚重的玻璃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精密仪器金属冷却和干燥纸张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洁净与秩序感,瞬间将我身上散发的湿冷泥泞气息冲淡了不少。光线骤然明亮,是那种毫无温度、惨白刺眼的白炽灯光,将门厅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也让我湿漉漉的狼狈无所遁形。
一个身影出现在明亮的光源中心,背对着实验室深处那片冰冷的灯光,轮廓有些模糊。她个子不高,身形纤细,穿着一件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大褂,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近乎透明。她缓步走近,步伐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是微尺度实验室的快递她的声音响起,不高,清清冷冷的,像初冬早晨落在玻璃窗上的薄霜,干净,但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
我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试图看清她的样子,但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和门厅顶部刺眼的光线让我视线有些迷蒙。对,对,林晚老师签收一下。我有些局促地应着,手忙脚乱地从湿透的快递制服内袋里掏运单和笔,指尖因为寒冷和用力搬运而有些僵硬麻木。
她微微颔首,算是默认。走近了,我才看清她的脸。那是一种让人瞬间窒息的精致。五官的线条清晰而柔和,像被最耐心的工匠精心雕琢过。皮肤在冷白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细腻的、近乎非真实的瓷白光泽。然而,最摄人心魄的是她的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黑,幽邃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清晰地映着此刻狼狈不堪的我——一个浑身滴着水、头发凌乱、制服紧贴在身上的快递员。那眼神里没有鄙夷,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平静,一种纯粹的观察,仿佛我只是她实验记录本上一个需要记录的数据点。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我递过去的运单和笔上。
她伸出手来接笔。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是那种适合操作精密仪器的手。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我同样湿漉漉、甚至有些脏污的手指时,她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几乎是难以察觉的零点几秒,然后才稳稳地捏住了笔杆。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冰凉细腻的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不是雨水那种湿冷,而是一种源自她身体内部的、玉石般的凉意,透过我同样冰凉的指尖,直抵心尖。那感觉异常鲜明,仿佛我触碰的不是人的手指,而是一件刚从恒温保险柜里取出的精密器件。她很快移开了手指,低下头,在运单上签字。那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在她指间显得异常温顺流畅,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她的侧脸在灯光下轮廓分明,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静谧得像一幅凝固的画。
好了。她将签好的运单递还给我,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目光却越过我,落在那架沾着水迹的巨大钢琴上,墨黑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像石子投入深潭泛起的微小涟漪,旋即又恢复了那种无机质般的平静。
我接过单子,目光在她名字上扫过——林晚。字迹清瘦有力,带着一种干净利落的筋骨感。这……东西放哪儿我指了指钢琴,嗓子有点干哑。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寒意一阵阵袭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推进来吧。她简短地说,侧身让开通道,指向大厅一侧一条通往内部的长廊。依旧是那种不容置疑的简洁指令。
我再次咬牙,弓起身子,肩膀死死抵住冰冷的琴身,用尽全身力气推动这个沉重的大家伙。轮子碾过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沉闷的滚动声,在空旷寂静的厅堂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每一次用力,湿透的衣服都摩擦着皮肤,带来冰冷粘腻的不适感。我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清冷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像实验室里精准的激光束,无声地扫描着我笨拙移动的轨迹。
长廊两侧是紧闭的深色木门,门上镶嵌着小小的、磨砂玻璃的观察窗,上面贴着各种英文缩写和编号标签。空气里那股消毒水和仪器冷却剂的味道愈发浓重。终于,在一扇标注着A103的门前,她示意停下。
就这里。谢谢。她的声音在长廊里显得更加清晰,也更遥远。依旧是那两个字谢谢,客气得如同程序设定的固定应答。
我喘着粗气,直起腰,汗水混着雨水顺着鬓角流下。她已转身,白大褂的下摆划过一个轻微的弧度,走向长廊深处另一扇门,身影很快被门后更明亮的灯光吞没,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再看那架刚刚抵达的钢琴。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只有那冰冷指尖的触感和她眼中深潭般的寂静,像无形的烙印,留在了这个风雨交加的狼狈下午。我站在空旷的长廊里,四周是死寂的墙壁和紧闭的门,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彻骨。外面,暴雨依旧猛烈地冲刷着整个世界。
回到站点,湿透的制服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铠甲。老张和其他几个伙计正围着个小小的电暖器取暖,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泡面混合的浓重气味。看到我一身狼狈地进来,老张叼着烟,斜睨着我:哟,咱们的大英雄回来了没把清华的宝贝疙瘩给摔了吧那钢琴,啧啧,够你干半辈子的!
旁边有人哄笑。我懒得理会,默默脱下湿透的外套,挂在角落里一根锈迹斑斑的暖气管道上。水滴答滴答落在地面积起的小水洼里。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和那玉石般冰凉的指尖触感。我走到分拣区堆积如山的包裹前,开始机械地扫描、分拣。沾着污泥的手指划过一个个包装盒,目光却下意识地在地址栏上逡巡。
陈默!西区!清华那片!调度老刘的声音在嘈杂的仓库里炸响。
几乎是条件反射,我猛地抬起头,手里的扫描枪差点掉在地上。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重重跳了一下。来了!我几乎是抢着应声,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在老张和其他人略带诧异的注视下,我快步走到分拣台前,一把抓过那几件属于清华西区的包裹。动作快得有些粗鲁。
其中一个包裹,是寄给微尺度实验室,林晚的。长方形的硬纸盒,分量不轻。我的手指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一瞬,冰凉的纸盒表面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和其他几个包裹一起放进送件箱,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
再次驶入清华校园,阳光正好,驱散了上次暴雨的阴霾。道路两旁高大的银杏树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金色光芒。骑着三轮摩托,风拂过脸颊,带着深秋干燥的气息。我熟门熟路地绕到物理系实验楼侧门——这里离微尺度实验室更近。停好车,我抱着那个长方形的硬纸盒,还有另外几个包裹,踏上台阶。
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熟悉的消毒水混合精密仪器冷却剂的味道再次涌入鼻腔。大厅里依然空旷安静。我走到值班台,值班的还是上次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保安。
林晚老师的件。我将那个长方形的盒子放在台面上。
保安推了推眼镜,拿起内线电话拨号,低声说了几句。放下电话,他指了指长廊方向:林老师说她在B区走廊尽头那个小休息室,麻烦你送过去一下。
我点点头,抱起盒子,沿着光洁的走廊向深处走去。走廊尽头有一扇虚掩着的门,门上的磨砂玻璃透出里面柔和的灯光。我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是那个清冷熟悉的声音。
推开门。这是一个不大的休息室,布置简洁。几张米色的布艺沙发,一张低矮的玻璃茶几,上面散落着几本厚厚的英文期刊。墙边立着一个饮水机,发出轻微的嗡鸣。林晚就坐在靠窗的一张单人沙发上,窗外是几棵高大的梧桐树,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她没穿白大褂,只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薄毛衣,衬得脖颈更加修长白皙。她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在膝上的一本大开本硬皮书。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几缕碎发垂落在颊边。听到我进来,她抬起眼。
那一刻,阳光恰好落在她脸上。墨黑的眼眸在明亮的光线下,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也清晰地映出了她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那层笼罩在她身上的、实验室白炽灯赋予的冰冷琉璃质感,在暖色的阳光下似乎融化了一点点,显露出一种属于人的、真实的脆弱感。但这感觉转瞬即逝,她很快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放茶几上就好。谢谢。她的目光扫过我手中的盒子,声音平淡。
我依言将盒子轻轻放在茶几上。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她膝头摊开的那本书。不是预想中满是公式的物理专著,书页上印着的,竟然是几行竖排的中文诗句!字迹清雅。我眼神不好,只勉强看清了落款的小字——泰戈尔。这个发现让我心头微微一动,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细小的石子。
需要签收吗我拿出电子签收板。
嗯。她放下书,站起身走过来。依旧是那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接过签收笔时,指尖再次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我的手指。这一次,在温暖的阳光下,那玉石般的冰凉触感似乎更加清晰了。她低头签字,动作流畅。
我注意到她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机。屏幕很大,但上面布满了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裂痕,几乎看不清显示的内容。那碎裂的痕迹,与她周身的洁净、秩序和那本印着泰戈尔诗句的雅致书籍,形成了刺眼的反差。
她签好字,把签收板递还给我。我接过,目光忍不住又瞟了一眼那只屏幕碎裂的手机。
那个……我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崭新的快递单,是那种带背胶的不干贴。平时我们用它来临时贴破损包裹或者做标记。林老师,您要是不介意,用这个……贴一下手机屏幕能挡着点碎碴,也……不那么刮手。我的声音有点干涩,带着一种底层劳动者特有的、略显笨拙的实用主义关怀。这举动似乎有些冒昧,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有点蠢。
林晚明显愣了一下。她看了看我递过去的快递单,又看了看自己那只屏幕碎裂的手机,墨黑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像是平静的深潭被微风拂过,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那波澜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太小,太模糊,无法确定是否是笑意。
谢谢。她最终只是接过了那张快递单,声音依旧清冷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不用了,习惯了。她将快递单轻轻放在茶几上,并没有用它去贴手机屏幕。
气氛有刹那的凝滞。阳光透过窗户,在茶几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块,那张黄色的快递单静静地躺在光晕边缘。
那……我先走了。我收起签收板,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她已经重新坐回沙发,拿起那本诗集,微微低着头,阳光洒在她的发顶和书页上,安静得像一幅画。只是那张崭新的黄色快递单,依旧孤零零地躺在茶几上,在她那个碎裂的手机和印着泰戈尔诗句的书本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我轻轻带上门。走廊里依旧空旷安静。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闷,有点涩。那张没被使用的快递单,和她眼中那瞬间即逝、难以解读的微澜,像一个小小的谜团,留在了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日子在车轮的滚动和包裹的流转中悄然滑过。北京的深秋来得迅猛而彻底,银杏叶的金黄被凛冽的北风扫落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白的天空。空气变得干冷刺骨,吸进肺里带着刀割般的凉意。
林晚这个名字,成了我每天在分拣台上不自觉搜寻的印记。清华西区的快递单似乎总是优先落入我的手里。有时是轻薄的国际期刊,信封上盖着花花绿绿的异国邮戳;有时是沉重冰冷、包装严密的金属仪器配件,边角锐利;偶尔,也会出现那种方方正正、扎着丝带的精致礼盒。
一次,我抱着一个包装考究、印着知名花店Logo的礼盒走向微尺度实验室。盒子不大,但隔着包装似乎都能嗅到里面精心培育的鲜花的馥郁香气。签收时,林晚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她拆开包装的动作利落而专业,仿佛在处理一份实验样本。盒子里是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饱满的花瓣如同丝绒,在实验室冷白的灯光下燃烧着过于炽烈的色彩,浓烈的香气瞬间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侵略性的甜腻。
林晚只是垂眸看了一眼。墨黑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惊喜,没有羞涩,甚至连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都没有。那眼神,就像在观察培养皿里一组恒定的数据。她伸出两根手指,拈起夹在花束中的卡片,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迹(我瞥见那上面似乎有龙飞凤舞的签名),然后随手将卡片丢进了旁边的分类垃圾桶。接着,她抱起那束浓艳的红玫瑰,走到休息室角落那个巨大的、不锈钢材质的分类垃圾桶前,没有半分犹豫,手腕一松。娇艳的花朵直直坠入冰冷的金属桶内,发出沉闷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噗一声轻响。花瓣被撞击得微微颤抖。她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回到实验台前,仿佛刚才只是扔掉了一个普通的废弃包装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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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一旁,目睹着这极富冲击力的一幕,喉头有些发紧。那玫瑰的红,刺得人眼睛发酸。她对待这束昂贵的、象征着炽热情感的鲜花的态度,冰冷、高效、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漠然,与她翻阅那本泰戈尔诗集时的沉静判若两人。这巨大的反差让我困惑,也隐隐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
几天后,我又送一个包裹过去。这次是一个不大的文件袋。签收时,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休息室的角落。那个不锈钢垃圾桶还在原地,桶口边缘,赫然露出了上次那束红玫瑰枯萎蜷缩的一角!焦黑的花瓣无力地卷曲着,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与周围洁净的环境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它们没有被清理掉,而是像某种被遗忘的实验废弃物,在冰冷的金属容器里默默腐烂,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衰败的甜腥气。
林晚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签完字,她拿起文件袋,转身走向实验室深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枯萎的玫瑰,那弥漫的衰败气息,都与她无关。
走出实验楼,干冷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骑着三轮摩托汇入车流,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那束被毫不犹豫丢弃的娇艳玫瑰,以及垃圾桶里枯萎蜷缩的焦黑残骸。这画面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心里。她像一个被坚冰包裹的谜,而那本诗集和垃圾桶里的残花,是这谜题上相互矛盾的、令人不安的碎片。
日历翻过十一月,北京的初冬带着一种肃杀的威严降临了。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铅云低垂,阳光吝啬得可怜。空气干冷得如同砂纸,每一次呼吸都刮擦着鼻腔和喉咙。街边的行道树只剩下狰狞的枯枝,在呼啸的北风中发出尖利的哨音。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铅灰色抹布,沉沉地压在头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和压抑。我骑着三轮摩托,载着几件送往清华的包裹,其中一件是林晚的——一个封装严实的长方形纸盒,发件地址是国外某研究所。
驶入校园,感觉气氛有些异样。风似乎更急了,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路上的学生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凝重。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焦糊味的紧张感,随着风钻进鼻腔。我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
刚拐过弯,距离物理系实验楼还有几十米远,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轰——!!!
那声音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耳膜上,大地似乎都随之震颤了一下。我猛地捏紧刹车,三轮摩托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歪斜着停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抬头望去,前方那栋熟悉的灰白色实验楼,此刻在阴沉的天幕下显得格外狰狞。滚滚浓烟,如同一条条疯狂的黑色巨蟒,正从三楼一侧的窗户里猛烈地喷涌而出!浓烟翻滚着,迅速吞噬着楼体,其中夹杂着令人心悸的橘红色火光!玻璃破碎的哗啦声、金属扭曲的刺耳尖啸、还有隐约传来的、变了调的惊叫和呼喊,混杂在呼啸的风声里,像来自地狱的交响乐!
实验楼爆炸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像一只冰冷的铁手扼住了喉咙,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林晚!她在里面!
身体比意识更快。我几乎是直接从还在微微晃动的三轮摩托上弹射出去,双脚落地时踉跄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全身的力量,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朝着那栋冒着滚滚黑烟、火光隐现的死亡之楼狂奔而去!冷风刀子般刮在脸上,肺部火辣辣地疼,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眼里只有那扇喷吐着浓烟和烈焰的窗口!
实验楼入口处已经乱成一团。惊恐的学生和老师正互相搀扶着、哭喊着从里面涌出来,脸上沾满黑灰,眼神涣散。刺鼻的焦糊味、化学品燃烧的呛人怪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刺耳的消防警报声和混乱的人声呼喊震耳欲聋。
让开!让开!我嘶吼着,像一头失去理智的蛮牛,逆着惊恐奔逃的人流,用尽全身力气往里冲。有人试图拉住我,被我粗暴地甩开。浓烟已经弥漫到一楼大厅,能见度急剧下降,空气灼热滚烫。我凭着记忆,朝着通往三楼的楼梯方向猛冲。
越往上,烟雾越浓,像粘稠的、滚烫的黑油糊在口鼻眼上,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剧烈的咳嗽和灼痛。热浪一阵阵扑面而来,烘烤着皮肤。楼梯上散落着各种杂物——震落的灯管碎片、扭曲的金属支架、烧焦的纸张……一片狼藉。火舌在三楼楼梯口的走廊里肆虐,舔舐着天花板和墙壁,发出可怕的噼啪声,热辐射逼得人无法靠近。走廊深处,隐隐传来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
林晚的实验室在B区!我猛地想起上次送件时她所在的位置。B区!在另一边!
没有时间犹豫!我转身,朝着记忆里通往B区的那条辅廊冲去。浓烟遮蔽了视线,只能摸索着前进。辅廊的情况稍微好一点,火焰尚未完全蔓延过来,但浓烟同样致命。天花板上的消防喷淋系统似乎部分被破坏了,水流混合着烟灰四处滴落。走廊两侧的墙壁被熏得漆黑,一些房间的门被爆炸的气浪冲开,里面一片狼藉,冒着青烟。
我剧烈地咳嗽着,用湿透的袖口死死捂住口鼻,眯着眼在浓烟中艰难辨认着门牌号。眼睛被熏得刺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A101…
A102…
快到了!B区!B101!那扇熟悉的、标注着微尺度实验室A103的厚重防火门就在前面!门框已经被爆炸的巨大力量冲击得变形扭曲,门扇歪斜着嵌在门框里,露出一道不规则的、黑暗的缝隙。门板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灰,高温烤得金属门框都微微发红。
门是向内开的,但扭曲的门框死死卡住了它!我扑到门前,滚烫的门板灼烧着手掌的皮肤,但我感觉不到疼。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浓烟滚滚而出,隐约能看到里面一片狼藉的轮廓,倒塌的仪器架,碎裂的玻璃……还有……
在靠近内侧墙角、被一堆倾倒的实验台和碎裂设备半掩着的地方,蜷缩着一个穿着浅色衣服的身影!
林晚!我的声音嘶哑破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恐和绝望,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是她!
咳咳……别……别进来!她的声音从浓烟深处传来,极其虚弱,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颤抖,危险……门……变形了……会……塌……
闭嘴!我怒吼着打断她,那虚弱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恐惧、愤怒、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保护欲在胸腔里猛烈冲撞。我后退一步,深吸一口灼热呛人的空气(这几乎让我窒息),然后铆足了全身的力气,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朝着那扇扭曲变形的金属防火门狠狠踹去!
砰!一声闷响,门剧烈震动了一下,门框边缘簌簌落下更多灰尘和碎屑,但门依旧死死卡住。被火焰烤炙的门板烫得我鞋底几乎要融化。剧痛从脚踝传来,但我不管不顾!
砰!!!第二脚!用尽了生命里所有的力量!肩膀狠狠撞在滚烫的门板上,皮肉瞬间传来焦糊的刺痛!金属扭曲发出的刺耳呻吟声令人牙酸。
轰隆!一声!那扇牢固的门终于被巨大的力量撞开了!歪斜着向内倒塌下去,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激起一片烟尘。
浓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和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剧烈地咳嗽着,眼泪横流,眯着眼冲了进去。
实验室里如同地狱。惨白的应急灯在浓烟中投下鬼魅般的光影。到处都是倒塌的仪器、碎裂的玻璃器皿、烧焦扭曲的电线……刺鼻的化学品燃烧气味浓得化不开。墙壁被熏得漆黑一片。林晚蜷缩在角落,被一堆倾倒的设备半掩着。她身上的浅色毛衣沾满了黑灰,脸上也蹭着污迹,凌乱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她似乎在努力把自己缩得更小,双臂紧紧环抱着身体,头深深埋在膝盖之间,肩膀因为剧烈的咳嗽而猛烈颤抖着。
林晚!我冲到近前,蹲下身,急切地想要扶她。
别……别碰我!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尖锐,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和抗拒。她努力地想要把自己更深地缩进墙角,避开我的触碰。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她脸上沾满黑灰,但那双墨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巨大的惊恐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她的手臂死死护在身前,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带着哭腔,破碎而微弱:……脏……会……吓到你……别……别看……
那一刻,借着昏暗摇曳的光线,我看到了。在她紧紧环抱的手臂下方,她毛衣的肩袖连接处被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透过那道裂口,以及她凌乱发丝的间隙,我瞥见了她颈后和肩胛处的一小片皮肤——那绝不是正常的皮肤!
那是大片大片扭曲、皱缩、如同熔化的蜡油凝固后又冷却的可怕疤痕!颜色是暗红与惨白交织的诡异斑驳,深深浅浅,狰狞地盘踞着,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非人的质感!那些疤痕的边缘还粘连着未完全脱落的、被烧焦的毛衣纤维……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我的思维。原来……原来那冰冷的疏离,那拒绝触碰的指尖,那对鲜花刺眼的反感,那深潭般寂静眼底偶尔闪过的疲惫……一切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狰狞的伤痕瞬间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令人心碎的事实!这伤痕,像一条无形的锁链,早已将她紧紧捆缚在那层冰冷的琉璃外壳之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浓烟呛入肺腑的剧痛,皮肤被灼伤的刺痛,脚踝的钝痛……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在这一刻离我远去。眼前只剩下她眼中那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惧和羞耻,还有那在破碎衣衫下若隐若现的、触目惊心的伤痕。
下一秒,一股更加汹涌、更加原始的力量从心底最深处猛烈地爆发出来,冲垮了所有的震惊和迟疑!那是一种不容拒绝的、近乎蛮横的保护欲!我伸出手,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穿过呛人的浓烟,坚定地、小心翼翼地避开她颈后那片狰狞的伤痕,一手揽住她瘦削冰冷的肩背,另一只手抄起她的腿弯。
怕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浓烟和她的恐惧,你签收过最重的快递——双臂猛地用力,将她那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的身体稳稳地抱离了那片燃烧的废墟,紧紧护在怀里。
——不就是我吗!
她的身体在我怀中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那双盛满惊恐和泪水的墨黑眼睛骤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随即,身体深处压抑了许久的剧烈咳嗽再也无法控制,她猛地咳了出来,整个身体在我臂弯里痛苦地蜷缩、颤抖。眼泪混合着脸上的黑灰,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我抱紧她,用身体尽量为她挡住身后翻滚的浓烟和可能坠落的危险。她的头无力地靠在我的肩窝,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震动着我的胸腔。隔着湿透的、沾满烟灰的快递制服,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冷和脆弱,还有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不再犹豫,我抱着她,像抱着这世上最易碎也最珍贵的宝物,转身朝着门口那唯一的光亮处,朝着楼下隐约传来的消防车尖锐的鸣笛声,发足狂奔!
浓烟翻滚,热浪灼人。脚下是破碎的玻璃和扭曲的金属。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怀里的重量却给了我无穷的力量。冲下楼梯,冲出浓烟弥漫的入口,冰冷的、夹杂着雪粒的寒风瞬间劈头盖脸地打来!
外面已是混乱一片。红蓝闪烁的警灯刺破浓烟,消防车的高压水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切割着楼体喷吐的火舌。急救人员抬着担架在人群中穿梭,呼喊声、哭叫声、警笛声混杂在一起。
刺骨的寒风和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让我混乱灼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一些。我抱着林晚,冲出警戒线,找到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急救人员立刻围了上来。
这里!快!我嘶喊着。
林晚在我怀中依旧在剧烈地咳嗽着,身体冰冷,不住地颤抖。她被小心翼翼地转移到担架上。急救人员迅速给她戴上氧气面罩,检查伤势。在移动的瞬间,她身上那件撕裂的毛衣滑落更多,颈后和肩胛那片狰狞扭曲的疤痕在闪烁的警灯和雪光下暴露得更加清晰。几个年轻的护士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骇。
林晚的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把头埋得更低,躲避那些目光。那只没有戴氧气面罩的手,死死地攥住了担架的边缘,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我猛地一步上前,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自己宽阔的身体挡在了担架侧面,隔绝了那些可能投向她的、带着探究或惊骇的目光。我伸出手,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死死攥着担架边缘、冰冷而颤抖的手。
她的手指在我的掌心剧烈地一颤,却没有挣脱。墨黑的眼眸透过氧气面罩上方,带着水汽和惊魂未定,深深地看向我。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残余的恐惧,有深重的羞耻,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脆弱和茫然。
救护车的后门打开,医护人员准备将担架抬上去。
我……我跟车!我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决,目光紧紧锁着她。
医护人员看了我一眼,没有反对。我跟着跳上了救护车。车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刺骨的寒风、闪烁的警灯和混乱的喧嚣。车厢内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引擎的轰鸣,以及氧气面罩下她依旧急促却稍显平稳的呼吸声。
救护车在雪粒飞舞的街道上疾驰。我坐在狭窄的过道边,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担架上的她。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沾着黑灰的痕迹。氧气面罩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雾。那只被我握过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
一种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缓缓地漫过心头。刚才在火场里的疯狂、勇猛,此刻都化作了身体每一块肌肉的酸软和微微的颤抖。脚踝被门板烫伤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但我顾不上这些,只是看着她,看着她颈侧那片在颠簸中若隐若现的狰狞伤痕,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碾压着。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那伤痕……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这些年,她又是怎样带着这样的伤痕,独自一人生活在那片冰冷的琉璃世界里,翻阅着泰戈尔,却又拒绝着一切靠近的温度
救护车尖锐的笛声划破城市的喧嚣,一路呼啸着冲进了最近的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取代了火场的焦糊味,瞬间包裹了全身。担架被迅速推下,滑轮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急促的滚动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围拢上来,语速飞快地交流着专业术语。
疑似吸入性损伤,背部皮肤有陈旧性疤痕,注意保护……快,送抢救室!
林晚被快速推走,那扇标志着抢救中的红色指示灯亮起,冰冷而刺目。我僵硬地站在抢救室外空旷冰冷的走廊上,像一尊突然失去目标的雕像。刚才在火场里爆发出的那股支撑着我的力量瞬间被抽空了,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迟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脚踝被烫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皮肤。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走出来,目光扫过空荡的走廊,最后落在我这个穿着脏污快递制服、头发凌乱、身上还散发着烟熏火燎气味的男人身上。
林晚家属医生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询问。
我喉咙发紧,干涩地滚动了一下,才哑着嗓子挤出声音:……送她来的。她……怎么样声音抖得厉害。
万幸,爆炸冲击波没有造成严重内伤。主要是吸入浓烟导致的呼吸道灼伤和缺氧,需要住院观察治疗。背部有……医生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有陈旧性烫伤疤痕区域,因为这次动作有轻微擦伤和局部红肿,需要特别注意护理防止感染。已经处理过了。你是……
朋友。我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这个词放在我和她之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邻居。我补充道,声音更低了些。
医生看了我一眼,没再追问。现在送她去病房。你可以去看看她,但病人需要静养,不要过多打扰。
谢谢医生!我连忙道谢,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另一半却沉甸甸地坠着,被那个陈旧性烫伤的词压得喘不过气。
单人病房里光线柔和。林晚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像一张被揉皱又努力抚平的白纸。浓密的长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身上换上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宽大的领口下,那片狰狞的疤痕被洁白的纱布覆盖着,只露出边缘一点暗红的、扭曲的皮肤。她的手臂露在外面,纤细的手腕上插着留置针,透明的药液正一滴一滴,缓慢而规律地输入她的静脉。氧气导管换成了更细的鼻氧管,缠绕在她耳后。
她闭着眼,似乎睡着了,但眉心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
我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她的呼吸很轻,带着一种受伤后的脆弱感。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医院统一的塑料水杯,还有她的手机——屏幕依旧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像一张破碎的脸。
目光落在她插着针头的手背上,皮肤白皙,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细细密密地蔓延开来。我静静地站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看着她。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药液滴落的轻响。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墙壁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墨黑的眼眸在初醒的迷茫后,渐渐聚焦。当她的视线捕捉到站在床边的我时,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慌乱,随即是浓重的戒备,身体也下意识地想要往被子里缩,手臂本能地想抬起遮挡住颈侧那片被纱布覆盖的区域。
你……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氧气面罩摩擦后的不适感。
感觉好点了吗我抢在她可能说出任何拒绝或疏离的话之前开口,声音放得极轻,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塞,医生说没有大碍,好好休息就行。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那层戒备似乎并没有完全褪去,只是暂时被一种更深的疲惫掩盖了。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再试图躲避我的目光,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偏过头去,苍白的侧脸对着我,像一尊拒绝交流的、易碎的瓷器。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仪器冰冷的滴答声和她微弱的呼吸声。尴尬和无措像藤蔓一样缠住我。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最终,我只是默默地拉过床边的椅子,在离病床稍远一点的地方轻轻坐下。
沉默在病房里弥漫,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窗外的霓虹光影在她苍白的脸上无声流转。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上了发条的钟。每天结束站点繁重的分拣派送,无论多晚,无论刮风下雪,我都会绕到医院。时间掐得越来越准,总在她输完液、护士查完房后的那段相对安静的黄昏时分出现。
起初,我只是在病房门口踟蹰。隔着门上的观察窗,能看到她安静地靠在床头,有时在看医院提供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更多的时候,只是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件宽大的病号服衬得她更加单薄,颈侧的纱布像一个刺眼的标签。
鼓起勇气推门进去时,她往往只是抬眼淡淡地看我一下,那眼神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没有任何欢迎或拒绝的意味。我便默默地放下路上买的东西——有时是附近粥铺温热的蔬菜粥,有时是洗好装在保鲜盒里的新鲜水果,小心翼翼放在床头柜上,和之前没动过的食物挤在一起。
放这儿了。我的声音总是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嗯。她通常只有一个音节,视线很快又落回平板或窗外。
陈默是病房里最忠实的住客。我坐在那张椅子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想问问她伤口还疼不疼,想说说外面下雪了,或者今天路上遇到什么趣事……但所有的话语涌到嘴边,都被她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无声地挡了回来。偶尔,她需要够一下水杯或者调整一下靠枕,动作牵扯到背部,眉头会微不可察地蹙一下。我的心也跟着揪紧,下意识地想伸手帮忙,却总在她疏离的目光下讪讪地收回。
一天傍晚,雪下得很大。我裹挟着一身寒气推开病房门,头上、肩上落满了未化的雪花。刚把一盒还冒着热气的蒸饺放在床头柜上,就听到她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别再送东西了。
我的手僵在半空。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沾着的雪粒上,墨黑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但快得抓不住。医院……都有。你……不用这样。声音依旧平淡,却比以往多了一丝微弱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
顺路,不麻烦。我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避开她的目光,声音有些发闷。
短暂的沉默后,她没再坚持。视线转向窗外。大雪纷飞,将窗外的世界染成一片混沌的白色。病房里暖黄的灯光映在玻璃上,映出我们两人模糊的倒影。
你……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窗外的落雪,那天……在实验室……为什么……她停住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或者不确定该不该问下去。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
我的心猛地一跳,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为什么为什么冲进去为什么不顾一切地抱她出来为什么现在又每天像个傻瓜一样守在这里无数个答案在胸腔里冲撞,每一个都带着灼热的温度,几乎要冲破喉咙。可看着她苍白脆弱的侧脸,看着她颈侧那片刺目的纱布,所有汹涌的话语都堵在了舌尖。最后,只挤出干巴巴的几个字:
送快递……是我的活儿。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诚实,你……是我的客户。
她似乎愣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看我。墨黑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暖黄的灯光,也映着我此刻有些窘迫的样子。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融化了一丝,漾开一圈极其微小的涟漪。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几秒,然后极轻、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吁了一口气,目光又重新投向窗外的大雪。但那一刻,病房里沉重得让人窒息的坚冰,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和……空气。
雪,不知疲倦地下了整整一夜,又在黎明前悄然收住了势头。清晨的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京城投下清冷的光辉。医院窗台上的积雪反射着刺目的白光。
林晚的气色在精心的治疗下好了许多,呼吸也平稳下来,鼻氧管在前一天已经撤掉。医生查房时带来了好消息:肺部炎症吸收良好,背部擦伤没有感染迹象,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她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明显的喜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黄昏时分,我像往常一样推开病房门。她正半靠在床头,手里拿着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指尖在布满裂痕的屏幕上缓慢地滑动着,似乎在查阅邮件。听到门响,她抬起头。
今天感觉怎么样我放下手里提着的保温桶,里面是特意让相熟的粥铺老板熬的鱼片粥。
好多了。她放下手机,声音比前几日清晰了些,虽然依旧带着病后的虚弱感。她的目光落在我放在床头柜的保温桶上,停顿了一下,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谢谢。
这两个字很轻,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我的心房。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听到她口中的谢意,不再是程序化的嗯,不再是无声的拒绝。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连带着多日来的小心翼翼和疲惫都似乎被冲淡了一些。
医生说……过两天就能出院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嗯。她应了一声,目光却越过我,投向窗外被积雪覆盖的、光秃秃的树枝,眼神有些悠远,像是在思考出院后的去处,又像是想起了别的什么。
我拉开椅子坐下。短暂的沉默后,空气似乎不再像往日那般凝滞沉重。我看着床头柜上那只布满裂痕的手机,终于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头很久的疑问:
那伤痕……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太唐突。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是很多年前了。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像蒙上了一层灰尘,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底下深藏的痛楚。家里……意外失火。她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记忆里艰难地拖拽出来。他们……都没出来。只有我……被拖出来的时候……背上……她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微微偏过头,颈侧的纱布在灯光下白得刺眼。墨黑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沉痛的巨浪,那是被时光掩埋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病房里只剩下暖气片轻微的嗡鸣,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我的鼻尖。原来那冰冷的疏离,那拒绝触碰的指尖,那对鲜艳玫瑰近乎残酷的漠然……所有的谜底,都深埋在这片狰狞的伤痕之下,深埋在那场吞噬了她所有温暖的滔天大火里。她独自一人,背负着这沉重的烙印,在清冷的光影里跋涉了这么多年。
都过去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现在……都好了。我知道这话苍白无力得像窗外的浮雪,但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
她没有回应,只是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浓密的阴影,微微颤动着。一滴晶莹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挣脱了睫毛的束缚,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洇入鬓角,留下一道微亮的水痕。
我的心被那滴泪狠狠烫了一下。我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前一刻,猛地顿住。悬在半空的手,僵硬地停留了片刻,最终只是极其轻柔地、带着无尽的怜惜和笨拙的克制,用指腹的侧面,极其小心地、快速地拂去了她颊边那抹冰凉的湿意。指尖触碰到的皮肤,细腻而微凉。
她依旧闭着眼,身体却在我指尖拂过的瞬间,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她没有躲闪,也没有睁眼,只是那滴泪滑落的地方,皮肤微微泛着红。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夕阳,正将最后一抹暖金色的余晖涂抹在对面楼宇的玻璃窗上,反射过来,在病房雪白的墙壁上跳跃着。
第二天傍晚,我带着一身寒气推开病房门时,里面空无一人。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头柜上干干净净,只有那只屏幕碎裂的手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旁边压着一张对折的白色打印纸。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一种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我。她走了就这样走了连一声道别都没有我几步冲到床边,抓起那张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纸上是打印出来的一行字,墨迹清晰,是林晚那清瘦有力的字体:
**陈默,谢谢你。医药费已结清。实验室重建事务繁杂,我先回学校处理。珍重。
林晚**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日期,只有客套的感谢、交代的去向和冰冷的珍重。像一份公事公办的备忘录。纸张边缘被我的手指捏得起了皱。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我看着那张纸,又看看床头柜上那只孤零零的、屏幕碎裂的手机,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这张薄薄的纸片划开了一道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原来,那滴眼泪,那瞬间没有躲闪的瑟缩,都只是我的错觉。那道坚冰筑成的壁垒,从未真正融化过。她终究回到了她那个需要处理繁杂事务的、秩序井然的冰冷世界。而我,不过是她人生中一个意外闯入、又该被迅速清除的快递噪音。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自嘲席卷而来。我默默地将那张纸条折好,塞进口袋里。目光最后扫过那只破碎的手机,屏幕的裂痕在灯光下狰狞地交错着。我伸出手,拿起它,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犹豫了一下,我最终没有动它,只是将它轻轻放回原位。然后,转身离开了这间充满消毒水味道、也充满了短暂温度与最终冰冷的病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日子恢复了车轮滚滚的节奏。日历一页页翻过,深冬的严寒裹挟着更猛烈的北风席卷京城。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道路两旁的积雪被踩踏成肮脏的冰泥。清华校园那片区域,我下意识地避开了。分拣台上看到清华西区的单子,手会不由自主地停顿一下,然后默默地推给旁边的老张或其他人。
怎么被清华的高材生吓破胆了老张叼着烟,接过单子,嘿嘿笑着调侃。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低头继续分拣手里的包裹。心口那个地方,空落落的,被寒风穿透。偶尔,在深夜骑着三轮摩托穿过空旷寂静的街道,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会想起那个雪夜,想起她在我怀中冰冷颤抖的重量,想起那滴无声滑落的眼泪,想起指尖拂过她脸颊时那细腻微凉的触感。然后,便是那张冰冷的、打印出来的告别纸条。
圣诞节前夜,雪又下了起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在昏黄的路灯下无声飘落,将整个城市温柔地覆盖。站点里洋溢着一种难得的节日气氛,墙上贴着俗气的圣诞老人贴画,角落里堆着大家凑份子买的廉价水果和花生瓜子。空气中飘着劣质红酒和炸鸡的味道。
陈默,收工了!过来喝两杯暖暖!老张举着个一次性塑料杯,里面晃荡着暗红色的液体,脸上带着红晕。
你们喝,我还有点事。我摇摇头,脱下脏兮兮的快递制服外套,换上自己的旧羽绒服。口袋里,那张被折得起了毛边的纸条,硬硬地硌着胸口。
嘿,你小子,神神秘秘的……老张嘟囔着,也没再劝。
我推开门,走进飘飞的雪幕中。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没有骑那辆三轮摩托,我沿着积雪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街道两旁的商店橱窗里闪烁着五彩缤纷的圣诞彩灯,映照着飘落的雪花,充满了节日虚假的温暖。情侣们依偎着走过,笑声在清冷的空气中飘散。
不知不觉,脚步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竟然又走到了鸿达仓库区附近。这里远离市中心的喧嚣,巨大的仓库在雪夜中如同沉默的黑色巨兽,只有几盏昏黄的值班灯在风雪中摇曳。
我租住的那个狭小、冰冷的铁皮集装箱宿舍,就在仓库区最偏僻的一个角落。走到门口,掏出冰冷的钥匙,正要插进锁孔,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昏黄的灯光下,在集装箱铁皮门和冰冷地面的缝隙之间,在那片被风雪吹积起来的薄薄雪层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用深蓝色带细碎银星的礼品包装纸精心包裹的盒子。上面系着一条简单的银色丝带,打着一个精巧的结。在灰暗的铁皮和洁白的积雪衬托下,它像一颗遗落在尘埃里的星星,散发着微弱而纯净的光芒。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撞击着胸腔。血液似乎瞬间冲向了四肢百骸。我几乎是扑过去,半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小心翼翼地拂去盒子上的落雪。没有卡片,没有署名。但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谬的直觉,像电流一样击中了我。
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着,我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珍而重之地解开了那条银色的丝带,然后轻轻拆开那层深蓝色的、带着细碎星光的包装纸。
里面是一个普通的硬纸盒。打开盒盖。
没有昂贵的礼物,没有华丽的装饰。
盒子里,满满当当,塞满了千纸鹤!
成百上千只小小的千纸鹤!每一张都用五颜六色的彩纸折成,有普通的彩色打印纸,有带着细密横线的笔记本纸,甚至还有几张……印着迅达快递Logo的、皱巴巴的、被小心展平的废单!
这些千纸鹤大小不一,折痕深浅也各异。有些折得极其精致,棱角分明,翅膀舒展;有些则显得笨拙,纸张被捏得有些变形,甚至能看出折叠过程中反复拆开的痕迹。它们被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挤在小小的盒子里,像一群在狭小空间里努力振翅、却终究无法飞翔的彩色小鸟。
五颜六色,挤挤挨挨,填满了整个盒子。在昏黄灯光的照耀下,那些彩色的纸鹤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散发出一种朴素到极致、却又震撼人心的光芒。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只。是用淡紫色的纸折的,折痕很深,带着一种笨拙的认真。再拿起一只蓝色的,翅膀有点歪斜。有一只黄色的,纸的边缘有些毛糙……
每一只纸鹤,都像一句无声的、笨拙的、却倾注了全部心意的话语。每一道不够完美的折痕,都仿佛在诉说着折叠者内心的忐忑、挣扎和那份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沉甸甸的心意。
雪,无声地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融化在脖颈间,带来冰凉的触感。可胸腔里却像是燃起了一团火,滚烫滚烫,灼烧着冰冷的四肢百骸。那个琉璃般冰冷疏离的身影,那个在废墟中颤抖着说别碰的身影,那个在病床上无声落泪的身影……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满满一盒笨拙的、五彩斑斓的纸鹤彻底击碎了外壳!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急切地扫过仓库区空旷的雪地。风雪茫茫,视线所及,只有巨大的仓库黑影和飘舞的雪花。
就在我几乎要陷入绝望的瞬间,目光猛地定格!
在仓库区入口那盏最高、最亮、散发着昏黄光晕的高杆钠灯下,风雪交织的光影里,静静地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帽子戴在头上,一圈蓬松柔软的白色毛领簇拥着她小巧的下巴。大片大片的雪花围绕着她飞舞,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无数坠落人间的星尘。她安静地站在光与雪交织的中心,像一株悄然绽放于雪夜的白色山茶花。风雪吹拂着她羽绒服的衣摆,也吹动着她帽檐下散落的几缕乌黑发丝。
隔着几十米的风雪,隔着仓库区冰冷的铁栅栏,隔着无数无声飘落的星尘雪花,我们的目光,穿越了所有距离和障碍,紧紧地、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仓库巨大的阴影,飘落的雪花,昏黄的灯光,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整个世界,只剩下那盏高杆灯下风雪中的身影,和她那双穿透风雪望过来的、墨黑如深潭的眼眸!
我猛地站起身,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淡紫色的纸鹤,盒子里的千纸鹤因为我剧烈的动作微微晃动。冰冷的雪水浸透了膝盖处的裤子,刺骨的寒意传来,但我浑然不觉。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像要挣脱束缚冲出来!我迈开脚步,朝着那盏灯,朝着风雪中那个身影,狂奔而去!
靴子重重地踩在积雪上,溅起白色的雪沫。冰冷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灌进喉咙,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却无法阻挡我的脚步。距离在飞速缩短,她的身影在风雪中越来越清晰——苍白的脸颊被冻得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粒,墨黑的眼眸清晰地映着狂奔而来的我,那深潭般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打破,翻涌起复杂难辨的波澜,有紧张,有期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
就在我即将冲破最后几米距离,即将触碰到那片风雪中的纯白时,她的身体却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后瑟缩了一下。那是一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本能动作,像受惊的小动物,带着长久以来烙印在骨子里的、对靠近和触碰的恐惧。她的手下意识地抬了抬,似乎想拉紧羽绒服的领口,遮挡住什么。
我的脚步,在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硬生生地刹住了!
积雪在脚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停在她面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蒸腾、消散。手里那只淡紫色的纸鹤被攥得紧紧的,几乎变了形。我们之间,隔着最后一步的距离,隔着无声飘落的漫天大雪,也隔着那道由伤痕、过往和无尽孤寂筑成的、看似无形却厚重无比的墙。
风雪在我们之间呼啸。昏黄的灯光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投在身后洁白的雪地上,短暂地重叠,又迅速分开。
我看着她,看着她帽檐下那双映着风雪和灯光的、墨黑的眼睛,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沾着雪粒的睫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灼烧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朝着她,伸出了那只空着的、冻得通红、甚至有些粗糙的手。
手掌摊开,向上。一个无声的、等待的姿势。掌心纹路里,还残留着搬运货物留下的薄茧。
雪花无声地落在我的掌心,瞬间融化,留下一点冰凉的湿意。
林晚的身体依旧微微僵硬着,目光紧紧锁在我摊开的手掌上,又缓缓移上我的脸。那墨黑的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挣扎——过往的阴霾、伤痕的刺痛、对温暖的渴望、对再次灼伤的恐惧……无数种情绪如同风暴般在她眼中交织、碰撞。
时间在风雪中凝滞。每一片雪花的飘落都仿佛被拉长。
终于,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她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了那只一直垂在身侧、戴着厚厚毛绒手套的手。
动作带着迟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一点一点,靠近我摊开的、等待着的手掌。
就在她的指尖,隔着厚厚的毛绒手套,即将触碰到我掌心冰凉的湿意那一刹那——
你……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风雪灌入的粗粝,也带着压抑已久的、滚烫的情感洪流,终于冲破了冰封的堤坝。我深深地凝视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你签收过最重的快递,不就是我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即将触碰到我的指尖,猛地一颤!
随即,那只戴着毛绒手套的手,不再有丝毫犹豫,不再有半分退缩,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用力地、紧紧地,抓住了我冻得通红、布满薄茧的手掌!
隔着厚厚的毛绒,我依然能感受到她手指的纤细和那份传递过来的、带着颤抖的力度!那不再是冰冷的玉石,那是一种真实的、带着生命温度的触碰!
下一秒,她整个人,像一片终于脱离枝头、被风雪裹挟的羽毛,又像一只穿越漫长寒冬、终于找到归巢的倦鸟,带着呼啸的风声和冰冷的雪粒,决然地、重重地撞进了我的怀里!
冰冷的羽绒服面料贴上我的胸膛,带着外面风雪的寒气,但顷刻间就被我身体里汹涌而出的滚烫温度所覆盖。她的脸深深埋在我的肩窝,额头抵着我冰凉的颈侧,温热的呼吸急促地喷洒在我的皮肤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那是长久压抑后的释放,是跨越深渊后的虚脱,更是终于找到依靠的委屈和后怕。
呜……一声极其压抑的、破碎的呜咽,闷闷地从我肩窝处传来,像受伤小兽的哀鸣,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防线。
我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冰冷而颤抖的身体死死地、紧紧地箍在怀中!双臂如同最坚固的锁链,将她牢牢地锁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她身上所有的寒意和恐惧。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上面落满了冰冷的雪花,带着清新的气息。
没事了……没事了……我喃喃着,声音低沉嘶哑,一遍又一遍,像最笨拙的安抚,又像最郑重的承诺。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温度、自己所有的一切,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给她。
她在我怀里颤抖得更厉害了,呜咽声渐渐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断断续续的抽泣。滚烫的泪水迅速渗透了我肩头单薄的羽绒服面料,留下灼热的湿意。那冰凉的、曾经拒绝一切触碰的指尖,此刻隔着厚厚的毛绒手套,死死地攥紧了我后背的衣服,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风雪在我们周围疯狂地舞动,发出呜呜的呼啸声。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肩膀上,迅速堆积、融化。昏黄的路灯光线穿过纷飞的雪幕,将我们紧紧相拥的身影投射在洁白无垠的雪地上,融成一个模糊而坚定的、不可分割的整体。仓库巨大的黑影沉默地矗立在四周,如同见证这一切的沉默巨人。
世界一片混沌,只有风雪呼啸。在这片寒冷与狂乱的中心,唯有怀抱里这份真实的、颤抖的、带着泪水的重量,是唯一的锚点,是冰封荒原上骤然升腾起的、足以焚尽一切寒冷的烈火。
我将脸深深埋进她带着雪粒的、冰凉的发丝里,闭上眼睛,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那滚烫泪水的灼热。手臂收拢,用尽此生所有的力量,将这个穿越风雪、伤痕累累、终于跌入我怀抱的最重快递,抱得更紧,更紧。
雪花无声地落在我们身上,覆盖了头发,覆盖了肩膀,也覆盖了身后深深浅浅的足迹。很快,又会被新的风雪掩埋。唯有这昏黄灯光下紧紧相拥的身影,成了这个圣诞雪夜最温暖、最永恒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