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打来十年第一通电话时,我正修改遗嘱受益人。
晓晓,你弟弟把人打进ICU了!我妈哭得撕心裂肺,你是大律师,快救救他!
我擦掉遗嘱上父母的名字,轻声答应。
法庭上,我亲手提交了弟弟承认暴力的录音。
法官,我申请追加故意伤害罪。
我妈扑上来撕打我:他是你亲弟弟啊!
我任由指甲划破脸颊:是吗那当年他打断我三根肋骨时,你们在哪
宣判时,我爸怒吼:我们白养你这野种了!
我摸着腕骨旧伤笑了。
原来他们早说漏了真相。
——————————
电话在午夜十二点过七分响起,铃声尖锐得像根冰锥,猝不及防地凿进我昏沉的神经里。
手机屏幕上跳跃的,是那个早已沉入记忆最底层、蒙着厚厚灰尘的名字——家。
我的手指悬在冰凉的手机外壳上方,指尖残留着一点墨水的印记。
就在几分钟前,我还在书房昏黄的台灯下,用一支黑色墨水笔,在遗嘱受益人那一栏,划掉了两个名字。
划痕很深,几乎要穿透那页质地良好的纸张。
墨水在林国强和王美芬的名字上晕开一小片,像两滴凝固发黑的血。
划掉后,那片空白显得突兀又干净。
铃声顽固地响着,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惊心。
它把我从那份冰冷的文件里拽了出来。
指尖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动作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厌恶的机械感。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在木头上刮过。
电话那头瞬间爆发的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濒临崩溃的、纯粹的嚎啕。
那哭声凄厉,穿透耳膜,直直砸进我的太阳穴,引发一阵细微的抽搐。
是我妈王美芬的声音,但被恐惧和绝望彻底撕裂,变形得几乎认不出来。
晓晓!晓晓啊——
她哭喊着我的小名,每一个音节都在剧烈地颤抖,
完了……全完了!你弟弟……耀祖他……他把人打坏了!打坏了啊!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是ICU!要命了!这是要他的命啊!晓晓!你救救他!只有你能救他了!你是大律师啊!你说话管用!快想想办法!救救你弟弟!他可是你亲弟弟啊!
每一个救救他,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心脏最麻木的那块区域反复切割,带起一种陈旧的、弥漫着铁锈味的钝痛。
亲弟弟林耀祖
那个名字像一个被封印的诅咒,瞬间撕开了记忆的封条。
我仿佛又闻到了储藏室里那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淡淡血腥气的窒息味道。
耳边似乎响起了拳头砸在肉体上沉闷的噗噗声,还有自己当时压抑在喉咙深处、几乎要断气的呜咽。
……妈,
我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每一个字都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来,你慢点说。打谁怎么回事
还能有谁!就他那个……那个没用的女朋友!
我爸林国强的声音粗暴地插了进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不耐烦的焦躁,仿佛电话线都沾染了他呼出的浑浊气息,
那小贱人!肯定是她惹恼了耀祖!耀祖那孩子脾气是急点,可他不惹事啊!肯定是那女的……不知好歹!现在好了,人家报警了!警察把耀祖抓走了!
晓晓!你得立刻回来!现在!马上!你是律师,你懂那些弯弯绕,你去跟警察说!去跟他们领导说!告诉他们,是那个女的该打!让他们赶紧放人!
该打
这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我的耳膜。
眼前瞬间闪过一片刺目的猩红——不是别人的血,是我自己的。
是很多年前,林耀祖抢我存钱罐时,我死死护着。
他抡起那个沉甸甸的铁皮罐子,狠狠砸在我额角,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流进眼睛里的景象。
那时,我爸好像也吼过一句:活该!谁让你惹他!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腥味的怒气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咙口。
我用力闭了闭眼,强迫那股恶心感压下去。
指甲深深掐进另一只手的掌心,清晰的刺痛让我混乱的思绪骤然收束。
知道了。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雪前冻结的湖面,听不出任何波澜,
我订最早的航班。地址发我手机上。
不等那边再有任何回应,我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风暴仿佛只是一个幻听。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属于我父母的恐惧和蛮横,像无形的蛛网,粘腻地缠绕着我。
我重新拿起桌上那份遗嘱。
受益人栏,那两行被我划掉的名字,墨迹边缘微微洇开。
我抽出纸巾,极其细致地、一点点擦掉那点晕开的墨渍。
直到那两片代表林国强和王美芬的区域,彻底变成一片纯粹的、干净的空白。
好了,现在彻底干净了。
一丝尘埃都不再沾染。
飞机引擎巨大的轰鸣声被隔绝在舷窗之外,窗外的云层厚重得如同凝固的灰色棉絮。
我靠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搭在冰冷的手提箱金属锁扣上。
箱子里面,沉甸甸地压着一支录音笔。
指尖下坚硬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让我感到一丝支撑的支点。
邻座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妈妈,正笨拙又温柔地哄着哭闹的孩子,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那声音微弱地钻进耳朵,像一根细小的针,毫无预兆地刺破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那是我几岁七岁或者更小一点
记忆的碎片模糊不清,带着老照片泛黄的毛边。
只记得也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傍晚,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
我躲在光线昏暗的储藏室最里面,紧紧抱着一个沉甸甸的铁皮盒子。
那是我的宝贝,存了很久很久的零花钱,一块、五毛,甚至几分硬币,小心翼翼地攒着。
梦想着有一天能买一本厚厚的、印着漂亮插图的童话书。
储藏室的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地踹开。
门口逆着光,站着林耀祖。
他那时才多大
比我高不了多少,但那股子蛮横劲儿已经像个霸王。
他眯着眼,目光像贪婪的蛇,死死缠住我怀里的铁皮盒。
拿来!他伸着手,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不……这是我的钱……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拼命向后缩,后背紧紧抵着冰凉的墙壁,粗糙的墙皮摩擦着单薄的衣衫。
铁皮盒冰凉的外壳硌着我的肋骨,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你的
林耀祖嗤笑一声,那笑声又尖又利,带着十二分的轻蔑,
家里什么东西不是我的妈说了,连你都是捡回来给我作伴的!快给我!
他几步冲进来,带着一股汗味和尘土的气息,伸手就抢。
我死死抱着盒子,用尽全身力气蜷缩起来,像只护崽的刺猬。
争夺间,盒子被他用力一扯,脱了手,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几枚硬币滚了出来,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林耀祖弯腰去捡。
就在那一刹那,不知哪里涌上来的勇气,也许是积压太久的不甘,也许是那本童话书梦想破碎的绝望。
我猛地扑上去,用尽吃奶的力气推了他一把!
他猝不及防,被我推得踉跄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半秒。
储藏室里只剩下我们粗重的喘息声。
紧接着,林耀祖那张稚嫩的脸瞬间扭曲,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里面燃起暴怒的火焰。
你敢推我!
他像头被激怒的小野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猛地从地上弹起来。
顺手抄起旁边一个不知装着什么的、沉甸甸的硬纸箱,不管不顾地就朝我砸过来!
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砸在我的小臂上,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咔一声轻响,尖锐的剧痛闪电般窜遍全身,眼前顿时一片发黑。
我惨叫一声,抱着瞬间失去知觉的手臂滚倒在地。
冰冷的灰尘呛进喉咙,混着嘴里涌上的血腥味。
死丫头!赔钱货!还敢还手!
林耀祖不依不饶,扑上来用脚踢我蜷缩的身体,拳头雨点般落在我背上、头上。
每一下都带着实打实的狠劲。
嘴里还在疯狂地咒骂,打死你!打死你个捡来的野种!
疼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意识模糊中,储藏室门口的光影晃动,出现了两个人影。
是爸妈回来了。
爸!妈!她推我!她还咬我!
林耀祖立刻停了手,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
指着自己手臂上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痕迹,恶人先告状。
我妈王美芬尖叫着冲进来,一把将林耀祖搂进怀里。
心肝宝贝地叫着,上上下下检查他有没有伤着。
我爸林国强阴沉着脸,几步跨到我面前,像拎小鸡一样把我从地上拽起来。
我那只受伤的手臂软软地垂着,剧痛让我浑身都在抽搐。
反了天了!
我爸的怒吼像炸雷在我头顶响起,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
敢跟你弟弟动手皮痒了是不是一天到晚就知道惹事!滚回你屋去!看着你就烦!
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我那只明显不对劲的手臂,没有问一句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只在我身上停留了嫌恶的一瞬,便转向林耀祖,语气瞬间变得烦躁又无奈:
行了行了,别嚎了!下次离她远点!晦气!
我妈也在一旁帮腔,一边心疼地揉着林耀祖的胳膊,一边剜了我一眼:
听见没离你弟弟远点!再惹他,看我不收拾你!
他们簇拥着还在假哭的林耀祖,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储藏室的门被重重甩上,砰的一声巨响。
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也彻底隔绝了我对他们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待。
我蜷缩在冰冷黑暗的角落里,抱着那只剧痛、像不属于自己一样垂着的手臂。
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混着脸上的灰尘和嘴角的血迹,又咸又涩。
手臂骨裂的地方,那钻心的痛楚,仿佛烙印,深深地刻进了我的骨髓里。
而林耀祖那句带着纯粹恶意的捡来的野种,像淬了毒的种子,第一次,被蛮横地种进了我年幼的心田深处。
女士女士
轻柔的呼唤声将我从冰冷刺骨的回忆泥沼中拉了出来。
是邻座那位年轻的妈妈,带着点关切,
您没事吧脸色好白。
我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痕。
后背的衬衫也被冷汗浸透了一片,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舷窗外,云层不知何时已经散开,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进来,像无数根冰冷的金针。
没事。
我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短暂、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
谢谢。声音干涩得厉害。
我转过头,重新望向窗外。
下方的城市轮廓在阳光中逐渐清晰,像一块巨大而陌生的集成电路板。
那个我逃离了七年、发誓永不踏足的地方,正张开冰冷的水泥怀抱,等着我。
等着我回去,去救那个曾无数次把我推入深渊的亲弟弟。
飞机开始下降,耳膜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嗡嗡作响。
这熟悉的生理性不适,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诡异的清明。
手提箱里那支录音笔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
它冰冷的金属外壳仿佛透过箱体,直接熨帖在我的皮肤上,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镇定。
林耀祖,还有那对永远只会说他是你亲弟弟的父母。
我回来了。
七年了。
足够一个伤痕累累的女孩,蜕变成能在这冰冷规则里撕咬的律师。
也足够让某些秘密,在暗处悄然发酵。
走出机场,南方城市特有的、裹挟着水汽的闷热空气扑面而来,像一块湿热的毛巾捂住了口鼻。
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七年前离开时那种窒息感瞬间回笼。
手机屏幕亮起,是我妈发来的地址,后面紧跟着一串语音,点开就是她带着哭腔的催促:
晓晓!到了没快啊!我们在市一院这边守着那个女的呢!耀祖还在里面关着!警察凶得很!你快点过来啊!直接到市一院急诊这边找我们!
急诊守着那个女的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们守在那里做什么
是忏悔还是……某种更令人齿冷的施压
我拦了辆出租车,报出市一院的地址。
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车子汇入车流,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七年,这座城市变化很大,高楼更多了,霓虹更亮了。
但那骨子里透出的、属于我原生家庭的浑浊气息,似乎从未改变。
急诊大厅永远是人满为患的战场。
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痛苦的呻吟、焦灼的交谈和仪器单调的蜂鸣。
我穿过拥挤嘈杂的人群,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
很快,在靠近抢救室入口、相对僻静一点的长椅角落,我看到了他们。
我爸林国强佝偻着背坐在长椅上,头发比我记忆中白了大半,油腻地贴在头皮上。
他手里夹着一根快要烧到过滤嘴的烟,脚边已经散落了好几个烟头。
整个人被一层浓重得化不开的烦躁和戾气包裹着。
我妈王美芬则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他旁边来回踱步,双手神经质地绞着衣角,眼泡红肿。
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大概是菩萨保佑、耀祖命苦之类的话。
他们的衣着,依稀还能看出点过去的影子。
但都透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揉搓后的陈旧和潦倒。
爸,妈。
我走过去,声音不高,但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两人同时抬头。
我妈王美芬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光芒。
她几乎是扑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
晓晓!你可算来了!我的儿啊!
她的眼泪说来就来,瞬间糊满了那张憔悴松弛的脸,
吓死妈了!妈这心……都要跳出来了!你快想想办法!快救救耀祖!他是被人陷害的啊!
她语无伦次,身体筛糠似的抖着。
我爸林国强也猛地站起来。
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压迫感,然后是不加掩饰的失望和烦躁。
怎么才来磨磨蹭蹭的!
他把烟屁股狠狠摁灭在旁边的垃圾桶盖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律师费很贵吗赶紧去!去派出所!找他们领导!跟他们讲清楚!是那个女的先勾引耀祖,又骂他窝囊废!耀祖才一时没忍住动了手!年轻人,谁没个火气他们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一股浓烈的烟酒混合的浊气喷在我脸上。
勾引骂他窝囊废一时没忍住
这些熟悉的、颠倒黑白的说辞,像一桶冰水从头浇下,瞬间浇灭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名为亲情的余烬。
我用力,一点点掰开我妈抓着我胳膊的手。
她的指甲在我小臂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红痕。
被打的人呢
我的声音冷得像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目光越过他们,投向紧闭的抢救室大门,
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
我爸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
死不了!装死讹钱呗!现在的小姑娘,心都黑透了!躺在里面不出来,就是要讹我们耀祖!讹我们家的钱!
他咬牙切齿,仿佛躺在里面生死未卜的人,才是十恶不赦的罪魁祸首。
我妈像是被提醒了,立刻又紧张起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同仇敌忾的急切:
对对!晓晓,你是律师!你懂!你快去看看那女的,跟她谈谈!让她改口供!就说……就说她是自己摔的!跟耀祖没关系!我们……我们可以给她点钱!只要她肯松口,别害了耀祖!多少钱……妈……妈想办法!
她说着,手又下意识地想去抓我,被我侧身避开了。
钱又是钱。
当年为了护住那个存钱罐,我断了一只手。
现在为了林耀祖,他们又想用钱去买通受害者,抹掉他的罪行。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我看着眼前这两张被自私和恐惧扭曲的脸。
看着他们眼中只有林耀祖一个儿子的疯狂,看着他们为了那个宝贝儿子可以毫无底线地践踏一切规则和良知……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决绝,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缓慢而坚定地收紧。
我要见林耀祖。
我打断我妈喋喋不休的花钱买平安计划,语气不容置喙,
现在。在见任何人之前,我必须先见他。了解‘真实’情况。
真实情况我爸嗓门又拔高了,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就是那女的……
爸!我猛地提高音量,目光锐利地刺向他,
我是律师!不是三岁小孩!我要听当事人亲口说!这是程序!懂吗不然我怎么给他辩护
最后两个字,我说得格外清晰、缓慢,像在宣读某种判决。
辩护这个词似乎暂时镇住了他们。
我爸噎了一下,梗着脖子,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咕噜声,但终究没再反驳。
我妈则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对!对!晓晓说得对!程序!程序重要!国强,快!快想办法,让晓晓去见耀祖!快啊!
我爸阴沉着脸,极其不情愿地掏出他那部屏幕碎裂、边缘发黄的老旧手机,开始拨号,嘴里骂骂咧咧:
妈的,又要找老王那个孙子,又要塞钱……
我不再理会他们,转身走到几步开外。
背对着他们,拿出自己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
里面静静躺着几段音频文件,文件名标注着冰冷的日期。
我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日期上,正是林耀祖出事前一周。
指尖悬在播放键上方,停顿了半秒,最终没有点下去。
只是退出文件夹,找到了本市看守所值班电话的号码。
有些话,必须让林耀祖亲口,在特定的地方,对着特定的人再说一次。
看守所的会见室,永远弥漫着一种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照亮了光秃秃的水泥墙壁和冰冷的铁栏杆。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胸口。
我坐在铁栏杆这一侧冰冷的塑料椅上,手提箱放在脚边。
隔着那道粗粝的、象征着绝对隔绝的铁网,林耀祖被一个面无表情的狱警带了进来。
才几天
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垮得不成样子。
原本还算壮实的身躯瑟缩着,脸上是熬夜和惊恐交织的青灰色,眼窝深陷,头发油腻地贴在头皮上,胡茬乱糟糟地冒出来。
那身灰扑扑的号服挂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他低着头,脚步拖沓,再没了过去那种混不吝的嚣张气焰。
狱警把他按在对面同样冰冷的椅子上,锁好约束装置,然后退到门口的位置,像一尊沉默的塑像。
林耀祖这才怯生生地抬起眼皮。
当他的目光穿过铁栏杆的缝隙,落到我脸上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
随即像通了电一样,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姐!
他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嘶哑干裂,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姐!真是你!爸说你会来救我!姐!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姐!救我啊!快救我出去!这里面不是人待的地方!他们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
他语速极快,像倒豆子一样,身体激动地前倾,带着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手腕上的铐链哐当作响。
他死死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希冀。
我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看到弟弟落难的悲伤,也没有丝毫的厌恶。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的湖面。
林耀祖,我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开了他激动的情绪,
我是你的代理律师。现在,把你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完整地、真实地告诉我。每一个细节。
我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笔,放在面前的台面上,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法庭上的仪式感。
同时,我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掠过放在笔记本旁边的手机屏幕。
林耀祖被我过于冷静的态度和代理律师这个正式称呼弄得愣了一下。
狂喜稍稍褪去,换上了一丝不安和本能的狡黠。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神开始躲闪。
就……就那么回事呗……他含混地说,声音低了下去,
我跟小丽……哦,就是那女的,我们吵了两句……她嘴贱!骂我没用!骂我靠爹妈!还骂……骂咱爸妈是老不死的废物!我……我气不过,就推了她一下……谁知道她那么不经推,自己没站稳,撞桌子角上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眼神飘忽不定,不敢与我对视。
推了一下
我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只是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定他闪烁的眼睛,
林耀祖,看着我。你确定,只是‘推了一下’受害者的验伤报告我看过初步副本,颅骨凹陷性骨折,硬膜下血肿,脾脏破裂,三根肋骨骨折,右臂尺骨粉碎性骨折,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
我一字一顿,清晰地报出每一项触目惊心的伤势,每一个冰冷的医学名词都像一记重锤敲在空气中,
你告诉我,什么样的‘推一下’,能造成这样的后果
林耀祖的脸瞬间变得煞白,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猛地摇头,像要甩掉什么可怕的东西:
不……不是!姐!你听我说!是……是她先动手的!她拿东西砸我!我……我是正当防卫!对!正当防卫!
他急切地寻找着借口,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她拿什么东西砸你
我紧追不放,语速平稳却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凶器呢现场提取到了吗或者,谁能证明她先动手目击者监控录像
没……没有……
林耀祖被我逼问得哑口无言,眼神彻底乱了,只剩下慌乱和恐惧,
姐……你……你是我姐啊!你得帮我!你得信我啊!爸妈都说了,只有你能救我!你得想办法!你是大律师,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再次搬出了父母,搬出了姐姐这个身份。
试图用亲情这张牌来打动我,声音里带着哭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
我看着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份只为自己脱罪、不惜一切代价的疯狂自私。
和记忆中那个抢我存钱罐、砸断我手臂、叫嚣着打死你个野种的少年身影。
在这一刻,隔着冰冷的铁栏杆,在惨白的灯光下,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心底最后一丝因为血缘而产生的、极其微弱的涟漪,彻底平息了。
只剩下冰冷的、坚硬的决心。
林耀祖,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会见室里,
你听清楚。我是你的代理律师,我的职责是维护法律的公正,而不是替你掩盖罪行。
你现在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法庭上的呈堂证供。所以,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我的问题。
我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他眼底深处那片混乱的恐惧:
那天晚上,在出租屋里,只有你们两个人。你动手之前,是不是说过——
‘臭婊子,今天老子就让你知道知道,谁才是你祖宗!打不死你!’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劈中了林耀祖!
他像是被电击了一般,身体剧烈地一抖。
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惊骇!
他死死地瞪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将他淹没、冻结。
我的指尖,轻轻地、无声地,在手机屏幕边缘,敲了一下。
屏幕悄然亮起,又悄然熄灭。
够了。
这句亲口承认的、带着极端暴戾的威胁,足够了。
它像一把钥匙,足以打开那扇通往他罪孽深渊的大门。
会见时间到了。门口的狱警毫无感情地宣布。
林耀祖像一滩烂泥一样被架了起来,他还在徒劳地挣扎。
扭过头,用那双充满血丝、只剩下惊恐和不解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我面无表情地收拾好笔记本和笔,放进手提箱。
站起身,没有再看那个铁笼里的人形一眼,转身,脚步沉稳地走出了这间弥漫着绝望气息的房间。
身后,铁门关闭的声音,沉重而冰冷。
走出看守所那扇沉重得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铁门,外面刺眼的阳光让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空气里依旧带着看守所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但至少,开阔了些许。
还没等我完全适应光线,两个身影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猛地从旁边的阴影里扑了过来。
是我爸妈。
晓晓!怎么样见到耀祖了没
我妈王美芬冲在最前面,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她的眼睛肿得像核桃,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此刻却燃烧着一种病态的急切,
耀祖他……他怎么样了瘦了没他们打他没他有没有让你带话快说啊!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刮擦着我的耳膜。
我爸林国强紧跟其后,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他没说话,但那两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脸上。
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压迫,仿佛在掂量一件货物的价值,或者,在判断我是否尽心尽力。
我用力,近乎粗暴地甩开我妈的手。
她的指甲在我小臂上留下了几道更深的红痕,隐隐作痛。
这微不足道的痛感,却像火星,瞬间点燃了我心底压抑的冰冷怒焰。
他很好。
我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
至少比躺在ICU里,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那位‘女朋友’,要好得多。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我妈头上。
她愣了一下,随即那点可怜巴巴的急切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护犊子的蛮横取代:
你……你这叫什么话!耀祖他是被人害的!那个小贱人……
妈!
我厉声打断她,音量不高,却带着一种刀刃出鞘般的冷冽,
这里是看守所门口!注意你的言辞!你想让所有人都听见你骂受害者是‘贱人’,然后让法官认为你们全家都毫无悔意,甚至对受害者充满恶意,从而给林耀祖加重量刑吗!
我爸林国强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他上前一步,浑浊的眼睛里喷着火:
林晓!你少拿这套吓唬人!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我问你,见到耀祖了,案子到底怎么说你有没有把握把人捞出来需要多少钱打点你给个数!
他一副财大气粗、准备用钱砸平一切的样子。
看着他这副嘴脸,看着他们眼中除了林耀祖再无他人的自私和冷漠。
那股冰冷的怒意在我胸腔里盘旋、凝结,最终淬炼成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我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某种锋利的武器在寒光一闪。
把握
我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目光缓缓扫过他们写满急切的脸,
当然有。我是他亲姐姐,也是他的辩护律师,我会‘尽我所能’。
尽我所能四个字,我说得又轻又缓,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
我妈似乎只听到了亲姐姐和辩护律师这几个字,立刻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脸上的焦虑瞬间被一种盲目的希冀取代:
对对对!晓晓!妈就知道!你最有本事!你是大律师!你一定要救你弟弟!他是你唯一的弟弟啊!血浓于水啊!
血浓于水呵。
我无视她激动的絮叨,目光转向我爸:
钱,现在一分都不用花。等需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们。
我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
现在,我需要安静。需要仔细研究卷宗,思考辩护策略。开庭前,不要再来打扰我。
说完,我不再给他们任何纠缠的机会,拉着手提箱的拉杆,转身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后视镜里,那两个身影还僵在原地。
我爸脸上是混合着不满和将信将疑的阴沉。
我妈则双手合十,对着我的背影,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祈求满天神佛保佑她的宝贝儿子。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司机发动车子。
我靠在冰冷的皮质座椅上,闭上眼。
手腕上,那几道被我爸烟头烫过、早已淡化的疤痕,和刚才被我妈指甲掐出的新鲜红痕。
隔着岁月,重叠在一起,传来一阵阵隐隐的、却无比清晰的痛楚。
那痛楚,冰冷而尖锐,像一根不断收紧的弦,绷直了我的神经。
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顶层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
车流如织,霓虹闪烁,勾勒出这个庞大都市冰冷而华丽的轮廓。
房间里却异常安静,中央空调发出极其细微的送风声。
我赤脚站在厚厚的地毯上,手里端着一杯冰水。
水杯的凉意透过玻璃传递到指尖。
面前宽大的书桌上,摊开着林耀祖故意伤害案的卷宗副本。
受害者,那个叫李小丽的年轻女孩的照片和伤情报告,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颅骨凹陷,脏器破裂,粉碎性骨折……
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背后,是一个年轻生命被暴力残忍摧残的痛苦和绝望。
卷宗旁边,静静躺着那支小巧的银色录音笔。
我没有去看那些血腥的照片,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浮华的灯火上。
七年前,我拖着那只装了全部家当的破旧行李箱,像只丧家之犬一样逃离这座城市时,也曾在一个廉价旅馆的窗口,看过这片相似的灯火。
那时,心里只有逃离的庆幸和对未来的茫然。
而现在,同样的灯火,映在我眼中,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
是我妈发来的微信,一连好几条语音。
点开,她带着哭腔、又强行压抑着兴奋的声音立刻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
晓晓!妈的好女儿!妈就知道你不会不管耀祖!你爸刚才还瞎担心……呸呸呸!我们晓晓最有本事了!是真正的大律师!
耀祖在里面……你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少遭点罪啊!他从小就没吃过苦……
那个李小丽家……听说就是普通工人,没什么背景!晓晓,你跟他们谈!该赔钱我们赔!只要他们肯签谅解书!多少钱都行!妈……妈把老家的房子……
晓晓,开庭是后天上午九点,在区法院第三庭对吧妈和你爸都去!给你……给耀祖加油!我们全家都指望你了!耀祖的命……就在你手里了啊!你是他亲姐姐!你一定要救他!
亲姐姐。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耳膜。
我面无表情地听完,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点开一个加密的云盘文件夹。
里面除了那份关键录音,还有几份扫描文件。
一份是泛黄的、盖着模糊红章的福利院收养登记表复印件。
是我托一个做私人调查的朋友,费了很大周折才弄到的。
上面清晰地写着我的原名林招娣和养父母林国强、王美芬的名字。
另一份,是七年前我离开家时,偷偷带走的、盖着老家乡卫生院公章的手写病历复印件,上面潦草地记录着:
林招娣,女,约9岁。左前臂尺骨陈旧性骨折(畸形愈合),额角陈旧性疤痕(长约3cm)。自述被养父母之子林耀祖多次殴打所致。
落款日期,正是我存钱罐被抢、手臂被打断后的那个星期天。
看着这些文件,再听着手机里我妈那声声泣血的亲姐姐。
一种荒诞而冰冷的讽刺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缓慢收紧。
我关掉手机屏幕,房间重新陷入昏暗。
只有窗外城市的流光溢彩,无声地流淌进来,映亮了我半边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后天上午九点。区法院。第三审判庭。
时间,地点,都已锁定。
我端起冰水,喝了一大口。
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瞬间冻结了胸腔里翻涌的所有情绪。
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林耀祖,林国强,王美芬。
我们,法庭见。
区法院第三审判庭。
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带着消毒水和旧木头混合的沉闷气味。
旁听席稀稀拉拉坐了些人,大多是神情麻木的看客。
前排左侧,我爸妈紧紧挨着坐在一起,像两只惊弓之鸟。
我妈王美芬双手死死攥着一个褪色的帆布包,指节发白。
身体绷得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弓弦,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被告席的方向,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希冀和恐惧。
我爸林国强则阴沉着脸,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我和公诉人之间来回扫射,带着毫不掩饰的焦躁和审视。
法槌落下,发出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声响。
现在开庭。传被告人林耀祖。
侧门打开,两名法警押着林耀祖走了进来。
他穿着看守所的黄马甲,戴着戒具,脚步拖沓,脸色比在看守所见时更加灰败。
他低垂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直到被按在被告席的椅子上,才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抬起头。
目光越过整个法庭,直直地、充满乞求地投向我。
他的辩护律师,他的亲姐姐。
那眼神,像溺水者望向唯一的浮木。
公诉人开始宣读起诉书。故意伤害罪。致人重伤二级。
冰冷的法条,严谨的法医鉴定结论,详实的现场勘验笔录和证人证言。
每一项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寂静的法庭里,也砸在旁听席上我爸妈的心上。
我妈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爸的呼吸变得粗重,像一头被激怒却困在笼中的野兽。
轮到辩护方发言。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深色职业套装的衣襟。
布料挺括,带着熨帖的温度,与我此刻冰冷的心境形成微妙的反差。
整个法庭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包括林耀祖那骤然亮起、充满希望的目光,和我爸那充满压迫感的、仿佛在无声催促快救他的逼视。
审判长,各位陪审员。
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法庭,平稳、清晰,带着职业律师特有的冷静和条理,
针对公诉人指控的故意伤害罪,辩护人没有异议。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法庭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诡异的寂静。
林耀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嘴巴张着,像一个被突然拔掉电源的玩偶,彻底僵住。
那里面,希冀的光芒瞬间熄灭,只剩下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和恐惧。
旁听席上,我妈王美芬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抽气,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我爸林国强则猛地挺直了背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收缩,死死钉在我脸上,里面翻滚着震惊、暴怒。
还有一丝被背叛的难以置信
他放在膝盖上的拳头,瞬间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我无视这些反应,目光平稳地迎向审判席,继续陈述,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有力:
本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我的当事人林耀祖,因情感纠纷,在出租屋内对被害人李小丽实施了极其残忍、持续的暴力殴打,手段凶狠,主观恶性极大,造成了被害人重伤二级的严重后果。其行为完全符合故意伤害罪的构成要件,辩护人对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表示认可。
姐——!!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猛地从被告席炸开!
林耀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身体疯狂地前冲,又被戒具和法警死死按住。
他目眦欲裂,眼球暴突,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不再是乞求,而是纯粹的、淬毒的恨意,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你胡说!你害我!林晓!你是我姐!你他妈是我亲姐啊!你怎么能害我!爸!妈!你们说话啊!她要害死我!她要害死我啊!!
法庭瞬间骚动起来!法警厉声呵斥着让他肃静。旁听席一片哗然。
审判长重重敲击法槌:肃静!被告保持安静!辩护人,请继续!
我爸林国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暴跳。
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手指颤抖地指着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林晓!你疯了吗!你他妈在说什么!那是你弟弟!你亲弟弟!!
他的咆哮在肃穆的法庭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突兀。
法警立刻上前警告:旁听人员请保持肃静!否则请离法庭!
我妈王美芬此刻才仿佛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
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扑向我爸,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试图阻止他。
又扭头看向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晓晓!晓晓!你糊涂啊!你帮帮耀祖!帮帮他!他是你弟弟!亲弟弟啊!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妈求你了!妈给你跪下了!
她真的作势要往下跪,被旁边的法警眼疾手快地拦住。
整个法庭,瞬间变成了一个混乱的、充斥着嘶吼、哭嚎和法警呵斥的闹剧现场。
唯有我,站在风暴的中心,像一块礁石,任凭惊涛骇浪拍打,岿然不动。
我甚至没有看旁听席一眼,目光依旧平静地投向审判长。
仿佛刚才那场由我亲手引爆的家庭风暴,与我毫无关系。
审判长,我的声音穿透嘈杂,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鉴于本案被告人犯罪情节特别恶劣,造成的后果特别严重,且至今毫无悔罪表现,甚至在刚才庭审中公然咆哮法庭,藐视司法权威,辩护人认为,公诉机关指控的量刑建议偏轻。
我微微停顿,整个法庭的嘈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疑、恐惧、愤怒、不解,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刺在我身上。
林耀祖停止了挣扎,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在被告席的椅子上,眼神空洞,只剩下巨大的、灭顶的绝望。
我爸林国强被我妈和法警死死按住,胸口剧烈起伏,像拉风箱一样喘着粗气。
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的女儿。
我妈的哭声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断续的、压抑的呜咽。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仿佛天塌地陷般的茫然。
我清晰地吐出最后的请求,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辩护人恳请法庭,对被告人林耀祖,在法定刑幅度内,予以顶格量刑!
顶格量刑四个字,如同最后的审判,轰然落下!
林晓!你个畜生!!
我爸林国强的怒吼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咆哮,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被我妈和法警死死箍住的胳膊爆发出惊人的蛮力,猛地挣脱开来!
他像一头发狂的公牛,红着眼,额头青筋虬结,不管不顾地朝着辩护席、朝着我猛冲过来!
那架势,仿佛要将我撕碎!
你还我儿子!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老子打死你!
唾沫星子随着他的怒吼喷溅。
拦住他!快!审判长厉声喝道。
两名法警反应极快,如同铁钳般一左一右扑上去,死死扣住我爸的肩膀和手臂,将他整个人牢牢按在原地。
他疯狂地挣扎着,身体扭动,双脚徒劳地蹬踹着地面,喉咙里发出不甘的嗬嗬声,眼睛赤红地瞪着我,那眼神,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耀祖!我的耀祖啊!
我妈王美芬的哭声陡然拔高,尖锐得能刺穿耳膜。
她不再试图拦我爸,而是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猛地调转方向,直直地朝我扑了过来!
她枯瘦的手指张开,指甲尖利,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目标明确——我的脸!
你害他!你不得好死!他是你亲弟弟!亲弟弟啊!
她的嘶吼混合着绝望的哭腔。
我站在原地,没有躲闪,甚至没有抬手格挡。
就在她布满老茧、带着污垢的指甲即将狠狠抓上我脸颊的瞬间。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骤然在混乱的法庭里炸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半秒。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妈王美芬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瞬间浮起一个清晰的、红肿的五指印。
她被打懵了,捂着脸,难以置信地、呆呆地看着出手的人。
是李小丽的母亲。
那位一直沉默地坐在公诉人旁边、形容枯槁的中年女人。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挡在了我和王美芬之间。
她身材瘦小,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棵饱经风霜却不肯折断的芦苇。
她刚刚收回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但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愤的火焰,死死地盯着王美芬。
亲弟弟
李小丽的母亲开口了,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石头,狠狠砸在地上,
你儿子把我女儿打进ICU,全身没一块好骨头,现在还在鬼门关躺着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是你‘亲弟弟’你儿子是宝,我女儿就是根草,活该被打死吗!
她的质问,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剖开了王美芬所有伪装的亲情和蛮横的道理。
王美芬张着嘴,捂着脸,被那目光和话语钉在原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身体筛糠般的抖动。
整个法庭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我爸被法警按住后不甘的粗重喘息,和我妈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审判长面色凝重,再次重重敲响法槌:肃静!法警!维持秩序!再有扰乱法庭者,立即带离!
混乱暂时被压制下去。
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和仇恨,却浓得化不开。
我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刚才王美芬扑过来时带起的风,似乎还残留着。
指尖触到皮肤,一片冰凉。没有伤口。
李小丽母亲的那一巴掌,阻止了更直接的伤害。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戏,还没唱完。
审判长,我的声音重新响起,依旧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强行拉回庭审,
辩护人并非仅凭主观判断提出量刑建议。为证实被告人林耀祖主观恶性深重,毫无悔改可能,且其暴力行为具有长期性、习惯性特征,辩护人请求当庭播放一段关键证据。
我转向书记员,微微颔首示意。书记员立刻将一个小小的银色U盘插入电脑接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书记员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尤其是被告席上的林耀祖。
他猛地抬起头,灰败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巨大的恐惧,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我按下手机上的播放键。
下一刻,一个年轻、蛮横、带着浓重酒意和赤裸裸暴戾的声音,通过法庭的音响设备,无比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审判庭里:
【臭婊子!今天老子就让你知道知道,谁才是你祖宗!打不死你!】
录音笔里林耀祖的声音,带着醉后的暴戾和凶狠
【紧接着是女人惊恐的尖叫和重物撞击的闷响……】
录音不长,只有短短十几秒。但足够了。
那声音,那语气,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瞬间剖开了林耀祖凶残的内心。
它与李小丽触目惊心的伤情报告,形成了最残酷、最直接的印证。
不——!假的!是假的!她陷害我!!
林耀祖像被抽掉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彻底崩溃了,在被告席上疯狂地挣扎嘶吼,涕泪横流,语无伦次,
姐!姐!你是我亲姐啊!你怎么能……
亲姐
我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积压了二十多年、终于破土而出的尖锐锋芒!
我的目光不再平静,而是像两把淬了冰的利刃。
直直刺向被告席上那个崩溃的身影,也扫过旁听席上那两张惨白如纸的脸!
林耀祖!
我的声音响彻法庭,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控诉,
当年在储藏室里,你抢我的存钱罐,用那个铁皮盒子砸断我手臂的时候!你骑在我身上,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来,骂我是‘捡来的野种’、‘活该被打死’的时候!
我的右手猛地抬起,指向自己左侧额角那道被头发遮盖、却依然隐约可见的、淡白色的陈旧疤痕!
还有这里!这道疤!是你用那个破罐子砸的!血顺着我的眼睛往下流的时候!
我的左手又猛地指向自己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右手手腕!
这根骨头!是你当年亲手打断的!它到现在,下雨天还会疼!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法庭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我指着自己身上的伤痕,那些被岁月淡化、却从未真正愈合的印记,那些属于林招娣的、被刻意遗忘的屈辱和痛苦。
在这一刻,被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个时候!
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压抑了太久的痛苦而微微颤抖,目光如寒冰烈火,死死锁住旁听席上彻底石化了的林国强和王美芬,
我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
你们在哪儿!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泣血的回音,在死寂的法庭里久久回荡!
林国强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要不是法警还架着他,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仿佛被那一声声控诉抽走了魂魄。
王美芬则发出一声短促的、像被掐断脖子的鸡一样的哀鸣。
整个人彻底瘫软在座椅上,双手死死捂住脸,身体蜷缩成一团,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巨大的恐惧和某种被彻底揭穿的羞耻,让她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整个法庭,陷入了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辩护人……审判长试图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一直像被抽空了灵魂般瘫在被告席上的林耀祖,突然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戾气!
他猛地挣脱了法警一时松懈的控制,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抓起面前固定麦克风的沉重金属底座。
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我辩护席的方向,狠狠砸了过来!
林晓!我杀了你——!!
那沉重的金属底座带着风声,呼啸而至!
小心!惊呼声四起!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
我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反应是向侧面躲避,但脚下穿着高跟鞋,动作终究慢了一瞬!
沉重的金属底座带着风声,狠狠砸在我的左臂上!
唔!一声闷哼从我喉咙里溢出。
剧痛!
像是骨头被硬生生砸裂的尖锐痛楚,瞬间从左臂蔓延至全身!
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撞在冰冷的辩护席桌沿上,才勉强稳住没有摔倒。
左臂瞬间失去了知觉,紧接着是排山倒海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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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警!审判长的厉喝几乎同时响起。
几名法警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瞬间将彻底疯狂的林耀祖死死按倒在地。
冰冷的戒具再次铐紧,这一次,再无任何挣脱的可能。
他像条离水的鱼,在地上徒劳地扭动、嘶吼,嘴里喷溅着恶毒的咒骂。
法庭再次陷入一片混乱的惊呼和法警的呵斥声中。
我咬着牙,强忍着左臂钻心的剧痛,右手死死撑住桌面,支撑着身体。
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混乱中,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旁听席。
我爸林国强,那个刚刚还像被抽走了魂的男人。
此刻脸上所有的震惊、恐惧、茫然,在亲眼目睹他宝贝儿子对我行凶未遂的瞬间。
被一种更纯粹的、仿佛熔岩喷发般的暴怒和憎恨彻底取代!
他猛地挣脱了还在震惊中的法警的钳制。
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所有理智的狂兽,几步就冲到了离辩护席最近的位置!
他那张被愤怒扭曲的脸,隔着人群,死死地瞪着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喷射出足以焚毁一切的怨毒火焰!
他用尽全身力气,指着我,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要将毕生所有怨恨都倾泻而出的咆哮:
林晓!你这个野种!我们林家白养你这么多年了!早知道你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当年就该让你烂在福利院里!!
野种!
白养你了!
让你烂在福利院!
这三个词,像三颗重磅炸弹,在混乱的法庭上空轰然引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所有的嘈杂。
林耀祖的咒骂、法警的呵斥、旁人的惊呼、我妈王美芬终于爆发的嚎啕大哭。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世界,只剩下林国强那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狰狞的脸。
和他口中喷出的、带着浓重酒气和滔天恨意的字眼。
野种。
白养你。
烂在福利院。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作响的毁灭性高温,狠狠烫穿了我的耳膜,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左臂被砸中的剧痛,在这一刻,奇异地消失了。
或者说,被一种更庞大、更冰冷、更令人窒息的洪流彻底淹没。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声充满恨意的咆哮,完美地拼凑在了一起。
那些童年时模糊的、被刻意忽视的细节。
父母眼中永远无法掩饰的疏离和嫌恶;
林耀祖有恃无恐的欺凌和他们明目张胆的偏袒;
那句无数次在打骂中脱口而出的捡来的野种;
还有那份被我藏了七年、来自福利院的收养证明……
所有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瞬间被一条名为真相的冰冷锁链,死死地串联、锁紧!
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我只是他们当年从福利院领回来,给他们的宝贝儿子林耀祖,准备的一个玩伴,一个可以随意打骂、发泄、甚至替罪的工具。
难怪。
难怪他们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牺牲我的一切,去成全林耀祖。
难怪那句亲姐姐,听起来永远那么刺耳、那么虚伪。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
紧接着,是排山倒海般的、冰冷的释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我甚至没有感觉到愤怒。没有悲伤。没有委屈。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彻骨的冰凉。
像是跋涉了太久,终于看到了旅途终点的界碑,虽然那界碑上刻着的,是如此残酷的真相。
法庭里的混乱似乎还在继续,法警彻底制服了林耀祖,将他拖离现场。
我爸林国强也被几个反应过来的法警死死按住,他还在徒劳地挣扎、咆哮,嘴里翻来覆去地咒骂着野种、白眼狼。
我妈王美芬瘫在地上,哭声撕心裂肺,像是天塌了,又像是在为这猝不及防被彻底撕开的、丑陋不堪的真相而绝望恸哭。
但这些,都仿佛发生在另一个遥远的、与我无关的维度。
我的右手,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自己的左手手腕。
那里,是当年被林耀祖用存钱罐砸断骨头的地方。
多年过去,骨头早已畸形愈合,摸上去,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处微微凸起的、坚硬的骨痂。
指尖下的触感,粗糙、坚硬、冰冷。
像一块被岁月风干的耻辱印记。
也像一块,终于卸下的、沉重枷锁的残骸。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目光越过混乱的法庭,越过审判长凝重的脸,越过陪审员们震惊、复杂、带着怜悯的眼神。
最终,定格在审判庭那扇高大的、紧闭的门上。
厚重的深色木门,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和声音。
我知道,推开那扇门,外面是六月的阳光。明亮,炽热,属于这个喧嚣的城市。
可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呢
手腕上那块凸起的旧伤疤,在指尖的摩挲下,传来一种奇异的、恒定的冰冷。
像一块永远无法融化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