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在新婚夜,沈砚又端来那碗药。
前世他说是为我调养身子,却让我缠绵病榻三年致死。
这次我笑着接过药碗,当着他的面浇进花盆。
夫君,这花可比我有福气。
他眼神阴鸷,当晚却送来更烈的毒。
我不哭不闹,把毒药掺进嫡姐的胭脂里。
三月后嫡姐毒发毁容,沈砚却突然疯了。
他跪在我脚边嘶吼:宁欣,你回来索命了对不对
我抚着腕上疤痕轻笑:毒入肺腑的滋味如何
他猛地攥住我的手:这次换我死。
1
瓷碗的边缘,冰冷地硌着我的指尖,那碗深褐色的药汁晃动着,倒映出头顶刺目的红烛,还有沈砚那张脸。
这张脸,曾让我在闺中羞怯期盼过,也曾在我缠绵病榻的三年里,化作最冰冷的梦魇。此刻,他穿着大红喜服,眉眼在跳跃的烛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声音低缓,像浸了蜜:欣儿,这是宫里太医院开的方子,最是温补,你身子弱,喝了它,早些安歇。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我记忆深处。
前世,就是这碗药,就是这番话。我信了,带着新嫁娘的羞怯和对夫君的信任,顺从地喝了下去。然后呢然后就是整整三年,缠绵病榻,从春日咳到冬雪,汤药从未离口,身子却像被蛀空的朽木,一天天衰败下去。每一次咳喘都撕心裂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直到最后那个雪夜,油尽灯枯,连抬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窗外是嫡姐宁婉和沈砚放烟花的嬉笑声,那样刺耳,那样欢快。而我,像一块被遗忘的破布,无声无息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说温补呵。
心口那股熟悉的、带着血腥味的滞闷感又涌了上来,堵得喉咙发紧。我看着他,烛光在他眼底跳跃,温柔得能溺死人。前世的我,就是溺死在这虚假的温柔里。
夫君……我开口,声音有点哑,努力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我自己都觉得僵硬的笑。指尖的冰冷似乎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但我稳稳地托着那碗药,没有一丝颤抖。
沈砚似乎有些意外我的平静,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审视什么。我避开他的视线,目光越过他挺括的肩线,落在那扇半开的雕花木窗下。窗边的矮几上,搁着一盆开得正盛的墨兰,翠绿的叶子,深紫的花,在烛光下幽幽吐着暗香。
我端着碗,一步一步走过去。大红的裙摆拂过冰冷光滑的地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能感觉到沈砚的目光一直盯在我背上,带着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终于走到那盆墨兰前。我低下头,看着碗里深不见底的褐色液体。前世就是它,一点点蚕食了我的性命。现在,它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微苦的香气,混杂着名贵药材的味道,如此熟悉,又如此令人作呕。
我抬起手,手腕翻转。
深褐色的药汁倾泻而下,哗啦啦浇在墨兰墨绿的叶片和深紫色的花瓣上。药汁顺着叶脉流淌,很快渗入泥土,留下深色的印记,将那盆清雅的兰花玷污得有些狼狈。
空气仿佛凝固了。红烛燃烧的哔哔声变得异常清晰。
我放下空碗,青瓷碗底磕在花梨木的矮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转过身,迎上沈砚骤然阴沉下来的目光。那目光里翻滚着惊愕、愠怒,还有一丝被冒犯的冰冷。
我对他弯起眼睛,努力让笑容看起来真心实意些,声音却干涩得像砂纸磨过:夫君你看,我指了指那盆被药汁浇灌的墨兰,这花……可比我有福气多了呢。
他脸上的柔和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阴鸷。薄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钉穿。喜房内暖意融融,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却让我裸露的脖颈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一拂袖,转身大步离去。厚重的门帘被他掀起又重重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外面隐约的喧嚣。
新房内只剩下我一人,还有那盆散发着苦涩药味的墨兰。
我挺直的脊背瞬间垮了下来,脱力般跌坐在冰冷的脚踏上。手腕内侧,前世最后那段日子因挣扎而被瓷片划破留下的疤痕,在烛光下显出一道扭曲的浅粉色痕迹。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着,方才浇药时的决绝,此刻被一种迟来的、巨大的虚脱感取代。
前世种种,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我的脑海。嫡母刻薄的嘴脸,嫡姐宁婉在我病榻前假惺惺的叹息,还有沈砚,他端着药碗时那副无懈可击的关切表情……他们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姑娘一个细弱的声音怯怯地在门口响起。
我猛地抬头,是小环。她是我从宁家带过来的小丫鬟,才十二三岁,梳着双丫髻,一张小脸惨白,眼睛里盛满了惊惧,显然是被刚才沈砚拂袖而去的样子吓到了。她手里还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更小的、釉色雪白的瓷碗,碗里是浅褐色的汤汁,正袅袅冒着热气。
姑爷……姑爷让厨房又送了一碗安神汤来,说……说让姑娘务必喝了,好好歇息。小环的声音抖得厉害,端着托盘的手也在抖,碗里的汤汁微微晃荡。
又送来了我心头冷笑。沈砚的动作,倒是比前世更快,也更迫不及待了。这碗安神汤只怕是比刚才那碗温补的毒药,更烈,更急。
端过来吧。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小环如蒙大赦,赶紧小步上前,将托盘放在我旁边的圆凳上。她低着头,不敢看我,身子还在细微地发着抖。
我没有立刻去碰那碗汤。目光落在小环身上,她穿着半旧的青色比甲,洗得发白,瘦小的肩膀缩着。前世,我缠绵病榻,身边的下人见风使舵,只有这个小丫头,笨拙地守着我,偷偷给我倒掉馊掉的冷饭,在我咳得喘不上气时笨手笨脚地给我拍背。最后,也是她,哭肿了眼睛,用一床薄薄的破席子裹了我僵冷的身体……
小环,我开口,声音放得很轻,你怕姑爷
小环猛地一颤,飞快地抬头看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呐:姑爷……姑爷方才的样子……好吓人。
那你怕我吗我又问。
小环愣住了,抬起头,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和迷茫,她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分辨什么,然后用力地、缓缓地摇了摇头:姑娘……姑娘是好人。姑娘……不一样了。她的声音虽小,却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笃定。
不一样了我心底微微一涩。死过一次的人,怎么可能还一样
是啊,不一样了。我喃喃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白瓷碗壁,温热的触感传来,却烫得我指尖一缩。这碗安神汤,就是新的催命符。沈砚,他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冰冷地滑进我的脑海,像一条淬毒的蛇。那念头如此清晰,又如此疯狂,带着玉石俱焚的狠绝。
宁婉。
我那个美丽动人、心比天高、视我为绊脚石的嫡姐。前世,她总爱在我病榻前炫耀沈砚对她的好,炫耀那些本该属于我的绫罗绸缎、珠玉首饰。她最得意的,便是沈砚送她的那套玉肌坊特制的胭脂水粉,据说是用几十种名贵花露调制而成,千金难求,用后肌肤莹润,容光焕发。
沈砚对她,倒是真的肯下本钱。
我端起那碗温热的安神汤,深褐色的液体在雪白的瓷碗里轻轻晃荡。那股奇异的、混杂着药材的微苦气味更浓了。我的目光,却透过窗棂,望向宁府的方向,仿佛看到了宁婉那张精心描画、容光焕发的脸。
小环,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一丝涟漪,去把我陪嫁匣子里那个最小的青玉盒拿来。
小环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去了,很快捧来一个巴掌大的青玉小盒。盒子冰凉,雕着缠枝莲的纹路。
我打开盒盖,里面是半盒细腻的白色香膏,散发着淡淡的茉莉清香。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据说是她年轻时用过的面脂方子所制,不值什么钱,但胜在温和。我拿起桌上的银簪——那是插在我发髻上唯一的首饰,簪尖在烛火上燎过。然后,我端起那碗温热的安神汤,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那深褐色的药汁,倒进了青玉盒里的白色香膏中。
深褐色的药汁混入洁白的香膏里,如同污血滴入雪地,瞬间晕染开一片肮脏的痕迹。我用簪尖,一点一点,缓慢地、用力地搅动着。簪尖刮过玉盒的底部,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药汁的深褐色与香膏的白色在簪尖的搅动下疯狂地纠缠、吞噬、融合。那浓烈的、带着侵略性的苦涩药味粗暴地撕裂了茉莉的淡雅清香,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小环站在旁边,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我搅动簪子的手,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大概觉得我疯了。
或许,我是疯了。被活活毒死过一次的人,怎能不疯
搅动,不停地搅动。直到深褐色彻底吞噬了白色,直到那盒香膏变成一种浑浊的、粘稠的、如同淤积了百年的泥沼般的暗棕色。那股混合着名贵药材与腐败气息的味道,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我放下簪子,簪尖上还沾着一点污浊的膏体。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怕,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混杂着巨大恨意和某种毁灭性快意的疲惫。
姑娘……小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小兽,这……这是……
好东西。我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冰冷地砸在空气里。我拿起青玉盒的盖子,指尖拂过那冰凉的缠枝莲纹路,然后,咔哒一声,轻轻合上。那令人作呕的气息被暂时封印在了盒子里。
明日,我抬眼,目光落在小环惊恐的脸上,平静地吩咐,你去一趟宁府。把这个盒子,亲手交给我嫡姐宁婉。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就说……是我这个做妹妹的,感念她素日‘照拂’,特意寻来的古方养颜秘膏,玉肌坊的新品也比不上。请她务必赏脸,日日使用。
小环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住。她看着那青玉盒,又看看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她明白了。她虽小,却不傻。她亲眼看着我搅进去的是什么。
姑……姑娘……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这……这会死人的!奴婢……奴婢不敢……
我看着跪在眼前瑟瑟发抖的小丫头,前世她为我收尸时那绝望的哭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疼又闷。
小环,我弯下腰,伸手想扶她,指尖触到她冰凉发抖的手臂,却停住了。我的声音放得极低,低到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看着我。我强迫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你记不记得,我快死的时候,咳出的血是什么颜色是不是……比这碗药,还要黑
小环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我的话狠狠刺中,眼泪流得更凶了,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显然,她记得。她记得清清楚楚。
我这条命,早该烂透了。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缓慢地说,但现在,我还不想烂。至少,不能烂在他们前面。我的目光扫过那个青玉盒,去,按我说的做。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感念嫡姐待我亲厚。
我顿了顿,补上一句,声音里淬着冰:若你怕,不敢去,现在就离开沈府。我放你走。
小环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看看我,又看看那个装着死亡之膏的青玉盒,眼神剧烈地挣扎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喜烛又短了一截,烛泪堆叠。终于,她狠狠吸了一下鼻子,用袖子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猛地伸手,一把抓起了那个青玉盒,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凶狠的光,声音嘶哑却坚定:姑娘……奴婢去!奴婢这条命,是姑娘给的!姑娘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说完,她重重地给我磕了一个头,也不等我再说话,爬起来,将那青玉盒死死捂在怀里,转身就冲了出去,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哔哔声。那碗被我浇了花的药似乎还在空气里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苦涩气息,混合着方才搅动膏体时留下的那股更浓烈的怪味。
我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冷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猛地灌进来,吹散了满室的浊气,也吹得我单薄的寝衣紧贴在身上。我打了个寒噤,却觉得胸口那股滞闷的浊气也随之散了些。
窗外,沈府的后花园在夜色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远处的楼阁飞檐挑着几粒寒星。更鼓声遥遥传来,已是三更。
日子,像浸在冰水里的石头,沉重而缓慢地向前滚着。
沈砚那晚拂袖而去后,一连数日未曾踏入我的房门。府里的下人们惯会看眼色,见新夫人失宠,伺候便也懈怠起来。送来的饭菜常常是温吞的,茶水也寡淡。我并不在意,甚至乐得清静。每日只是看书、临帖,偶尔在院子里侍弄一下那盆被我浇了药的墨兰——它竟然没死,只是叶子边缘有些焦黄卷曲,显出一种病态的顽强。
小环从宁府回来了。她告诉我,宁婉收到那盒秘膏时,起初还带着惯有的倨傲和挑剔,但打开闻到那独特的馥郁(小环原话)香气,又听说是古方养颜,便立刻眉开眼笑,还赏了小环一把铜钱,得意洋洋地说算我这个庶妹还有点孝心。
姑娘,她……她真的用了!小环压低声音,凑近我,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隐秘兴奋的神情,我去给大娘子送绣品的时候,亲眼看见她梳妆台上那个青玉盒子打开了,里面的膏子……少了一小块!她还跟旁边的丫鬟显摆,说用了之后觉得脸上滑嫩了呢!
我正提着小银壶给那盆墨兰浇水,闻言,手腕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壶嘴流出的细流落在焦黄的叶子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知道了。我淡淡应了一声,继续浇水。心底却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冰冷的涟漪。滑嫩很快,她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滑嫩了。前世那毒药是如何一点点侵蚀我的五脏六腑,让我咳出黑血,皮肤枯槁如树皮……那些滋味,宁婉,你也该好好尝尝。
小环看着我的侧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默默退到一旁。
日子继续流淌。平静之下,是看不见的暗流汹涌。
再次见到沈砚,是在半月后老夫人的寿宴上。
沈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我作为新妇,穿着合乎身份的藕荷色衣裙,安静地坐在女眷席末位,看着席间觥筹交错,听着满耳的恭维奉承。沈砚作为主家少爷,自然是众星捧月。他穿着宝蓝色锦袍,身姿挺拔,言笑晏晏,穿梭于宾客之间,举手投足间是世家公子惯有的矜贵与从容。
他偶尔会朝我这边投来一瞥。那目光不再是新婚夜的阴鸷,也褪去了最初的探究,变得极其复杂。像隔着一层浓雾在审视一件物品,带着审视、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冒犯后的余怒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我看不真切,也不想去深究。
他并未过来与我说话,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宴席过半,丝竹声喧闹得让人头疼。我借口更衣,离席走到外面游廊下透口气。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在脸上,反而让人清醒。
刚在廊柱边站定,一个带着浓烈脂粉香气的熟悉身影就撞入了眼帘。
宁婉。
她穿着簇新的石榴红遍地金通袖袄,梳着时兴的高髻,插着赤金点翠的步摇,环佩叮当,光彩照人。她显然也离席出来,正由丫鬟陪着,站在不远处的鱼池边喂鱼,姿态优雅。
看到我,她眼睛一亮,随即嘴角便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胜利者姿态的得意笑容,款款向我走来。
哟,这不是我那‘有福气’的妹妹吗宁婉的声音又脆又亮,刻意拔高了调子,在安静的游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她走到近前,上下打量着我素淡的衣着,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妹夫呢莫不是……她拖长了调子,用手帕掩着嘴,发出一串做作的低笑,新婚燕尔的,就冷落了你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着她的笑声凝固了。几个路过的仆妇和远处偷眼瞧热闹的宾客,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
我看着她那张精心描画的脸。烛光下,那皮肤确实显得格外光洁莹润,如同上好的白瓷。然而,在靠近鬓角发际线的地方,在耳垂下方那不易察觉的阴影里,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红晕像被最细的绣花针轻轻刺破后留下的痕迹,很淡,若非我刻意寻找,几乎难以发现。
姐姐说笑了。我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平,夫君事忙。倒是姐姐,今日容光焕发,这身衣裳衬得姐姐肌肤胜雪,气色更好了。我的目光落在她耳垂下方那点几乎看不见的红晕上,语气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姐姐用的……可是前些日子我送的那盒秘膏效果当真如此神奇
宁婉脸上的得意瞬间又浓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抬手,用染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动作带着炫耀:自然!妹妹你虽出身……但这份心,姐姐还是领情的。这膏子果然比玉肌坊的还好,才用了这些日子,连母亲都说我气色好多了呢!她凑近我一步,那股浓郁的、混合着花香和我熟悉的、属于那安神汤的微苦气息扑面而来,妹妹,还有没有再给姐姐寻些来
data-fanqie-type=pay_tag>
那气息钻进我的鼻腔,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前世每一次喝药前,就是这种味道弥漫在鼻端,预示着又一轮痛苦的折磨。如今,它却成了宁婉炫耀的资本。
胃里一阵翻滚。
我微微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冰冷:姐姐喜欢就好。那方子难得,原料也极难寻,待妹妹得空,再为姐姐留意便是。
宁婉得到了想要的恭维(在她看来),又得了我模棱两可的承诺,满意地哼了一声,像只骄傲的孔雀,摇着扇子,带着丫鬟扬长而去。那浓郁的、混合着死亡气息的脂粉香,在夜风里久久不散。
我站在原地,夜风吹得我遍体生寒。看着宁婉消失在灯火辉煌处的背影,如同看着一个走向悬崖而不自知的人。
她耳后那抹细微的红,像一个无声的信号,敲响了倒计时的钟。
宴席的喧嚣褪去后,沈府的日子又沉入一种表面的死寂。只是这死寂里,开始透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先是宁府那边隐隐传来消息,说大小姐宁婉脸上起了些小疹子,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是春日花粉犯了,或是吃食不当,开了些清热祛湿的方子。宁婉起初并不在意,甚至嫌那些汤药苦口,偷偷倒掉,依旧日日用着我送的秘膏,坚信那才是养颜圣品。
小环每次从外面打探消息回来,小脸都绷得紧紧的,眼神里既有恐惧,又有一种压抑的兴奋。她告诉我,宁婉脸上的疹子非但没消,反而渐渐连成了片,尤其是鬓角和下颌处,红得有些发亮,她开始用厚厚的脂粉遮盖,脾气也变得异常暴躁,动不动就打骂下人。
听说……听说她昨天照镜子,气得砸了一整套官窑的茶具呢!小环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解气的意味。
我听着,只是沉默地翻着手中的书页。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留下细微的沙沙声。快了。
深秋的最后一场冷雨过后,冬天踩着枯叶悄然而至。
消息终于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沈府后院激起了难以抑制的涟漪。
那日午后,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我坐在窗下,对着那盆依旧病恹恹却顽强活着的墨兰出神。小环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里,连门都忘了敲。
姑娘!姑娘!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眼睛里却闪着奇异的光,出……出大事了!宁府!宁府那边……炸锅了!
我放下手中擦拭兰叶的软布,抬眼看向她。
小环喘着粗气,语速飞快,带着一种目睹了惊涛骇浪的激动:是……是大小姐!宁大小姐!她的脸……她的脸全烂了!她用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比划着,声音发颤,说是前几日还只是红肿,今早起来……半边脸都……都流黄水了!起了好多脓包,又红又肿,皮都……皮都像是要掉下来!吓死人了!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宁府乱成一团!请了太医,太医看了直摇头,说是……说是染了极厉害的恶疮!会烂肉蚀骨的那种!还说……还说那疮毒气重,怕是……怕是用了什么极阴损的虎狼之药入了肌理,反噬上脸了!
宁大小姐当场就……就厥过去了!醒来后就疯了似的尖叫,把屋里所有镜子都砸了!大娘子哭天抢地,老爷气得要动家法……整个宁府都翻天了!听说……小环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隐秘的颤抖,她一直在喊……喊姑娘你的名字!说是……说是你害她!
啪嗒。
我手中那块擦拭兰叶的软布,掉在了地上。很轻的一声。
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了,浓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台上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在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心底那块沉重的、冰冷的石头,似乎随着小环的叙述,终于轰然落地,砸起一片尘埃。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疲惫,和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空茫。
宁婉,毁了。
前世她用言语和炫耀在我病榻前划下的刀痕,如今,我亲手将这刀,百倍千倍地还给了她那张引以为傲的脸。毁容,对于一个心比天高、一心攀附权贵的嫡女来说,比死更痛苦吧
小环说完,紧张地看着我,大气不敢出。
我弯腰,慢慢捡起那块掉在地上的软布。布上沾了些兰叶上的微尘。
知道了。我的声音很轻,像飘在风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下去吧。管好自己的嘴。
小环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用力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宁府的天塌了。而我这里,沈砚的天,大概也要变了。
我静静地坐着,等着。像一只蛰伏在蛛网中心的蜘蛛,等待着猎物最后的挣扎。
这一等,就是三天。
三天里,沈府的气氛也变得极其诡异。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声压得极低。宁府大小姐毁容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早已传遍。而沈砚,作为宁婉的亲密表哥,以及我这位罪魁祸首名义上的丈夫,他毫无动静。
没有质问,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踏足过我院子一步。这种反常的沉寂,比暴风雨前的雷鸣更令人心悸。
第三天深夜。
窗外风声凄厉,如同鬼哭,卷着枯枝败叶扑打在窗棂上。我合衣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并没有睡意。腕上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在透过纱帐的微弱月光下,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突然,一阵沉重、急促、毫无章法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重重地踏在回廊冰冷的地砖上,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紧接着,哐当一声巨响!
我那扇并不十分结实的房门,竟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生生踹开了!
木屑飞溅,冷风裹着浓烈的酒气,像冰冷的潮水般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
我猛地坐起身。
门口,沈砚高大的身影堵在那里,摇摇晃晃。他披头散发,身上还穿着白日里的锦袍,却早已揉搓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污泥和酒渍。那双总是深沉如潭、或带着虚假温柔、或带着阴鸷审视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月光惨白,勾勒出他扭曲的面容。他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地狱里硬生生拽了出来,只剩下满身的癫狂和绝望。
他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他竟然直挺挺地跪倒在我床榻前!
宁欣——!
一声嘶吼,撕裂了寂静的夜,带着血沫般的凄厉和绝望,直冲我的耳膜。
宁欣!是你!是你回来了对不对!他猛地抬起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灵魂深处去。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抠出来的,裹挟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你回来索命了!是不是!!
他跪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因为剧烈的情绪和醉意而剧烈地颤抖着,像狂风中的残烛。曾经那个矜贵从容、掌控一切的沈府少爷,此刻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癫狂。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又被他嘶吼的声浪震得寸寸碎裂。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那股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跪在那里,仰着头,猩红的眼睛像两簇燃烧的鬼火,死死锁着我。
索命
我看着他崩溃扭曲的脸,看着他那双被恐惧和某种更深邃的东西烧红的眼睛。前世临死前,他那句轻飘飘的若有来世,和眼前这张涕泪横流、状若疯魔的脸,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畅快感,缓慢而坚定地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滋生、蔓延开来。
我没有动,依旧坐在冰冷的床沿。月光透过被踹坏的门洞,斜斜地照进来,正好落在我垂在身侧的手腕上。那道浅粉色的、扭曲的疤痕,在清冷的月光下,异常清晰。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地、近乎温柔地抚过那道疤痕。指腹下是微凸的、粗糙的触感。每一次触碰,都清晰地唤回前世药汁灌入喉管的灼烧感,咳出黑血时喉咙的腥甜,以及生命一点点流逝的冰冷和绝望。
我的目光从手腕上抬起,重新落回沈砚那张涕泪模糊、写满恐惧的脸上。嘴角,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冰冷而锋利的钩子。
索命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飘荡在死寂的房间里,钻进沈砚的耳朵里,夫君……
我顿了顿,舌尖轻轻舔过有些干裂的下唇,像是在品味某个值得回味的字眼,然后才慢悠悠地吐出后半句,带着一丝残忍的、近乎天真的好奇:
毒入肺腑……万蚁噬心、烂穿肚肠的滋味,如何
这句话,像一道淬了剧毒的冰凌,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沈砚最后一丝强撑的癫狂。
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一颤!那双布满血丝、死死瞪着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里面翻涌的恐惧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脸上那种疯狂的表情凝固了,扭曲成一个极其怪异的、混合着极致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空白。
嗬……嗬嗬……
他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像是想尖叫,却只能挤出绝望的嘶鸣。身体筛糠般剧烈地抖动着,跪在地上的膝盖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颓然地向前一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冻结。浓烈的酒气,粗重的喘息,还有窗外更加凄厉的风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
就在我以为他会被这巨大的恐惧彻底摧毁时——
沈砚猛地抬起头!
那双被恐惧彻底浸透的眼睛,此刻却像回光返照般,爆发出一种骇人的、孤注一掷的亮光!那光芒里没有了癫狂,没有了指控,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不再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锐利得像是要在我脸上烧出两个洞。然后,他动了。不是后退,不是逃离,而是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受伤野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扑!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我的预料。带着酒气和汗味的沉重身躯瞬间就扑到了床前。一只冰冷、沾着污泥、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攥住了我那只抚着疤痕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那道浅粉色的疤痕,被他粗糙的手指死死按住,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宁欣!
他嘶吼着我的名字,声音不再破碎,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近乎平静的疯狂。他仰着脸,那张涕泪和尘土糊满的脸上,嘴角竟然也向上扯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却同样淬着剧毒和某种解脱般光芒的惨笑。
他的眼睛死死锁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像是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从齿缝里狠狠挤出来:
这次——换我死!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如此清晰,骨头几乎要在他铁钳般的指掌下呻吟。那道浅粉色的疤痕被他粗糙的指腹死死摁住,摩擦着,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反复刺扎。冷风和浓烈的酒气一起灌进肺里,激得我一阵呛咳。
死我强忍着喉头的腥甜和手腕的锐痛,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被撕裂的嘶哑,却努力撑出最冷的讥诮,沈砚,你的命,值几个钱
我试图抽回手,他却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攥得更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那力道,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绝望。
他仰着脸,脸上涕泪纵横,糊着尘土,嘴角那个惨烈的笑容却纹丝不动,甚至咧得更开,露出森白的牙齿,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值不值钱……
他喘着粗气,喉咙里嗬嗬作响,猩红的眼睛死死锁着我,里面的光疯狂而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这一件事物,……由你说了算。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呕出来,带着血腥味和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你不是要报仇吗来啊!看着我死!看着我肠穿肚烂!看着我……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疯狂的宣言,他身体剧烈地弓起,像一只被煮熟的虾,却依旧死死攥着我的手腕,不肯松开半分。
看着我……怎么替你……把那些债……咳咳咳……
咳声撕心裂肺,他猛地侧过头,一大口暗红色的、近乎发黑的血沫,毫无预兆地喷溅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那颜色,粘稠,散发着浓重的腥气,刺目得如同地狱泼洒的墨。
我浑身一僵,所有的讥讽和冰冷都在那一刻冻结在脸上。那口血……太熟悉了。前世每一次咳喘,每一次呕出的,就是这种颜色,这种气味!它曾是我生命最后三年里最深的恐惧和最寻常的伴侣!
沈砚咳得全身痉挛,高大的身躯蜷缩着,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床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攥着我手腕的力道终于松了些,却依旧没有放开,只是随着他的颤抖而微微抖动。那口黑血像有生命般,在地砖的缝隙里缓缓晕开,留下一滩狰狞的污迹。
混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由远及近。被踹门巨响惊动的下人终于赶了过来,为首的是沈砚身边惯常伺候的小厮福安。他提着灯笼冲进一片狼藉的房门,看到眼前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少爷!少爷您怎么了!
灯笼的光晕摇晃着,照亮了沈砚蜷缩在地的狼狈身影,地上那滩刺目的黑血,还有……被他死死攥着手腕、脸色同样惨白的我。
快!快请大夫!不!去请太医!快去禀报老夫人!
福安的声音都变了调,尖利地划破混乱的夜空。几个胆大的仆役手忙脚乱地想上前扶起沈砚。
滚开!
沈砚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血红的眼睛扫过众人,带着骇人的戾气。仆役们被他吓得齐齐后退一步。他不再看他们,挣扎着,竟然用另一只沾满血污和污泥的手,再次死死抓住了我那只被他攥着的手腕,双手并用,如同抓住唯一的救赎,又像是抓住同坠深渊的伴当。他抬起头,沾着血污和泪痕的脸扭曲着,对着福安,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去……去请……张太医……就说……就说我……快死了……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目光竟又落回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旋涡,有痛楚,有绝望,有疯狂,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恳求
让她……守着我……谁……谁也不许……带她走……
福安被他最后那句话里的狠戾和决绝震住了,哪里还敢耽搁,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门外探头探脑、噤若寒蝉的仆役。夜风从未关严的门洞和破口处更加肆无忌惮地灌入,吹得残破的帐幔飘飞,烛台上的火苗疯狂跳动,光影在沈砚痛苦蜷缩的身体和我僵直的背影上乱舞。
手腕上的力道依旧沉重,带着他身体剧烈的颤抖传递过来。那滩黑血散发出的腥甜气味无孔不入,钻进我的鼻腔,唤醒深埋骨髓的记忆。前世咳血时喉咙的灼痛和腥咸,身体深处被一点点蛀空的冰冷无力感……那些我以为已被复仇之火暂时压下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挣脱锁链的恶鬼,顺着这熟悉的气味和眼前的景象,咆哮着反扑回来!
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我猛地别过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虚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呵……咳咳……怕了
沈砚低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和自嘲。他艰难地抬起一点头,血红的眼睛盯着我因干呕而微微颤抖的侧影,这才……咳……只是开始……宁欣……你给我的……我……咳咳……加倍……还给你看……
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翻涌的恶心和心底深处蔓延开的、不合时宜的寒意。我强迫自己转回头,目光冰冷地落在他因痛苦和失血而惨白的脸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更尖锐的痛楚来维持清醒。

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沈砚,你的命,你的痛,你的血……哪一样,还得起我那三年还得起我这条烂透了的命
我试图再次抽手,他却像濒死的藤蔓,缠绕得更紧。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被血丝和痛楚浸透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败的风箱声。时间在死寂和痛苦的喘息中缓慢爬行。地上的血迹渐渐凝固成深褐色,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烙在地砖上。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一阵急促纷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灯笼的光影摇晃着靠近,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响起:快让开!药箱!
须发皆白的张太医被福安几乎是半扶半拽地引了进来,后面跟着沈府的老夫人,被丫鬟婆子簇拥着,脸色惊惶煞白,一进门看到地上蜷缩的沈砚和那滩刺目的血迹,便哎哟一声,几乎晕厥过去,被众人七手八脚扶住。
砚儿!我的砚儿啊!
老夫人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张太医却顾不上行礼,目光如电般扫过现场,最后定格在沈砚身上。他快步上前,声音带着医者的威严:都散开!别围在这里!把灯拿近些!
仆役们慌忙举灯凑近。
沈砚依旧死死攥着我的手腕,仿佛那是他生命的锚点。张太医蹲下身,动作麻利地搭上沈砚另一只手的脉搏,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他又翻开沈砚的眼皮看了看,脸色越来越凝重。随即,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滩尚未完全清理的暗黑血污上,用手指沾了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又仔细捻了捻,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这……
他猛地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不再是看向沈砚,而是直直地射向我——或者说,射向沈砚死死攥着不放的、我的手腕!那目光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和悲悯。
太医!砚儿他……他到底怎么了!
老夫人哭喊着问道。
张太医没有立刻回答老夫人,他的视线依旧钉在我和沈砚相连的手腕上,仿佛透过皮肉看到了某种令人惊悚的真相。他缓缓站起身,苍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沉重的肃穆。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终于转向面无人色的老夫人,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宣判:
回老夫人,少爷他……非寻常急症,乃是……身中奇毒!
此毒阴损无比,早已深入肺腑,侵蚀血脉!观其血色黑浊粘稠,腥中带腐,正是毒入膏肓、脏腑败坏之兆!且……
张太医的声音顿了顿,那锐利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了然。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补充道:
此毒……与少夫人当年所罹患之症,其毒性表征,其蚀骨之象……如出一辙!
嗡的一声!
张太医最后那句话,像一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狠狠劈进我的脑海!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只剩下那尖锐的、反复回荡的轰鸣——
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
手腕上沈砚紧攥的力道依旧清晰,冰冷,带着垂死挣扎的颤抖。可那触感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在张太医话音落下的瞬间,就被彻底冻结了。
那滩刺目的黑血……沈砚咳血时那熟悉到令人作呕的腥气……还有张太医此刻那洞悉一切、沉重悲悯的眼神……所有的碎片,被那句如出一辙狠狠地地拼凑在一起!
前世那三年缠绵病榻、咳血不止的痛苦记忆,如同被强行撕开的、早已结痂腐烂的伤疤,带着更加狰狞的、血淋淋的真相,铺天盖地地反扑回来!每一次咳喘的窒息感,每一口黑血涌上喉头的腥甜灼痛,每一次被药汁灌入、身体却像朽木般无可挽回地衰败下去的绝望……那些我以为是被沈砚亲手灌下的毒药造成的,那些支撑着我重生后所有恨意和复仇行动的基石……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沈砚……他也中了毒和我前世一样的毒
那他新婚夜端来的那碗药……是什么他喂了我三年,让我生不如死、最终油尽灯枯的药……又是什么!
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搅浑的泥潭,翻涌着无数可怕的、令人窒息的疑团。头像是要炸开一样剧痛起来。眼前张太医凝重悲悯的脸,老夫人惊骇欲绝的哭喊,仆役们惶恐不安的眼神……都扭曲成了模糊晃动的光影。耳边嗡嗡作响,沈砚粗重痛苦的喘息声,老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只有手腕上那冰冷的、如同铁箍般的触感,和地上那滩不断刺激着我记忆的暗黑血迹,无比清晰地提醒着我眼前发生的一切。
太医!太医你救救他!救救我的砚儿啊!
老夫人的哭嚎将我从那濒临崩溃的眩晕中拉扯出来。她扑到张太医面前,几乎要跪下,不管什么毒!用最好的药!人参!灵芝!要什么都行!救救他!
张太医沉重地摇了摇头,脸上是医者面对绝症时的无奈和沉重:老夫人……此毒阴诡,侵入已深,非药石之力所能及。老朽……只能尽力施针,辅以参汤吊命,暂缓其苦楚……至于……
他看了一眼蜷缩在地、气息奄奄的沈砚,未尽之言,已是昭然若揭。
不!不会的!我的砚儿……
老夫人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被丫鬟死死扶住才没倒下,只是绝望地哀嚎着。
扶……扶我起来……
地上传来沈砚微弱嘶哑的声音,打破了这绝望的哭嚎。他不知何时停止了剧烈的咳喘,只是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声音低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
福安和另一个仆役连忙小心地将他从冰冷的地砖上搀扶起来。他高大的身躯此刻显得异常沉重和虚弱,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仆役身上。站直的过程让他发出一连串痛苦的闷哼,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站定了,依旧死死攥着我的手腕,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支撑点。他抬起那张毫无血色、布满冷汗和血污的脸,目光越过哭泣的老夫人,越过神色凝重的张太医,再次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我。
那眼神……极其复杂。翻涌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淹没,身体深处传来的、如同万蚁啃噬般的剧痛让他下颌的肌肉都在抽搐。然而,在那片痛苦的深渊之上,却燃烧着一种异常清醒的、近乎偏执的光芒。那光芒里,没有哀求,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带着血腥味的平静,和一种……要将我一起拖入深渊的执念。
祖母……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炭上滚过,……你们都……出去。
砚儿!你……
老夫人惊愕地看着他。
出去!
沈砚猛地拔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戾,却又因为力竭而剧烈地呛咳起来,暗红的血丝再次溢出嘴角。
老夫人被他骇人的样子吓住,又见张太医微微摇头示意,终究是含泪被丫鬟婆子们劝了出去。张太医叹了口气,留下老朽在外间候着的话,也带着药童退了出去。福安担忧地看了一眼沈砚,最终也低着头,和其他仆役一起退到了门外,还顺手将那块被踹得摇摇欲坠的门板虚掩上,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光线和窥探。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
红烛早已熄灭大半,只剩下角落里一盏气死风灯还顽强地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将我们两人扭曲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如同纠缠的鬼魅。冷风从未关严的门缝里钻入,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酒气,还有一股死亡悄然逼近的腐朽气息。
沈砚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全靠攥着我的手腕支撑着才没有倒下。他大口地喘着气,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混着血污滴在地上。
宁欣……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低弱,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嘶哑和清晰。他不再看我,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对着空气,也像是在对着自己身体里那个正在疯狂啃噬他生命的毒物说话。
那碗药……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咕噜声,……不是毒……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嘶哑的话语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的弧度,继续用那破碎的、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声音说下去:
……是解药。
2
解药
那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又顺着血脉直刺心脏深处最脆弱的地方。我甚至能听到那细微而清晰的破裂声,有什么支撑着我活过重生、支撑着我所有恨意的东西,在那一瞬间,碎成了齑粉。
手腕上他冰冷的、如同铁箍般的力道依旧存在,却不再能传递给我任何力量,反而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桎梏。我的身体晃了晃,若非被他死死攥着,几乎要站立不住。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又干又痛,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
昏黄摇曳的灯影里,沈砚的脸白得如同覆了一层寒霜。他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破败不堪的杂音,嘴角溢出的暗红血丝在惨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无边无际的痛苦、自嘲,还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虚脱的平静。
……呵……
他扯出一个破碎的笑,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想不到吧……宁欣……你恨之入骨……日夜盼我死的东西……是吊着你……吊了我三年命的解药……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我摇摇欲坠的心房上。
你……你胡说!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利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的颤抖,你骗我!沈砚!到了现在你还想骗我!那药让我生不如死!让我咳血!让我变成废人!最后……最后……
喉咙被巨大的哽咽堵住,前世油尽灯枯时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淹没了所有的话语。
最后……要了你的命……
沈砚替我说了下去,他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绝望的阴影,身体因为剧痛和虚弱而微微摇晃,攥着我手腕的手指却依旧执拗地收紧,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是啊……要了你的命……
他喃喃重复,声音低弱下去,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悲伤可若不是那药……你连那三年……都撑不到……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被剧痛和毒素烧得通红的眼眸里,爆发出一种骇人的亮光,直直刺向我:你娘……你那个早死的娘……她留给你的……除了那点可怜的嫁妆……还有什么!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濒临疯狂的愤怒和绝望,是她!是她把那种见鬼的……藏在血脉里的毒……传给了你!

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记忆里那张模糊的、温婉却总带着挥之不去的病容的脸,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娘……她也是咳血的。从我记事起,她就像一株脆弱的兰草,终日与药罐为伴,最终在一个同样寒冷的冬夜,无声无息地凋零了。
你……你胡说……
我的反驳虚弱得不堪一击,只剩下空洞的否认。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疯狂叫嚣——是真的!娘咳出的血,也是那样暗红发黑!她走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沈砚剧烈地咳起来,身体弓得像一只煮熟的虾,攥着我的手也因痛苦而痉挛般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更多的黑血从他嘴角涌出,滴落在我们脚下冰冷的地砖上,和先前那滩早已凝固的污迹混在一起。
……那毒……叫‘缠丝’……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浓重的血腥气,……生在血脉里……平时蛰伏……一旦……咳咳……一旦女子嫁人……阴阳交合……便会……便会激发……
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痛苦、怜悯、愤怒,甚至还有一丝……荒谬的无奈
……它不会立刻要你的命……它只会……一点点……蚕食你的生气……让你……咳血……虚弱……让你……生不如死……最后……像你娘一样……烂在床上……悄无声息地……死掉……
他描述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残酷地对应着我前世那三年的每一分痛苦!那被无形之物一点点蛀空身体的无力感,那咳到撕心裂肺却无人真正在意的绝望……原来……原来不是沈砚下的毒!是娘是这该死的血脉!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恨入骨髓的男人,此刻像个破败的风箱般在我面前苟延残喘,大口地呕着和我前世一模一样的黑血……荒谬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
……那碗药……
沈砚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越来越弱,眼神也开始涣散,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火,……是宫里……张太医……翻遍古籍……才找到的……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那里面没有了恨,没有了怨,只剩下一种耗尽生命后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凉的释然。
它……不能解‘缠丝’……只能……暂时压制……麻痹那毒物……让你……咳咳……让你不那么痛苦……让你……能多活些时日……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代价……就是……让你……看起来……像个真正的……痨病鬼……让你……虚弱……让你……生不如死……
真相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心口反复地、缓慢地切割。每一次抽痛都带着迟来的、巨大的荒谬和绝望。
那碗药……不是毒
是解药
是吊着我命的……解药
那我这三年的恨是什么我重生后处心积虑的报复是什么我给宁婉的那盒掺了剧毒的胭脂……又是什么!
为什么……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不堪,……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
沈砚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声响,眼神里充满了嘲讽,……告诉你……你身上流着你娘传下的……见不得光的毒血……告诉你……你注定……咳咳……是个活不久的痨病鬼……告诉你……你嫁给我……就等于……踏进了鬼门关!
他的质问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凄厉,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喷在我脸上。
宁欣……你告诉我……你会信吗!……在那个……你心心念念嫁进来……满心欢喜的……新婚夜!
他死死盯着我,那双被剧痛和毒素烧红的眼睛里,终于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倒影——苍白,惊恐,摇摇欲坠,像一个被彻底打碎了所有幻象的可怜虫。
……你只会……像现在一样……恨我……觉得我……在诅咒你……在推卸责任……
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认命,……与其让你……带着怨恨和恐惧……活着……不如……让你以为……是我沈砚……狼心狗肺……毒害发妻……至少……至少那样……你恨得……有根有据……活得……不那么……像个笑话……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飘散在冰冷死寂的空气里。
支撑着他的最后一丝力气似乎也耗尽了。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沉,攥着我手腕的力道骤然松懈,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
沉重的身体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少爷!
门外守候的福安听到动静,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门冲了进来。
沈砚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同金纸,只有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他还残存着一口气。暗红色的血沫不断从他嘴角溢出,染红了衣襟和前襟。
福安扑过去,惊慌失措地去探他的鼻息,声音带着哭腔:少爷!少爷您撑住啊!太医!张太医!
张太医也急忙进来,蹲下身迅速查看。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方才紧攥时的冰冷触感和微痛,此刻却空落落的,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福安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怨恨和愤怒,直直地射向我,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少夫人!您满意了!少爷他……他都是为了您啊!他瞒着所有人!替您担着这见不得光的病!替您试药!他……
福安!
张太医厉声喝止,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带着沉重的叹息,噤声!救人要紧!快!把人抬到榻上去!参汤!快!
仆役们手忙脚乱地将沈砚沉重的身体抬起。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让开位置,目光却无法从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移开。
为了我
担着病
试药
福安那充满恨意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混乱中,我被挤到了角落。看着仆役们将沈砚安置在榻上,张太医拿出银针,动作迅疾地在他几处要穴扎下。福安端来了参汤,小心翼翼撬开沈砚紧咬的牙关,一点点灌进去,却有大半顺着嘴角混着血水流下。
老夫人被重新扶了进来,看到沈砚的样子,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房间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药味、绝望的哭喊和压抑的忙乱。我站在阴影里,像一个局外人,又像一个罪人。
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筹谋,所有的自以为是的复仇……都变成了一个巨大而荒诞的笑话。支撑我活过重生的那根名为恨的柱子,轰然倒塌,留下的不是快意,不是解脱,而是一个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巨大空洞。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在昏暗中依旧清晰可见。
前世,我以为那是沈砚毒害我的铁证。
如今,它成了我亲手将解药泼向墨兰,又掺入胭脂送给我嫡姐的……愚蠢印记。
也是沈砚……这个我恨之入骨的男人……为了替我压制那该死的、来自血脉的毒……而同样染上缠丝、此刻正在我眼前垂死挣扎的……无声控诉。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滚,冰冷的恶心感直冲喉头。我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冲出这间令人窒息的新房,冲入外面冰冷刺骨的寒夜里。
廊下无人。深冬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吹得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我扶着冰冷的廊柱,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些酸涩的苦水。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冷汗,冰得刺骨。
冷风灌进喉咙,呛得我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得撕心裂肺,咳得眼前阵阵发黑,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我死死捂住嘴,指缝间,似乎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温热的……粘稠。
3
摊开手心。
惨淡的月光下,一点暗红的、近乎发黑的颜色,赫然沾染在苍白的掌心。
像一朵骤然绽开的、来自地狱的彼岸花。
冰冷,粘腻。
带着前世今生都无法摆脱的……宿命的腥甜。
我怔怔地看着掌心那一点刺目的暗红,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顺着冰冷的廊柱缓缓滑坐下去。粗糙的木刺隔着薄薄的衣料硌着后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感官都被掌心那一点粘稠的暗色攫住了。
它像一枚冰冷的烙印,宣告着沈砚口中那个荒谬绝伦的真相——缠丝。它在我体内蛰伏了那么久,被我误以为是沈砚的毒药,被我泼掉、转移……最终,它还是以这种方式,昭示了它不容置疑的存在。
前世的咳血,痛苦,衰败……原来真的不是沈砚。
那沈砚……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洞开的、依旧残留着破败痕迹的房门,望向里面灯火通明、人影晃动、充斥着压抑哭喊和绝望气息的内室。沈砚毫无生气的脸,他呕出的黑血,福安那充满恨意的眼神……一幕幕在眼前疯狂闪回。
为了我
试药
他怎么会染上缠丝张太医说如出一辙!他……他替我……试药!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带着灭顶的寒意狠狠劈中我!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恐惧和……某种无法承受的沉重。
少夫人!您怎么坐在这里!
一个带着哭腔的惊呼在耳边响起。
是小环。她不知何时找了出来,小小的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惶,看到我掌心的暗红,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想碰我又不敢碰:姑娘!姑娘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
她冰凉颤抖的手抓住我的胳膊,试图把我扶起来。
我顺着她的力道,麻木地站起身。双腿虚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小环半扶半抱着我,将我重新带回了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新房门口。
里面的混乱似乎暂时平息了一些。张太医额头布满细汗,正在拔针。沈砚依旧躺在榻上,脸色灰败,但胸口微弱的起伏似乎比刚才稍稍明显了一点。老夫人瘫坐在旁边的圈椅里,由丫鬟扶着,老泪纵横,眼神空洞。
福安红着眼睛守在榻边,看到我进来,那目光里的怨恨几乎要凝成实质,嘴唇动了动,终究在张太医严厉的眼神下忍住了,只是重重地别过头。
张太医……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目光落在沈砚毫无知觉的脸上,他……他还能……
张太医沉重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摇了摇头,用只有我们几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少夫人……少爷毒入膏肓,生机已如风中残烛。老朽施针,辅以百年老参强提一口元气,也不过是……吊着时辰罢了。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我,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至于您……
他的视线落在我下意识紧握成拳、试图藏起掌心血迹的手上,那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老夫人闻言,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就在这时,榻上的沈砚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也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砚儿!
老夫人猛地扑过去。
张太医和福安也立刻围拢上去。
沈砚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瞳孔却异常地放大、涣散,直勾勾地瞪着上方虚无的空气。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嗬嗬的、令人心颤的声响。
药……药……
他艰难地翕动着嘴唇,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清。
药什么药砚儿你要什么药
老夫人急切地问。
沈砚似乎听不见,只是死死地瞪着虚无,涣散的瞳孔里似乎有某种执念在燃烧。他挣扎着,一只枯瘦的手竟然颤抖着抬了起来,在空中无意识地抓握着,仿佛要抓住什么救命的东西。
药……药……
他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微弱,那只抬起的手也越来越无力。
他的目光,那涣散的、没有焦点的目光,在混乱中,竟仿佛穿透了围在他榻前的人影,直直地、精准地落在了站在门口阴影里的我身上!
那只在空中徒劳抓握的手,也仿佛有了方向,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朝我这边……微微抬了抬。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声音——老夫人的哭喊,张太医的安抚,福安的哽咽——都潮水般退去。整个世界只剩下他那双死死望着我的、布满血丝、瞳孔涣散的眼睛,和他那只在虚空中颤抖着、如同枯枝般伸向我的手。
他在看我
还是……在看一个虚无的幻影
药……他还在念着药……
是那碗被我泼掉的解药吗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酸楚和尖锐的痛楚,如同汹涌的岩浆,猛地冲破了我心底那片冰冷的废墟,狠狠撞向喉咙!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铁锈味,才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呜咽死死压了回去。
身体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向前迈了一步。一步,又一步。沉重的脚步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围在榻前的人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缝隙。
我走到榻边。
他那只伸向虚空的手,已经颓然地垂落下来,搭在冰冷的锦被边缘,指尖微微抽搐着。
他的眼睛依旧睁着,依旧望着我这个方向,瞳孔里的光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
我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指尖冰冷,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终于,我冰凉的手指,轻轻地、颤抖地,覆在了他那只垂落的手上。
他的手冰冷得如同寒玉,皮肤下几乎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细微的、象征生命即将终结的抽搐。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
沈砚那涣散到极致的瞳孔,似乎极其轻微地、极其微弱地……收缩了一下。
那里面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仿佛被什么东西点燃了,极其短暂地跳跃了一下。那跳跃的微光里,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释然或者……是别的什么
快得如同幻觉。
紧接着,那最后一点微光,如同燃尽的烛芯,悄无声息地……彻底熄灭了。
他望着我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变得空洞、灰败,如同蒙尘的琉璃。
覆在我手下的那只手,也停止了最后一丝细微的抽搐,彻底冰冷、僵硬。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老夫人压抑到极致后,骤然爆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恸哭,如同利刃般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砚儿——!我的儿啊——!
那哭声尖锐地刺进我的耳膜。
而我。
只是静静地站着。
指尖下是他彻底冰冷的皮肤。
掌心,紧握着的那点属于我自己的、温热的暗红血迹,正透过指缝,无声地渗出。
像两颗终于汇合、却早已冰冷凝固的……宿命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