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无休无止地敲打着忘忧阁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像是无数双冰冷的手在急切地叩问着门扉。门内,却是一方奇异的静谧天地,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与湿冷。空气中浮动着旧木、陈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无数种被剥离情感的微妙气息,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当铺味道。墙壁上高悬的几盏古旧琉璃灯,投射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将柜台后我的身影拉得细长而模糊。
沈掌柜。柜台前的老妇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被生活彻底榨干后的麻木。她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将一只破旧的粗布口袋小心翼翼地推过光滑的乌木台面。那布口袋鼓鼓囊囊,表面却隐隐透出一种近乎实体化的、沉重粘稠的灰暗光泽,令人极不舒服。这是……俺对那不成器的儿子的‘母爱’。
我——沈璃,忘忧阁的评估师,目光平静地落在布口袋上。无需言语,也无需刻意催动什么秘法,一种天生的、近乎本能的看见已在我意识深处展开。那团灰暗的光晕中,交织着无数破碎的画面:寒夜里佝偻着身子在灯下缝补的身影,饥饿时偷偷省下最后一口干粮塞给儿子的动作,无数次失望后依旧浑浊却固执的牵挂……这些画面碎片被一种更为庞大、如同沉甸甸黑铁般的怨怼和绝望所覆盖、碾压。那怨怼源于儿子长久的忤逆与索取无度,那绝望则是对耗尽一生心血却只换来背叛的无声控诉。
成色驳杂,我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冷,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波澜,怨气过重,蚀了本真。最高,纹银十两。
老妇浑浊的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死水般的空洞。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枯槁的手指在契约上按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指印,抓起那几块轻飘飘的碎银,佝偻着背,像一片被风雨撕碎的枯叶,无声地融入了门外无边的雨幕里。那承载着她一生为母之心的布口袋,被我收入柜台下方一个特制的、刻满细密符文的暗格中,如同埋葬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
忘忧阁的生意,大抵如此。世人有太多承载不住、急于摆脱的情感重负——初恋的酸涩微光,勇气的灼热碎片,良知的冰冷刺痛……它们被剥离、被封装,成为一件件待价而沽的奇异商品。而我,沈璃,便是那个为这些无形之物定价的冰冷标尺。我天生无感,心湖如万年玄冰,不起微澜。他人的悲欢离合,于我眼中不过是色彩各异的光影图谱,价值几何,一目了然。这并非诅咒,而是天赋,是我在忘忧阁立足的根本。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滂沱,密集的雨点砸在屋顶和青石板路上,发出连绵不绝的轰鸣。夜色浓得化不开,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入了墨海深处。
吱呀——
厚重的木门被一股力量从外面缓缓推开。一股裹挟着浓郁水汽和刺骨寒意的风猛地灌入,吹得柜台上的烛火剧烈地摇晃起来,光影在墙壁上疯狂舞动,如同无数挣扎的鬼魅。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乎堵住了所有的光线。
他穿着一件宽大得有些不合身的黑色斗篷,兜帽压得极低,阴影完全遮蔽了他的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紧抿着的薄唇。斗篷的下摆和肩头湿漉漉地滴着水,在门口的青砖地面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步履沉稳地走近柜台,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压迫空气的重量感。整个当铺里那种属于无数情感的、混杂而微弱的场,在他靠近的瞬间,竟诡异地被排开、压制了下去,如同溪流遇到了坚硬的礁石。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抬起一只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那只手从宽大的黑色袖管中伸出,仿佛从未见过阳光。掌心向上,缓缓摊开。
没有布口袋,没有玉瓶,没有任何可见的容器。
在他掌心的上方,悬浮着一团东西。
那东西……难以用言语精确描述。它像是一团粘稠到极致的、不断翻滚涌动的暗红色血浆,边缘却又飘散着丝丝缕缕污浊的墨色烟气。它无声地悬浮着,内部似乎有无数极其微小的、扭曲痛苦的人脸在疯狂地嘶吼、挣扎,想要冲破这层粘稠的束缚,却又被无情地吞噬回去。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杂着一种焚烧灵魂般的焦糊恶臭,猛地扩散开来,瞬间压过了当铺里原有的所有气味,霸道地钻入我的鼻腔,直冲脑海。
我平静无波的心湖,第一次,因为这纯粹感官上的强烈冲击而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这厌恶感也仅是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评估师的本能迅速占据上风。
何物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兜帽的阴影下,那两片紧抿的薄唇终于微微开合,吐出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两块粗糙的砾石在相互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和重量:
弑亲之痛。
四个字,如同四柄淬了寒冰的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弑亲之痛。
忘忧阁开张至今,典当喜悦、爱情甚至寿命的都不算罕见,但弑亲之痛这本身就是一种悖逆人伦、惊世骇俗的罪孽凝结物。这团污秽血腥之物所蕴含的极端负面能量,其强度与纯粹度,是我平生仅见。它本身的价值……或许极高。但更重要的是,它的来源,它所代表的那桩罪行背后隐藏的故事与力量,恐怕才是真正令人心悸的东西。
我的目光落在那团翻滚的血污上,评估师的天赋本能地开始解析其构成与强度。然而,就在我准备如往常一样,伸出手指,用指尖最敏锐的感知去触碰、去品尝这痛苦的核心,进行最终定价时——
一股冰冷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警兆毫无征兆地炸开!
这不是评估师的冷静判断,更像是一种被深埋的、属于沈璃这个个体本身的、源自血脉的原始恐惧和愤怒在疯狂尖啸!
指尖离那团暗红血污仅剩一寸之遥。
嗡!
整个世界在眼前轰然碎裂!
不再是忘忧阁昏黄的灯光,不再是滴水的黑袍和那团污秽的痛苦。眼前的一切被刺目的、猩红的血色洪流瞬间淹没!
璃儿——快跑!!
母亲凄厉到撕裂灵魂的尖叫声穿透了血色的帷幕,清晰地刺入我的耳膜。
我看到父亲伟岸的身躯,如同山岳般挡在长廊尽头,他手中的长剑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金光,然而下一秒,一道快得超越视觉捕捉极限的、裹挟着毁灭气息的黑色刀芒,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闪电,无情地劈开了那耀眼的光芒!
噗嗤!
温热的、带着父亲气息的鲜血,如同暴雨般喷溅开来,有几滴甚至带着灼热的温度,直接溅射到我的脸上、眼睫上!那滚烫的触感,真实得令人窒息!
视线剧烈晃动、下坠。我看到自己小小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推开,重重摔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骨头似乎都要碎裂。视线所及,是长廊两侧熟悉的雕花窗棂,窗外一轮诡异的、散发着不祥红光的巨大月亮高悬天际,将整个沈家大宅染成一片血色地狱。
血!到处都是血!
平日里笑语晏晏的堂姐倒在不远处,眼睛惊恐地圆睁着,空洞地望着血色的天穹。严厉但慈祥的二叔,身体被斜斜地劈成了两半……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属于我至亲的血肉,在猩红的月光下,在黑色的刀光中,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纷纷倒下。绝望的哭喊、濒死的呻吟、骨骼碎裂的脆响、兵刃撕裂血肉的闷响……无数恐怖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地狱的挽歌,疯狂地冲击着我的耳膜和神经!
而造成这一切的,是那道如同魔神般的身影!
他背对着我,身形高大得几乎撑满整个染血的长廊。一身如墨的劲装,手中紧握着一柄样式古朴却散发着无尽凶戾之气的长刀。刀身漆黑,唯有刀刃处流淌着一线刺目的暗红血光,仿佛饮尽了万灵之血。他每一次挥刀,都带起一道撕裂空间的黑色弧光,冷酷、精准、高效,收割着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沈家引以为傲的护院、奋起反抗的族人,在他面前如同纸糊般脆弱。
他向前踏出一步,似乎要走向某个更深的内院。
就在他脚步移动的刹那,侧脸在血月诡异的光线下,极其短暂地、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高挺如刀削的鼻梁,紧抿成一条冰冷直线的薄唇,下颌线绷紧如铁……这张脸,这张此刻在血色记忆中如同噩梦烙印般的脸——
与眼前忘忧阁柜台前,兜帽阴影下那张冷硬薄唇的轮廓!
一模一样!
轰隆!
脑海深处仿佛有九天惊雷连环炸响!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又在下一瞬被无法抑制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怒火点燃,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
是他!沈家灭门惨案的凶手!那个如同梦魇般纠缠了我无数个日夜的黑色魔影!
时间仿佛凝固了。
指尖传来一阵尖锐到灵魂深处的刺痛!那不是物理上的触碰,而是记忆碎片中那喷溅的、属于我父亲鲜血的灼热感,是那柄染血长刀散发出的、隔着时空依旧能割裂灵魂的凶戾之气!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味的闷哼从我喉咙深处挤出。
我触电般猛地缩回手,速度快得带起一道残影。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了一大步,脊背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的、刻满符文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在吞咽烧红的烙铁,灼痛无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血肉的束缚跳出来。
眼前的幻象如潮水般退去,忘忧阁昏黄的灯光重新占据视野。但那浓烈的血腥味,那亲人临死前的绝望呼喊,那黑色刀光劈开一切的恐怖景象,却如同最深的烙印,死死地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刻在了我的灵魂里!
柜台对面,黑袍人依旧沉默地站着,兜帽低垂,只有那紧抿的薄唇暴露在光线下,线条冷硬如刀锋。他那只托着那团污秽弑亲之痛的手,稳稳地悬在空中,纹丝不动。似乎对我剧烈的反应,对我眼中瞬间爆发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刻骨恨意与杀意,毫无所觉。
不!他一定察觉了!那兜帽阴影下,必定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嘲弄地注视着我此刻的失态!
此物……我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极力压抑的颤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维持语调的平稳,凶煞之气……过甚。忘忧阁……不收。
黑袍人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当铺凝滞的空气里。
不收他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砂纸摩擦,忘忧阁……不是号称……无所不纳么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质疑。
规矩如此。我挺直了脊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最后的清醒和表面的冷漠,此物所载业力滔天,易招不详,祸及当铺。阁下……请回。
又是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冰冷。
可惜。他终于吐出两个字,听不出什么情绪。那只苍白的手缓缓合拢,那团翻涌着痛苦人脸、散发着血腥恶臭的暗红血污,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压缩、吞噬,瞬间消失在他掌心,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干脆利落地转身,宽大的黑色斗篷在转身时带起一股冰冷的气流。他推开沉重的木门,高大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再次投入门外无边无际的冰冷雨幕之中,如同一个来自幽冥的使者,完成了他的使命,又悄然回归黑暗。
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那个带来无边噩梦的身影。
当门栓落下的轻响传来时,我强撑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再也无法站立。双腿一软,整个人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鲜血再也压抑不住,猛地喷溅在身前光洁如镜的乌木地板上,绽开一朵刺目狰狞的血花。视线瞬间被泪水模糊,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那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痛苦记忆的冲击。
冰冷的墙壁紧贴着我的脊背,却无法熄灭体内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指尖残留的幻痛,与记忆中父亲温热血滴溅在脸上的灼热感,两种截然不同的痛楚,此刻却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化作最锋利的刻刀,一遍遍加深着那个名字——
凌夜!
那个在血色月光下挥动屠刀的身影,那个用冰冷沙哑的嗓音吐出弑亲之痛的男人!
凌夜……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将这两个字从齿缝间挤出,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刻骨的毒液与恨意。这个名字,连同那柄流淌着至亲鲜血的凶刀,从此深深烙入骨髓。
忘忧阁依旧寂静,只有烛火在无声地跳跃,将墙壁上我蜷缩的身影拉得扭曲而孤独。柜台下暗格里,那些被典当来的喜悦、母爱、勇气……此刻都成了无声的讽刺。
复仇的种子,在血与泪的浇灌下,于这方隔绝尘世的当铺角落,破土而出,带着狰狞的毒刺。
忘忧阁的生意照旧,评估、定价、收纳……流程一丝不苟。我依旧是那个面无表情、心如玄冰的沈掌柜。只是柜台下,那只曾经触碰过弑亲之痛的右手,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指尖总会不自觉地微微痉挛,仿佛还残留着那血滴的滚烫和刀锋的冰冷。
凌夜留下的气息,那混合着雨夜湿冷与一丝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类似幽谷寒潭深处某种冷冽植物的味道,像一根无形的毒刺,深深扎在忘忧阁的空气里,也扎在我的感知中。这气息,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线索。
他典当了弑亲之痛。如此极端的痛苦,剥离它,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绝非易事。剥离后,他必然需要一个极其隐秘、能量充沛且绝对安全的地方,来承载或处理这团污秽的能量。更重要的是,他典当它,是为了换取什么契约虽未成立,但他掌心那团痛苦消失的方式,绝非简单的收回,更像是……某种转移或封印。
目标,锁定在城西。那里灵气驳杂混乱,废弃的洞府、隐秘的地下黑市、甚至连接着某些不稳定小秘境的缝隙节点,如同城市肌体上滋生的暗疮,是藏污纳垢的最佳场所。也是追踪那股残留冷冽气息指向的方向。
我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扑扑的粗布衣衫,脸上也做了些伪装,收敛起属于忘忧阁掌柜的那份疏离感,如同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低阶散修,融入了城西鱼龙混杂的人流中。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丹药的刺鼻气味、妖兽皮毛的腥臊、还有各种来历不明法器的微弱辐射波动。叫卖声、争吵声、压低的神秘交易声不绝于耳。我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在嘈杂混乱的场中艰难地搜寻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
一连数日,毫无所获。那气息仿佛彻底蒸发,又或是被城西特有的污浊彻底掩盖。就在耐心即将耗尽,怀疑自己是否判断失误时,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无数杂乱信息淹没的波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粒微尘,轻轻触动了我的感知之网。
不是凌夜的气息。是一种……能量的异常悸动。极其隐蔽,带着一种非生非死、介于存在与湮灭之间的诡异扭曲感,源头似乎在地下极深处。
循着这丝悸动,我避开几处明显有修士把守的入口,绕到一条堆满腐烂垃圾、污水横流的死胡同尽头。一面爬满湿滑苔藓、看似寻常的断墙。那股异常的悸动,就来自墙后。
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极为精纯的灵力,无声无息地沿着墙壁上几处看似自然形成的苔藓缝隙勾勒。一个极其古老、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隐匿符文被悄然激活。断墙中央,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仅供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比外面更加浓郁刺鼻的霉味和尘封气息扑面而来。
缝隙内,是一条陡峭向下、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石阶,盘旋着深入黑暗。石壁上镶嵌着早已失去光泽的萤石,发出幽绿黯淡的光芒,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台阶。那股非生非死的扭曲悸动感,随着深入,变得越来越清晰,如同黑暗中一颗缓慢搏动的、冰冷的心脏。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空气变得粘稠而寒冷,带着浓重的土腥和一种……奇异的、类似陈年檀香混合着腐朽花朵的古怪香气。石阶终于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巨大的、显然由天然溶洞改造而成的空间。洞顶悬挂着无数尖锐的钟乳石,水滴不断从尖端滴落,在下方幽暗的水潭中发出单调空洞的回响。洞窟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由整块巨大黑曜石雕琢而成的法坛!
法坛呈圆形,直径约三丈。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刻满了密密麻麻、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暗红色符文!那些符文繁复、扭曲、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古老邪恶气息,看一眼便觉神魂刺痛。此刻,这些符文正散发着极其微弱、如同呼吸般的暗红光芒,每一次呼吸,都引动整个洞窟内的阴寒能量随之脉动,正是我感知到的那股扭曲悸动的来源。
而法坛的最中心,并非供奉着什么邪神雕像,而是——
一个女子。
她悬浮在法坛上方三尺处,身体被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幽蓝色冰晶完全封冻。冰晶并非静止,其内部有无数细如发丝的银白色光流在缓缓流转、编织,构成一个极其复杂精密的禁锢法阵,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
她穿着一身样式古雅、质地如流云般的白色长裙,即使在冰封中,依旧能看出其生前惊心动魄的美丽。长发如墨,散在冰晶中,面容安详得如同沉睡,肌肤莹白如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然而,这份美丽却毫无生气,如同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玉雕。那非生非死的扭曲源头,正是来自于她!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以她悬浮的身体为核心,法坛上那些蠕动的暗红符文延伸出无数道细细的血线,如同活物的血管,一端连接着符文,另一端则无声地刺入包裹她的幽蓝冰晶之中!仿佛在持续不断地、极其缓慢地,从她身上汲取着什么,又或是……将某种力量注入进去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冰封女子的脸上。这张脸……这张脸!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像是在某个褪色的梦境边缘见过,又像是在家族祠堂供奉的古老画卷中惊鸿一瞥……可任凭记忆如何翻腾,却始终抓不住那清晰的一瞬。
就在我被那诡异的熟悉感和法坛的邪恶气息攫住心神之际,一股冰冷刺骨、如同实质般的杀意,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的黑暗中猛然爆发!
那杀意之纯粹、之凛冽,瞬间冻结了周围的空气!
我全身的汗毛在刹那间倒竖!几乎是凭借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身体在思维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做出了动作——猛地向侧面扑倒!
嗤!
一道凝练到极致、近乎无形的黑色刀气,擦着我的后背呼啸而过!凌厉的锋芒甚至切断了我几缕扬起的发丝!
轰隆!
黑色刀气狠狠斩在溶洞一侧的岩壁上,坚硬的岩石如同豆腐般被切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狭长裂痕,碎石簌簌落下。
我在地上狼狈地翻滚一圈,迅速稳住身形,手中已紧握住一柄不知何时滑入掌心的、仅有尺余长、通体如墨玉般的短匕——忘忧阁压箱底的护身法器之一,幽影。冰冷的匕身传来一丝微弱的灵性悸动。
幽绿的萤石光芒勉强照亮了洞口的方向。
那个高大的、如同梦魇般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宽大的黑色斗篷,兜帽依旧低垂,遮住了面容。只有那柄样式古朴、刀刃流淌着一线暗红的长刀,此刻被他随意地提在手中,刀尖斜指地面,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凶戾之气。
凌夜!
他来了!悄无声息,如同黑暗本身。
没有质问,没有多余的动作。他手中的长刀只是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尘埃般向前轻轻一递。
嗡!
空间仿佛被这一刀刺穿!一道凝练如墨、比夜色更深沉的刀芒,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鬼魅,瞬间撕裂了数十丈的距离,直刺我的眉心!刀芒未至,那股纯粹到极致的毁灭意念,已然冻结了我的思维!
死亡的阴影,浓稠得化不开!
锵!
金铁交鸣的刺耳锐响在寂静的洞窟中猛然炸开!
我手中的幽影短匕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格住了那道致命的黑色刀芒!墨玉般的匕身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顺着匕身狂涌而来!
蹬蹬蹬!
我双脚死死钉在地面,却依旧被这股巨力推得向后滑出丈余,坚硬的岩石地面被硬生生犁出两道浅痕!持匕的右臂瞬间麻木,虎口崩裂,温热的鲜血顺着冰冷的匕柄蜿蜒流下。
好强的力量!好纯粹的杀意!仅仅是最随意的一刀,竟有如此威势!
凌夜的身影依旧立在洞口阴影中,兜帽低垂,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足以轻易斩杀元婴修士的一击,对他而言只是随手为之。他没有继续追击,只是那柄流淌着暗红血线的长刀,再次微微抬起了一个角度。一股更加沉重、更加冰冷的杀意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笼罩了整个溶洞空间,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呼吸。
不能退!身后就是那座诡异的法坛和冰封的女子!退一步,不仅意味着将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给这个恐怖的敌人,更可能波及法坛,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尽管那后果未必是坏事。
幽影在手中发出一声低沉的颤鸣,墨玉匕身骤然亮起一层深邃的乌光,如同活物般流动起来,瞬间驱散了手臂的麻木。冰冷的杀意在我心中同样沸腾,但评估师的本能让我强行压下了硬拼的冲动。忘忧阁的法器,强在诡异莫测,而非正面硬撼。
就在凌夜刀势将起未起的那微妙一瞬,我左手猛地一翻,一枚灰扑扑、毫不起眼的铁钱币被弹向空中!
摄魂钱!开!
随着一声清叱,那枚平凡的铁钱币在空中骤然爆裂!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无数道细如牛毛、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灰色光线,如同无数贪婪的毒蛇,瞬间弥漫开来,悄无声息地刺向凌夜!这些光线无视物理防御,专噬神魂灵光,一旦被其沾身,轻则神智昏聩,重则魂飞魄散!这是忘忧阁收纳的魂煞所炼,阴毒无比!
几乎在摄魂钱爆开的同时,我的身影在原地骤然变得模糊,如同滴入水中的墨迹,瞬间分化出三道一模一样的虚影,手持幽影短匕,分别从三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无声无息地扑向凌夜!
三道虚影,气息、形态、杀意完全一致,难辨真假!每一道虚影手中的幽影匕尖,都凝聚着一点针尖大小、却足以洞穿精金的乌芒!
幻身诀配合幽影的破甲锋锐,不求伤敌,只求干扰,为真正的杀招创造那万分之一的机会!
真正的杀招,并非来自任何一个幻身。就在幻身扑出的刹那,我本体借着幻身和摄魂灰光的掩护,如同真正的幽影般贴地疾掠,目标并非凌夜本人,而是他身后那条唯一的、狭窄的通道入口!
逃!必须将战场引开!这座法坛太过诡异,在此死斗,变数太大!
凌夜兜帽下的面容依旧无法看清。面对漫天噬魂的灰色光丝和三个真假难辨、携带着致命锋锐扑来的幻影,他甚至连握刀的手势都没有改变。
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哼了一声。
哼!
那声音低沉沙哑,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粉碎一切的意志!
嗡——!
以他为中心,一道无形的、肉眼可见的淡金色涟漪猛地扩散开来!
噗噗噗噗!
漫天噬魂的灰色光丝撞上金色涟漪,如同冰雪遇到骄阳,瞬间消融殆尽,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紧接着,三个扑到他身前的幻影,被那淡金色的涟漪轻轻拂过。无声无息地,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画,瞬间湮灭无踪!没有能量冲击,没有剧烈爆炸,就是那么干脆利落地,彻底消失了!
而贴着地面疾掠、眼看就要冲入通道的我,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整个空间都在排斥挤压的恐怖力量迎面撞来!
噗——!
如同被无形的巨锤正面轰中,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冰冷的岩壁上,五脏六腑瞬间移位,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手中的幽影匕首也脱手飞出,叮当一声掉落在远处的碎石中。
差距……太大了!
仅仅是一声冷哼!就彻底粉碎了我的三重攻势!这就是当年能屠灭沈家满门的实力这就是他凌夜真正的力量
我挣扎着想从岩壁下滑落,却感觉全身骨骼都在呻吟,灵力运转滞涩不堪。抬起头,视野因剧痛和撞击而有些模糊,只看到凌夜那高大的黑色身影,正提着那柄凶戾长刀,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向我走来。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溶洞里回荡,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我的心脏上。他周身弥漫着那淡金色的涟漪并未完全消散,如同神祇的光环,将他与这方污浊的世界隔开,充满了绝对的压迫感。
他走到距离我大约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兜帽的阴影下,那双眼睛的位置,仿佛有两团冰冷的火焰在无声燃烧,穿透了黑暗,牢牢锁定在我身上。
忘忧阁的虫子,他沙哑的声音响起,如同寒风吹过冰棱,谁给你的胆子,窥探此地
声音里没有任何愤怒,只有一种俯视蝼蚁般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我背靠着冰冷的岩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剧痛,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染红了胸前的粗布衣襟。凌夜那如同神魔般的身影,带着绝对的压迫感,一步步逼近。那淡金色的涟漪如同不可逾越的天堑,宣告着反抗的徒劳。
呵……我发出一声破碎的、带着血沫的轻笑,努力抬起头,目光穿透剧痛带来的模糊,死死钉在兜帽下的阴影处,胆子凌夜……屠戮我沈家满门时,你的胆子……又是谁给的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染血的齿缝间挤出,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刻骨的毒液与恨意。
凌夜逼近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笼罩全身的、那令人窒息的淡金色涟漪,似乎也随之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虽然转瞬即逝,但在这绝对的压制下,任何一丝异动都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般醒目。
他沉默了一瞬。那兜帽阴影下的目光,仿佛变得更加幽深、更加锐利,如同两柄无形的冰锥,要将我从里到外彻底洞穿。
沈家他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并非伪装,而是纯粹的、仿佛听到某个早已遗忘在尘埃里的名字般的疑惑,你是……沈家的余孽
余孽我猛地呛咳起来,更多的鲜血涌出,却挣扎着用手撑住身后的岩壁,试图挺直脊梁,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对!我就是那个……被你一刀劈开父亲的身体,推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你屠尽我全族血脉的……余孽!沈璃!
沈璃……凌夜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那柄提在手中的凶戾长刀,刀尖上流淌的暗红血光,似乎也随着他心绪的波动而微微闪烁了一下。
洞窟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水滴从钟乳石尖端滴落水潭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中央法坛上那冰封的女子,在幽蓝冰晶和暗红符文的映衬下,依旧安详如沉睡,仿佛隔绝了世间一切纷扰。
原来如此。凌夜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和漠然,甚至多了一丝了然,难怪能追踪至此。沈家的血脉……倒还有点用处。
他再次迈开脚步,这一次,更加沉稳,也更加致命。那淡金色的涟漪重新稳定,如同实质的壁垒,将他与这方空间隔开。他不再看我,目光似乎越过了我,落在了我身后那座诡异邪祟的法坛上,落在了冰晶中那个女子的身上。那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近乎偏执的专注。
可惜。他淡淡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长刀随意地抬起,指向我,刀尖上那点暗红的光芒如同毒蛇的瞳仁,你的命,还有你那点稀薄的血脉……正好,作为唤醒她的最后引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中的长刀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甚至没有带起一丝风声。只是极其简单、极其纯粹的一记直刺!刀身隐没在淡金色的涟漪中,仿佛融入了空间本身,只有刀尖那一点凝练到极致的暗红,如同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瞬间出现在我的眉心之前!
快!无法形容的快!超越了感知的极限!
死亡的冰冷触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就在那暗红的刀尖即将点破我眉心皮肤的刹那——
嗡!!!
一股截然不同的、狂暴到极点的能量波动,如同沉睡万古的火山骤然爆发,猛地从我身后的法坛方向冲天而起!
轰隆隆——!!!
整个巨大的溶洞空间剧烈地摇晃起来!洞顶无数尖锐的钟乳石如同暴雨般断裂坠落!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缝隙!
那座由整块黑曜石雕琢、刻满蠕动暗红符文的法坛,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血光!那些符文如同活过来的毒蛇,疯狂地扭动、膨胀,将连接在幽蓝冰晶上的无数血线瞬间染成刺眼的猩红!一股无法言喻的、混合着滔天怨念、极致痛苦、以及某种古老邪恶意志的恐怖气息,如同海啸般席卷开来!
刺向我的那点暗红刀芒,在这突如其来的恐怖能量冲击下,如同风中烛火般剧烈摇曳,竟被硬生生地偏转、迟滞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瞬!
就是这一瞬!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剧痛和绝望!我甚至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了思维——左手猛地探入怀中,捏碎了一直藏在最里层、作为最后保命底牌的一枚温润玉符!
挪移!
刺目的白光瞬间将我吞没!一股强大的空间撕扯之力传来!
在身体被传送力量彻底包裹、视野被白光淹没前的最后一瞬,我眼角的余光瞥向法坛中央。
那层薄如蝉翼、禁锢着女子的幽蓝色冰晶,在法坛爆发的恐怖血光冲击下,其内部流转的无数银白色光流法阵,如同被投入巨石的琉璃镜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喀嚓……喀嚓嚓……
细微却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如同丧钟般敲响!
凌夜那必杀的一刀,终究还是落空了。
空间挪移的眩晕感和剧烈的撕扯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刺眼的白光消散。我重重地摔在一片松软的草地上,新鲜的泥土气息和草木的清香涌入鼻腔,与方才那溶洞中的血腥、腐朽和邪恶气息形成鲜明对比。
剧痛如同跗骨之蛆,从全身每一个角落传来。强行催动挪移符,加上硬抗凌夜那一哼之威和空间撕扯之力,几乎让我的身体濒临崩溃的边缘。我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喉头一甜,又是一口淤血吐出,染红了身下的青草。
环顾四周,是城郊一片寂静的树林边缘,远处隐约可见巍峨的城墙轮廓。夜空中繁星点点,与忘忧阁的孤灯和那溶洞的幽绿相比,显得如此安宁。
然而,我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不是因为劫后余生,而是因为法坛上最后看到的那一幕——布满裂痕的幽蓝冰晶!凌夜那句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回响:
你的命,还有你那点稀薄的血脉……正好,作为唤醒她的最后引子。
唤醒她那个冰封的女子用沈家的血脉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凌夜的刀锋更冷。沈家被灭,难道不仅仅是一场单纯的杀戮难道我们全族的性命,从一开始,就是为某个邪恶仪式准备的血祭祭品那个被冰封的女人……她是谁!她和凌夜,又是什么关系
复仇!必须复仇!但绝不能再像这次一样鲁莽!凌夜的力量深不可测,那座法坛更是诡异邪祟。我需要力量,需要足以匹敌甚至碾压他的力量!需要洞悉那邪恶仪式的秘密!
忘忧阁的库藏……那些被世人视为负担而典当掉的情感力量……它们,或许就是唯一的钥匙!
回到忘忧阁,如同回到一个冰冷而安全的茧。门外的喧嚣被厚重的木门隔绝。我踉跄着穿过寂静的前堂,径直走向后院深处那扇被层层叠叠、闪烁着幽光的强大禁制符文所覆盖的沉重铁门——忘忧阁真正的核心,秘库。
指尖带着一丝微弱的灵光,如同穿花蝴蝶般在铁门复杂无比的禁制节点上快速点过。每一次触碰,都引动符文流转,发出低沉的嗡鸣。沉重的机括声响起,铁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股混合着岁月尘埃、陈旧灵物和无数种被剥离情感的奇异气息扑面而来。
秘库内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广阔。一排排直达穹顶的乌木架子,如同沉默的巨人阵列。架子上并非寻常的金银财宝,而是一个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容器:晶莹剔透的玉瓶,封印着跳跃的喜悦光点;古朴的青铜匣,锁着凝固如琥珀的初恋微光;沉重的石函,镇压着翻腾的怒火暗流;甚至还有悬浮在半空的水晶球,里面囚禁着丝丝缕缕、不断变幻色彩的梦想烟霞……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情感场,混乱、驳杂,却又被强大的禁制约束着,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置身其中,如同沉入一个由无数人心碎片组成的、光怪陆离的海洋。
我的目标明确。无视那些闪烁着诱人光芒的喜悦、勇气、智慧,径直走向秘库最深处、光线最为晦暗的区域。
这里的气息截然不同。阴冷、沉重、粘稠,带着挥之不去的怨念、绝望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一个巨大的、由整块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冰柜,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银色封印符文。冰柜内,悬浮着一团不断变幻形状的、深紫色的粘稠雾气——噬心之妒。
旁边,是一座小小的、燃烧着幽绿色火焰的祭坛模型,火焰中心封印着一滴漆黑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液体——永寂之绝望。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那里摆放着一个看似最不起眼的、灰扑扑的陶罐。陶罐表面没有任何符文,却散发着一股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纯粹到极致的暴戾与毁灭气息!仿佛里面囚禁着一头来自洪荒的凶兽!
混沌杀意。
这是忘忧阁秘库中,最为凶险、最为禁忌的几件藏品之一。它并非来自某个人,而是在一场席卷数个大域的惨烈仙魔大战末期,从无数陨落强者临死前爆发的最后疯狂杀念中,意外凝聚而成的恐怖存在。其蕴含的杀戮意志,足以侵蚀金仙道心!
我要的,就是它!
评估师的天赋告诉我,这团混沌杀意的凶险程度远超想象。强行融合,九死一生。但此刻,沈家满门的血海深仇,凌夜那如同神魔般的力量,还有那即将被唤醒的、可能与沈家灭门息息相关的冰封女子……所有的危机感都化作了最炽烈的燃料,点燃了我心中那名为复仇的火焰。
没有犹豫。
我盘膝坐下,双手掐动一个极其古老、源自忘忧阁核心传承的融灵法诀。指尖灵光吞吐,小心翼翼地引向那个灰扑扑的陶罐。
就在灵光触及陶罐的瞬间——
轰!!!
仿佛打开了九幽地狱的大门!
一股无法形容的、纯粹由暴戾、疯狂、毁灭意志凝聚成的洪流,如同决堤的天河,猛地从陶罐中奔涌而出!灰黑色的气息瞬间冲垮了我设下的灵力屏障,蛮横无比地冲入我的四肢百骸,直灌识海!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身体剧烈地痉挛,皮肤表面瞬间爆开无数细密的血珠,整个人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
痛!无法形容的痛!不仅仅是肉体被撕裂、被焚烧的剧痛,更是灵魂被无数疯狂的、充满杀念的碎片反复切割、撕扯、碾磨的痛苦!眼前瞬间被无边无际的血色和尸山骨海的幻象淹没!无数扭曲的、充满憎恨的咆哮和濒死的哀嚎在脑海中疯狂炸响!
杀戮!毁灭!撕碎一切!吞噬一切!
这股来自远古战场的混沌意志,狂暴地冲刷着我仅存的理智,要将我彻底同化,变成只知道杀戮的怪物!
不!!识海深处,属于沈璃的意志在疯狂地呐喊、挣扎!沈家大宅的血色长廊、父母亲人倒下的身影、凌夜那冰冷的薄唇和凶戾的长刀……这些刻骨铭心的画面,成了我最后的精神锚点!
复仇!我要复仇!杀了凌夜!毁了那座法坛!弄清所有的真相!
这股源于血脉、源于血海深仇的执念,如同风暴中不灭的灯塔,死死地抵抗着混沌杀意的侵蚀!
融合的过程,如同在无间地狱中行走。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息都如同万年般漫长。身体在灰黑色的杀意洪流中一次次崩裂,又一次次在强大的意志和不计代价燃烧的本源灵力下勉强弥合。灵魂在疯狂的杀念风暴中飘摇欲坠,随时可能彻底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瞬,又仿佛是永恒。
秘库中狂暴肆虐的灰黑色气息,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一丝一缕地,重新流回我的身体,最终归于沉寂。
我依旧盘坐在原地,低垂着头。
身上布满了干涸的血迹和破裂的伤口,衣衫褴褛。但皮肤之下,隐隐流动着一层内敛的、令人心悸的灰暗光泽。一股无形的、冰冷彻骨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霜,以我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让整个秘库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我缓缓抬起头。
眼眸深处,原本属于评估师的、洞察万物的清澈与冰冷,此刻被一种沉淀的、如同深渊般的暗色所取代。那暗色深处,是尸山血海沉淀后的死寂,是万载玄冰般的酷寒,偶尔,会有一丝极其锐利、仿佛能切割灵魂的灰芒一闪而逝。
呼……
一口悠长的、带着浓郁血腥和白霜的气息缓缓吐出。
力量。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为杀戮和毁灭而生的力量,如同蛰伏的凶兽,在四肢百骸中奔腾咆哮。代价是惨重的,身体濒临崩溃的边缘,灵魂也承受了难以想象的侵蚀。但值了。
凌夜……那座法坛……该清算了。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每动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那股新生的、冰冷狂暴的力量支撑着我,如同为这具残破的躯壳注入了钢铁的支架。
挪移符最后的坐标印记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那处位于城西地下极深处的、隐藏着邪恶法坛的巨大溶洞。
秘库的禁制无声开启,沉重的铁门滑开。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步走出。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些价值连城的情感藏品。
忘忧阁前堂依旧空寂。柜台光滑如镜,映照出我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如纸,唇边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沉淀着深渊般的寒意与杀机。
足够了。
指尖再次凝聚起一丝微弱的灵光,这一次,引动的不再是空间挪移,而是另一枚更为特殊、记录着那溶洞空间坐标的玉符。玉符上光芒一闪,一股强大的牵引之力瞬间包裹全身。
空间转换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却比上次微弱了许多。身体似乎开始适应这种撕裂。眼前光影扭曲变幻,潮湿、阴冷、带着浓重土腥和腐朽气息的空气再次涌入鼻腔。
脚踏实地。
依旧是那座巨大、空旷、死寂的溶洞。洞顶断裂的钟乳石依旧狰狞,地面布满碎石和裂缝,幽绿的萤石光芒在残留的烟尘中摇曳不定。
我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洞窟中央。
那座由整块黑曜石雕琢的巨大法坛,依旧矗立在那里。但此刻,它表面的景象却让我瞳孔骤然收缩!
法坛上那些原本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暗红色符文,此刻竟黯淡了大半!许多符文甚至出现了断裂、焦黑的痕迹,仿佛被某种狂暴的力量狠狠灼烧、破坏过!连接在中心的那些猩红血线,也断裂了大半,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黑曜石表面。
而法坛最中心——
那层薄如蝉翼、禁锢着女子的幽蓝色冰晶,消失了!
原地空无一物!
那冰封的女子……不见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顺着脊椎爬上。失败了还是……被转移了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刺骨、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杀意,猛地从我身后爆发!比上次更加凝练,更加纯粹,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近乎毁灭一切的狂暴!
你……竟还敢回来
凌夜那低沉沙哑、此刻却蕴含着滔天怒火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在空旷的溶洞中炸响!
我猛地转身!
只见凌夜那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我身后不远处。他依旧穿着那身宽大的黑色斗篷,兜帽低垂。但此刻,他周身那层淡金色的、如同神祇光环般的护体涟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实质般翻涌的、深不见底的黑色煞气!
那柄流淌着暗红血线的凶戾长刀,被他紧握在手中,刀身微微震颤,发出低沉如龙吟般的嗡鸣!一股远比上次更加恐怖、更加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在我的身上!
他的状态……很不对!
虽然隔着兜帽看不清面容,但他整个人的气息,充满了狂躁、暴怒,还有一种……仿佛守护珍宝被夺走、信仰被亵渎般的极致疯狂!那环绕周身的黑色煞气,绝非他自身力量的常态,更像是某种失控的征兆!
是因为法坛被破坏冰封女子消失
正好……凌夜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着骨头,就用你的血……你的魂……来弥补你犯下的罪孽!弥补你……惊扰她的代价!
最后一个代价字出口的瞬间,他动了!
没有试探,没有保留!
他整个人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黑色闪电!速度快到超越感知的极限!手中的长刀不再是简单的兵器,而是化作了毁灭意志的延伸!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要将整个溶洞都劈成两半的暗红刀芒,带着灭绝一切的恐怖意志,当头斩落!
刀芒未至,那纯粹的毁灭意念已然冻结了思维,凝固了血液!
上一次,是蝼蚁面对神魔的碾压。
而这一次——
我眼中深渊般的寒意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灰芒!蛰伏在体内的那股混沌杀意,如同被彻底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
杀!
一声同样嘶哑、却同样充满疯狂杀念的咆哮从我喉咙中炸出!身体不退反进,迎着那毁灭的刀芒,猛地踏前一步!
没有闪避,没有格挡!
我并指如剑!指尖之上,凝聚的并非灵力光华,而是压缩到极致的、如同实质般的灰黑色混沌杀意!那杀意纯粹、冰冷、狂暴,带着远古战场陨落英灵的冲天怨念和不甘!
嗤——!
一道仅有尺余长、却凝练到如同灰色水晶般的剑芒,从指尖暴射而出!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湮灭万物的死寂气息,精准无比地点向那道毁天灭地般的暗红刀芒中心!
轰——!!!
两股同样狂暴、同样代表极致毁灭的力量,毫无花哨地碰撞在一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能量四溢的冲击波!
只有一片绝对的、吞噬一切光线和声音的黑暗,在碰撞中心猛地扩散开来!如同一个小型的黑洞骤然生成!
紧接着,是空间本身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剧烈扭曲和呻吟!碰撞点周围的地面无声地化为齑粉!岩壁如同被无形的巨兽啃噬,大块大块地崩解湮灭!
噗!
我如遭重击,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狠狠撞在远处的岩壁上,喉头腥甜翻涌,但这一次,硬生生将那口鲜血咽了回去!指尖凝聚的灰黑剑芒已然溃散,整条手臂布满蛛网般的裂痕,鲜血淋漓,但骨骼未碎!
而对面,凌夜那道如同魔神般的身影,竟也被这纯粹的、源自混沌的杀意冲击,硬生生地撼动,向后踉跄了半步!
兜帽的阴影下,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充满惊愕的闷哼!
他周身翻涌的黑色煞气,如同沸腾的油锅被泼入冷水,剧烈地波动、扭曲起来!那柄凶戾长刀上流淌的暗红血光,也黯淡了一瞬!
有效!
融合的混沌杀意,竟能正面撼动他!
这个认知如同烈火浇油,瞬间点燃了我心中所有的疯狂!剧痛、伤势、濒临崩溃的身体……一切都被那沸腾的杀意和复仇的火焰焚烧殆尽!
凌夜!!我嘶吼着,不顾一切地再次催动体内狂暴的混沌杀意,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再次扑向那黑色的身影!
灰黑色的杀意如同实质的火焰在我周身燃烧!每一次挥击,指尖迸射的灰黑剑芒都带着撕裂空间的尖啸!不再是评估师冷静的算计,而是最原始、最疯狂的搏杀!以伤换伤!以命搏命!
凌夜显然没料到,短短时日,我竟能爆发出如此诡异而强大的力量。那灰黑色的杀意,带着一种侵蚀神魂、污染灵光的特性,让他不得不分出部分心神去抵御。他手中的长刀依旧凶戾无匹,每一刀都带着开天辟地般的威势,但周身的黑色煞气却愈发狂躁、紊乱,显然那冰封女子的消失,对他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影响。
溶洞在狂暴的交锋中剧烈震颤、崩塌!碎石如雨坠落!
嗤!
一道刁钻的灰黑剑芒,如同毒蛇般穿透了凌夜刀势的缝隙,狠狠刺向他持刀手腕的脉门!他反应快如闪电,手腕一翻,刀柄格挡!
锵!
刺耳的交鸣声中,一股阴冷蚀骨的混沌杀意顺着刀柄蔓延而上!
凌夜身体猛地一僵,动作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迟滞!
就是现在!
我眼中灰芒爆闪,将体内残存的所有混沌杀意,连同燃烧生命本源换来的最后力量,全部灌注于右手!那布满裂痕、鲜血淋漓的右手,此刻被一层浓郁到化不开的灰黑色光芒包裹,仿佛握住了一柄无形的、来自地狱的凶兵!
死!!!
伴随着一声撕裂灵魂般的咆哮,我整个人化作一道决绝的灰黑流光,无视了当头斩下的恐怖刀芒,以同归于尽的惨烈姿态,合身撞入凌夜的怀中!
噗嗤!
右手凝聚的灰黑杀意,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入寒冰,狠狠地、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护体的混乱煞气,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温热的、带着强大灵韵的血液,瞬间喷溅而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右手的半个手掌,深深没入凌夜宽厚冰冷的胸膛。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那强劲有力的心脏在疯狂搏动,每一次跳动都挤压着穿透它的异物,带来剧烈的震颤。温热的鲜血顺着我的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他手中那柄即将斩落我头颅的凶戾长刀,刀尖悬停在我后颈的皮肤上方,冰冷的锋芒甚至割断了几根汗毛,却再也无法斩下分毫。
剧烈的痛楚和力量被瞬间抽离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他那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笼罩全身的狂暴黑色煞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溃散了大半。兜帽下,终于传出了压抑不住的、沉重的喘息声。
我抬起头,布满血丝、燃烧着疯狂恨意的眼睛,死死地撞入兜帽下的阴影之中。终于,这一次,我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并非想象中的血红或暴戾。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潭,此刻因剧痛而微微收缩,瞳孔深处却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沧桑甚至……一丝……释然
预想中的暴怒反击并没有到来。凌夜只是低垂着头,看着自己胸口那只穿透的手,看着那不断涌出的、属于他自己的鲜血。那紧握着长刀的手,竟缓缓地松开了。
哐当!
那柄凶戾无匹、饮尽无数生灵鲜血的长刀,脱手坠落,砸在布满碎石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溅起几点火星。
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我心中那沸腾的杀意和复仇的快感,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凝固,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呵……一声低沉沙哑的轻笑,从凌夜的喉咙里溢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奇异地没有多少痛苦,反而像是……一种解脱他缓缓抬起头,兜帽的阴影下,那双幽深的眸子穿透了空间,直直地凝视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看穿。
沈璃……他念出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你这一剑……穿透的,可不止是我的胸膛。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近乎悲凉、却又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穿透的,是你父亲……沈苍渊,精心编织了二十年的谎言。
我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父亲沈苍渊谎言
你……胡说什么!我厉声嘶吼,试图将右手从他胸膛里拔出,再次搅动,给予他致命一击!但手臂却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僵硬得无法动弹分毫!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被他目光凝视的地方,迅速蔓延至全身。
凌夜对我的反应似乎毫不在意,他依旧维持着那抹悲凉而嘲讽的笑意,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投向了遥远的过去,那染血的记忆深处。
你以为……那轮血月之下,我挥下的刀,是屠戮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心防上,错了……
他的目光骤然转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我的眼睛上,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
那夜我斩断的,是沈苍渊献祭全族血脉、召唤域外‘噬心古魔’降临的最后通路!
你该谢我。
是我,阻止了一场……足以让整个修真界,化为魔域血海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