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色平原
他捏着纤白的小手,不由分说的拽着她绕偏僻小道进城。
破晓的天惨白,她回头,平原的山际似是撕开的一道口子,血色滔天,她眼前逐渐朦胧,身子跟着趔趄,拉着她的男子却不曾慢下半步,只是扯着她摇摇晃晃的跟上。
她不再去看,不敢去看。
日出的地方,那是她族人葬身的地方。
魏朝的景泽盛世,荆蛮一族几乎举族灭在了青年将军的剑下。那天平原上每一株草都沾染上荆蛮的血液;那一天朝堂上颤抖的每一双手中都堆满了金银。
天子的近侍拖长了音调宣读着他击退入侵的外族有功的圣旨,而他却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他看着圣上嘉奖的目光,恍然间这道目光竟与少女朦胧的泪眼重合起来。
那天她死死地咬住他的手,尖尖的虎牙平日里应是可爱的紧,那一刻却化为她自保的武器刺入皮肉。
她含糊地从口中发出几个音节,她问他荆蛮素来与中原无仇,为何他们要屠她满门。
他一言不发任她挣扎,牵她的力度却不曾少掉半分。为何他也自问为何。因为荆蛮素善种蛊,而他要护中原百姓周全亦或其实是因为那圣旨一下,无形的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一直便只是天子的一条狗,一条最忠诚的狗
他刀下应有无数亡魂,但他头一次感到目眩。国为义战,战如不义则必败。他明明胜了,却怎么也无法从那群无辜死去的荆蛮族人身上找到这场碾压式战争冠冕堂皇的借口。
于是他怎么也做不到刺穿荆蛮公主单薄的胸膛,他牵起如一只小兽一般警觉自保又歇斯底里的她,无视纤瘦少女所有的挣扎。
在副手对他逐渐紧张的质问中,他只坚定回答着一句话。
我要带她回中原。
她想打他,右手却稳稳落进他手心里。她和他皆怔了一瞬,接着他垂目放开她的手,一个耳光实实落在了他脸上。
青年俊朗的面容上多了一个红红的掌印。他依旧不敢看她,垂眸的睫毛间却隐隐透出极心碎的目光。她愣了一下,旋即怒火中烧。他凭什么,凭什么杀了她的父兄却又露出如此悲伤的神情。因为他不杀她,他就有资格了吗
恶心。
她说。
他就应该杀了她,她才不要他假惺惺的赦免。
他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发话。只是伫立看着少女悲怆又单薄的背影。他杀了她族人,又决定救她,这是他应得的。无论她的怒火也好,报复也好,他都全盘收下。
他只是看着她。
在第五次试图逃脱又稳稳落入青年将军的怀中时,她意识到自己无法轻易逃出的事实。
她也不明白自己一定要出去的意义在哪里。族人大都被屠杀,或许还有幸存者也不知流落何地。她只是不想做这一隅将军府的养雀,哪怕逃出去了也是尸横荒野,那也是她早就应有的结局。
但是她心有不甘,她不愿死的如此荒唐,不愿荆蛮的族人死的如此不堪,甚至有一瞬间,她恶劣地不愿他能在她死后依旧战功赫赫地活在这世上。
人的恶劣总能捕捉到最为不堪的愿望,哪怕只一瞬,那个愿望的声音在她脑中愈发响亮。
凭什么最后他能活着,凭什么他不是她杀死的,凭什么他一言不发就将她带走,而她又要一个人回到冷冷清清的鬼门关
即便她死,她也要他为她和族人陪葬。
荆蛮的少女忽然的乖顺让府中的人员一时间都不知所措起来。但顺从总归是件好事,贴身的侍卫也暂时松了口气。
侍女拿出上好的中原的衣裳,她看了却摇摇头。她说还是荆蛮的衣裳最衬她。侍女犹豫了一下,却看青年将军倚在门口。他微微颔首示意,于是侍女捧出华丽的银饰,边为她梳妆边柔柔地劝告,只要她不逃出去,在这偌大将军府,总归是怎么穿都安全无虞。
她顺从地点头,荆蛮的服饰较汉服开放。她露出莹莹白的小腿和小臂,圆眼睛只一味地粘着他。他毫无波澜地对着她直勾勾的视线,心中思忖荆蛮的衣裳确实更适合她。她头发要比中原的女子更黑,带着一种天真的魅惑肆无忌惮闯入他的视线。
好看么。她突然问。
好看。他心知她并不是问他要一个答案,这撩拨的方式直白又可怜,却让他带着汹涌愧疚的心紧了一瞬。
他忽地不敢再看。于是立身匆匆离开她的房间。银饰灵灵一响,她轻轻小跑两步跟上他。
你不同我说话
你先前并不愿意,我便不说。
她苦笑。府里不似荆蛮,无这许多同伴同我言语,我恨你又如何,就是你也不与我说上两句么。
她看他背影一滞,知晓他无以反驳,于是她变本加厉,问他可否做什么都带着自己一起。
他叹气而后告诉她,随你。
武人练习,她素不觉得有什么好看。但中原人总归是与她们荆蛮人不大一样。她来这些时日出不去府邸,总观察着府上的人儿,于是发现中原的女子大多温婉大气,容貌柔和淑雅,不似荆蛮之人艳丽的紧。而这将军的身形……
精壮,且高出她许多,面容也是冠玉一般的,总不似荆蛮之人,连男子眉眼间都要生出许多蛊惑来。
她怔怔地发着呆,想着这样的将军中蛊而亡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会是如现在一般清俊模样么或许他又会露出如自己刚来那天一般心碎的表情。他可能想他明明收留了她,为何到最后她是条捂不热的蛇,好端端又对他反咬一口。
他会对荆蛮族人忏悔吗。
她定定看着他,青年本来行云流水的动作在对上她的眼后猛然一滞,木剑随之脱手而出,在与假山激烈的碰撞中碎了两半。
他面色不改,她却看出些懊恼来。于是她轻轻笑,我只是无趣看你,你慌张什么。
你无事可做,一天天便只赖在这台阶上看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么。
他问的平和,她却被这明知故问的话激到,于是她笑得更深几分:那你带我出去,如何。
青年人身体僵直了一下,而后严厉地告诉她:不行。你可知你原本的身份在外界有多么危险,唯独这个我不能答应你。
她笑意不减,只是换了个戏谑的态度,怎么你当初不杀我,现在又要让我在这里活一辈子,做你豢养的雀儿么那我同死了又有何区别。
他无言,于是她上前握住他的手:你带我出去吧,我不逃,我会换上你们汉人的衣服。
少女带着一身的果绿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而他总保持着恰好能跟上她的速度,一言不发的掏出盘缠,为她购置些荆蛮不曾有的新东西来。华灯初上,市井依然热闹非凡,他特选定晚上,是念及她与中原人不甚相同的外貌不那么轻易被发现。他们走走停停来到一处桥边。不长的拱桥连接着河的两岸。接近郊区的地方没有灯,远处市集的灯火斑斑驳驳,为粼粼波光渲染上一层颜色。
若是此刻有河灯,按照中原人的传统,是该许个愿的。
她嘴里嚼着糖葫芦,有些含糊地说。
我本是随时身死沙场之人,没什么愿望,你若是想许,我便为你取来河灯。
他低头看她雪白的后颈,有些圆鼓鼓的小脸,莫名地口渴。
我有一愿望,河灯怕是不管用,只有将军能回答我。
她看到他沉默,兀自说。
2
蛊毒心计
荆蛮素为小国,没有与大魏抗衡的能力,既已归顺,想必不会起兵入侵。将军屠我全族的时候,可有想到么。
她心满意足地看他方才稍微温和的眉眼慢慢冷下来。
将军啊,你明知他们是无辜的。
他眉眼隐入深深夜色,无法言语。她朝他走近一步,试探性地抱住他,看他没有反应,便抱得更踏实。
你又何苦露出这种表情,反正我现在举目无亲,只有将军了,不是么。
将军,你要不要补偿我
她揽住他的脖子,轻声在他耳边呓语,然而他却冷冷推开她,面色自初见以来从未有过的严肃。他扯着她回府,力道很重,她也识趣的不再说话。
毕竟蛊已经种下了,她本就不是为了索吻,如此这般目的便达成了。
或许会太轻易了些吗,她看着男人的背影,几乎要笑出声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将军。
因为你对荆蛮族人忏悔吗。
他看了看手腕之处,原本青蓝的血管早已被蛊毒蚀作黑色,盘曲交错,狰狞无比。
他叹了口气。蛊毒是以他的骨血作养料,他心脏生疼,皮肤开始化硬,风过即痛。
他作为大魏的将军,怎么可能意识不到那天小姑娘对他做的手脚,又怎么可能在蛊毒之下死的不明不白。
他素来对人的敌意敏锐,从一开始便察觉到了那女孩乖顺之下的真实目的,察觉到女孩每每利用他对她的愧疚,一步步接近他,为的全是能够将他置之死地。但鬼使神差地,他不想躲。
大魏会有无数个年轻的将军,在沙场上意气风发,也不似他优柔寡断,终归是囿于一族杀孽而甘愿陪上自己。
荆蛮族人的生命,他用命来偿。
荆蛮的少女不曾知道,在她受他庇护的这一段时间里,于他刀下幸存的荆蛮之人已经集合起来,并向他送来一封信。
若是可以,他们愿以荆蛮未被搜刮的所有财宝换荆蛮公主周全回族。他不知这封信是如何送过来的,但是他让近侍送去了回信。
他愿交出荆蛮公主,七天之后护她出城。
他看蛊毒蚀入骨血,皮肤寸寸僵硬,痛彻骨髓,却又不由自主的抬头,阴暗房间里透入一丝微光,窗外少女在假山上轻松地晃着双腿。他的目光稳稳落入她天真又魅惑的眉眼。
他苦笑,这荆蛮情蛊果然了得,他对她的情意日日深入,不受控制,比这蛊毒带来的情意更为汹涌。
他知道她现在所有的顺从,都是为了离开那一天狠狠弃他而去。于是他将计就计,将自己的骨血化作她离开的路。报应也好,情蛊也好,他都全盘接受,只要她能平安就好。
她从未见青年将军如此慌张。他匆忙给她裹上粗布头巾,拉着她便跑。
牵她的力度一如之前带她来时一样,她隐隐察觉应是自己的行踪被人发现,却怎么也挣不开他牵她的手。
你带我去哪她大声质问,他却带她翻身上马,紧紧捂住她的嘴。不要说话,你的行踪被人发现了,我带你离开中原。
他脚熟练的一蹬,马就飞速地跑出去。她有许多问题要问,但也不知为何,只是由他带她飞奔。蛊毒没有生效吗他现在理应动不了了才对。她向下看,将军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上黑色的血管向深蔓延,弯弯曲曲,好像爬到了她的心上。
荆蛮蛊毒,中者皮肤硬化,骨血尽噬,风过即痛。
她睫毛颤了一下,却终究不敢落下泪来。好像为这个男人流的每一滴眼泪,都是对她已故族人的背叛。
她默默扯紧了斗篷。
身后的追喊声渐近,她几乎是本能地躲的贴近他的怀抱,却又在感受到他几乎难忍疼痛的颤抖后不敢靠近。
他俯下身凑近他的耳边,声音已经嘶哑得不行,没了往日的中气。
他说你骑马向西四十五里,那是你幸存的族人安身的地方。
她一愣,你怎么…!
他并不听她说完,或者已经听不见,他从她身后拥住她,自从她见到他,他从未主动离她这么近,近的他愈发沉重的呼吸她都清晰可闻,起起伏伏,贴合她心脏的跳动。
他说,你的族人向我传来了书简,央求我护你回去。
你不必慌,这是我应做的。剩下的路你自己走,我来为你挡住追兵。
不必带我一起,我已是个累赘,就让我最后护你一次。
只是姑娘,你的情蛊实在了得,我可就这么陷进去了。
他翻身下马,手里托剑,护住她去时的路。
她逃走,头也不回,或者不敢回。
她给他种的从来不是情蛊。
爱她只是他心甘情愿。
景泽四年,青年将军因庇护荆蛮遗孤被捕。
不知为何原本晴朗天空,在两人分别时,突然下起大雨
不是轻柔的雨丝,而是粘稠、冰冷、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雨点,狠狠砸在阿依娜裸露的肌肤上,砸在枯黄的草叶上,砸在她狂跳不止的心口。她猛地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几乎将她掀翻。她死死攥着缰绳,指甲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手腕上,那圈缠绕着、象征着情蛊已生效、宿主濒死的黑色刺青,正如同被投入滚水的墨汁,迅速地、无声地、彻底地褪去。皮肤恢复光洁,仿佛那狰狞的印记从未存在过。
不是情蛊。
他最后嘶哑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她死寂的脑中炸开,一遍遍回响,碾碎了她所有的仇恨、算计和自以为是。
只是姑娘,你的情蛊实在了得,我可就这么陷进去了。
他带着笑,带着解脱,带着她无法理解更无法承受的深情,说出的竟是这句话!他以为那是情蛊!他以为他蚀骨穿心的痛苦,他皮肤寸寸僵硬的折磨,他血管尽黑的狰狞,他甘愿赴死的决绝,都是因为那该死的、她用来麻痹他、让他痛苦死去的情蛊在生效!
可他陷进去了。
他用命护她离开,为她挡住追兵,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告诉她,他陷进去了!
啊——!!!
3
情蛊真相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撕裂了草原的寂静,盖过了隆隆的马蹄声,盖过了呼啸的风雨。阿依娜从马背上滚落,重重摔在泥泞里。冰冷的血雨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荆蛮衣裙,银饰在泥水中发出沉闷的哀鸣。她蜷缩着,双手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土,指甲翻裂,鲜血混着雨水渗入大地。她像一头濒死的幼兽,发出绝望的、破碎的呜咽。
不是情蛊!那是她族中最阴狠的噬骨僵,中者皮肉僵化如石,筋骨寸寸被蚀,风过如刀剐,最终在极致的痛苦中化为僵硬的枯骨,魂飞魄散!她给他种下的是最纯粹的、不带一丝情意的、只为折磨和毁灭的死亡之蛊!
可他……他以为那是情蛊!他以为他无法控制的爱意是蛊毒的作用!他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这世上最残酷的刑罚,走向她为他设定的、万劫不复的结局!他甚至……在最后,用那样嘶哑破碎的声音,承认了那份蛊毒带来的情意!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悔恨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和心脏。她精心策划的复仇,她日夜期盼的他的痛苦死亡,此刻都变成了最尖利的刀刃,反噬回来,将她自己凌迟得血肉模糊。他杀了她的族人,她以最残忍的方式杀了他,用他自以为是的深情做燃料,将他烧成了灰烬。
为什么……
她抬起头,任由冰冷的血雨冲刷着脸颊,混合着滚烫的泪水,为什么你不躲……为什么你不杀了我……为什么……你要信那是情蛊……
风声呜咽,雨势更急。没有人回答她。只有远处地平线上,追兵的火把在雨中明灭,如同地狱窥探人间的眼睛,越来越近。
京城,刑场。
雨下得更大,冲刷着石板地上凝固发黑的血迹,却冲不散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绝望。高台之上,青年将军被剥去了甲胄,只余素白的中衣,早已被血水浸透,紧紧贴在僵硬如石的躯体上。他像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被牢牢缚在冰冷的刑柱上。
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僵硬,毫无生气。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腕、脚踝,曾经青蓝的血管此刻尽数化为狰狞交错的墨黑,如同枯死的藤蔓缠绕着即将朽坏的树干。风掠过刑台,带来刺骨的寒意,吹拂在他僵硬的皮肤上。每一次微风的拂过,都像是在他裸露的神经上刮过烧红的烙铁。他无法嘶吼,喉咙早已被蚀穿,只能从喉间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每一次抽吸都带来全身骨骼被寸寸碾磨的剧痛。他英俊的面容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额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黑蛇,豆大的冷汗混着雨水滚落,还未滴下便被寒风冻结在灰败的皮肤上。
刽子手的刀,冰冷而精准。那并非为了快速了结,而是为了将痛苦无限延长。刀锋切入僵硬的皮肉,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如同在切割顽石。没有鲜血如注,只有粘稠的、近乎黑色的液体缓慢地渗出。每一片皮肉被剥离,都伴随着骨骼被强行撬动、刮擦的细微脆响。将军的身体在无法控制的剧烈痉挛,每一次抽搐都让那蚀骨的痛楚深入骨髓,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监刑官宣读罪状的冰冷声音在雨中模糊不清,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也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他的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入灵魂的黑暗和永无止境的剧痛。意识在剧痛的潮汐中浮沉,濒临溃散。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刻,一点微光,如同溺水者最后看到的星光,顽强地穿透了无边的痛楚和黑暗。不是京城阴霾的天空,不是冰冷的刑台,也不是刽子手狰狞的面孔。
是那双眼睛。
荆蛮少女的眼睛。圆圆的,黑得纯粹,最初盛满了刻骨的仇恨和绝望,像受伤的幼兽。后来,那恨意深处,又悄然滋长出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被他尽收眼底的狡黠、试探,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她穿着荆蛮的银饰衣裙,在阳光下晃着小腿,银铃轻响;她故意用直白的目光撩拨他,问他好看么;在熙攘的夜市里,她咬着糖葫芦,腮帮子微微鼓起,灯火映在她好奇的眼底,那一刻,仿佛没有仇恨,只是一个贪嘴的寻常少女……
阿依娜……
一个无声的名字,在破碎的灵魂深处艰难地凝聚成形。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有一片沉沉的、近乎温柔的黑暗,如同最深沉的夜,包裹住那点微光。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将这个名字,连同那双眼睛的幻影,紧紧攥住,拖入了永恒的沉寂。
4
无尽悔恨
当最后一片连着筋膜的骨片被强行剐离躯干时,那具早已被蚀空、被凌迟得支离破碎的身体,终于停止了最后一丝微不可察的痉挛。那颗被愧疚、责任、无法言说的情愫和噬骨剧痛反复蹂躏的心脏,彻底停止了跳动。空洞的眼眶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里面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光,彻底熄灭了。
景泽四年冬,一代名将,以最屈辱、最痛苦的方式,剥骨而亡。罪名:叛国。
**草原深处。**
阿依娜不知道自己在泥泞的血雨中跪了多久,直到冰冷的雨水也无法浇熄她胸腔里焚烧一切的业火。追兵的马蹄声如雷贯耳,死亡的阴影已近在咫尺。求生的本能,一种被巨大的悔恨和茫然催生出的、近乎盲目的本能,驱使着她挣扎着爬起。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腹,朝着他指引的方向——西方四十五里——亡命狂奔。
风声在耳边呼啸,血雨模糊了视线。她不敢回头,不敢去想身后那修罗场般的景象。她只知道,他最后的声音,他最后的身影,他用生命为她撕开的这条生路,她必须走下去。即使前方是刀山火海,是族人的怨恨,是永恒的炼狱,她也要走下去。这已不再是逃亡,而是一场背负着血海深仇与无尽悔恨的、向着地狱的朝圣。
骏马踏破雨幕,不知疲倦地奔跑。就在阿依娜的意识因寒冷、疲惫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逐渐模糊时,前方的雨雾中,隐隐绰绰出现了几顶熟悉的、荆蛮风格的毡帐轮廓。紧接着,人影晃动,几个穿着荆蛮残破服饰、手持简陋武器的汉子警惕地冲了出来,拦在了路中央。
站住!什么人!
为首的一个中年汉子,脸上带着未愈的刀疤,厉声喝道。
阿依娜猛地勒马,骏马人立而起。雨水冲刷着她苍白如鬼的脸颊,洗去了泥污,露出了那双标志性的、荆蛮王族才有的深邃圆眼,以及她身上虽然泥泞不堪却依旧能辨认出的、属于公主的银饰纹样。
阿依娜……公主
中年汉子看清她的面容,声音骤然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阿依娜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她看着眼前这些劫后余生的族人,看着他们眼中混杂着悲痛、恐惧、希冀,还有……一丝对她这个被仇敌带走的公主的审视和疑虑。巨大的悲怆和无处安放的愧疚再次将她淹没。
她滚鞍下马,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族人面前冰冷的泥水里。她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长发流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他死了……为了送我出来……他死了……
话音未落,一阵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哇地一声,一口滚烫的鲜血喷溅在面前泥泞的草地上,迅速被雨水冲淡、晕开。那血色,红得刺眼,如同她记忆中平原上染血的草,如同刑台上他最后凝固的绝望。
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崩塌。族人们惊惶的呼喊声变得遥远。在彻底坠入黑暗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手腕上那片光洁的皮肤——那个情蛊消失后留下的、无声的、残酷的证明。
证明他至死,都以为爱她是蛊毒发作。
证明他至死,都深陷其中,甘之如饴。
证明她亲手,用最深的恨,杀死了这世间唯一一份……最真的情。
5
黑暗吞噬
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