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庄的寒风,裹挟着枯枝败叶的腐朽气息,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窗棂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屋内,炭盆里微弱的火星挣扎着,映照着林婉晴那张瘦脱了形、眼窝深陷的脸。昔日骄纵跋扈的侯府嫡女,此刻如同被拔了爪牙的困兽,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裹着一条半旧的棉被,眼神空洞地盯着跳跃的火光,时而闪过怨毒,时而涌起癫狂。
“太子妃……我是太子妃……”她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随即又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晴儿!晴儿!”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是钥匙开锁的哗啦声。
林婉晴空洞的眼神猛地聚焦,如同濒死的鱼看到了水源,爆发出骇人的亮光!她挣扎着扑向门口!
门被推开,一股刺鼻的劣质脂粉味混合着寒风涌入。周氏裹着一件灰扑扑的棉斗篷,风尘仆仆,脸上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憔悴和眼底的焦灼。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面无表情的粗使婆子,是林宏远派来“伺候”兼监视的。
“母亲!”林婉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攥住周氏的衣袖,指甲深陷进布料里,声音嘶哑尖锐,“母亲救我!放我出去!我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我是侯府嫡女!我是未来的太子妃!那个贱人!那个贱人抢了我的位置!她不得好死!母亲!杀了她!杀了她!”
她状若疯魔,语无伦次,口水鼻涕糊了一脸。
“晴儿!冷静点!娘在!娘在!”周氏心如刀绞,强忍着悲痛和厌恶,用力抱住癫狂的女儿,对着那两个婆子厉声道:“滚出去守着!没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周氏扶着林婉晴在冰冷的炕沿坐下,掏出帕子,胡乱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污秽,压低了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晴儿,听娘说!娘拼了这条命,才求动你父亲,没把你送去更远的苦寒之地!但留在青石庄,就是等死!那贱人一日不死,你就永无翻身之日!”
听到“那贱人”,林婉晴眼中怨毒的火焰瞬间燃烧起来,她猛地抓住周氏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杀了她!母亲!我要她死!立刻!马上!”
“杀她?谈何容易!”周氏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和怨毒,“那贱人如今有太子护着!东宫的眼睛盯着侯府!稍有风吹草动,我们全都得给她陪葬!”
“那怎么办?!难道就让她踩着我的尸骨当上太子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林婉晴歇斯底里地捶打着冰冷的土炕,发出沉闷的声响。
“所以,娘给你找了条生路!”周氏猛地按住她,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你哥哥……承泽他……出面了!”
林婉晴的动作猛地顿住,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一丝微弱的希冀。哥哥林承泽,侯府唯一的嫡子,也是周氏最后的指望。
“你哥哥求了你父亲,”周氏眼中闪烁着算计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念在你终究是侯府血脉,给你两个选择。”
她伸出两根手指,如同在宣判命运:
“第一,嫁给城南赵员外为妾。那赵员外年逾五旬,家财万贯,正室已死,后院姬妾成群。你嫁过去,虽是妾室,但赵家富贵,总好过在这庄子里冻饿而死!”
“第二,”周氏的声音带着一丝刻骨的寒意,“嫁给西郊柳树屯的穷酸秀才陈文远为妻。那秀才家徒四壁,还有个瞎眼老娘要伺候。但……是正头娘子。”
“妾?还是妻?”周氏死死盯着女儿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逼迫,“你自己选!”
轰——!
如同两道惊雷在林婉晴脑中炸开!
赵员外的老妾?还是穷酸秀才的妻子?
这两个选择,无论哪一个,都如同将她从云端彻底踩入泥泞!都是将她侯府嫡女的尊严和骄傲,放在地上反复摩擦!都是对她毕生追求的太子妃之位的极致羞辱!
“不!我不选!我都不选!”林婉晴猛地甩开周氏的手,发出凄厉的尖叫,“我是侯府嫡女!我怎么能……怎么能嫁给那种人?!母亲!你骗我!哥哥不会这么对我!”
“这就是你哥哥给你争取来的‘生路’!”周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和怨毒,“你以为你哥哥想?!他这是在保你的命!也是在保侯府最后一点名声!你父亲说了,若你不选,三日后,便以‘暴病身亡’的名义,送你上路!彻底绝了后患!晴儿!你是想活着,还是想现在就死?!”
“暴病身亡”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林婉晴所有的癫狂和不甘!她猛地打了个寒颤,眼中的怨毒火焰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她看着母亲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绝望和狠厉,终于明白,这不是威胁,这是父亲和哥哥……最后的通牒!
侯府,已经彻底抛弃了她!为了所谓的名声和利益,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她这个“污点”!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瘫软在冰冷的炕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混合着屈辱、怨恨和不甘。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殷红的血珠。
不知过了多久,那绝望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一种压抑的、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磨牙声。林婉晴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彻底变了。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情绪、只剩下赤裸裸怨毒和毁灭欲的冰冷!
“我选……”她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我选……赵员外。”
周氏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被更深的阴霾覆盖。当高门妾……终究是条活路,总比死了强。只是……这屈辱……
“但是,母亲,”林婉晴猛地抓住周氏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在我嫁入赵家之前……我要那贱人死!我要她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否则,我宁愿……拉着整个侯府陪葬!”
周氏被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惊得心头一跳!她知道,女儿已经彻底疯了!但……这不也正是她想要的吗?
“好!娘帮你!”周氏眼中也燃起同样的疯狂和孤注一掷,“娘这就去求你外祖家!周家……绝不会看着我们母女被人如此作践!那贱人……必须死!”
几天后,一封带着周家隐秘印记的书信,通过碧云的手,再次塞进了清漪院后墙的馊水桶旁。小莲如同灵猫般取回,交到我手中。
信笺展开,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淬毒:
“货已备妥。腊月廿三,酉时三刻,西市‘锦绣坊’后巷。‘货郎’自会引路。切记:此物见血封喉,万勿沾染自身。”
腊月廿三,小年。西市人潮涌动,采买年货的喧嚣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空气中弥漫着糖瓜、年糕的甜腻香气和爆竹的硫磺味。
清漪院内,药香氤氲。春桃小心翼翼地将煎好的药汁倒入碗中,褐色的药汤散发着温热的辛香。我坐在窗边,指尖摩挲着那个始终无法打开的乌木盒。盒身冰凉,那些细微的凹凸纹理在指尖下流转,仿佛隐藏着某种古老的密码。心绪不宁。
“二小姐,药好了。”春桃将药碗捧到我面前。
我端起药碗,凑到唇边。温热的药气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苦涩。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迥异于药味的、带着一丝腥甜的铁锈气,极其突兀地钻入鼻腔!
寒毒三年,我的嗅觉对某些特殊的气味异常敏感!这味道……是血竭?不,更浓烈!是……西域奇毒“赤炼砂”特有的腥甜!
“别喝!”我猛地将药碗掷在地上!
“哐当!”
药汁四溅,褐色的液体泼洒在冰冷的地面,竟瞬间泛起一层诡异的、细密的猩红色泡沫!如同沸腾的毒血!
“啊!”春桃吓得失声尖叫,脸色煞白!
果然!周氏和周家,终究是按捺不住了!这毒……见血封喉!
“二小姐!这……这是……”春桃看着地上那猩红的泡沫,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我眼神冰冷如霜,心中杀意翻涌!他们竟敢将毒下到我的药里!若非我对赤炼砂的气味格外敏感……此刻已是香消玉殒!
“无妨。”我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冷静得可怕,“把这里收拾干净。记住,今日之事,对任何人都不许提起。”
“是……是!”春桃慌忙应下,手忙脚乱地清理地上的狼藉,眼中充满了后怕。
我走到妆台前,拿起那支素银珍珠簪。指腹在簪头那颗温润的珍珠上轻轻一旋!只听极其细微的“咔哒”一声,簪身竟从中裂开一道细缝!里面赫然藏着一小截乌沉沉、闪烁着幽蓝寒光的针尖!针尖上,隐隐有暗紫色的纹路流转,显然淬有剧毒!这是我重生后,根据娘亲留下的《药典杂记》中一则隐秘记载,耗费数月,用几种剧毒草药反复淬炼而成,藏于簪中,以备不时之需的保命之物——见血封喉的“幽昙”!
将簪子重新旋紧,藏于袖中。我换上那件半旧的月白夹棉褙子,对心有余悸的春桃道:“我去西市买些丝线,给那件夹袄绣个新花样。你在院里守着,任何人来,都说我歇下了。”
“二小姐!外面……”春桃担忧至极,西市鱼龙混杂,又是对方约定的时间地点!
“放心。”我打断她,眼神沉静而锐利,“我去去就回。”
西市“锦绣坊”后巷,狭窄、阴暗、堆满杂物,弥漫着一股陈年布匹和尘土的混合气味。与前面主街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这里寂静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酉时三刻,天色已暗。巷口昏黄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晃动扭曲的光影。
我独自一人,站在巷子深处堆积的破旧布匹旁,身影几乎融入阴影。寒风卷起地上的碎屑,打着旋儿。袖中的手,紧紧握着那支冰冷的素银簪。
时间一点点流逝,巷口毫无动静。只有风声呜咽。
突然!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浓烈的酒气!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粗布短打、满脸横肉、醉醺醺的汉子,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眼神浑浊而充满暴戾,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他手里,赫然攥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
他一眼就看到了阴影中的我,眼中瞬间爆发出淫邪而凶残的光芒,口中喷着酒气,含糊不清地狞笑:“小……小美人……等急了吧?爷……爷这就来疼你!”
说着,竟挥舞着尖刀,踉踉跄跄地直扑过来!动作看似笨拙,但那扑击的角度和手中尖刀的寒光,却带着致命的精准!
是那个“货郎”!周家安排的亡命徒!目标根本不是引路,而是……当街行凶!制造一起醉酒暴徒见色起意、杀害侯府庶女的“意外”!
好狠毒的计策!好周密的灭口!
我瞳孔骤缩!身体瞬间绷紧!袖中的簪子滑入掌心!就在那醉汉扑到近前、腥臭的酒气和刀锋的寒意扑面而来的瞬间——
“住手!”
一声清越而带着雷霆之怒的厉喝,如同惊雷般在狭窄的后巷炸响!
一道青衫身影,如同疾风般从巷口掠入!速度之快,带起一阵劲风!正是新科探花郎,太子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沈砚!
他俊朗的脸上此刻布满寒霜,眼神锐利如电,手中并无兵器,却以掌为刀,带着破空之声,精准无比地劈向那醉汉持刀的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啊——!”醉汉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剔骨尖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
沈砚动作毫不停滞,一脚踹在醉汉的胸口!力道之大,将那近两百斤的壮汉踹得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巷子另一头的杂物堆上,发出轰然巨响!醉汉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昏死过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沈砚看也没看那昏死的凶徒,立刻转身,几步跨到我面前,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漪姑娘!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他清俊的眉眼间满是担忧,目光在我身上飞快扫视。
“我没事,多谢沈大人。”我后退一步,拉开些许距离,声音平静,袖中的簪子悄然隐没。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沈砚?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太子的安排?
沈砚见我无恙,似乎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看向那昏死的凶徒,眼神冰冷:“光天化日,西市重地,竟有如此狂徒持刀行凶!简直目无王法!清漪姑娘放心,我这就……”
他的话音未落!
异变陡生!
那本该昏死过去的醉汉,竟猛地睁开了眼睛!眼中哪里还有半分醉意?只有赤裸裸的、淬了毒的疯狂和杀意!他如同回光返照的野兽,左手猛地从后腰抽出一把寒光更甚的匕首!身体如同弹簧般从杂物堆里弹射而起,不顾断腕的剧痛,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以同归于尽的姿态,再次向我猛扑过来!速度比之前更快!更狠!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周家安排的,根本就是个训练有素、悍不畏死的死士!前番的醉酒行凶是假象,此刻的绝命反扑,才是致命一击!
“小心!”沈砚脸色剧变,想要再次阻拦,却因距离稍远,已来不及!
匕首的寒芒,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刺到了我的胸前!
千钧一发!
我眼中寒光爆射!不退反进!身体如同灵巧的游鱼般向左侧极其细微地一滑!匕首锋刃擦着我的衣襟刺空!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与此同时!我蓄势待发的右手闪电般抬起!袖中那支素银珍珠簪如同毒龙出洞!簪头那颗温润的珍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刺入了那死士因扑空而暴露的颈侧!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热刀切入牛油般的声响!
簪子淬了“幽昙”剧毒的幽蓝针尖,瞬间没入皮肉!
那死士扑击的动作猛地僵住!眼中疯狂的光芒如同被掐灭的烛火,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无法言喻的剧痛所取代!他张着嘴,想发出声音,却只喷出一小口带着腥甜气息的黑血!
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噗通”一声,重重砸在我的脚边!抽搐了两下,便彻底不动了。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狰狞表情,颈侧被簪子刺入的地方,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细小血点,周围的皮肤却迅速蔓延开一片诡异的青黑色!
整个后巷,死一般的寂静。
寒风卷过,吹动着散落的布匹碎片。
沈砚保持着想要冲上来的姿势,僵在原地,俊朗的脸上满是震惊!他看着地上瞬间毙命的凶徒,又猛地抬头看向我,目光落在我手中那支滴血未沾、依旧素净温润的银簪上,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我缓缓收回手,将簪子重新插入发髻,动作平静得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指尖冰凉,心却跳得沉稳。我蹲下身,无视那死士狰狞的死状,伸出两根手指,极其迅速地从他怀中摸索出一个硬物——一个用油纸包着、只有拇指大小的瓷瓶!
瓶身上,赫然印着一个扭曲的、如同毒蛇盘绕般的印记——周家的家徽!
我站起身,将瓷瓶握在掌心,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然后,才转向依旧处于震惊中的沈砚,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苍白和后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大人……此人……此人凶悍异常……清漪……清漪一时情急……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