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赤裁天脊 > 第1章
冷。
刀刮子似的风卷着雪沫,抽在赤石镇枯槁的街道上,抽在长蛇般跪伏的人群脊梁上。江岌白的前额死死抵着青石板,寒气针一样扎进颅骨。背上那块滚烫的烙铁——他高烧的妹妹小禾,又在无意识抽搐,滚烫的汗水浸透了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冻硬的麻衣。
“咳……哥……”
小禾细若游丝的呻吟像烧红的针,扎在他耳膜上。他只能把腰弯得更低,用自己瘦骨嶙峋的脊梁尽量去承接那点可怜的热气。
队伍死寂。只有风雪嘶号,夹杂着枯瘦老者拉风箱般的破响。
尽头处,鎏金车架悬在半空,离地三尺,八个灰衣木偶般的仆役拱卫左右,纹丝不动。暗红的车帘垂落,只吝啬地泄出一角墨青绲边的锦袍下摆,无风自动。
“下一个。”
帘后飘出的声音,比这腊月的石板还要冷硬三分。
最前头的老妪像滩融掉的蜡,拼命支起身,抖得像风中残叶。枯树枝般的手摸索着掏了半天,从怀里深处颤巍巍捧出三枚磨得发亮的铜钱,高举过头顶。她佝偻着往前蹭,蹭到车架下那暗影里。
“神使老…老爷开恩…咳咳…求口圣水……老婆子…攒了半月的……”
铜板落在青石上的脆响,被风雪扯得稀碎。
一只套着锦绣云头履的脚,慢条斯理地踏了出来,正正踩在三枚铜钱上。脚底略一旋碾。那碾压骨肉的轻描淡写,让所有人膝盖下的石板愈发刺骨。
车帘掀起一丝缝隙。
柳青锋的脸大半隐在昏聩的车厢阴影里,唯有一双狭长的凤目,眼尾上挑,寒芒锐利如出鞘的冰刃,垂落下来,扫过老妪那灰扑扑、卑微至尘土里的发顶。
“心不诚,”冰冷的声音磨着齿缝,“神不喜。”
帘子落下。
云头履挪开。
地上三枚铜钱,已扁如冬日蜷缩的枯叶,印着清晰而狰狞的鞋底纹路。
噗通。
老妪的身体直挺挺砸在青石板上,脸侧着,浑浊的老眼还盯着天空。一只干瘦枯槁的手伸着,直直指向头顶那片灰暗、冻得铁板一样的穹窿。指缝里,死死夹着一枚褪色发白的布质平安符,皱巴巴,沾满汗渍和尘土。
平安,本该祈求神灵庇佑亲人的平安符。
它此刻躺在主人尸体旁,被冻得梆硬,连同那根不屈地指向天空的手指,仿佛一截卑微却刺眼的控诉。
队伍依旧死寂。连拉风箱的破喘都消失了。一种无声的恐惧像冰水,灌满了每个人被冻僵的骨髓。
小禾在江岌白背上猛地一抽,滚烫的喘息喷在他后颈皮肉上,带着垂死的灼热。那热浪烫得江岌白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他伏低的脊梁里,清晰无比地传出一声细响。
咔嚓。
像冻裂的竹子。
又像某种长久桎梏,断了。
“噗通!”
他猛地站起!动作突兀、迅疾,如同一柄被强行挣脱的锈刀!
“哥——!”
小禾在剧烈颠簸的瞬间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短促尖叫,滚烫的小手本能地死死揪住江岌白肩头的皮肉,指甲几乎嵌进骨缝!那点锐痛顺着筋肉神经一路刺进心底最深处。
哗——!
死水般的长蛇阵骤然被惊醒!无数道惊骇、怜悯、恐惧、漠然的目光,瞬间化作实质的芒刺,钉在江岌白单薄的后背!
“作死!找死啊!还不跪下!”有人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诅咒。
“娃子……认命吧……”另一处,低哑的叹息轻如雪落。
江岌白听不见。
风雪、人群、身后的威胁、背上的妹妹……一切嘈杂都被剥离。他眼里的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开,死死盯着长街尽头——那片被腐朽黄符和生锈铁链围住的城隍庙废墟。坍塌的梁柱狰狞地指向天空,瓦砾间黑乎乎的洞口如同恶鬼张开的嘴。
赤石镇唯一的禁区。唯一的绝地。神谕明示,踏入者,即为渎神,必遭横死!
死地!
也是最后一丝不被神奴侵染的缝隙!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拦住他!”
一声惊怒交加的叱喝刺破雪幕!是车中传出的。比风雪尖锐万倍!
离得最近的灰衣仆役动了!
身影飘忽如同鬼魅,枯瘦如鸡爪的手掌快如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微啸,直抓他怀中那颗小小的、高烧不退的脑袋!五指乌黑泛着铁色!
江岌白甚至没低头看那只抓来的鬼爪!他抱紧小禾,膝盖骤然压到极限,将浑身力量压缩成一张拉满的硬弓,整个人弹射般——向前猛扑!朝着那片散发着不祥的废墟!
砰!
枯爪贴着他后脑头皮扫过!冰冷的劲风切断几缕枯发!
不能停!不能回头!
他闷着头,把自己和小禾砸向那片鬼蜮!
轰!!!
空气炸裂!一道紫黑色的鞭影,像撕开寒冬的毒电,自车架方向破空而至!威压如冰狱倾塌!先一步重重砸落!笼罩住江岌白整个后背!
鬼头鞭!抽魂裂魄!
柳青锋冰冷的、带着一丝被蝼蚁挑衅后真正愠怒的声音追了上来:
“愚顽。”
鞭梢撕裂空气的尖啸钻入耳膜,江岌白甚至闻到头发和皮肉在罡风中瞬间焦灼的辛辣气味!
他扑了出去!
几乎把怀里滚烫的小禾揉进自己的心口!像一头被逼疯的、扑向悬崖的幼狼!
嗤啦——!
鞭影几乎擦着后背!冰冷的杀意刮走了背上一大片麻布和皮肉!火辣辣的血瞬间涌出!
噗通!
江岌白抱着小禾,重重摔进了废墟的边界!一片布满灰尘、冻土和尖锐碎石瓦砾的地面!激起的黑色尘土和枯败碎草猛地腾起!
废墟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腐朽的木头,潮湿的霉味,一股淡淡的、带着铁锈甜腥的土腥气……
“哇——!”
小禾受到剧烈震动,猛地喷出一口滚烫的鲜血!星星点点溅在江岌白脸上、胸口!
“小禾!撑住!”江岌白的嘶吼从喉咙深处炸出,带着绝望的颤音。他跪在冰冷的瓦砾中,一手死死护住怀里那个滚烫的小身子,一手下意识在身侧胡乱支撑——
噗嗤!
一阵钻心的锐痛从掌心传来!他抓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低头。
一只干枯发黑的手骨,大半埋在瓦砾下,被他慌乱中死死抓住!
而就在那手骨旁边,深埋在污雪和断砖里的,一截东西正反射着微弱、冰冷的天光。
江岌白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截矛尖!生满了铁锈,断裂处犬牙交错,像猛兽被硬生生折断的獠牙!但就在那锈迹覆盖之下,矛头之上,某些地方竟透出一种凝固的、极其晦暗又极其深邃的猩红色泽——像是被干涸的、亿万年前的鲜血,生生浇透、染黑、最终凝结而成!
血腥气似乎更浓了。
车架那边,柳青锋冷锐的凤目中,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和微不可察的……忌惮。他轻轻抬了抬手,止住了欲扑入废墟追杀的灰衣仆役。目光如冰锥,牢牢钉在废墟中那个抱着濒死妹妹、满身血污、手里还攥着一段死人手骨的少年身上,以及他旁边那截诡异的断矛。
风雪更大了,卷过残垣断壁,发出呜咽般的号哭。那枚褪色的平安符,被风猛地卷起,打着旋,掠过冰冷的禁地铁链,悄然消失在庙墟深处刺骨的黑暗中。
江岌白攥紧了那只冰冷的枯骨。掌心下的血垢锈矛,微微烫人。小禾的血滴落在矛杆断口处的暗红血镀上,竟诡异地……渗了进去。
他猛地抬头,染血的目光越过风雪,直刺悬于半空、漠然俯视的柳青锋。额上刚才磕碰石板留下的血痕蜿蜒流过眼角,在惨白皮肤上划出一道狰狞的红线。
无人开口。
只有冷硬的雪粒子抽打在瓦砾间那截矛尖上,发出细碎而倔强的铮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