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我和大熊猫的约会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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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点零三分,城市像块半融的薄荷糖,沁着凉丝丝的雾气。我,柯艾,刚逃出便利店通宵班的炼狱,眼袋沉得能装二两硬币,正梦游般飘在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上。突然,噗通一声闷响,伴随着几声细碎的金色光点,砸在我脚前半米处,溅起一小圈微凉的晨雾。
我吓得一哆嗦,瞌睡虫跑了大半。定睛一看,人行道边沿,瘫着个毛茸茸的不明物体。体型不小,圆滚滚的,像个被谁恶作剧扔下来的巨型毛绒玩具。诡异的是,它通体覆盖着一层细密的、在朦胧晨光里微微闪烁的金粉,活像刚在廉价舞台剧里扮演过财神爷座下的散财童子。金粉沾了不少在它身下的柏油路上,亮晶晶一片。
嚯,我蹲下来,好奇地用指尖戳了戳那层蓬松的金色绒毛,触感意外地厚实温暖,这位金丝猴同学,cosplay翻车现场还是哪个剧组的道具师把你忘这儿了
就在我指尖触碰到绒毛的瞬间——
那层蓬松的金色道具服下,两片同样沾满金粉、像被撒了金箔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掀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下面,露出的不是塑料眼珠,而是两丸湿漉漉、黑曜石般纯粹、带着鲜活生命力的眼瞳!那眼神,疲惫得像刚跑完十公里马拉松,深处却跳跃着一簇异常明亮的、近乎狡黠的小火苗,穿透细碎的金粉,精准无误地锁定了我。
活的!!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塞进了一台高速运转的甩干机。清晨薄雾里那点微光都变得不真实起来。熊猫!一只活的、成年的、裹着一身可疑金粉的大熊猫!动物园那高耸入云的围墙难道是摆设!这身土豪金皮肤又是哪一出无数个问号像被点燃的烟花,噼里啪啦在我短路的大脑里炸开。
震惊像电流窜过四肢百骸,我僵在原地,甚至忘了把手收回来。那对黑眼睛里跳动的火焰,和我自己骤然加速、几乎要撞出胸腔的心跳,成了这条寂静林荫道上最喧嚣的声音。
那熊猫——后来我知道它叫糊糊——喉咙里挤出一点极轻微的、带着浓重鼻腔音的嗯…,像撒娇的猫。它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一只同样沾满闪亮金粉、厚实柔软的爪子,极其灵巧地从身侧探了出来。爪子悬在半空,像艺术家掂量着画笔,然后,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精准,轻轻点在地上那摊由它身上抖落的、细碎闪亮的金粉堆里。
沾满了金色粉末的爪尖,开始在深色的柏油路上流畅地滑动。动作轻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从容,像是在进行一场即兴的街头涂鸦。它画了一个圆润饱满、比例堪称完美的圆圈,然后在圆圈内部,用几道简洁利落的弧线勾勒出几匹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奔腾而出的小马轮廓,最后在顶端,爪尖灵巧地一转,点出一个精致的小尖顶。
一个……漂亮得不像话、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旋转木马图案,在深灰的柏油路上闪闪发光,晨曦落在金粉线条上,折射出细碎跳跃的光芒。
我倒抽一口冷气,彻底傻眼了。金粉作画旋转木马街头艺术这沟通方式也太……华丽太离谱了吧!一股强烈的荒诞感和被命运砸中的眩晕感席卷而来。
糊糊画完这金光闪闪的邀请函,那颗沾满金粉、显得格外贵气的大脑袋微微歪了歪,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里面那簇小火苗烧得正旺,充满了看懂了吧快带路!的无声催促和理所当然。它甚至伸出那只刚刚完成杰作的爪子,极其自然地、像招呼老朋友一样,轻轻拍了拍我的小腿肚子。
你想……去坐这个我指着地上那闪瞎眼的金粉木马,声音还有点飘。
糊糊立刻用力点头,金粉扑簌簌地从它脑袋上往下掉,在晨光里形成一小片迷离的金雾。它喉咙里发出更急切的咕噜声,爪子不再满足于轻拍,直接攥住了我的裤脚,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目标明确地把我往不远处的公交站台方向拽。
喂!等等!你这……我被它拽着往前挪了两步,看着它一身闪亮的金粉在雾气里熠熠生辉,像个移动的小金库,太显眼了!金光闪闪的!我们会被围观的!
糊糊扭头看我,黑眼睛里居然闪过一丝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的嫌弃。它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像是在说金粉怎么了多好看,然后继续自信满满、一步一个金脚印地拖着我走向公交站台。
站台空空荡荡,只有早班公交刚巧喘着粗气停下。糊糊庞大的金灿灿身影,在清晨灰蒙蒙的背景板下,简直像自带聚光灯效果。司机是个板着脸的中年大叔,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糊糊,在那身刺眼的金粉上停留了好几秒,眉头拧成了疙瘩。
嘀——
我赶紧掏出公交卡刷了一下。
嘀——嘀嘀嘀!
糊糊那条蓬松的、同样沾满金粉的大尾巴,大概是太兴奋,在我刷卡时无意识地大力一甩,好巧不巧,尾巴尖上一撮特别浓密、沾了更多金粉的绒毛,竟然严丝合缝地卡进了公交刷卡机的狭窄感应槽里!
搞什么!司机大叔的怒吼瞬间炸响,震得车窗玻璃嗡嗡作响。他瞪着卡在机器里、金光闪闪还在微微颤动的熊猫尾巴尖,脸黑得像锅底,玩偶服也得给我刷卡!还卡我机器!赶紧拔出来!刷卡!两次!一次是你!一次是这玩意儿!他手指用力戳着糊糊金光闪闪的屁股,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我的脸腾一下烧到了耳根,恨不得原地挖个洞钻进去。糊糊也僵住了,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尾巴会惹出这么大麻烦。它保持着扭身甩尾的姿势,像一尊尴尬的金色雕塑,只有那条卡在机器里的尾巴尖,在司机愤怒的瞪视下,极其轻微地、可怜兮兮地抖了抖。
对不起对不起!我手忙脚乱,一边试图去解救那条卡住的尾巴(入手是厚实温暖、沾满金粉的毛茸茸触感),一边赶紧又刷了一次卡,嘀——。机器终于放过了那条倒霉的尾巴。糊糊迅速把尾巴收回来,紧紧夹在两条后腿之间,庞大的身躯努力往车厢后面缩,尽量降低存在感,只有那双黑眼睛,带着点闯祸后的心虚,偷偷瞄着怒气未消的司机。
车子启动。糊糊缩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努力把自己团成一个巨大的金球。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它身上的金粉折射出细碎跳跃的光芒,像无数小星星在它身上跳舞。它微微低着头,假装自己是个安静的装饰品,只有一点细微的破绽——它那只紧挨着我背包的爪子,厚实柔软的指尖,正极其隐蔽地、像寻求安慰的小动物一样,悄悄地勾住了我背包带子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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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下细微的勾扯,带着点闯祸后的委屈和快到了吧的期待,清晰地传递过来。
游乐园的大门像一块巨大的彩虹蛋糕,撞入视野的瞬间,糊糊身上那点残存的闯祸心虚瞬间灰飞烟灭。
呜——!一声短促而高亢的、带着浓重鼻腔音的欢呼,不受控制地从它喉咙里迸发出来,像拉响了汽笛。它庞大的身躯猛地弹起,金色的毛团在阳光下炸开,整只熊散发出一种近乎实质化的快乐光芒,差点把旁边座位上一个打盹的老太太吓得跳起来。
目标明确——旋转木马!那个在柏油路上用金粉勾勒的璀璨梦想。
它庞大的身躯挤在排队的孩子和家长中间,像一座移动的、闪闪发光的金山,引来无数惊叹的目光和手机镜头。我追在后面,感觉脸皮已经锻炼得刀枪不入了,只能麻木地解释:特效……舞台特效道具……
糊糊对这些关注毫不在意,它的全部感官都被眼前那流光溢彩、上下起伏的梦幻世界占据了。轮到我们时,管理员看着这座金灿灿的小山,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这……这不行!太大了!而且这金粉……管理员大姐连连摆手,一脸你这道具也太夸张了吧的表情。
糊糊喉咙里立刻发出委屈的呜咽,黑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汽,可怜巴巴地看着管理员,又看看我,最后目光死死黏在那些漂亮的木马上,那眼神,仿佛被夺走了最心爱的蜂蜜罐。
大姐,就一圈!它特别乖!保证不动!我赶紧上前,祭出最诚恳的眼神,金粉是特制的,不掉!真的!我昧着良心保证。
也许是糊糊那过于人性化的、泫然欲泣的表情起了作用,也许是它这一身土豪金确实像个壕无人性的舞台道具,管理员大姐最终还是翻了个白眼,挥挥手:……行吧行吧,就一圈!坐那匹最大的马!看好它!
糊糊瞬间活了过来,眼里的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黑眼睛亮得惊人。它笨拙又急切地爬上那匹最结实的白色大马。木马启动,悠扬的音乐流淌出来。糊糊庞大的身躯随着木马缓缓起伏,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很快,它就彻底放开了。那颗沾满金粉的大脑袋高高昂起,厚实的耳朵因为极致的快乐向后舒展,变成了可爱的飞机耳,咧开的大嘴几乎要咧到耳根,露出粉色的牙龈,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像老旧发动机一样满足的震动声。它甚至学着前面小女孩的样子,伸出沾着金粉的爪子,笨拙地想去抓飘过的彩色丝带,那纯粹的、孩童般的快乐,像阳光一样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连带着它身上的金粉都仿佛更亮了。
旋转木马的快乐像酵母,彻底发酵了糊糊压抑的天性。它拖着那身闪瞎眼的金粉,在游乐园里开启了撒欢模式。
路过棉花糖摊位,那蓬松如云朵的粉色糖絮瞬间俘获了它的心。它庞大的身躯像磁石一样吸在摊位前,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旋转的糖丝,喉咙里发出渴望的、拖长音的嗯——。
想吃我笑着问。
那颗金粉簌簌往下掉的大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当我把那个比它脑袋还大的粉色棉花糖云朵递过去时,糊糊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它好奇地用爪子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蓬松的糖絮,然后试探性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口。甜甜的味道让它惊喜地呜了一声。接着,它放弃了试探,直接把毛茸茸的大脸埋进了那团巨大的棉花糖里!
噗……
我没忍住笑喷了。
糊糊抬起头,整张脸已经被粉色的糖絮糊满了!鼻子、嘴巴、脸颊、甚至眼睫毛上都沾着丝丝缕缕的粉色糖丝,配合着它原本的金粉底色,活脱脱一个金粉棉花糖圣诞老人!它毫不在意,伸出舌头舔着沾满糖的鼻尖,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那憨态可掬的模样,引得周围的游客爆发出阵阵善意的哄笑和快门声。
哇!那个金熊玩偶还会吃棉花糖!好可爱!
就是弄得好脏啊,一身金粉又沾糖……
糊糊才不管这些,它吃得忘乎所以,直到把巨大的棉花糖啃得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竹签,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糖胡子。它满足地咂咂嘴,伸出爪子,再次拽住我的衣角,目标明确地指向下一个让它心动的存在——一个卖手工纪念品的小摊。
小摊上挂满了各种木头雕刻的小玩意儿。糊糊庞大的身躯挤在摊位前,黑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琳琅满目的小东西,最后,目光牢牢锁定在一小堆不起眼的、素色的棉花糖竹签上。那些竹签被摊主随意地插在一个小陶罐里,有些顶端还残留着一点没削干净的毛刺。
糊糊伸出爪子,极其精准地指向那堆最普通的竹签,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嗯嗯声,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要……这个我有点懵,但还是付钱买了一根最普通的、顶端还有点小毛刺的素色竹签递给它。
糊糊如获至宝。它用两只厚实的前爪,极其小心地捧住那根细细的竹签,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它低下头,黑眼睛专注地凝视着竹签光滑的杆身,伸出粗短的指头,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满足的咕噜声。那珍视的模样,比得到最贵的玩具还要虔诚。
阳光渐渐西斜,将游乐园染上一层温暖的蜜糖色。糊糊捧着那根普通的竹签,安静地坐在长椅上,金色的绒毛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脸上残留的粉色糖絮也闪着微光。它满足地、一下一下地轻轻晃着脚掌,像个玩累了的孩子。
突然,它晃动的脚掌停了下来。它抬起头,望向游乐园大门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爪子里的竹签。黑眼睛里那纯粹的快乐,像退潮般迅速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而沉重的、无法言说的东西。像是快乐燃尽后留下的灰烬,又像是早已预知的告别时刻终于来临的平静。
它伸出爪子,不再是拽,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道,拉了拉我的衣袖。它不再看任何游乐设施,目光直直地投向大门,脚步缓慢而坚定地迈开。夕阳把它拖着细长竹签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身金粉在暮色中不再耀眼,反而透出一种落寞的辉煌。
游乐园门口,巨大的气球拱门下色彩斑斓。糊糊的脚步在这里停驻。它仰起头,望着那些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的彩色气球,又低头看看自己爪子里那根朴素得甚至有点寒酸的竹签。它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呜咽,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然后,它做出了一个让我心头一紧的举动。
它把那只一直小心捧着的竹签,极其郑重地、用两只爪子托着,递到了我面前。竹签顶端残留的小毛刺,在夕阳下清晰可见。
嗯。它低低地叫了一声,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又指了指竹签光滑的杆身。
我疑惑地接过竹签,入手是微凉的木质触感。当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竹签杆身时,一种异样的、凹凸不平的触感传来!
我下意识地将竹签举到眼前,对着西斜的阳光仔细看去。
光滑的竹签杆身上,靠近末端的位置,被人(或者说被熊)用极其尖利的东西,深深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两个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中文字:
**朋友**。
那两个字的刻痕很深,边缘甚至带着点毛糙的木刺,显然是用尽了力气,反复刻画才能留下的痕迹。笔画歪斜稚拙,却带着一种笨拙到令人心颤的认真。
我猛地抬头看向糊糊。
夕阳的金辉落在它沾着糖絮和金粉的脸上,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正安静地看着我,里面没有得意,没有炫耀,只有一种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事情的平静,和深不见底的、即将离别的悲伤。它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在确认:对,就是给你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我的鼻腔,视线瞬间模糊。它什么时候刻的在旋转木马上在吃棉花糖的时候还是在我没注意的某个安静瞬间它用爪子……那厚实的、并不适合精细操作的爪子……是怎样一遍遍,忍着疼,刻下这两个字的
糊糊不再看我。它转过身,背对着我,攥紧了爪子——仿佛那里面还残留着刻字时的触感——迈开沉重却异常坚定的步伐,朝着城市另一端,那个有着高墙和铁栏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夕阳将它不再闪亮的金色背影拉得很长很长,孤独得像一座移动的山丘。
动物园那扇厚重的铁艺大门在暮色中沉默地矗立着,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界线。糊糊在我前面停下脚步。它没有回头,只是伸出那只刚刚刻下朋友的爪子,没有一丝犹豫,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用那粗短的、厚实的食指,坚定地、用力地,按下了门铃旁那个小小的、冰冷的按钮。
叮——咚——
清脆的铃声撕裂了黄昏的寂静,也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铃声的余音还在冰冷的暮色中颤抖,那扇厚重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侧门就哐当一声被从里面猛力撞开!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饲养员工作服的身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出来。是位头发花白的老饲养员,他脸上沟壑纵横,此刻每一道皱纹里都填满了惊惶、绝望和一夜未眠的枯槁。他的工作服前襟沾着草屑和饲料的污渍,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子,目光在触及糊糊那身沾满金粉糖絮、狼狈又刺眼的庞大身躯时,猛地凝固了。
糊糊!!一声嘶哑到变形的哭喊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破锣般的颤音。他根本顾不上那身扎眼的装扮,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猛地扑过来,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了糊糊沾满污渍的脖子,力道之大,勒得糊糊庞大的身躯都晃了晃,金粉簌簌落下。
你个小混蛋!你跑哪儿去了!啊!!老饲养员的声音完全劈了,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都蹭在了糊糊脏兮兮的毛发上,四天!整整四天不吃不喝!撞得笼子栏杆砰砰响!爪子都……他的哭骂声戛然而止,目光猛地落在糊糊那只递给我竹签的爪子上,厚实的肉垫边缘,几道新鲜的、深可见肉的划痕在暮色中狰狞刺眼!那是刻字时留下的伤!
老饲养员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勒住糊糊脖子的手,颤抖着想去碰触那些伤口,却又不敢,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糊糊,愤怒、后怕、锥心的疼惜,所有情绪都混杂在那张瞬间苍老绝望的脸上:……就为了……就为了跑出来刻……刻这个!他嘶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颤抖地指向我手里那根刻着朋友的竹签,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
糊糊安静地站着,微微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安抚般的咕噜声,用它那颗沾满金粉糖絮的大脑袋,轻轻蹭了蹭老饲养员剧烈起伏的肩膀。
更多的脚步声和手电光从门内涌出。年轻的饲养员和保安看到糊糊,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被它这身惊世骇俗的战袍和狼狈模样震惊得说不出话。
老天!它这一身……
金粉还有棉花糖!
它到底……
老饲养员猛地抹了一把脸,粗糙的手掌在糊糊沾满污渍的毛发上胡乱地、用力地揉搓了两下,仿佛想擦掉那些不属于它的颜色,也擦掉自己脸上的泪痕。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嘶哑颤抖,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劫后余生的强硬和心碎:闭嘴!都别问了!回去!立刻!马上!回去给我处理爪子!洗干净!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紧紧攥住糊糊脖子上那根几乎被金粉覆盖的牵引绳,力道大得指节泛白。
糊糊顺从地被牵引着,庞大的身躯挪动着,走向那扇敞开的侧门。门内,是熟悉的、带着消毒水和饲料味道的通道,是它生活的地方,也是它用绝食和撞笼换得一日自由的起点与终点。
就在它庞大的身躯即将完全没入门内那片昏暗阴影的前一秒,糊糊的脚步顿住了。它没有回头,只是那条粗壮的、沾着金粉糖絮的右臂,极其突兀地、却又异常坚定地从冰冷的铁栏杆缝隙间猛地伸了出来!
那只厚实的爪子里,紧紧攥着的,正是那根顶端带着小毛刺的、刻着朋友二字的素色竹签!
它把爪子朝我的方向用力地伸着,竹签因为它的动作而微微颤动。然后,它松开了爪子。
竹签滑落,却没有掉在地上。
我的指尖,早已在无意识中伸出,冰凉地触碰到了那带着它体温的木质杆身。我下意识地收拢手指,将那根刻着歪扭字迹的竹签,紧紧攥在了掌心。粗糙的木刺硌着皮肤,那两个字深深刻痕的触感,清晰地烙印在指腹。
糊糊缩回了爪子。它庞大的、沾满金粉和糖絮的背影,彻底融入了门内的黑暗里,像一个被巨大阴影吞没的金色光点。
哐当——!
沉重的铁门在我眼前带着一声沉闷而绝望的巨响,重重关上。巨大的金属门栓落下的声音,咔哒,清脆、冰冷、决绝,像一把生锈的巨锁,猛地锁上了整个世界。
我孤零零地站在门外,暮色沉沉压下。手里紧紧攥着那根冰凉的竹签,刻痕深陷的朋友二字,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掌心。
门内,隔着厚重的铁门,传来老饲养员一声压抑到极致、终于崩溃的嚎啕,那哭声嘶哑破碎,断断续续,夹杂着哽咽到几乎窒息的解释:……它……它总趴在栏杆最边上……看……看外面小孩手里的棉花糖签……看他们……在上面写名字……它磨秃了爪子尖……撞得头都肿了……就……就为了在栏杆上……磨出能刻字的尖……就为了……刻出这两个字……给……给它唯一的朋友……
他的哭声被铁门厚重的阴影吞噬,只剩下死寂般的沉重回响。
路灯啪地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下我孤零零的影子,和我手中那根指向虚无的竹签细长的影子。竹签顶端的小毛刺,在灯光下投下一点微弱的、颤抖的阴影。
我缓缓抬起手,将竹签举到眼前。那两个歪歪扭扭、深深刻入木质的字——朋友,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每一个稚拙的笔画边缘,都浸染着模糊的、暗褐色的印记。
那不是污渍。
那是干涸的、属于一只熊猫的,为了一句笨拙的告别,而渗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