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爷爷的意思)盘腿坐在牛粪火塘边,嘴里叼着常年不曾离手的旱烟烟嘴,帐篷里烟火气和干草味儿混在一起,炭火把阿布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映的红一阵黑一阵。他慢悠悠地放下那杆儿磨得油亮的铜烟锅子,伸出一根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指头,颤巍巍地戳向帐篷门口那半截挂着的厚毡帘子缝隙。外头是黑黢黢的青海湖草原,风吹得毡帘子呼啦啦响。
扎西!才让!阿布那破锣嗓子喊得有点急,声儿在风里有点发飘,你们两个兔崽子,给我把耳朵竖起来听着!
十六岁的扎西赶紧挺直了腰板,他刚剥完一个烤土豆,烫得直换手。旁边八岁的弟弟才让正揪着一绺干草喂小羊羔,没个正形儿。
阿布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瞪着门外那片黑夜,压低了声音,喉咙里像堵着口痰:瞅见西边没有过了那道矮梁子,下面就是黑马河!才让头也不抬,小羊羔舔得他手心痒痒。扎西心里却咯噔一下。黑马河他熟,夏天牛羊都得去那儿喝水,可那地方邪性得很。黑马河……拐弯的地方,水浅,河床滩上……阿布的声音又哑又沉,像在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有几块石头……是黑的!乌黑乌黑的!比咱们捡来生火的煤块子还黑!黑得能把人的魂儿都吸进去!才让的手顿了顿,歪着小脑袋看爷爷。扎西感觉后背有点凉。那石头……千万!千万!阿布猛地提高了调门儿,吓得才让手一哆嗦,差点把小羊羔丢地上,摸不得!碰不得!指头头沾着黑马河的水气儿丢上去,那更不行!那是给山神爷心上扎刀子!惹得山神爷暴脾气上来,那是连收尸都找不到地界儿的祸事!记住了!把这话给我刻进骨头缝里!炉塘里的火突然噼啪一声,爆起几点火星子,帐篷里瞬间亮了一下,随即更暗了。阿布的脸在火光跳跃里显得格外阴森,那双眼珠子死死黏在两个孙子脸上,像钉子要把他们钉住。才让吐吐舌头,嘴里嘟囔:阿布又吓唬人……扎西心头发紧,闷闷地应了一声:记住了。之后,日子在风里、草场上一天天翻篇儿。这天赶着回德哇(牧村的冬季定居点),风硬得像刀子,卷着沙砾子和雪沫子抽人脸上。扎西赶着一小群牦牛走在前面,才让在后面跟着,缩头缩脑地躲着风。哥!快看!才让突然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到黑马河了!扎西心里那根弦一下子绷紧了。果然,前面不远,两座光秃秃的黄褐色土山夹着的一段浅河滩,那里就是爷爷说的地方。夏天的绿草毯子早枯了,盖着层稀薄的雪,脏兮兮一片。河滩那里冻住的冰面泛着刺眼的白光,再靠近河岸没冻上的地方,浑浊的水夹着薄冰缓缓流着,黑沉沉的。一股子说不出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往上冒。看啥看!赶紧走!扎西回头吼了一句,伸手就去拽才让,风大得很,想冻掉耳朵吗才让身子一扭,像条小泥鳅似的溜开了他哥的手。这小子胆子向来比脸盘大,尤其是对阿布嘴里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就看一眼!哥!他嚷嚷着,小跑着就朝那浑浊的河滩子冲过去了。扎西急得直跺脚:才让!回来!他心里慌得不行,阿布那晚的脸和严厉的警告在脑子里嗡嗡响。他紧跑两步去追。才让已经跑到了河滩水边儿上,冻得发硬的泥地里嵌着大大小小的石头。他蹲在浅水边,指着水边泥里几块被浑浊河水半泡着的黑石头,眼睛亮得惊人:哥!快看!真有黑的石头!乌漆嘛黑的!跟爷爷说的一模一样!他扭过头看扎西,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发现宝藏的得意劲儿和明显你看我敢不敢的挑衅,我就摸一摸,看它能有多邪性!你敢!扎西嗓子都变声了,冷汗唰地冒出来,皮痒了是吧回家告诉阿加(父亲的意思)拿牛毛鞭子抽你!赶紧的!跟我走!他冲过去,伸手想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小混蛋薅起来。才让眼疾手快!扎西的手刚碰到他肩膀,他身子一矮,脚底下不知是冻泥还是石头一滑,整个人就往旁边一栽歪。哎呀!才让惊叫一声,慌乱中为了稳住自己,小手胡乱地往旁边一按一撑——噗嗤一下。他的手掌,连带着半条胳膊袖子,全都摁进了冰冷刺骨、污浊泛黑的河水里!按到河床那湿滑的泥沙还不算。扎西眼睁睁地看见,弟弟那胡乱按下去的手,不偏不倚,正好重重地按在了一堆墨黑的石头上!那几块乌沉沉的石头,在浑浊的水下,仿佛活了似的,发出一股吸力!才让的手按下去,发出吧唧一声,带起一小片浑浊的水花,然后那乌黑色便死死地粘在了他冻得通红的手心和手指上,在那灰白的河泥映衬下,显出极其诡异恶毒的黑色光泽!一股冰冷的、湿滑的、泛着河底死鱼烂泥腥气的寒意,瞬间顺着才让的手掌手臂,嗖地爬满了扎西的脊梁骨!才让自己也愣了一下,大概是被那猝不及防的冰冷和异样的触感惊住了,一时忘了挣扎。你个混账东西!扎西魂儿都要吓飞了,又惊又怒,使出蛮力一把将才让从水里提溜起来,像拎小鸡崽一样甩在自己身后。才让冻得一个激灵,半边身子湿漉漉往下滴着黑水,那只粘着黑色河水的手还死死攥着拳。走!!扎西不再多话,眼睛急得发红,一巴掌拍在呆愣的才让背上,几乎是拖着他就往回走。才让这才感觉到刺骨的冷和心里的害怕,哆嗦着,冻得青白的小脸上刚才那股子大胆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跌跌撞撞被哥哥拖着走,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静得吓人、泛着黑水的河滩。扎西心头那点侥幸在风里冻成了冰疙瘩。他总觉得弟弟湿漉漉的手里攥着的那块黑色印记,像是个活物,正冷冰冰地跟着他们,一路往家的方向爬。
夜里,烧得滚烫的炉子似乎也暖不热帐篷里沉重的寒气。才让躺在厚厚的羊毛毡子上,身上盖着两床厚羊皮褥子,脸却烧得像块烙铁,嘴唇干裂得起了一层白皮。他紧闭着眼,牙齿在嘴里不停地打架,发出咯咯的响声,小小的身子裹在皮子和毡子里控制不住地抖着。阿妈拧了湿布巾子不停给他擦额头、脖子,那布巾子捂上去一会儿就变得温乎,很快又被烫得热气腾腾。冷……阿妈……冷……才让迷迷糊糊地呻吟,声音又细又哑。突然,他紧闭的眼皮猛地一跳,整个身子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似的,小小的拳头毫无预兆地、猛地朝旁边狠狠一挥!刚好打在他阿妈忙着换布巾的手腕子上。哎哟!阿妈吓了一跳,布巾子掉在地上。她顾不上自己手腕上的钝痛,赶紧俯身去按才让不安分的手臂,才让!才让乖!别怕!阿妈在呢!昏暗的酥油灯光下,阿妈情急之下抓住的是才让挥动的那只手的手腕。才让似乎被安抚住了一点,力气一松,那只被打湿过又一直紧攥的小拳头,无意识地松开了,掌心向上摊开在阿妈的眼皮子底下——就在那小小的、沾着点污泥汗渍的手心正中央!一个铜钱大小的印记!不是烫伤的红痕,也不是冻伤的青紫,那是一种浓稠的、化不开的墨蓝!幽深、冰冷、边缘还极其缓慢地、诡异地洇开一点点极淡极淡的水迹般的蓝晕,像是在皮肉底下活了过来!在跳跃的酥油灯火苗映照下,那印记的深处仿佛沉淀着黑马河底万年淤泥的污秽死气,冷冰冰地,甚至……微微搏动着!扎西蹲在炉子旁边添牛粪,目光正好扫过来。那抹妖异的幽蓝猛地撞进他眼里!他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冲上头顶,又刷地一下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死寂!炉膛里牛粪沉闷地燃烧着,偶尔爆起一粒火星。帐篷外风吹得毡墙啪啪作响。阿妈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在这死寂里异常刺耳,她捂住嘴,眼睛死死盯着才让手心那点冰冷妖异的蓝光,像是看到了鬼。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帐篷那沉重的厚毡门帘子哗啦一下被大力掀开!裹挟着外面冰碴子味儿的寒风猛地灌进来,吹得酥油灯的火苗狂舞乱跳。阿布高大的身影像个石雕,堵在门口。他没看炕上抽搐的孙子,也没看惊恐的儿媳。他那双浑浊的、常年被风雪打磨得如同老野牛角般的眼睛,带着一种穿透一切、令人胆寒的绝望,一下子,就死死地锁住了同样一脸死灰的扎西脸上!报应来了……阿布的声音像破麻袋在地上拖,嘶哑得不成样子,刮着每个人的耳朵根子,黑马河的河妖……醒了……来拿人了……他挪动脚步,像一截沉重的木头桩子移向炕沿。炕上的才让发出一声更加痛苦的模糊呻吟,烧得通红的皮肤在灯光下触目惊心。那黑石头……沾了河底的污秽……惹怒了河里的东西……它留下烙印了……阿布的手干枯得像鹰爪,抬起来似乎想碰碰才让滚烫的额头,终究又猛地攥成拳头,青筋暴起,它要……锁住娃子的魂……拖进黑水底下……偿命……嗒一声闷响,阿妈手里的木盆掉在地上,浑浊的洗布水泼了一地。她身体晃了晃,被阿布这剥皮见骨的话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地坐倒在地上,压抑的哭声终于漏了出来,呜呜咽咽,像是小兽临死的哀鸣。阿布猛地转过身,那双深陷浑浊的眼窝里,再没有一丝浑浊,只剩下某种近乎疯狂、濒临破碎的冰冷死光,刀子一样戳着扎西的喉咙!娃!阿布的声音像钝锯在骨头上拉,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债主……是那河妖……要偿命债……只能拿命填!扎西的心猛地沉下去,沉入无底冰窟。阿布喘着粗气,枯槁的身体摇晃着,下一句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像磨碎的冰碴子:命换命……血债血偿!只有……把你自个儿的命……填给河妖!也许……也许还能……把你弟弟这半条小命……从阎王手里……拽回来!哐当!扎西手里添牛粪的铁钳子掉在石头上,火星四溅。阿布的话就像一块千斤重的、冻透了的大青石,狠狠砸在扎西的心口上!砸得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命自己的命填进去……换才让才让痛苦蜷缩的小身体,烧得通红的脸颊,还有那手心正中央……那抹死死烙印在皮肉上、不断裂开的、冰冷妖异的幽蓝……像烧红的铁,一下下烙着他的心尖儿。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顶上了扎西的喉咙,像是涌上了一口混合着泥巴铁锈的冷水。帐篷里静得可怕。炉子死寂着,只有牛粪烧烬后细微的噼啪。阿妈的哭声停止了,只剩下短促压抑的抽泣,身体筛糠似的抖。才让那破风箱似的、艰难又滚烫的呼吸声,呼哧……呼哧……一下,又一下,如同沉重的磨盘,在这死寂里无比刺耳地碾磨着巴特尔的神经。不行!他才八岁!那该死的蓝色!那该死的石头!那该死的河里爬出来的妖物!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巨大冰凉的决心,像烧沸的铁水混着刺骨的寒冰,在扎西胸膛里猛地炸开——填!那就填!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炕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也不再看阿妈瘫软在地的绝望背影,更不去碰触阿布那双要把他生吞活剥的眼睛。喉咙里堵得厉害,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带着一股腥气,闷着头,像一头冲向猎网的牦牛,一头扎进了帐篷外狂暴的、能冻裂石头的寒风和墨汁般的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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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黑的夜,像是把熬糊了的酥油泼满了草原和天空,连星星都躲起来了。风更大了,不再是白天那种硬刀子似的刮脸风,而是成了凄厉惨哭的鬼风,在旷野里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冻雪和干草屑,呜呜咽咽地吹过每一座静默的土丘、每一段低矮的围墙,声音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喊。
冷,深入骨髓的冷。扎西穿着老羊皮袄,风依旧像无数冰冷的针,顺着每一道缝隙往里钻,直往骨头缝里钉。月亮被厚厚的黑云遮得严严实实,只在偶尔云层撕开的缝隙里,漏下几缕惨淡昏黄的光,刚刚照亮脚下一小块冻得梆硬的地皮,转眼又被翻卷的黑暗吞没。扎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熟悉的草原上跋涉,靴子踩在薄雪覆盖的冻土上,发出嘎吱嘎吱的碎裂声。草根绊了他一下,他踉跄着稳住身子,大口喘着粗气,白雾刚从嘴里呼出来就被狂风扯碎吸走。每一步都觉得沉重无比,心口憋着的那股滚烫的劲头,似乎在一点一点被这极致的寒冷却吞噬。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累得失去了时间。当那熟悉的、散发着淤泥和水草腐烂腥气的气味越来越浓地钻进鼻孔时,黑马河的轮廓终于在浓郁的黑暗中显现出来。它像一条僵死的灰白色巨蛇,无声地蛰伏在昏暗的土山阴影里。河面大部分已经冻硬了,残留的活水带没有封冻,在寒夜里静静地、幽幽地流淌着,映不出一点天光,黑沉沉一片死水。扎西只觉得双腿发软,膝盖一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河岸冻硬的碎石和冰碴子上!冰凉的坚硬隔着皮裤硌得生疼。拿我的命!来换!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死气沉沉的、漆黑一片的水面嘶吼,声音被风刮得支离破碎,河妖!听着!把我这条命拿去吧!放过才让!放过我弟弟!吼声撞在冻得严实的冰面上,发出一声短促闷响,就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风声彻底吞没。四周除了鬼哭狼嚎的风声,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他趴跪着,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刺骨的、带着河腥味的岸石,身体因为寒冷和一种掏空了心肝肺的绝望而剧烈地颤抖。寒意像无数条冰冷的蛇,从贴着石头的地方钻进来,贴着皮肤游走,啃噬着那点好不容易燃起的献祭决心。他想哭,嗓子眼里却像堵满了沙子,挤不出一点声音。
时间仿佛冻结了。
就在扎西觉得自己快要被冻死在这里,变成一个被丢弃在河岸边的冰坨子时——
咕嘟……
一声极其细微的气泡破裂声,从死水般沉静的、深不见底的河水深处,幽冷地传了出来。
这声音微弱得像幻觉。紧接着!
咕嘟…咕嘟…咕嘟…
声音骤然密集起来!如同滚开的热油锅底疯狂冒起的油泡!就在他那嘶喊方向的前方不远处,那片黑沉沉、黏糊糊的水流中央,水面毫无征兆地猛烈沸腾起来!
不是开水翻滚的热闹,更像是有什么巨大的、冰冷的东西在下面疯狂搅动、膨胀!浑浊的黑水像被烧开了一样鼓着大泡、翻着浪花,发出黏腻浑浊的哗啦巨响!翻滚的水柱猛地向上拱起,突破了黝黑的水面——
哗啦啦啦!!
大片冰冷刺骨的河水被那拱起的水柱带起,又像瓢泼大雨般砸回河面。
没有山神巨兽骇人的躯体,没有想象的青面獠牙。它无声地立在搅动的漩涡中心,水流顺着它……不,是它!
那是个人形!但通体就像是浑浊发黑的河水本身凝聚而成!月光偶现时,惨淡的光线穿透了它几乎完全由暗沉沉、不断波动的水构成的躯体,只留下一个摇晃不定、扭曲狰狞的轮廓,边缘不断流淌、溃散,又勉力凝聚。散发着浓烈刺鼻、如同浸泡了千万年腐烂水草尸骸的淤泥腥腐气!
它俯下身子,那模糊不清、水波蠕动的头部轮廓几乎贴近了巴特尔的脸颊。一股混合着河底腥臭和万年冰寒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只由冰冷水流凝聚而成、散发着恶臭粘液的手,缓缓地、带着湿滑的触感,搭上了巴特尔冻得麻木僵硬的脸颊!
刺骨的寒腻!
一个声音,直接钻进扎西被冻僵的脑子里,不是用耳朵听见的,更像是脑子里猛地插进了一块冰凌子,带着气泡翻涌的咕哝闷响:投石头的手……是你弟弟的手……热乎乎的……带着娃子淘气的劲儿……这诡异的意念里,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甚至……一丝恶毒的好奇:为什么……是你……跪在……这冰冷的……水里那湿滑冰冷的手指,缓缓刮过扎西冰凉麻木的脸颊,像是在欣赏一件将要被毁掉的祭品。你的骨头……似乎……更硬些
那冰冷滑腻的触碰,那带着腐烂腥气的疑问,像一股滚烫的、混合了油污的岩浆,猛地浇在扎西心头那堆冰冷的、积压的柴火上!才让滚烫到抽搐的小小身体!手心那抹妖异狞亮的、仿佛在呼吸的冰蓝烙印!阿布绝望又凶狠的眼睛!阿妈瘫软在地的呜咽!瞬间全都被点燃!炸开!最后一点等待被吞噬的恐惧,被这冰冷邪恶的探问彻底撕成碎片!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愤怒和恨意,咆哮着冲垮了冻僵的躯壳!那感觉像是沉睡的雪山被雷霆劈开!连空气都似乎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点燃了一下!
我操你个河妖祖宗!!
扎西用尽全身的力气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音彻底撕裂了喉咙!在嘶吼发出的同时,他的右手已经闪电般从腰间老羊皮袄里抽出了那把从不离身的、阿加留下的短刀!漆黑的牛骨刀柄瞬间被他冻僵的手死死攥得滚烫!他的身体像一张在冰窟里硬生生绷断了弦、积蓄了全部仇恨的劲弓!在这腥臭冰寒的水面上,爆发出全部的力量!身体借着下跪前扑的势能,像一头发现幼崽被伤害的暴怒野牦牛,朝着那个近在咫尺、不断流转变形的浑浊水影,疯狂地撞了过去!
刀光!
一道混杂着怒火和决绝的、惨白昏黄的弧线,带着全身的重量和无边的恨意,狠狠地朝着那水波搅动的黑影胸膛,它应该有心跳(如果它有)的位置——捅了过去!
噗嗤——!!刀锋刺入!一股极其粘滑湿冷、如同插进了半凝固的烂泥浆或者最黏稠水胶的滞涩感,顺着刀柄清晰地传递上来!那股力道之大,甚至震得扎西自己的手臂发麻!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撕裂声,没有半声惨叫。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深陷泥沼的湿滑滞涩!下一秒!一股比深冬青海湖水还要刺骨千百倍、带着浓郁淤泥死气的冰寒邪气,如同决堤的污水,猛地顺着短刀的牛骨刀柄汹涌喷出!瞬间裹住了扎西握刀的右手臂,并向整条胳膊蔓延!冻得他骨头缝里都像有冰锥在搅!那巨大的、暗流汹涌的水形躯体,被这倾注了扎西全部生命力量的一击刺穿后,如同被万钧巨锤砸中的劣质玻璃水缸,猛地剧烈膨胀了一下!在昏暗摇曳的月光下,清晰可见无数浑浊的水流和漆黑的淤泥、腐败水草碎片在它体内疯狂地搅动、翻滚、试图凝结!水影的边缘猛烈地波动、溃散!
紧接着!哗啦啦啦——!!!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它整个身体彻底崩散了!像一大坨被高压水枪冲击过的稀烂泥堆,瞬间四分五裂!粘稠冰冷的黑色浆液和破碎的水珠、腐败的水草碎片、漆黑的淤泥块,如同爆炸一般,劈头盖脸地朝着正前方的扎西和他身后的河岸滩涂,铺天盖地砸了过去!
那浆液腥臭无比,砸在脸上、羊皮袄上,冰冷刺骨,还带着一种黏腻沉重的死气!其中一块冰冷的、滑腻腻的黑泥糊在了扎西的眼睛上!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满手都是散发着恶臭、如同腐烂淤泥一样的粘稠物质!
破碎的水形四散迸裂激起的巨大水浪,哗啦啦地拍打回浑浊的河流和冻硬的冰面上,激荡起无数令人心烦意乱的水响。扎西像一截被砍倒的、挂满了淤泥水草的木头桩子,被自己前冲的力量和这股巨大的反冲力带得向前猛地一栽,噗通一声巨响,重重砸进了黑马河冰冷污浊的河水里!刺骨的寒意和无孔不入的污秽河水瞬间包裹了他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岸的。扎西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是热的,骨头缝里都浸满了黑马河那令人作呕的、带着腐烂腥臊味的冰寒死气。每一次喘息都像是吸进了带着冰碴子的刀子,割得肺管子生疼。他一步三晃,像喝醉了的老牦牛,凭着本能和最后一点模糊的方向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嘎吱作响的冻土,终于蹭回了那顶在寒夜中显得格外温暖的、小小的黑色牛毛帐篷。
推开沉重冰冷的厚毡门帘,炉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牛粪燃烧发出的那种特有的混合着草灰的暖烘烘的气味扑面而来。帐篷里橘黄色的灯光,让他冻得发僵的眼珠子都恍惚了一下。就在门口的光影里,阿妈跪在炕前,一只手紧紧握着才让露在厚皮褥子外面的手腕,那张整天挂着操劳愁苦的脸,此刻却像是被点亮的酥油灯盏,迸发出一种几乎能照亮整个帐篷的狂喜光芒!热退了!我的才让!热退了!扎西得嘞!山神爷开眼了!阿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明显的哭腔,却不再是绝望的呜咽,而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扎西的视线越过阿妈的肩膀,直直地投向毡毯堆里的弟弟。才让静静地躺着。盖着厚重的羊皮褥子,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和一只被阿妈攥着的手腕。脸上那种吓人的、不正常的通红色消失了,变成了一种过度消耗后的疲惫的苍白。额头上黏着被冷汗打湿的几绺黑发。嘴唇干裂泛白,紧闭着。呼吸……虽然还很微弱,但平稳了!不再像破风箱一样急促、艰难、带着随时会断掉的可怕杂音。更关键的是!阿妈紧握的手腕下方,那只摊开在暖烘烘的皮褥子上的小手!手心里曾经印着的那个……那个铜钱大小的、不断洇开、蠕动着的妖异幽蓝印记——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孩子细软泛红的手掌皮肤,干干净净!仿佛那一切从未发生,只是一场集体惊吓的噩梦!成了……那个黏腻腥臭的河水怪……炸碎时的巨大水响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刀刺进去时那粘滑冰寒的触感,那些劈头盖脸的、散发着恶臭的死气淤泥……扎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湿透沉重、沾满腥臭黑泥、正在往下滴着冰冷污水的皮袄和裤子……那冰寒邪气顺着胳膊爬进来的感觉……屋外的鬼风不知何时悄然停歇了。阿妈还在低声念着含混不清的、充满感激的祈神祷文。炉火噼噼啪啪地炸响,烤着人僵硬的半边脸。阿妈……扎西喃喃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一股强烈的脱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支撑他的那股气彻底散了。他现在只想靠近那暖和的炉子,像每次放牧回来那样,把手脚烤热。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朝着那跳跃着温暖火苗的炉子探过去——阿妈闻声转过头来。脸上那种狂喜的笑容,在炉火橘黄色的光晕映照下、看清扎西抬起的那只手臂时,瞬间僵硬、凝固,然后……彻底碎裂!仿佛一幅被骤然砸烂的画!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瞳孔里填满了难以置信的、极致的、看到深渊魔鬼般的恐惧!那恐惧如此强烈,甚至盖过了之前才让生病时的绝望!
啊——!!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的尖叫,像被踩住了脖子的、濒死的母狼,猛地刺穿了帐篷内刚刚才温暖安宁下来的气氛!阿妈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向后跌坐出去!身体狠狠撞在冰冷的铁皮炉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她甚至顾不上撞疼的后背,整个人都吓瘫了,手指着扎西,抖得像风里的枯草,喉咙里滚动着咕噜咕噜、被极大恐惧堵住才能发出的、不成调的嘶鸣:魔……魔……妖魔……河妖……河妖附上他身了!!
那声音如同投入滚油锅的冰水!瞬间炸开了整个帐篷!先是阿妈那根指向扎西的手指头,因为极度恐惧而剧烈地颤动着;紧接着,蹲在墙角、刚刚松了口气的阿布猛地抬起头,浑浊老眼里那点侥幸被彻底击碎,瞬间烧成了冰冷的、被欺骗后的狂怒!炉火的光在帐篷里疯狂摇晃,照出几张闻声掀开门帘子钻进来的、左邻右舍牧民汉子模糊的脸。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像淬了冰的牛毛针,密密麻麻地、带着原始的惊惧和避之唯恐不及的厌恶,死死地钉在了扎西脸上、身上——尤其是他抬起的那条手臂!昏黄跳跃的火光里,那条手臂,连同他湿透污秽皮袄下若隐若现的脖颈皮肤上!一片一片,繁复交织、扭曲蠕动!不是污垢,不是伤痕!那是无数道冰冷、幽深、如同从河底最深处渗出来的、活过来的蓝黑色污迹!像寒冬冰层上碎裂又冻结的恐怖花纹!它们在摇曳的火光下诡异地蜿蜒、蔓延、凸起!散发出混合着黑马河底万年淤泥腥气的冰冷死气!那冰蓝纹路覆盖之下的皮肤,像一块冻僵的死肉,又隐隐透着妖异的色泽!
妖魔!黑马河的邪祟上了他身了!邻居黑脸汉子多杰的声音又粗又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慌。邪气!瘟神!会把祸事带到整个德哇的!年轻些的桑吉尖叫起来,声音都在发颤,拉着旁边的人往后退缩。滚出去!不知是谁带的头。滚!不能让他的邪气沾上我们的牛羊草场!他会把灾难引过来的!山神爷也不会放过我们了!帐篷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恐惧像病毒一样迅速传染、放大!诅咒声、驱赶声混成一片,人们脸上的肌肉绷紧,眼神里再没有半丝之前的关切,只剩下彻底的排斥和因恐惧而激发的凶蛮!没有人再提起那个刚刚才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孩子是如何被救下的,仿佛这一切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此时此刻,他们眼中只有扎西身上那活体般蠕动扩散的冰蓝妖纹!那是黑马河深处最污秽的诅咒爬上了陆地!门帘被一个汉子恶狠狠地用力掀开,外面冰点以下的寒风像找到了倾泻口,呼地一声凶猛地灌进来,瞬间卷走了帐篷里所有可怜的暖意!冰冷的空气如同实体般冲击在扎西身上,让他打了个寒颤。
阿妈蜷缩在冰冷的炉子旁边,双手捂着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发出压抑到几乎无声的悲泣。阿布手里紧紧攥着他那根赶牦牛用的、缠着生牛皮的实心木棍,就站在门帘旁边,背对着扎西,那曾经高大如山的脊背,此刻挺得笔直,却僵硬得像冻土地里的石碑。他没有回头。只有那只死死攥着木棍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青筋虬结,在门帘缝隙透进来的冷光下突突跳动着,无言地宣示着最后的判决——彻底而冷酷的驱逐。
第一晚,蜷缩在一个荒丘背风、坍塌了一半的旱獭洞里。洞壁上都是冻土,寒气比外面小不了多少。扎西抱着膝盖,感觉身体里残留的最后一点温热也被抽干了。然后,他看到了。
在模糊的、洞口洒进来的惨白月光下,他抬起自己的手臂。手背上、手腕上、被冰冷河水浸透的小臂上,那些如同活物般的冰蓝妖纹,正极其缓慢地、却异常执着地……像藤蔓抽条一样,沿着皮肉的纹理,向着指尖的方向……蠕动!蔓延!每延伸一分,那里的皮肤就彻底失去知觉,只留下深入骨髓的冰冷!
随后的日子,是被彻底放逐的日子。德哇(定居点)的帐篷群在视线里变成远远的一片黑点。风不再是刀子,而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往你皮袄的每一个破洞里扎。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只剩下火烧火燎的空洞感。他只能把目光投向那些更荒僻、连秃鹫都不愿意多落脚的岩沟土缝。寻找食物,变成了求生的本能。
运气好的时候,能碰上被高原严寒冻得快要僵死的土拨鼠。扎西会像恶狼一样扑上去。雪地上,鼠血是温热的,是唯一能带来短暂活着感觉的东西。可每次那一点点可怜的温度刚刚升起,立刻就会被身上不断蔓延的冰冷纹路贪婪地吸走、吞噬。那妖异的蓝黑色花纹,便如同得到了滋养般,变得更加清晰、狰狞。它们沿着他的手臂爬上脖颈,顺着锁骨向下,贴着肋骨生长的方向肆意勾勒……如同冰冷无声的瘟疫,覆盖着他的皮肤,记录下每一次饥寒交迫带来的冰冷死亡。
最后,连冻土高原上也只剩下这座孤绝的雪峰。它像一把巨大冰冷的锥子,直直刺向铁灰色的天空。风在这里变成了永恒不息、震耳欲聋的狂啸!卷起沙砾大小的雪沫和被风碾碎的坚硬冰晶,无休无止地抽打着裸露在外的任何一寸皮肤!每一次刮擦,都带走生命最后一丝微弱的温热。
扎西蜷缩在一处被风霜啃食了千万年的岩石峭壁上,一个几乎不能称之为洞、只能勉强阻挡一部分风雪的浅凹槽里。背靠着冰冷的、千年不化的冻岩,他把自己缩成一团,裹在早已破烂不堪、露出大片蓝黑色皮肤的老羊皮袄里。那皮袄的破洞边缘,裸露的皮肤上全是密密麻麻、令人不寒而栗的冰蓝色纹路——这是寒冷唯一无法侵蚀的部分,甚至,在终年不化的积雪反光下,它自身还浮动着一种微弱、死寂的幽暗光芒。
寒冷和时间都失去了意义。意识被冻得如同一块布满裂纹的薄冰,渐渐麻木、模糊。只有身体的每一次轻微颤抖,提醒着生命还未彻底离去。呜——嗷嗷呜呜呜——狂风持续不断地嘶嚎着,在陡峭的山岩和深不见底的雪谷间来回碰撞,发出尖锐刺耳的哨音。但那永无止境的背景噪音里……好像……隐约夹杂着一丝……一丝异常的……像是薄冰被硬生生撕裂的……呲啦呲啦……声
念头刚迷迷糊糊地飘过,就被狂暴的风声彻底撕碎、淹没。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在扎西混沌模糊的视线里!就在那正前方、风雪剧烈翻卷搅动、如同混沌未开的灰白色浓雾中!一个影子!一个僵直、凝固、像冰雕一样的白色影子!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硬生生撞破了那片风雪的混沌帷幕!像一道来自地狱最底层的、冰冷的判决书!直挺挺地!就矗立在离扎西蜷缩的岩凹不过十来步远的暴风雪核心之中!
风雪狂暴地撕扯着那冰雕身上挂着的破烂碎布条,在它棱角分明的轮廓上凝结了厚厚一层冰壳。没有一丁点活人的气息,却散发出扎西骨髓深处熟悉到了极点的、源自黑马河底淤泥深渊的冰冷死气!那气息比这雪峰之巅的万年玄冰更加刺骨!
扎西缩在岩石凹槽里冻僵的身体猛地向后一撞!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那冰雕像是不堪重负,或是在适应什么。它微微晃动了一下脖颈处凝结的厚冰层,冰晶簌簌掉落。然后,咔、咔……冰雕张开了嘴!上下颌之间凝固的冰层被硬生生撕裂!一股更加浓郁、带着河底万年腐尸味道的寒气扑面而来!如同一个巨大的冰窟突然在面前洞开!那冰雕喉咙深处发出刮擦冰块般的、令人牙酸的嘶哑声响:
阿哥……声音又干又涩,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碎裂的冰碴上用力刮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毒,清晰地穿透风雪,狠狠扎进扎西即将冻僵的耳朵里,……该轮到你……献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