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时,正看到苏挽月那双含着泪、却掩不住得意与狠毒的眼睛。
她穿着一身刺目的正红嫁衣,手里端着一杯酒,递到我唇边,声音娇滴滴地能掐出水来:姐姐,你安心去吧。王爷…不,陛下说了,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名正言顺地做他的皇后。
喉咙里还残留着上一刻被强行灌下毒酒的灼烧剧痛,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撕扯。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眼睁睁看着我的夫君,新登基的皇帝萧彻,就站在几步开外。
他穿着崭新的龙袍,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眼神冷漠得像是在看一块碍事的抹布。
他甚至没看我,只对着苏挽月温声说:挽月,动作快些,莫误了我们的吉时。
吉时哈!
我为了他萧彻,背叛了母族,耗尽了嫁妆,用尽手段替他扫清夺嫡路上的障碍,甚至不惜背上骂名。
到头来,他登基第一天,给我的封后大典,就是一杯毒酒,和看着我咽气,好让他心尖上的白月光苏挽月取而代之!
萧彻…苏挽月…你们…不得好死!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诅咒,鲜血从嘴角涌出,眼前彻底陷入一片绝望的黑暗。
……
再次有知觉,是被剧烈的颠簸震醒的。
头疼欲裂,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酸痛。
耳边是沉闷的车轮滚动声,还有压抑的、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怎么回事我不是死了吗
我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摇晃的、装饰着深蓝色锦缎的车厢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的、带着冷冽松木气息的熏香。
这不是大梁皇宫!也不是地狱!
我挣扎着坐起身,掀开车厢侧面的小帘子。
外面是荒凉的官道,天色阴沉,寒风卷着枯黄的草屑打在车窗上。护送车驾的,是一队队穿着玄色铁甲、神情肃杀的士兵。那盔甲的样式……分明是敌国——北狄!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这不是我那因常年替萧彻处理阴暗事务、指节带着薄茧的手。这是一双更细腻、更白皙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的粉。手腕上,戴着一个样式古朴沉重的赤金镯子,上面镶嵌着一颗幽蓝的宝石,触手冰凉。
这不是我的身体!
几乎是同时,一股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强行涌入我的脑海。
这身体的主人,也叫顾栖迟。
她是大梁边境重镇——云州守将顾老将军唯一的嫡女。
三日前,北狄铁骑踏破云州城,顾老将军力战殉国。城破之时,北狄那位以铁血冷酷闻名的新帝沈烬,指名道姓,要顾家嫡女作为战利品,随军押往北狄国都。
而我,重生在了这个刚刚失去父亲、被仇敌掳掠、前途未卜的可怜女子身上!
从大梁的准皇后,变成了敌国皇帝指名索要的战俘!
命运跟我开了个天大的、残忍的玩笑!
呵…呵呵…我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车厢里显得格外诡异凄凉。
萧彻,苏挽月!你们一定以为我已经化成了灰吧
可老天爷不收我!它让我活过来了!以这样一种屈辱又充满可能的方式活过来了!
滔天的恨意在胸腔里翻涌、燃烧,几乎要将我吞噬。但这一次,我死死地压住了它。
死过一次,我太清楚了。恨意只会让人盲目,让人疯狂,最终走向毁灭。
我要活!不仅要活,我还要活得比谁都好!我要爬得足够高,高到足以俯视那对狗男女!我要将他们加诸于我身上的痛苦,千倍万倍地还回去!
而眼下,这具身体的身份,这被押往北狄皇宫的处境,就是我唯一,也是最好的起点!
北狄皇帝沈烬…要顾家女做什么羞辱泄愤还是另有所图
不管是什么,这龙潭虎穴,我顾栖迟,闯定了!
车马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七日的黄昏,抵达了北狄的国都——上京。
不同于大梁都城的精致繁华,上京的建筑粗犷、厚重,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凛冽寒意。街道宽阔,行人不多,穿着厚厚的皮毛衣裳,面容轮廓深刻,眼神大多带着审视和警惕。
我被严密地护送着,直接进入了那座矗立在最高处、如同黑色巨兽般的皇宫——玄穹宫。
没有预想中的审问,也没有立刻被投入大牢。
我被带到了一个偏殿,几个沉默寡言的嬷嬷上来,不由分说地剥掉了我身上脏污的大梁服饰,将我按进了一个巨大的、撒着不知名花瓣的浴桶里。
热水包裹住冰冷僵硬的身体,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们用力地搓洗着我的身体和头发,动作粗鲁,像是在清洗一件物品。
洗刷干净后,她们给我换上了一套北狄样式的宫装。
衣料是上好的丝绸,却染成了浓烈的、接近墨色的深蓝,绣着繁复的金色鹰隼图腾,宽大的袖口和裙摆层层叠叠,沉重得几乎迈不开步。头发被挽成一个高耸复杂的发髻,插上了几支沉甸甸的金簪。
看着铜镜里那个妆容厚重、衣着华丽却陌生至极的女子,我几乎认不出自己。
像个被精心打扮好,等待献祭的祭品。
走吧,陛下在等你。一个面容刻板的老嬷嬷冷冰冰地说。
我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两个高大的宫婢一左一右架着我,几乎是将我半拖半拽地带离了偏殿。深蓝的裙摆扫过冰冷光滑的黑色石砖,发出沙沙的声响,在空旷死寂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穿过一道道厚重得仿佛能隔绝生机的宫门,最终停在了一扇巨大的、雕刻着狰狞狼首的殿门前。
殿内没有点很多灯烛,光线幽暗。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味
老嬷嬷推开门。
一股更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
殿内空间极大,却异常空旷。最深处的高台上,摆着一张巨大的、由整块黑曜石打磨而成的王座。
一个男人斜倚在王座上。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小片麦色的胸膛。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王座的扶手上,指节修长有力。另一只手则拎着一个几乎见底的酒坛。
殿内光线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受到两道冰冷锐利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穿透昏暗,牢牢地钉在我身上。
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估量,还有…一种野兽般的、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
仿佛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刚被送进来的、需要验看的货物。
跪下!老嬷嬷在我身后厉声呵斥,同时用力按向我的肩膀。
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钻心的疼。
我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倔强地抬起头,迎着那道冰冷的目光看了回去。
短暂的死寂。
王座上的男人动了。
他随手将空酒坛扔开,陶坛在光洁的地面上滚出沉闷的响声,碎裂成片。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幽暗中投下巨大的阴影,一步步走下高台。
玄色的靴子停在我面前一步之遥。
冰冷的、带着酒气和一丝铁锈味的气息笼罩下来。
他俯下身,伸出一根手指,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佻又极具侮辱性地,抬起了我的下巴。
力道很大,不容抗拒。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出乎意料地年轻。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
五官轮廓深刻得如同刀削斧凿,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得近乎墨黑,眼窝很深,看人时微微眯起,像草原上锁定猎物的鹰隼。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寒冰和…浓重的戾气。
这就是北狄的新帝,踏破云州城,手刃我父亲的仇人——沈烬。
他盯着我的眼睛,那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灵魂深处去。
顾…栖…迟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粗粝的砂石摩擦,带着浓重的北狄口音,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尾音微微上扬,充满了玩味和嘲弄。
抬起头,让朕好好看看,顾擎苍那老匹夫,用命护着的宝贝女儿,是个什么模样。
他的手指用力,强迫我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
屈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
但我没有挣扎,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怒或恐惧。我只是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不起波澜。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啧。他似乎对我的平静有些意外,随即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充满了恶意。模样倒是周正,就是这眼神…像只被拔了牙的野猫,无趣。
他松开我的下巴,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让我皮肤一阵战栗。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酷和不容置疑:
顾栖迟,从今日起,你就是朕的皇后。
什么!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巨大的荒谬感冲击着我。
皇后敌国皇帝,册封一个刚刚攻破的敌国守将之女为皇后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最恶毒的玩笑!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丝颤抖。
沈烬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
为什么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因为朕高兴。
他踱开一步,玄色的袍角扫过地面。
顾擎苍不是骨头硬吗不是宁死不降吗不是号称忠君爱国吗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森寒,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好啊!朕就让他最珍视的顾家血脉,顶着顾家的姓氏,跪在朕的脚下,做朕的皇后!让全天下都看看,他顾擎苍用命守护的东西,在朕这里,一文不值!朕想怎么踩,就怎么踩!
刻骨的恨意!
原来如此!他娶我,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或美貌,纯粹是为了羞辱!为了践踏我父亲顾擎苍的忠烈之名!为了满足他征服和凌虐的快感!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血液冰凉。这比直接杀了我,更恶毒百倍!
怎么不愿意沈烬转过身,重新对上我的视线,薄唇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别忘了,你现在是朕的战利品。朕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死,你便死。要你当这皇后,你就得跪着谢恩!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雷霆般的威压:顾栖迟,朕在问你,这皇后之位,你受不受!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狠狠压在我的脊梁上。
膝盖下的地砖冷得像冰,提醒着我此刻的卑微处境。
受这是将我架在烈火上烤,让我成为北狄朝野的笑柄,成为钉在顾家忠烈牌坊上最耻辱的一根钉子!让我死后都无颜面对那位真正的顾家英魂!
不受沈烬此刻就能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我!我所有的仇恨,所有的谋划,都将化为泡影!
萧彻和苏挽月得意的嘴脸在我眼前闪过。
那杯毒酒的灼烧感仿佛还留在喉咙里。
不!我不能死!我绝不能死在这里!
滔天的恨意和强烈的求生欲在胸腔里激烈碰撞,最终凝聚成一股冰冷的决绝。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眼底的酸涩。
再次睁开眼时,我强迫自己弯下那仿佛有千钧重的脊梁,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臣女…喉咙哽住,巨大的耻辱感让我几乎窒息。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谢陛下…恩典。
声音干涩嘶哑,像破败的风箱。
呵…头顶传来沈烬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弄。识时务就好。
他不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带下去,安置在‘栖梧宫’。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他对着那个老嬷嬷冷声吩咐,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冰冷无情。
是,陛下。老嬷嬷恭敬应声,随即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几乎脱力的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我踉跄着被拖出那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大殿。
身后,是沈烬重新坐回王座的冰冷身影,和那片能将人吞噬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栖梧宫。
名字听起来雅致,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冷宫。
位置偏僻,靠近皇宫最北边的高墙。宫苑不大,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殿内空旷冰冷,即使燃着炭盆,也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阴寒湿气。庭院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伺候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就是押我来的那个老嬷嬷,姓张,脸永远是刻板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时刻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另一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叫阿月,瘦瘦小小,胆子更小,看到我就跟看到鬼一样,说话都哆嗦。
我被彻底囚禁在了这座华丽的牢笼里。
没有册封典礼,没有朝拜,甚至没有任何正式的旨意公告天下。
我这个皇后,就像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被沈烬随手丢进了这深宫最荒凉的角落,任其自生自灭。
张嬷嬷每日送来的饭食,不是冷的,就是馊的,分量也少得可怜,仅够吊着命不死。
沈烬从未踏足过栖梧宫一步。
我知道,他就是要这样熬着我,磨掉我的所有尊严和希望,让我在这绝望的囚笼里腐烂发臭。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
白天,我像个幽灵一样在空旷冰冷的宫殿里游荡。夜晚,裹着单薄的被子,蜷缩在硬邦邦的床榻上,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一遍遍回忆着前世的背叛和毒酒,用那蚀骨的恨意来抵御严寒和绝望。
我不能死。我要活着。
活着,才有机会。
萧彻和苏挽月,他们欠我的血债,必须用血来偿!
沈烬…这个将我推入更深地狱的仇敌…我也绝不会放过!
但在这深宫之中,我孤立无援,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我必须想办法。
机会在一个飘着小雪的午后降临。
张嬷嬷大概是觉得这鬼天气不会有人来,又嫌弃殿内太冷,便躲回自己暖和的下人房偷懒去了,只留下胆小的阿月守在殿门口。
我裹着那件已经不太保暖的深蓝宫装,走到庭院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和簌簌落下的细雪。
阿月瑟缩在廊下,冻得小脸发青,不停地跺着脚。
我走到她面前。
她吓得一哆嗦,差点跪下:娘…娘娘…
很冷我看着她,声音放得很平缓。
阿月惊恐地看着我,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想不想喝点热的我又问。
阿月眼中闪过一丝渴望,随即又惊恐地垂下头。
我转身走进偏殿的小厨房。这里虽然简陋,但基本的锅灶还是有的。角落里堆着一些张嬷嬷克扣下来的、品相最差的陈米和几块干瘪的姜。
我用冰冷的井水淘了米,切了姜片,点燃了冰冷的灶火。动作有些生疏,但前世为了讨好萧彻,我也曾下过厨。
柴火潮湿,烟很大,呛得我直咳嗽。
阿月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看着,不敢进来。
过了许久,一小锅稀薄的姜米粥熬好了,散发着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和米香。
我盛了一小碗,端到阿月面前。
喝吧,暖暖身子。
阿月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粥,又看看我,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挣扎。最终,饥饿和寒冷战胜了恐惧,她颤抖着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热粥下肚,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谢…谢谢娘娘…她小声嗫嚅着,捧着空碗,眼神里少了几分恐惧,多了些茫然和…一点点微弱的依赖。
不用谢。我看着她,声音很轻,以后饿了,冷了,就跟我说。我们…互相照应着点。
阿月用力地点点头,眼眶有点红。
从那天起,我和阿月之间,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依旧胆小,依旧怕张嬷嬷,但会偷偷告诉我一些宫里的消息:比如哪个宫里的娘娘又得了赏赐,比如陛下今日在哪个宫歇息了,比如宫外似乎有流言传陛下娶了个梁国女战俘当皇后,朝中大臣们吵翻了天……
我也用有限的、张嬷嬷克扣剩下的食材,尽量弄点能入口的东西,分给阿月一份。
日子依旧艰难,栖梧宫依旧冰冷,但至少,我不是完全孤独的囚徒了。
我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张嬷嬷的行动规律,留意宫苑的布局。栖梧宫靠近北墙,墙外似乎就是宫外。那堵墙很高,但并非全无死角…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心中悄然滋生。
转眼,我被囚在栖梧宫已经三个月。北狄的寒冬到了最酷烈的时候。
这天傍晚,张嬷嬷送来晚膳——两个冻得硬邦邦的、带着馊味的粗面馒头。
她放下食盒,破天荒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用那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我,嘴角噙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娘娘,老奴给您道个喜。
我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何喜之有
陛下有旨,张嬷嬷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恶毒的兴奋,念在您伺候陛下有功,特意恩准,让您的‘故人’进宫,陪您说说话,解解闷儿。
故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在北狄,我怎么可能有故人
难道是……大梁来人了萧彻还是苏挽月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他们想做什么
无数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张嬷嬷似乎很满意我瞬间苍白的脸色,得意地笑了笑,不再多说,转身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对着那两个冰冷的馒头,手脚冰凉。
会是谁
萧彻派来杀我灭口的苏挽月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沈烬又在玩什么新的折磨人的把戏
这一夜,我几乎无眠。
第二天下午,栖梧宫那扇几乎无人问津的宫门,被从外面打开了。
张嬷嬷领着一个穿着大梁服饰、身披厚厚斗篷的身影走了进来。
那人缓缓掀开兜帽。
露出一张我刻骨铭心、日夜诅咒的脸——苏挽月!
她穿着大梁贵妇的华服,梳着精致的发髻,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都带着一种被娇宠惯了的、志得意满的春情。比起前世在冷宫给我灌毒酒时,更加容光焕发,也更令人作呕!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鄙夷,以及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
哎呀,栖迟姐姐!她娇呼一声,声音甜得发腻,迈着袅娜的步子向我走来,环视着破败的栖梧宫,夸张地掩住了口鼻,天呐!你怎么…怎么住在这种地方这…这连我们梁宫最低等的浣衣局都不如啊!
她身上浓烈的脂粉香混合着暖融融的熏香,扑面而来,与栖梧宫的霉味形成了刺鼻的对比。
我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扑上去撕碎她喉咙的冲动!
苏挽月。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来做什么
姐姐这话说的,多伤人心啊。苏挽月走到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看清她眼底那抹恶毒的得意,妹妹我这不是听说姐姐在北狄…飞上枝头了嘛!特意不远万里,代表大梁,代表陛下,来恭贺姐姐荣登北狄皇后之位呀!
代表大梁代表萧彻我冷笑一声,眼神如刀锋般刮过她虚伪的脸,凭你也配
苏挽月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又绽开更灿烂的笑花,带着胜利者的炫耀:姐姐还是这么牙尖嘴利。不过妹妹我如今,还真就配呢。
她微微扬起下巴,故意挺了挺腰身,一只手轻柔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
陛下心疼我,说北狄苦寒,怕我路上颠簸伤了胎气。不过我想着,总要亲眼看看姐姐过得好不好,才放心。毕竟…姐姐可是为了陛下的大业,才‘牺牲’自己,远嫁敌国和亲的呀!陛下感念姐姐的‘深明大义’,特意让我带来赏赐呢!
和亲深明大义
我瞬间明白了!
萧彻!好一个萧彻!他竟然如此颠倒黑白!
他毒杀了我,夺了我的后位给苏挽月,对外却宣称我为了国家大义,自愿远嫁敌国和亲!用我的牺牲,来粉饰他忘恩负义、杀妻夺位的丑行!还让苏挽月这个贱人,顶着大梁皇后的名头,堂而皇之地来探望我这个和亲皇后!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我胸腔里翻涌沸腾,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
姐姐,你看,苏挽月仿佛没看到我眼中汹涌的杀意,自顾自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描金绘凤的锦盒,打开。
里面躺着一支赤金点翠的凤钗,做工极其精致,正是前世萧彻曾许诺登基后给我的皇后信物之一!
陛下说,这支钗本该属于姐姐的。如今姐姐在北狄为后,也算物归原主了。她将锦盒递到我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施舍般的怜悯和恶毒的嘲弄,姐姐戴着它,也好时时记得故国,记得陛下对你的…恩情!
恩情那杯毒酒的恩情吗
看着那支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的凤钗,我仿佛又看到了萧彻冷漠的眼神,听到了毒酒滑入喉咙的灼烧声!
啪!
我猛地抬手,狠狠打翻了那个锦盒!
金钗掉落在冰冷肮脏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点翠的羽毛碎了一小片。
啊!苏挽月惊叫一声,后退一步,脸上瞬间浮起委屈和愤怒,姐姐!你…你怎可如此不知好歹!这可是陛下的心意!是国礼!
心意国礼我死死地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回去告诉萧彻,他的‘恩情’,我顾栖迟刻骨铭心!终有一日,我会亲自回去,向他讨还!
我的眼神一定可怕极了。
苏挽月被我眼中毫不掩饰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恨意惊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又惊又怒:你…你这个疯妇!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竟敢…竟敢诅咒陛下!果然是敌国待久了,心也野了!不识抬举!
她气急败坏地指着我:张嬷嬷!你看看!这就是你们北狄的皇后!对我大梁使节如此无礼!简直有辱国体!
一直冷眼旁观的张嬷嬷上前一步,三角眼里闪着寒光,对着我厉声道:娘娘!请注意您的身份!莫要失了北狄的体面!
体面我嗤笑一声,目光扫过苏挽月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张嬷嬷身上,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我还有什么体面可言一个被你们陛下囚禁在冷宫、被敌国皇后上门羞辱的战俘吗
你…!苏挽月气得浑身发抖。
苏挽月,我逼近她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地狱般的寒意,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好好保重你的孩子。好好享受你的皇后宝座。好好…等着我。
总有一天,我会回去。把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百倍奉还!那杯毒酒的滋味,我要你和萧彻,亲自尝个够!
苏挽月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恐怖的诅咒。她惊骇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滚。我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苏挽月像是被我的眼神烫到,尖叫一声,再也不敢停留,一把抓起地上的锦盒和金钗,踉踉跄跄地转身就跑,仿佛身后有厉鬼索命。
张嬷嬷狠狠瞪了我一眼,也快步跟了出去。
栖梧宫的大门,再次沉重地关上。
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绝了我汹涌的杀意。
我站在原地,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恨意而微微颤抖。
萧彻!苏挽月!你们等着!今日之辱,我记下了!
血债,必须血偿!
苏挽月狼狈不堪地离开后,栖梧宫的日子并没有变得更好,反而更加艰难。
张嬷嬷看我的眼神,除了惯常的刻薄监视,更多了几分阴冷的怨毒。显然,苏挽月的告状和她在我这里受到的惊吓,都算到了我头上。
送来的饭食从勉强吊命,变成了真正的猪狗不如。馊臭、冰冷,分量更少,有时甚至只有一碗能照见人影的、带着冰碴的冷水。
阿月偷偷抹眼泪,把自己那份省下来想给我,被我严厉地阻止了。她还在长身体。
寒冬腊月,栖梧宫像一个巨大的冰窖。炭盆里的炭少得可怜,烧不了多久就只剩冰冷的灰烬。我和阿月只能紧紧依偎在一起,裹着所有能找到的破旧衣物,抵御无孔不入的严寒。
身体迅速消瘦下去,脸颊凹陷,嘴唇因为寒冷和营养不良泛着青紫色。手脚生了冻疮,又痛又痒。
但心中的那团火,却因为苏挽月的出现,烧得更加炽烈!恨意成了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燃料!
我必须想办法!必须离开这座冰冷的坟墓!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我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
张嬷嬷每天傍晚会离开小半个时辰,据阿月说是去膳房那边取她的份例,顺便跟其他老嬷嬷们嚼舌根。
栖梧宫北面那堵高墙,靠近西北角的地方,有一棵枯死的老槐树。树干粗壮,斜斜地倚靠着宫墙,距离墙头,似乎…并不是遥不可及!
一个铤而走险的计划,在我心中成型。
机会,在几天后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降临了。
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混沌。能见度极低。
张嬷嬷像往常一样,裹紧了棉袄,骂骂咧咧地顶着风雪出门了。这样的鬼天气,她肯定会找地方多躲一会儿懒。
阿月!我立刻叫来瑟瑟发抖的小宫女。
娘娘阿月冻得小脸发紫。
听着,我抓住她冰冷的、生了冻疮的手,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我要离开一会儿。你守在这里,如果张嬷嬷提前回来问起,就说我身子不爽,在里间歇着了,任何人不得打扰。明白吗
阿月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娘…娘娘您要去哪外面风雪这么大!太危险了!而且…而且陛下知道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打断她,眼神决绝,阿月,你信我吗留在这里,我们迟早会冻死、饿死!我必须出去找一条活路!如果…如果我回不来,你就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阿月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用力地摇头,又拼命地点头,语无伦次:娘娘…您…您一定要小心…阿月…阿月等您回来…
好孩子。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不再犹豫。
我迅速回到内殿,脱下那身沉重的深蓝色宫装,只穿着里面单薄的、勉强能御寒的夹袄和裤子。将床榻上那床虽然破旧但还算厚实的棉被卷起来,用一根布条捆好背在背上。
然后,我悄无声息地溜出殿门,一头扎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瞬间带走了所有温度。大雪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雪沫灌进衣领,冻得我牙齿打颤。
但我顾不上这些,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北墙那棵枯死的老槐树方向摸去。
风雪太大了,视线模糊,方向难辨。
不知跌倒了多少次,又挣扎着爬起来。手和脸被枯枝划破,渗出的血珠瞬间被冻住。
终于,在几乎耗尽所有力气时,我看到了那棵在风雪中如同鬼影般矗立的老槐树!
树干虬结,覆盖着厚厚的冰雪。我扔掉背上的棉被,试着攀爬。冻僵的手指几乎失去知觉,粗糙的树皮磨破了掌心,冰冷的疼痛刺骨。
求生的本能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
风雪在耳边呼啸,仿佛要将我撕碎。
终于,我爬到了靠近墙头的一个粗大树杈上。墙头近在咫尺,上面也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成败在此一举!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看准位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墙头跃去!
噗!
身体重重地砸在墙头的积雪里,冰冷的雪沫灌满了口鼻,呛得我一阵窒息。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阵阵发黑。
但我成功了!我翻过来了!
墙外…是宫外吗
狂喜还没来得及升起,下一秒,一股无法抗拒的、失重的坠落感猛地袭来!
啊——!
墙外并非平地!
而是一个陡峭的、被积雪覆盖的斜坡!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顺着斜坡急速滚落!天旋地转!积雪、枯枝、碎石疯狂地撞击着我的身体,骨头仿佛都要散架!
不知滚了多久,后背重重地撞在一处坚硬的凸起上,剧痛传来,翻滚终于停止。
我躺在冰冷的雪地里,浑身剧痛,头晕目眩,冰冷的雪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寒意瞬间侵入骨髓,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完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凶狠的犬吠声由远及近!
什么人!
敢夜闯皇家禁苑!找死!
几盏昏黄的风灯刺破了风雪,几个穿着北狄士兵服饰、手持长矛的护卫,牵着几条龇牙咧嘴、体型巨大的獒犬,迅速将我围住!
冰冷的矛尖抵住了我的脖子。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刚逃出狼窝,又落入了虎口。还是自投罗网。
头儿,是个女人!一个士兵用灯照了照我的脸,惊讶道,看穿着…像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这鬼地方靠近冷宫,难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宫女想逃跑为首的护卫小头目上前一步,粗鲁地抓住我的头发,强迫我抬起头。
当看清我冻得青紫、沾满雪沫和污迹的脸时,他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大变!
栖…栖梧宫!他显然是认出了我这张皇后的脸,声音都变了调,快!快去禀报!栖梧宫那位…跑出来了!
我被粗暴地拖回了玄穹宫。
没有回栖梧宫,而是直接被带到了沈烬的寝殿——紫宸殿。
殿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有些呛人。巨大的反差让我冻僵的身体一阵刺痛。
沈烬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寒气,玄色的大氅随意地搭在椅背上。他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手里把玩着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眼神比殿外的风雪更冷。
我被两个护卫像丢麻袋一样扔在冰冷的地砖上,背上的剧痛让我闷哼一声。
陛下,护卫头目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惶恐,属下等在北苑禁地巡逻时,发现此女…栖梧宫顾氏,试图翻越宫墙逃跑!现已擒获,听候陛下发落!
逃跑沈烬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抬起眼,那冰冷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如同实质的冰锥。
我蜷缩在地上,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冻得嘴唇乌紫,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狼狈到了极点。
他放下匕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我面前。
玄色的靴子停在我眼前。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嘲讽的嗤笑从他喉间溢出。
他蹲下身,带着薄茧的手指,再次用力地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寒冰凝结的眼眸。
顾栖迟,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朕还真是小瞧了你。
顶着朕皇后的名头,住在朕的皇宫里,却想着翻墙逃跑他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喷在我冰冷的脸上,带着令人胆寒的压迫感,告诉朕,你想跑去哪里嗯
是想跑回你的大梁去找你的旧情人萧彻他眼底的冰层碎裂,翻涌起暴戾的怒意,还是觉得朕这北狄皇宫,配不上你这顾家大小姐的身份嗯!
下巴被他捏得生疼,骨头仿佛都要碎裂。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充满戾气的脸,心底那点因为逃跑失败而产生的绝望,反而被一种破罐破摔的愤怒取代。
配不上我忍着剧痛和寒冷,扯出一个同样冰冷讽刺的笑,声音因为寒冷和虚弱而颤抖,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尖锐,沈烬,你把我掳来,丢在冷宫自生自灭,用馊饭冷水养着,派个老刁奴日日羞辱!这难道就是你北狄皇后的待遇你把我当人看过吗!
我为什么不逃难道留在这里,等着被你活活冻死、饿死吗!
我的质问,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沈烬眼中本就汹涌的怒意!
放肆!他猛地松开了我的下巴,反手狠狠一记耳光抽了过来!
啪!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巨大的力道让我眼前一黑,耳朵嗡嗡作响,整个人被打得歪倒在地,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疼。嘴里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朕给你的,是生是死,你都得受着!沈烬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雷霆般的震怒,想逃朕看你是活腻了!
他眼神阴鸷地盯着我,像是在看一件碍眼又麻烦的垃圾。
来人!他厉声喝道。
在!殿外的护卫应声而入。
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沈烬的声音冰冷刺骨,不带一丝感情,给朕拖下去!重责三十廷杖!打完了,扔回栖梧宫!让张嬷嬷给朕好好‘照看’!没有朕的命令,一粒米、一滴水都不准再送进去!朕倒要看看,她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廷杖三十!
我浑身血液瞬间冰凉!别说我现在这虚弱不堪的身体,就算是个健壮的男人,三十廷杖下去,不死也残废了!
他是真的想要我的命!或者,让我生不如死!
两个如狼似虎的护卫上前,粗暴地架起我的胳膊,就要往外拖。
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不!我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就在被拖到殿门口的那一刻,一股强烈的、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
呕——!
我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吐出一些酸水和胆汁,呛得我眼泪直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拖拽我的护卫动作一顿。
坐在书案后的沈烬也皱紧了眉头,厌恶地看着我:装什么死!
我…我虚弱地喘着气,那股恶心感一阵强过一阵,小腹也传来一阵隐隐的、下坠般的酸痛。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我的脑海!
我的月事…好像…迟了快两个月了!
在栖梧宫那种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日子里,我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此刻这熟悉的恶心感和腹部的异样,让前世怀孕的记忆瞬间复苏!
难道…是那次…
沈烬登基后不久,一次宫宴,他喝得酩酊大醉,被内侍送到了栖梧宫(那时我还住在条件稍好的宫殿)。他粗暴地占有了我,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发泄般的戾气。那是我和他唯一的一次…
之后,我就被彻底丢进了冷宫栖梧宫!
时间…似乎刚好吻合!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里衣,比殿外的风雪更冷。
如果…如果真的有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发现…沈烬会怎么做
他会信吗
他会认为这是野种,直接打死我吗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甚至压过了对廷杖的恐惧。
陛下…我强压下呕吐的欲望,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沈烬那张布满寒霜的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可能…有孕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惊雷,炸响在紫宸殿内!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连架着我的护卫都僵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些力道。
沈烬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转化为一种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他猛地从书案后站起身,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似乎想分辨我话语的真伪。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我的月事…迟了近两个月…我捂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小腹,脸色惨白如纸,刚才…突然恶心…我…我前世有过身孕…这种感觉…很像…
前世沈烬捕捉到这个字眼,眉头拧得更紧,眼神更加锐利。
我心头一凛,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说漏了嘴。但现在顾不上了。
是…我…我避开他探究的目光,艰难地解释,总之…陛下若不信…可以…可以召太医…
沈烬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变幻莫测,暴戾、怀疑、惊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其中翻涌。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他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传…太医!
是!陛下!护卫连忙应声退下。
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身体因为寒冷、恐惧和后怕而剧烈地颤抖着。
太医来得很快,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提着药箱,步履匆匆。
在沈烬冰冷目光的注视下,老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我身边,拿出脉枕。
冰凉的手指搭上我的手腕。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老太医凝神诊脉,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收回手,伏地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启禀陛下…娘娘…娘娘的脉象…确如…确如滑珠走盘…是…是喜脉!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沈烬的声音冷得像冰。
只是娘娘身体极度虚寒,气血两亏,胎象…胎象极其不稳!若不好生将养,恐…恐有滑胎之险啊!老太医的声音带着惶恐。
喜脉!
胎象不稳!
两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
我闭上眼,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又带着一丝荒谬的庆幸。真的有了…这孩子来得如此不是时候,却又在关键时刻,阴差阳错地救了我一命
沈烬沉默了。
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烛火下投下长长的阴影,笼罩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在我的身上,带着审视、怀疑,还有一丝…深沉的、我看不懂的复杂。
多久了他问太医,声音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依脉象看…约莫…两月有余…太医小心翼翼地回答。
两个月有余…时间恰好对得上那次…
沈烬没有再说话。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良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在沉默中直接下令处死我时,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和不容置疑:
把她抬回栖梧宫。
传朕旨意:即日起,栖梧宫所需一切用度,按皇后份例供给!炭火、饮食、汤药,不得有误!
张嬷嬷玩忽职守,杖责二十,贬去掖庭为奴!另调派得力宫人伺候!
太医院每日轮值太医,前去栖梧宫请脉安胎!若有半分差池,朕要你们的脑袋!
一连串的命令,冰冷而高效。
没有温情,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酷,和对龙嗣的绝对重视。
我被人用软榻抬回了栖梧宫。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栖梧宫已经天翻地覆。
冰冷的宫殿被迅速清扫干净,烧起了旺旺的炭盆,暖意融融。破旧的床榻换成了崭新的、铺着厚厚锦褥的雕花大床。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点心和热气腾腾的补品。
张嬷嬷凄厉的求饶声在院外响起,随即被沉重的杖击声淹没。
新调来的宫人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我躺在柔软温暖的被褥里,身体依旧冰冷僵硬,小腹的隐痛并未完全消失。
太医开了安胎药,苦得难以下咽,但我一口一口,强迫自己喝得一滴不剩。
手轻轻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这个孩子…是仇敌的血脉。
他的到来,非我所愿,甚至让我感到屈辱。可偏偏,是他救了我一命,也让我在这绝境之中,抓住了一线转机。
沈烬的态度很清楚。他不在乎我,但他重视这个可能存在的龙嗣。只要这个孩子还在我肚子里一天,我就有活下去的筹码,甚至…获得些许喘息和活动的空间。
恨意并未消散,反而因为这份被迫的依靠和屈辱,更加深重。
萧彻,苏挽月,沈烬…还有这个不该来的孩子…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黑暗重重。但至少,我暂时活下来了。
为了复仇,我必须活下去!
哪怕,是依靠这个带着原罪的孩子。
栖梧宫的日子,因着我腹中这个突如其来的筹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虽然沈烬依旧未曾踏足,但栖梧宫俨然成了后宫之中一个特殊的存在。
每日有太医定时前来请脉,开的都是最名贵的安胎补药。
饮食精细丰富,变着花样地送来,务必保证营养充足。
炭火烧得极旺,殿内温暖如春,再不见一丝寒意。
伺候的宫人也换了一批,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面容严肃但眼神沉稳的尚宫,姓林。她话不多,但做事极有章法,将栖梧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对我的态度恭敬却疏离,显然只忠于沈烬的命令。
我的身体在精心调养下,渐渐有了起色。脸颊丰润了些,手脚的冻疮也慢慢好了。只是小腹依旧平坦,孕吐的反应却日益明显起来,常常闻到一点油腥味就吐得天昏地暗。
身体的痛苦尚能忍受,精神的煎熬却从未停止。
每一次抚摸小腹,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代表新生命的脉动,我的心情都复杂难言。
恨吗恨。这是沈烬强加于我的屈辱,是仇敌的血脉。
可是…他/她又何其无辜他/她选择了我做母亲,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支点。
这份矛盾,如同毒藤,日夜缠绕啃噬着我的心。
林尚宫和宫人们只负责照料我的身体,对我依旧是一种无声的监视。我依旧被困在这座宫殿里,只是牢笼变得舒适了一些。
想要复仇,这点改变远远不够。我需要信息,需要了解外面的世界,需要…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我开始有意识地利用养胎这个借口。
林尚宫,一日午后,我靠在软榻上,看着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空,状似无意地开口,整日闷在屋子里,实在憋得慌。听说御花园的红梅开了不知…能否去透透气
林尚宫正在整理送来的新衣料,闻言动作一顿,恭敬却疏离地回答:娘娘,太医嘱咐您需静养。外面天寒地冻,万一着了风寒,动了胎气,奴婢们担待不起。
意料之中的拒绝。
也是。我垂下眼,轻轻抚着小腹,语气带着一丝落寞,只是总想起在家时,冬日最爱踏雪寻梅…也不知云州…如今是何光景了。
我刻意提起云州,提起顾家。
林尚宫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但她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我知道,顾老将军在北狄军中,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提起他,或许能在这位北狄尚宫心里,激起一丝涟漪。
果然,过了几天,当我再次流露出烦闷时,林尚宫主动提议:娘娘若实在觉得闷,不如今日天气尚好,奴婢陪您去廊下略站站就在宫门口,透透气便回。
这是小小的让步。
我欣然应允。
站在栖梧宫门口的回廊下,视野开阔了许多。能看到远处宫殿的飞檐,能看到巡逻而过的护卫,甚至能隐约听到宫墙外传来的、模糊的市井喧嚣。
自由的气息,哪怕只有一丝丝,也让我贪婪地呼吸着。
林尚宫看似恭敬地站在我身侧一步远的地方,实则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靛蓝色宦官服饰、身形瘦高、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带着两个小太监,脚步匆匆地朝着栖梧宫这边走来。他手里捧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神色严肃。
看到我站在廊下,他愣了一下,随即加快脚步上前,躬身行礼:奴才内务府总管高德海,参见皇后娘娘。
内务府总管明黄卷轴是圣旨
我的心提了起来。沈烬又想干什么
高总管不必多礼。我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是陛下有旨意
正是。高德海直起身,展开手中的圣旨,声音尖细而清晰:皇后顾氏接旨!
我依礼跪下,身后的宫人也跪倒一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顾氏,温婉淑德,怀嗣有功。念其思乡情切,特恩准其母族顾氏旁支女眷二人,入宫探望,以慰亲怀。钦此!
母族女眷入宫探望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高德海手中的圣旨!
顾家…还有人在旁支女眷
云州城破,顾家满门忠烈,父亲战死,男丁几乎尽殁,女眷…不是殉节就是被掳…哪里还有什么旁支女眷能入宫探望
这又是沈烬的什么把戏新的羞辱手段吗
娘娘,接旨吧。高德海将圣旨递到我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双手接过那沉重的明黄卷轴:臣妾…谢陛下恩典。
高德海一行人行礼告退,匆匆离去。
我拿着圣旨,站在原地,指尖冰凉。
沈烬…你到底想做什么
林尚宫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外面风大,回殿里吧。
回到殿内,我展开圣旨,反复看了几遍。
字面意思很清楚:恩准顾家旁支女眷入宫探望怀有龙嗣的皇后,以示天恩浩荡。
可这背后的用意…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一种强烈的不安笼罩了我。
三日后。
栖梧宫的正殿被仔细布置过,多了几分待客的体面。
我穿着林尚宫准备好的、符合皇后身份的深蓝色宫装,端坐在主位上,手心里却全是冷汗。
殿外传来通报声:顾家女眷到——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殿门打开,林尚宫领着两个穿着大梁样式、但明显是北狄布料的妇人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面容憔悴,眼神畏缩,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深的惶恐。她身边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低着头,紧紧抓着妇人的衣袖,身体微微发抖。
当我看清那妇人的脸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虽然她苍老憔悴了许多,但我绝不会认错!
她是顾家一个极远的旁支婶娘,姓赵!前世,她曾带着女儿来京城投奔顾家,我见过几次!她根本不是云州顾家的近支!沈烬从哪里找来的她们!
赵婶娘看到端坐在上位的我,吓得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民…民妇赵氏…携…携小女翠儿…叩…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她身边的少女也跟着跪倒,头埋得更低。
免…免礼。我的声音有些发干,示意宫人给她们看座。
赵婶娘哪里敢坐,只敢挨着凳子边坐了极小的一点,头垂得低低的。
婶娘…不必拘礼。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些,云州一别,家中…可还安好
提起云州,赵婶娘眼圈瞬间红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声音哽咽:没…没了…都没了…城破那天…当家的…还有老大…都…都没了…就剩我们娘俩…被…被掳到了北边…在…在官奴所里做苦工…
她哭得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城破后的凄惨,丈夫儿子如何惨死,她们母女如何在官奴所里受尽苦楚。
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割在我心上。
云州城破,生灵涂炭!顾家满门忠烈,可这些无辜的旁支妇孺,同样承受着国破家亡的苦难!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沈烬!他现在却假惺惺地把人找来,名为恩典,实则是用她们的悲惨,在我心口上再插一刀!提醒我,我是靠着仇敌的施舍,靠着腹中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才得以苟活!而我的族人,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好毒的心肠!
我强忍着翻涌的情绪和胃里的不适,听着赵婶娘悲戚的诉说。
直…直到前些日子…赵婶娘抹着泪,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不正常的闪烁,突然来了官爷…说…说我们顾家出了贵人…是皇后娘娘…要接我们娘俩进宫享福…我们…我们这才…
贵人享福
我心中冷笑。沈烬果然做足了面子功夫!
婶娘和妹妹受苦了。我打断她,声音有些发涩,既来了,就在宫里安心住几日。
不…不敢叨扰娘娘…赵婶娘连忙摆手,眼神却偷偷瞟向桌上精致的点心和果盘,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她身边的少女翠儿,也怯生生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那些吃食,又迅速低下头,瘦小的身体微微发颤。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林尚宫,我吩咐道,带婶娘和妹妹去偏殿安置,准备些热汤饭食,再取两身干净的厚衣裳来。
是,娘娘。林尚宫应下。
赵婶娘千恩万谢地拉着女儿,跟着宫人下去了。
看着她们瑟缩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
沈烬这一招,诛心。
他不仅要囚禁我的身体,还要用族人的悲惨和这虚假的恩典,时时刻刻折磨我的精神,让我认清自己的处境和身份,让我永远活在屈辱和痛苦之中!
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
沈烬…你以为这样就能击垮我吗
你错了!
看着赵婶娘母女在宫人伺候下,狼吞虎咽地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换上厚实的新衣时那感激涕零又惶恐不安的样子,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在我心底悄然亮起。
或许…这看似羞辱的恩典,也能成为我破局的契机
赵婶娘母女在栖梧宫住了下来。
沈烬果然言出必行,给她们安排了单独的、温暖的房间,衣食供给虽然比不上我,但也远胜官奴所的日子。赵婶娘脸上的惶恐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谄媚的讨好。
她开始频繁地在我面前出现。
娘娘,您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可千万要仔细着点…她端着一碗林尚宫炖好的燕窝,小心翼翼地送到我面前,脸上堆着笑,奴婢…哦不,民妇瞧着您气色好多了,真是老天保佑,陛下洪福啊!
她刻意提起沈烬的洪福,眼神带着试探。
我接过燕窝,用小勺慢慢搅动着,没有接话。
说起来,真是托了娘娘您的天大的福气!赵婶娘见我不语,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夸张,要不是陛下开恩,念着娘娘您,我们娘俩哪能有今天的好日子过在官奴所里,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干活,吃的连猪食都不如,动辄就打骂…哪像现在,穿得暖,吃得饱,还有人伺候着…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言语间充满了对沈烬恩典的感激涕零,和对过去苦难的控诉。
陛下…对官奴所的人,都如此严苛吗我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赵婶娘愣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可不是嘛!陛下…陛下他…唉,说句大不敬的话,那真是…阎王爷转世!杀伐太重了!您是没见着,官奴所里哪天不死人都是累死的、病死的、打死的…管事的说了,陛下有旨,这些梁国的俘虏,就是贱命一条,死了就拖出去喂狗,省得浪费粮食…
她的话像冰锥,刺进我心里。沈烬的残暴,远超我的想象。
不过娘娘您放心!赵婶娘话锋一转,脸上又堆起谄媚的笑,陛下对您那可是真真的好!您看这吃的用的,哪样不是顶尖的可见陛下心里是有您的!您肚子里怀着的可是龙种,将来就是太子爷!到时候您母凭子贵,我们顾家…哦不,是奴婢们,也跟着沾光不是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我诞下皇子、她鸡犬升天的未来。
我听着她这些愚蠢又势利的言论,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只是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燕窝,淡淡地说:婶娘慎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的心思,岂是你我能妄加揣测的
赵婶娘被我冷淡的语气噎了一下,讪讪地闭了嘴,但眼神里的算计和讨好丝毫未减。
我挥挥手让她退下。
这个赵婶娘,愚蠢、自私、眼皮子浅。她的话,十句里有九句半是没用的奉承和抱怨,但剩下的那半句,关于沈烬的性情、关于北狄对待梁国俘虏的态度…却是我需要的。
我需要了解更多。
我开始有意识地,在赵婶娘放松警惕、絮絮叨叨的时候,引导她多说一些关于北狄朝堂、关于沈烬、关于边境的消息。虽然她所知有限,大多也是道听途说,但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也能窥见一些轮廓。
沈烬登基不久,根基未稳,朝中几位手握兵权的老王爷对他这个弑兄夺位的新帝并不完全服气。
北狄与大梁边境,小规模的冲突时有发生,但沈烬似乎暂无大举兴兵的意图。
他对梁国俘虏极为苛刻,尤其对顾家旧部,更是赶尽杀绝…
这些信息,如同一块块拼图,在我脑海中慢慢汇聚。
同时,我也在观察着赵婶娘的女儿,翠儿。
这个十五岁的少女,沉默寡言,总是怯生生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她不像她母亲那样谄媚,眼神里更多的是迷茫和一种深藏的恐惧。每次看到林尚宫或者高阶宫人,她都会下意识地往后缩。
一次,赵婶娘被林尚宫叫去问话。翠儿独自一人坐在偏殿门口的台阶上,望着天空发呆。
我端着一小碟精致的糕点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她吓了一跳,慌忙要站起来行礼。
坐着吧。我按住她,将糕点递过去,尝尝这个。
翠儿犹豫了一下,怯生生地拿了一小块,小口小口地吃着。
在宫里,还习惯吗我轻声问。
翠儿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比…比官奴所好…好多…
想家吗
她的动作顿住了,眼圈瞬间红了,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掉落在糕点上。她用力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是拼命地摇头。
别怕。我心里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在这里,没人会再打你了。
翠儿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依赖:娘娘…我们…我们还能回…回家吗
回家
这两个字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云州城破,家在哪里大梁那里有萧彻和苏挽月,那里是我的另一个地狱!
家…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或许…回不去了。
翠儿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但是,我收回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和我一样,被命运抛入深渊的少女,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翠儿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用力地点点头。
赵婶娘母女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栖梧宫表面的平静,也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信息和…一个模糊的计划雏形。
沈烬想用她们来羞辱我、折磨我
或许…我可以反过来,利用她们,利用这恩典,在这看似牢不可破的囚笼里,凿开一道缝隙!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和暗涌的算计中滑过。
我的肚子开始显怀,孕吐也减轻了些,身体恢复了不少力气。沈烬依旧没有露面,但栖梧宫的一切用度从未短缺,太医的请脉也从未间断。仿佛我这个人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我腹中的胎儿。
赵婶娘也渐渐摸清了栖梧宫的门路,胆子也大了起来。她开始频繁地向我讨要东西,从一些吃剩的点心,到不太用的首饰布料。胃口越来越大,言辞间的谄媚也渐渐带上了不满和试探。
娘娘,您看翠儿那丫头,身上的袄子都旧了…这宫里的料子真好,要是能给她做身新的…
娘娘,这金丝燕窝真是好东西,民妇这辈子都没尝过…就是…就是量少了点,不够我们娘俩分的…
我大多时候都满足她,用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打发她。看着她那副贪婪又愚蠢的嘴脸,心中冷笑。贪欲,有时候是最好的利用工具。
这天午后,赵婶娘又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娘娘,这是林尚宫刚炖好的血燕,最是滋补安胎!您快趁热喝了吧!她脸上堆着比往常更殷勤的笑,眼神却有些闪烁。
我正靠在窗边看书,闻言瞥了她一眼,又看向那碗汤。
汤色澄澈,香气浓郁。
放那儿吧,我待会儿喝。我淡淡道。
娘娘,这汤凉了可就失了药性了!您如今身子金贵,可马虎不得!赵婶娘有些急切地劝道,端着碗又往前凑了凑。
她反常的殷勤让我心生警惕。
我放下书,看着她:婶娘今日怎么如此关心我的汤药了
瞧您说的!赵婶娘脸色微变,随即又堆起笑,民妇这不是…这不是得了娘娘您天大的恩惠,无以为报嘛!就想着能尽心伺候好娘娘,让您平平安安诞下小皇子,民妇就心满意足了!
她说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口,似乎在等什么。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什么人来了。
赵婶娘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和…兴奋
我的心猛地一沉!
几乎是同时,一股熟悉的、剧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呕——!我猛地弯下腰,对着旁边早就准备好的痰盂剧烈地干呕起来。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赵婶娘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端着汤碗的手都晃了晃。
我吐得天昏地暗,胆汁都呕了出来,浑身虚脱,冷汗涔涔。
药…太医…我虚弱地指着她手里的汤碗,断断续续地说,汤…味道不对…腥…腥得厉害…快…快拿走…
赵婶娘脸色瞬间煞白,端着汤碗的手抖得像筛糠:没…没有啊娘娘…这就是普通的血燕…
拿走!我猛地提高声音,带着痛苦和愤怒,你想害死本宫吗!林尚宫!林尚宫!
我的厉声呼喊惊动了外面。
林尚宫带着宫人匆匆推门而入:娘娘出了何事
我指着赵婶娘手里的汤碗,脸色惨白,气息不稳:她…她端来的汤…味道腥膻异常…本宫闻了便吐得厉害…快…快拿下去查验!
林尚宫脸色一变,立刻上前,从浑身发抖的赵婶娘手中夺过汤碗。
她先是凑近闻了闻,眉头紧锁,随即用银针探入汤中。
片刻之后,林尚宫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猛地转头,目光如刀锋般射向面无人色的赵婶娘!
汤里被人下了红花粉!
红花!活血堕胎的虎狼之药!
殿内瞬间一片死寂!
赵婶娘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魂飞魄散地尖叫:不!不是我!我没有!娘娘!林尚宫!冤枉啊!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这汤…这汤是膳房炖好了,我只是端过来…
闭嘴!林尚宫厉声呵斥,眼神冰冷,汤是你端来的!经了你的手!来人!把她给我捆了!看押起来!
几个粗壮的宫婢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将瘫软如泥、哭嚎不止的赵婶娘拖了下去。
娘娘,您感觉如何林尚宫快步走到我身边,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紧张。
我靠在软枕上,脸色苍白,捂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小腹,虚弱地喘息着:腹中…有些坠痛…快…传太医…
栖梧宫瞬间乱成一团。
太医很快被连拖带拽地请了来,一番紧张的诊脉后,老太医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启禀娘娘…万幸药量似乎不重,娘娘又及时呕吐,未能大量吸收…但红花药性峻猛,已然冲撞胎气!娘娘需即刻卧床静养,容臣施针用药,全力保胎!否则…恐有不测啊!
我闭着眼,任由冷汗浸湿鬓发,虚弱地点点头。
林尚宫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指挥着宫人煎药、备针,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紧张的气氛。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赵婶娘杀猪般的哭喊求饶声断断续续传来:…是…是那个穿蓝衣服的公公…他…他给我的药粉…说…说是安胎的好东西…让我放进汤里…讨娘娘欢心…我真不知道那是红花啊…冤枉啊…
穿蓝衣服的公公内务府总管高德海
我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不是赵婶娘这个蠢妇的主意!她是被人利用了!幕后黑手是谁是谁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弄掉我腹中的孩子
是高德海自己的意思还是…他背后另有其人
沈烬后宫空虚,并未立妃,只有几个位份不高的美人。是谁或者…是朝中那些忌惮梁国血脉的大臣
混乱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
汤药灌了下去,银针扎了下去。腹中的坠痛感在药力和针法的双重作用下,终于慢慢缓解,但依旧隐隐作痛,提醒着我刚才的凶险。
太医抹着额头的汗,再三嘱咐必须绝对静养,才忧心忡忡地退下。
殿内只剩下我和林尚宫,以及几个垂手侍立的宫人。
娘娘,林尚宫走到床前,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眼神却锐利如鹰,赵氏已经招了。是内务府副总管王禄,假借高总管的名义,给了她那包‘安胎药粉’,哄骗她放入娘娘的汤中。王禄现已被拿下,正在严审。
王禄一个副总管他有这么大的胆子背后一定还有人!
我虚弱地靠在枕上,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清明:林尚宫,本宫信你。此事…你怎么看
林尚宫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娘娘,后宫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您腹中的龙嗣,碍了很多人的眼。
她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清楚。这潭水,比我想象的更深。
那王禄…和高总管我试探地问。
高总管侍奉陛下多年,忠心耿耿。此事,他应不知情。林尚宫回答得很谨慎,但内务府出了此等纰漏,他也难辞其咎。
我点点头,不再追问。点到即止就好。林尚宫是沈烬的人,她自有她的立场和判断。
赵氏母女…我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恰到好处的悲悯,赵氏虽愚昧被人利用,但毕竟…是我顾家仅存的一点血脉了。她女儿翠儿,是无辜的。林尚宫,你看…
林尚宫看着我苍白的脸和依旧平坦却承载着巨大风险的小腹,眼神微动,似乎权衡了一下。
娘娘仁厚。她躬身道,赵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奴婢会将她遣回官奴所,严加看管。至于其女翠儿…年纪尚小,又未参与此事,娘娘若怜惜,可留在宫中,做个粗使丫头,也算给她一条活路。
如此…也好。我闭上眼睛,仿佛耗尽力气,就…依你吧。
赵婶娘被拖走了,她的哭嚎求饶声最终消失在宫墙之外。
翠儿被带到我床前。她显然已经知道了发生了什么,小脸惨白,浑身发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仿佛我是择人而噬的妖魔。
翠儿,我看着她,声音很轻,你母亲犯了错,被罚回官奴所。但此事与你无关。你愿意留在栖梧宫吗
翠儿惊恐地看着我,眼泪大颗大颗地掉,拼命地摇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跪下,用力地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愿意做牛做马!求娘娘别把奴婢送回去!官奴所…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看着她磕得通红的额头,听着她绝望的哀求,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起来吧。我叹了口气,以后,你就留在栖梧宫。跟着…阿月吧。
谢娘娘!谢娘娘大恩大德!翠儿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
赵婶娘这颗棋子废了,但也彻底清除了我身边一个潜在的隐患和眼线。
翠儿留了下来,她对我除了恐惧,更多了一份近乎本能的、卑微的感激和依赖。她胆小,但胜在心思单纯。或许…可以一用
更重要的是,这次投毒事件,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终于惊动了那个一直隐藏在幕后的男人。
傍晚时分,栖梧宫的大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外面推开。
沈烬来了。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外面罩着墨色大氅,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大步走了进来。殿内温暖的空气似乎都被他带来的冷意冻结。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神如同万年寒潭,扫过殿内垂首肃立的宫人,最终落在我身上。
我挣扎着想从床上起身行礼,却被他冰冷的声音制止:躺着!
他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带来沉重的压迫感。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依旧苍白的脸,最后落在我盖着锦被的小腹上。
孩子怎么样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
回陛下,林尚宫上前一步,恭敬回禀,万幸发现及时,药量不大。太医已施针用药,胎象暂时稳住,但娘娘仍需长期静养安胎。
沈烬没有看林尚宫,目光依旧锁着我,带着审视和一种深沉的、我看不懂的复杂。
谁干的他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意。
内务府副总管王禄,买通赵氏,在娘娘的安胎汤中下红花。林尚宫言简意赅,王禄已招供,是受…是受宫外一位富商指使,那富商与…与南边有些生意往来。她隐晦地提到了大梁。
沈烬的眼底瞬间翻涌起暴戾的风暴!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至极的冷笑。
好。很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却冷得掉冰渣。南边的手,伸得够长!
他猛地转身,对着殿外厉声喝道:高德海!
内务府总管高德海连滚爬爬地进来,扑通跪倒,汗如雨下:奴才…奴才在!
内务府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给朕当差的!沈烬的声音如同雷霆,一个狗奴才,也敢把手伸到朕的龙嗣头上!朕看你这个总管是当到头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高德海磕头如捣蒜,奴才失察!奴才罪该万死!求陛下开恩!奴才一定将功折罪!将那幕后黑手揪出来碎尸万段!
给你三天!沈烬的声音不容置疑,查不清,提头来见!至于那个王禄…凌迟!诛三族!给朕挂在宫门口,让所有人都看看,谋害皇嗣的下场!
是!是!奴才遵旨!高德海浑身瘫软,几乎是被拖出去的。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沈烬身上的戾气还未消散,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我。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冰冷和审视,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他忽然上前一步,猛地伸手,隔着锦被,按在了我的小腹上!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薄茧,温度透过薄被传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霸道。
我身体瞬间僵硬!
给朕好好养着。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命令口吻,目光锐利地逼视着我,这个孩子,若有半点闪失,朕让你顾家九族…陪葬!
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猛地收回手,转身大步离去,墨色的大氅带起一阵冷风。
仿佛他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确认龙嗣无碍,顺便发泄一下他的滔天怒火。
直到他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我才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手轻轻抚上小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掌的力道和温度。
沈烬…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暴戾、冷酷、视人命如草芥。
可对这个孩子…他似乎又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在意
矛盾重重。
而这次投毒事件,虽然凶险万分,却也并非全无收获。
至少,让沈烬的目光,真正地、短暂地落在了栖梧宫,落在了我身上。
也让这看似平静的后宫,露出了它狰狞獠牙的一角。
前路,更加凶险了。
但,也似乎…有了更多的可能。
王禄被凌迟处死,血淋淋的尸体挂在了宫门口示众。高德海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像疯狗一样在宫里宫外撕咬,牵连出了一大批人,有宫里的管事太监,有宫外几个与大梁有勾结的商人,甚至牵扯到了朝中一个不起眼的文官。一时间,玄穹宫内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沈烬用最血腥暴戾的手段,宣告了龙嗣不容侵犯的铁律。
栖梧宫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禁地。
林尚宫将宫苑把守得如同铁桶一般,所有入口的食物、汤药,都需经过三道严查,连根针都别想轻易带进来。伺候的宫人更是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触怒了这位如今后宫最金贵的主子。
我的日子,在严密的保护和极致的静养中度过。
每日除了喝药、用膳,就是在林尚宫和太医的建议下,在殿内缓缓踱步,或者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发呆。
翠儿被阿月带着,做些最轻省的洒扫活计。她依旧胆小,但比起刚来时那惊弓之鸟的模样,已经好了很多。每次见到我,都会怯生生地行礼,眼神里带着感激和一丝小心翼翼的亲近。或许是因为我留下了她,给了她一条活路。
时间在药香和沉寂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枯枝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北狄的春天,带着凛冽的寒意,姗姗来迟。
我的肚子已经很明显地隆起,像揣了一个小西瓜。胎动也越来越频繁有力,小家伙似乎很不耐烦这方寸之间的禁锢,时常在里面拳打脚踢。
每一次有力的胎动,都让我心情复杂。恨意与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牵绊交织缠绕,让我对这个孩子,既抗拒,又无法真正割舍。
这天午后,我正在软榻上小憩,忽然被殿外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惊醒。
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交谈声,还有…兵刃碰撞的轻微声响
出事了!
我立刻坐起身,心提了起来。难道是又有人来行刺
林尚宫快步走了进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娘娘,她声音压得极低,宫外…出事了。
什么事我追问。
云州…云州旧部残余,勾结大梁潜入的奸细,趁陛下巡视北境边军之际,在距上京三百里的黑石峪…设伏,意图行刺陛下!
什么!
我惊得差点从软榻上站起来!
云州旧部顾家旧部他们…他们竟然敢刺杀沈烬!
陛下…陛下如何我的声音有些发紧。沈烬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他若死了,北狄大乱,我腹中的孩子和我,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死无葬身之地!
万幸!林尚宫的语气带着一丝后怕,陛下神武,亲卫拼死护驾,刺客虽悍勇,但未能得手!陛下肩头中了一箭,但无性命之忧!现已在亲卫护送下,秘密返回宫中!
沈烬受伤了秘密返回
那…刺客呢我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顾家旧部…
刺客…死伤大半,余者…趁乱遁入山林,不知所踪。林尚宫沉声道,陛下震怒!已下令封锁消息,并严查宫中及上京城内所有可疑人等!尤其是…梁国细作!
她刻意加重了梁国细作四个字,眼神锐利地看着我。
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沈烬遇刺,刺客打着云州旧部、顾家旧部的旗号。而我,是顾家女,是梁国人!还是被沈烬强掳来的皇后!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我的身份,就是最大的嫌疑!
栖梧宫,恐怕又要成为风暴的中心!
果然,林尚宫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测:陛下有旨,宫中戒严!为保娘娘和龙嗣安危,自即日起,栖梧宫内外增派三倍护卫!任何人,无陛下手谕,不得进出!请娘娘…安心静养,莫要多思!
这是变相的软禁!比之前更甚!
我的心沉了下去。
沈烬受伤回宫,此刻必然如同受伤的猛虎,戾气冲天。他本就多疑,此刻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火烧身!
而我这个敌国皇后,无疑是他眼中最可疑的钉子!
接下来的日子,栖梧宫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宫墙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神情肃杀、甲胄森严的护卫。连只鸟飞过,都要被盘查一番。
殿内,林尚宫和阿月她们更是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喘。翠儿更是吓得整日躲在角落里发抖。
我强迫自己镇定。
看书,散步,按时喝药。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如同油煎。
沈烬的伤势如何宫外的局势怎样了那些云州旧部到底是谁是真的顾家忠烈之后,还是…萧彻派来搅乱北狄、顺便除掉我这个和亲皇后的棋子
无数个疑问在我脑中盘旋。
三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重重护卫的护送下,来到了栖梧宫。
是沈烬身边的心腹大太监,冯保。
他带来了沈烬的口谕。
陛下口谕:皇后顾氏,身怀六甲,忧思伤身。念及顾氏一门忠烈,特恩赦其旧部妇孺十人,免去奴籍,迁居上京西郊别庄,由内务府供给衣食,安度余生。钦此。
恩赦顾家旧部妇孺
我愣住了。
沈烬这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在遇刺之后,释放顾家妇孺,是为了安抚我还是…做给谁看
冯保宣完口谕,脸上没什么表情,又补充了一句:陛下还说,请娘娘好生安胎,莫要辜负了…顾老将军的在天之灵。
顾老将军…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沈烬…他提起我父亲…是什么意思
冯保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便离开了。
我坐在那里,久久无法回神。
沈烬遇刺,受伤,却在这个关头,释放了顾家旧部的妇孺还特意提到了顾老将军
这不合常理!
以他的暴戾性情,在遇刺之后,最该做的是将一切与顾家、与梁国有关联的人赶尽杀绝才对!
他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那些刺客,并非真正的顾家旧部或者…这次刺杀,另有隐情
一个模糊的、大胆的猜测,在我心底悄然滋生。
或许…沈烬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对顾家、对我父亲,只有纯粹的恨意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在我心中疯长。
我迫切地需要验证。
机会,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降临。
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殿外巡逻护卫的脚步声都被风雨声掩盖。
我因为胎动频繁,有些难以入眠,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突然,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谁我警惕地低喝。
一个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是翠儿。她浑身湿透,小脸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娘…娘娘…她扑到我的床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救…救命…
出什么事了我的心提了起来。
有…有坏人…在…在追我…翠儿语无伦次,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我…我晚上起夜…听到…听到两个护卫大哥在墙根底下说话…说…说…
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巨大的恐惧:他们说…说那些刺客…根本不是什么顾家旧部…是…是陛下自己安排的!
什么!
如同一个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震得我瞬间失神!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猛地抓住翠儿冰冷颤抖的手。
是…是真的!翠儿眼泪直流,我听得清清楚楚!一个护卫说‘陛下对自己可真狠,那一箭要是偏点可就…’,另一个赶紧捂住他的嘴说‘闭嘴!想死吗陛下这是引蛇出洞,要把朝里那些吃里扒外、跟南边勾勾搭搭的老家伙一网打尽!顺便…顺便试试宫里那位…’
翠儿的声音抖得厉害:然后…然后他们好像发现我了…我…我就拼命跑…他们…他们在追我…
引蛇出洞苦肉计!
沈烬…他肩头那一箭,竟然是他自己安排的!
他故意遇刺,是为了清洗朝中异己为了揪出与大梁勾结的叛徒!
那…顺便试试宫里那位…指的是谁是我!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沈烬…他从未相信过我!他一直都在试探我!用冷落,用羞辱,用赵婶娘,用这次恩赦,甚至…用他自己的血!
这个男人的心机,深沉得可怕!
娘娘…救救我…他们…他们会杀了我的…翠儿抓着我的衣袖,哭得几乎晕厥。
殿外,风雨声中,似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呼喝声!追兵来了!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翠儿听到了不该听的!如果被抓住,她必死无疑!甚至…会牵连到我!
怎么办!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闪过!
快!脱掉外衣!钻进被子里!我当机立断,压低声音命令道。
翠儿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脱掉湿透的外衣,只穿着中衣,飞快地钻进了我的被子里,蜷缩在我隆起的腹部旁边,用被子将自己蒙得严严实实。
我迅速躺下,拉好被子,只露出头和肩膀,做出被惊醒的样子。
几乎就在同时,殿门被大力推开!
两个浑身湿透、眼神凶狠的护卫闯了进来!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们的甲胄滴落在地砖上。
林尚宫也被惊动了,匆匆披衣赶来,看到殿内情形,脸色一变:放肆!谁让你们擅闯娘娘寝殿的!
为首的护卫抱拳行礼,声音冷硬:林尚宫恕罪!属下等奉命巡查,捉拿一个偷听军机、擅离职守的小宫女!有人看见她跑进了栖梧宫!
小宫女谁林尚宫眼神锐利。
就是娘娘前些日子留下的那个顾翠儿!护卫的目光扫向我的床榻,带着审视。
翠儿我适时地露出被惊醒的茫然和一丝不悦,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她早就下去歇息了。怎么本宫这栖梧宫,成了你们随意搜查的地方了
娘娘息怒!林尚宫立刻躬身,随即转向护卫,语气严厉,娘娘凤体违和,需要静养!你们要拿人,可有陛下手谕若无凭据,惊扰了娘娘和龙嗣,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两个护卫被林尚宫的气势和我的身份镇住,脸上露出一丝犹豫。毕竟翠儿只是个小宫女,他们也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她一定藏在这里,更不敢真的搜查皇后的床榻。
这…为首的护卫迟疑了一下,或许是属下看错了…惊扰娘娘,罪该万死!属下等告退!他不敢再纠缠,带着人悻悻退了出去。
殿门重新关上。
林尚宫走到我床前,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又扫了一眼我明显过于隆起的被子。
娘娘受惊了。她低声道,奴婢会加强守卫,绝不会再让闲杂人等惊扰娘娘安寝。
有劳林尚宫了。我疲惫地闭上眼睛,掩饰住内心的惊涛骇浪,本宫乏了。
是,奴婢告退。林尚宫深深看了我一眼,退了出去。
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我才猛地掀开被子。
翠儿蜷缩在里面,吓得几乎晕厥,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没事了。我压低声音,安抚地拍了拍她,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能说!记住,你今晚一直在自己房里睡觉,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明白吗
翠儿拼命地点头,眼泪无声地流。
我让她从床的另一侧悄悄溜下去,穿好衣服,趁夜色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听着窗外依旧狂暴的风雨声,我却再无一丝睡意。
沈烬…沈烬…
这个男人,比萧彻更危险,更深沉,更难以捉摸!
他对自己都能如此狠辣!
他布下这样一个惊天大局,以身犯险,清洗朝堂,揪出内奸…那么,他对我这个敌国皇后,这个顾家女,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仅仅是为了羞辱为了一个龙嗣
还是…另有所图
层层迷雾,如同窗外的暴风雨,将我重重包围。
但我隐隐感觉到,真相,或许已经离我很近了。
沈烬的伤好得很快。
或者说,那箭伤本就不重,只是他引蛇出洞计划的一部分。
黑石峪遇刺事件,如同在北狄朝堂投下了一颗巨石。借着这股遇刺的东风和滔天怒火,沈烬以雷霆手段,展开了一场血腥的清洗。
几个位高权重、暗中与大梁有勾结、对他阳奉阴违的宗室王爷和老臣,被以勾结外敌、图谋不轨的罪名下狱抄家。其党羽也被连根拔起,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一时间,上京城腥风血雨,人人自危。沈烬的铁腕和冷酷,让整个北狄为之战栗。
朝堂之上,再无人敢质疑这位年轻帝王的权威。
栖梧宫外的护卫,在风波渐渐平息后,撤走了一大半,但依旧比之前森严。
我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愈发不便。太医诊脉后,说胎象稳固,但需格外小心,随时可能临盆。
沈烬依旧没有踏足栖梧宫。但关于他的消息,却通过林尚宫和偶尔入宫请安的冯保,零碎地传入我的耳中。
他似乎在忙着处理清洗后的朝政,稳定局势。
日子在等待分娩的紧张和表面的平静中滑过。
初夏的一个深夜,我正睡得昏沉,突然被一阵剧烈的、规律性的宫缩痛醒。
要生了!
经历过前世生育之苦的我,立刻意识到。
林尚宫!阿月!我忍着痛呼喊。
栖梧宫瞬间灯火通明。
产婆和太医早就被安排在偏殿候着,此刻迅速赶来。
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比前世更加猛烈。我咬着布巾,汗如雨下,死死抓着身下的锦褥。
殿内人影晃动,产婆焦急的指导声,宫人端水换盆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几乎要耗尽所有力气,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如同天籁,划破了栖梧宫紧张的寂静!
生了!生了!是位小皇子!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产婆惊喜的声音传来。
孩子…我的孩子…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孩子的模样,便眼前一黑,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
我疲惫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床边一个高大的、沉默的玄色身影。
沈烬!
他就站在床边,背对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在我枕边,一个小小的、被明黄色锦缎襁褓包裹着的婴儿,正安静地睡着。小小的脸蛋红扑扑的,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小嘴微微嘟着,睡得香甜。
沈烬伸出一根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轻柔,碰了碰婴儿嫩得不可思议的脸颊。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惊醒了沉睡中的珍宝。
那一瞬间,他周身那常年笼罩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戾气,似乎被这初升的阳光和襁褓中的婴儿奇异地驱散了一些。他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竟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柔和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就在这时,沈烬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
他猛地收回了手指,周身那短暂的柔和瞬间消失无踪,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和疏离。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醒了声音听不出喜怒。
嗯。我虚弱地应了一声,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枕边的孩子。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感觉,在看到这小家伙安然睡颜的瞬间,淹没了所有复杂的恨意和屈辱。
这是我的孩子。是我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
沈烬顺着我的目光,也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眼神复杂难辨。
他…很健康。沈烬的声音有些干涩,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辛苦你了。
辛苦
我诧异地看向他。这个词,竟然会从沈烬口中说出来
他似乎也有些不自在,移开了目光,对着殿外吩咐:传朕旨意:皇后顾氏,诞育皇嗣有功,赐金百两,锦缎百匹,珠宝两匣。栖梧宫宫人,各赏半年俸禄。
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赏赐,没有任何温情。
谢陛下。我垂下眼,轻声道。
沈烬没再说什么,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转身大步离去。
仿佛他来这里,只是为了确认龙嗣平安,顺便履行一个帝王对生育后妃的例行恩典。
我看着他消失在殿门口的背影,再低头看看身边睡得香甜、对此一无所知的儿子,心中五味杂陈。
沈烬对这个孩子,似乎…是有些在意的
但这在意,又能持续多久又能有多深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儿子温热的小脸。
小家伙在睡梦中咂了咂嘴。
不管前路如何,为了你,娘亲也要活下去,要活得更好。
日子似乎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而有了些微的改变。
沈烬虽然没有再踏足栖梧宫,但赏赐却隔三差五地送来,都是些给孩子用的精巧玩意和上好的衣料补品。
他给儿子赐了名:沈昀。昀,日光之意。
林尚宫对我和小皇子的照料更加尽心尽力,栖梧宫的用度也越发精细。
翠儿似乎特别喜欢这个小皇子,做事也更加勤快麻利,看孩子的眼神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呵护。
一切,仿佛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小皇子沈昀满月那天。
栖梧宫难得地有了些喜庆的气氛,虽然依旧没有大办,但殿内也布置了一番,多了些鲜花和红绸。
我抱着穿戴一新的儿子,坐在主位上,接受着林尚宫和阿月她们简单的道贺。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传声:陛下驾到——
沈烬来了!
他穿着一身玄色金线龙纹的常服,身姿挺拔,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比起生产那日,他身上的戾气似乎收敛了许多,但帝王的威严依旧迫人。
参见陛下。我抱着孩子,想起身行礼。
免了。沈烬摆摆手,目光直接落在我怀中的襁褓上。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睡得正香的儿子,轻轻递了过去。
沈烬的动作略显僵硬,但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柔软的小生命接了过去。
他低着头,看着怀中与他血脉相连的儿子。小沈昀似乎感受到了陌生的气息,小眉头皱了皱,小嘴撇了撇,眼看就要哭出来。
沈烬的身体瞬间绷紧了,脸上闪过一丝无措,笨拙地轻轻晃了晃手臂。
说来也怪,小家伙撇了撇嘴,竟然又睡了过去,还往他怀里蹭了蹭。
沈烬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的柔和,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殿内很安静,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
就在这时,冯保脚步匆匆地从殿外进来,神色凝重,附在沈烬耳边,低声急促地说了几句。
沈烬脸上的那丝柔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骤然凝结的寒冰和翻涌的滔天怒意!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狠狠射向我!那目光中的冰冷和暴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骇人!
顾栖迟!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念出我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的狂怒,你好!你真是好得很!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和指控弄得一头雾水,心猛地沉了下去:陛下…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沈烬怒极反笑,那笑容狰狞可怖。他抱着孩子,一步步逼近我,强大的压迫感让我几乎窒息!
朕刚刚收到八百里加急军报!
你的好旧主!大梁皇帝萧彻!打着‘迎回和亲皇后、讨还大梁血脉’的旗号!亲率十万大军!已陈兵我北境雁回关!
顾栖迟!他猛地将手中的一份军报狠狠摔在我面前的地上,纸张散开,上面鲜红的玺印刺目惊心!
这就是你给朕生的好儿子!这就是你蛰伏在朕身边的目的!等着你的旧情人,带着大军来接你们母子回去团聚!嗯!
萧彻…亲率大军…讨还大梁血脉!
如同五雷轰顶!
我瞬间明白了沈烬狂怒的缘由!
萧彻!他竟然无耻至此!
他毒杀了我,夺了我的后位,将我和亲的谎言昭告天下,如今,竟然还打着迎回我和孩子的旗号,发动战争!
他哪里是来迎我他分明是想利用我和孩子作为借口,挑起战端!甚至…是想将我和孩子一起除掉,永绝后患!顺便吞并北狄疆土!
好一个一箭三雕的毒计!
不!不是这样的!我急切地辩解,声音因为愤怒和冤屈而发颤,陛下!萧彻他狼子野心!他这是借口!他根本不是为了我和孩子!他是想…
闭嘴!沈烬厉声打断我,眼神如同看待一个卑劣的叛徒,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
他抱着孩子,后退一步,眼神冰冷刺骨,充满了对我的彻底不信任和浓重的杀意。
来人!他厉声喝道,将皇后顾氏!给朕拿下!囚禁于偏殿!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至于小皇子…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依旧沉睡、对此间风暴一无所知的儿子,眼神挣扎了一下,最终化为一片冰冷,交由林尚宫…严加看管!
陛下!不要!我惊恐地扑上前,想要夺回我的孩子!
拦住她!沈烬冷酷地下令。
两个如狼似虎的护卫立刻上前,死死地架住了我的胳膊!
孩子!我的孩子!沈烬!你不能!他是无辜的!我拼命挣扎,目眦欲裂地看着沈烬抱着我的儿子,转身决绝地离去!
娘——!仿佛感受到了母亲的绝望,襁褓中的沈昀终于被惊醒,发出了嘹亮的、撕心裂肺的啼哭!
那哭声如同刀子,狠狠剜在我的心上!
昀儿!昀儿!我疯了一样地哭喊挣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烬抱着啼哭不止的儿子,消失在殿门口。
而我,被护卫粗暴地拖进了冰冷阴暗的偏殿,狠狠摔在地上!
殿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落锁的声音如同丧钟!
不——!!!我扑到紧闭的殿门上,绝望地拍打着!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捉弄我!
萧彻!沈烬!
你们这两个魔鬼!
我的孩子…我的昀儿…
泪水模糊了视线,巨大的痛苦和恨意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吞噬!
偏殿里没有窗户,只有高墙上一个小小的透气孔,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腐朽的味道。
我被囚禁在这片狭小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人理会。
只有无边的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我。
昀儿…我的昀儿…他还那么小…他离开我怎么办他会不会哭会不会饿沈烬会怎么对他林尚宫会好好照顾他吗
萧彻的大军…沈烬会怎么做他会迁怒于昀儿吗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翻滚,几乎要将我逼疯。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
饥饿、干渴、疲惫和巨大的精神折磨,让我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黑暗中时,偏殿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一丝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
一个瘦小的身影,像猫一样敏捷地溜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娘娘娘娘是翠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焦急。
翠儿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
娘娘!是我!翠儿摸索着找到我,扑到我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巨大的恐惧,您快吃点东西!喝点水!
她手忙脚乱地打开包裹,里面是两个还温热的馒头和一个水囊。
我顾不上许多,抓起馒头和水囊,狼吞虎咽起来。冰冷的馒头和清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活着的真实感。
娘娘您慢点…翠儿小声啜泣着,林尚宫看得太紧了…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溜进来…
昀儿…小皇子怎么样了我抓住翠儿的手,急切地问。
小皇子…小皇子没事!翠儿连忙道,林尚宫亲自带着呢!奶娘也尽心!就是…就是哭得厉害…一直找娘…嗓子都哭哑了…
听到儿子哭哑了嗓子,我的心像被撕裂一样疼!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外面…怎么样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外面…很乱!翠儿的语气充满了恐惧,陛下…陛下震怒!朝堂上都吵翻了!有人说…说娘娘您是大梁奸细…要…要处死您和小皇子以绝后患…也有人说小皇子是龙种…不能杀…
还有…还有边境…翠儿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雁回关那边…打…打起来了!听说…打得很惨烈…死了好多人…
打起来了!战争爆发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陛下…陛下他…翠儿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难以置信的复杂,陛下他…昨日在朝堂上…亲手…亲手斩了一个主张处死娘娘和小皇子的老王爷…说…说他的儿子,轮不到别人来定生死…
沈烬…斩了主张杀我们母子的宗室
我愣住了。
为什么他不是认定我是奸细吗
还有…翠儿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巨大的秘密,娘娘…阿月姐姐…让我给您带句话…
什么话
阿月姐姐说…她偷听到…听到冯保公公和林尚宫说话…说…说陛下其实早就知道…知道那晚…那晚在偏殿…是…是娘娘您救了我…也知道…知道您…您让林尚宫留下我的事…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
沈烬…他竟然都知道!
那他为什么还要囚禁我为什么还如此震怒
阿月姐姐还说…翠儿的声音带着哭腔,陛下…陛下他…其实…其实在娘娘您刚被送来的时候…就…就派人去过云州…查…查过顾老将军…还…还偷偷让人收敛了顾将军和…和一些阵亡将士的遗骸…在云州城外…立了…立了无名冢…
什么!
如同一个惊雷,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
沈烬…他派人收敛了我父亲和云州将士的遗骸还立了无名冢!
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恨顾擎苍入骨吗他不是踏破云州城的刽子手吗!
无数个被我忽略的细节,如同碎片般瞬间涌入脑海!
他册封我为皇后的羞辱背后,那复杂的眼神…
他提起顾老将军时,那不易察觉的停顿…
他恩赦顾家妇孺…
他在遇刺后释放顾家妇孺…
他在我生产时短暂的柔和…
他斩杀主张杀我们母子的宗室…
还有…他派人收敛顾家军遗骸…
这一切…难道…
一个荒诞的、却又似乎能解释所有矛盾的念头,如同破开迷雾的阳光,骤然照亮了我混乱的脑海!
难道…沈烬对顾家,对我父亲,并非只有恨难道…他对我的种种折磨和试探背后,还藏着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
翠儿!我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确定阿月真的这么听到的
千真万确!翠儿用力点头,阿月姐姐说,冯保公公当时还叹气,说陛下…陛下心里也苦…
沈烬…心里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巨大的谜团笼罩着我,但这一次,我心中不再是绝望,而是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强烈的希望之光!
我必须出去!我必须见到沈烬!我要问个清楚!
翠儿,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帮我做一件事…
三天后。
边境的战报如同雪片般飞入玄穹宫。
雁回关战事胶着,双方死伤惨重。萧彻御驾亲征,士气高昂。沈烬坐镇上京,调兵遣将,但北狄内部因为之前的清洗和这次皇后通敌的流言,人心浮动,局势并不乐观。
栖梧宫偏殿的门,再次被打开。
这次进来的,是林尚宫。
她手里端着一碗药,脸色依旧严肃,但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
娘娘,她将药碗放在我面前,该用药了。
我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没有动。
林尚宫,我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要见陛下。
林尚宫眉头微皱:娘娘,陛下正在处理军国大事,无暇…
告诉他,我打断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有破敌之策。关乎此战胜负,关乎北狄国运。若他不听,必悔之晚矣。
林尚宫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显然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娘娘,军国大事,非同儿戏…
顾栖迟以性命担保!我斩钉截铁,眼神锐利如刀,若此策无效,或心怀不轨,甘愿受凌迟之刑,死无葬身之地!
我赌上了我的性命!赌沈烬对我的破敌之策,有那么一丝好奇!赌他对我…并非全然无情!
林尚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从我眼中找出破绽。最终,她什么也没说,端起那碗未曾动过的药,转身离开了偏殿。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偏殿的门被完全推开。
沈烬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他周身散发着浓重的、尚未散尽的战场硝烟气息和冰冷的戾气。
他走了进来,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走到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充满了审视和冰冷的压迫感。
顾栖迟,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刺骨的寒意,你最好真的有什么破敌之策。否则…你知道后果。
我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没有行礼,没有哀求。
陛下可知,我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萧彻为何偏偏选在此时,打着‘迎回皇后皇子’的旗号,大举兴兵
沈烬眼神微眯,没有回答。
因为他怕了!我自问自答,声音带着冰冷的恨意,他怕我!他怕我活着!更怕我生下陛下的皇子!
他毒杀发妻,篡位夺权,将我‘和亲’的谎言昭告天下,粉饰太平!如今我不仅活着,还成了北狄皇后,生下了北狄皇子!这对他精心编织的谎言,是致命的威胁!
他只有两条路:要么,将我和孩子‘迎’回去,然后让我们‘意外’身亡,彻底灭口!要么,就发动战争,将我们母子连同北狄,一起埋葬在战火里!顺便,满足他开疆拓土的野心!
所以,他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血脉亲情’!他是为了灭口!为了掩盖他弑妻夺位的丑行!为了永绝后患!
我一口气说完,胸腔因为激动而起伏。
沈烬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暗流涌动。
这就是你的破敌之策他冷冷地问,告诉朕,萧彻是个伪君子朕的探子早就查得一清二楚!
不!我直视着他,眼神灼灼,这只是其一!我的破敌之策,是攻心!
攻心
没错!我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陛下可敢,将计就计
沈烬的眉头皱了起来。
萧彻不是打着‘迎回大梁皇后和皇子’的旗号吗好!陛下就让他‘迎’!我的声音斩钉截铁,陛下可以放出风声,甚至…可以假意答应和谈!条件就是,让他萧彻,亲自到两军阵前,迎接他的‘皇后’!
而我,我指着自己,眼神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我会抱着昀儿,出现在阵前!我会当着大梁和北狄数十万将士的面!亲口撕碎他萧彻虚伪的面具!亲口告诉所有人!他是如何毒杀发妻!如何夺我后位!如何将我推入火坑!如何用我和我儿子的性命作为他野心的垫脚石!
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要让大梁的将士知道,他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皇帝,是个弑妻夺位、栽赃嫁祸、连自己结发妻子和亲生血脉都能利用的畜生!我要让他的军心,从内部土崩瓦解!
届时,我看向沈烬,眼神锐利如刀锋,陛下只需在阵前埋伏一支精锐!待其军心涣散之际,擒贼擒王!萧彻一死,大梁群龙无首,军心必溃!雁回关之围,可解!北狄,甚至可趁势反攻!
殿内一片死寂。
只有我急促的喘息声。
沈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像。他深邃的目光死死地锁着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审视、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这个疯狂计划点燃的、属于帝王的锐利光芒!
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你要亲手…弑君弑你曾经的夫君
夫君我扯出一个冰冷而悲怆的笑容,眼中是刻骨的恨意,从他亲手将那杯毒酒灌进我喉咙的那一刻起,他萧彻,就只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此仇不报!我顾栖迟,誓不为人!
最后几个字,如同泣血的誓言,在昏暗的偏殿中回荡!
沈烬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昏暗的光线下,他高大的身影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寒潭投入了巨石,汹涌的暗流在深处激烈地冲撞、翻腾。
震惊、审视、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滔天恨意和决绝计划所撼动的光芒。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在我紧绷的神经上碾压。
他…会同意吗他会相信我吗还是会觉得我疯了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你恨他…竟至如此
是!我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淬着血与火,恨之入骨!此恨倾尽四海之水,亦难洗刷!
那朕呢他忽然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墨黑的眸子如同深渊,要将我吞噬,朕踏破云州,掳你为囚,辱你为后,将你囚于冷宫…你就不恨朕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如此尖锐!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刺心脏!
我迎着他逼视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恨吗
恨!
云州城破的血色,被掳掠的屈辱,栖梧宫的冰冷,张嬷嬷的刻薄,那碗红花汤的凶险…一桩桩,一件件,都铭刻着对他的恨!
可是…
那收敛阵亡将士遗骸的无名冢…
那遇刺后恩赦顾家妇孺的举动…
那斩杀主张杀我们母子的宗室…
那抱起昀儿时,笨拙却真实的柔和…
还有…林尚宫、冯保那些零碎的、拼凑出的关于他心里苦的暗示…
恨意与这些复杂的碎片交织,形成一片混沌的迷雾。
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陛下予我的痛苦,栖迟不敢或忘。
沈烬的眸光骤然一沉,戾气翻涌。
但是,我话锋一转,直视着他深渊般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比起萧彻予我的背叛与毒杀之仇,比起他如今欲置我母子于死地的狠毒…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那个连我自己都感到惊心动魄的答案:
栖迟更恨萧彻!更想亲手…将他碎尸万段!
栖迟愿以身为饵,以命为注,助陛下破此强敌!只求陛下…给我一个手刃仇敌的机会!给我昀儿…一个安稳的未来!
我将自己和儿子的未来,赌在了这疯狂的攻心之计上,也赌在了眼前这个喜怒无常、深不可测的帝王身上!
沈烬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看穿。
偏殿内死寂无声,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良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或者直接下令将我处死时…
他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
那笑声很短促,却像冰层碎裂的声音。
好。他缓缓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断。
顾栖迟,朕就信你这一次。
此计若成,你便是北狄的功臣!朕许你皇后之尊,昀儿太子之位!过往种种,一笔勾销!
此计若败…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刃,你,和你的昀儿,就一起…为朕的北狄殉葬吧!
冰冷的宣告,带着帝王的残酷与不容置疑。
但我心中,却骤然燃起了熊熊烈火!
谢陛下!栖迟…定不负所托!我重重地低下头,掩去眼中汹涌的恨意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计划在沈烬的雷霆手段下,迅速而隐秘地展开。
北狄军中开始悄然流传一个消息:陛下震怒于皇后通敌,欲严惩,但因小皇子之故,犹豫不决。且战事胶着,损耗巨大,朝中已有和谈之声。
同时,一封盖着北狄皇帝私印的密信,通过特殊渠道,悄然送到了大梁皇帝萧彻的御案前。
信的内容无人知晓,但据说萧彻看后,龙颜大悦。
几日后,北狄使臣秘密抵达雁回关大梁军营。
很快,一个震惊两国的消息传出:北狄皇帝沈烬,迫于战事压力及顾念小皇子血脉之情,愿与大梁和谈!条件之一,便是大梁皇帝萧彻,需亲至两军阵前,迎回其和亲皇后及大梁血脉!
此消息一出,天下哗然!
北狄朝野虽有不满之声,但被沈烬以铁腕压下。大梁军中则士气高涨,认为这是陛下仁德感天动地,连敌国皇帝都不得不屈服!
萧彻更是志得意满,在众臣和将士面前,做足了情深义重、忍辱负重迎回妻儿的姿态,欣然应允!
双方约定,三日后,正午,于雁回关外十里,鸣沙坡,阵前交换。
消息传回栖梧宫时,我正在林尚宫的协助下,为即将到来的阵前重逢做准备。
一件华贵庄重的深蓝色北狄皇后朝服被送了过来。金线绣制的鹰隼图腾在光线下熠熠生辉,却也沉重得如同枷锁。
我看着铜镜中那个妆容精致、衣着华丽却眼神冰冷的女子,仿佛看到了即将走上祭坛的祭品。
娘娘,林尚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小皇子…已喂饱睡熟了。陛下吩咐,让奴婢抱着,随您一同前往。
昀儿…也要去
我的心猛地揪紧!虽然计划中早已料到,但想到要将襁褓中的儿子置于两军阵前那等凶险之地,恐惧还是瞬间攫住了我。
林尚宫…我转过身,看着她沉稳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恳求,请…务必护好昀儿。
林尚宫迎上我的目光,沉默了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娘娘放心。奴婢的命在,小皇子便在。
她的承诺,给了我一丝微弱的安慰。
出发的前一夜,我几乎无眠。
抱着熟睡的儿子,看着他恬静的小脸,心中充满了不舍和决绝。
昀儿,别怕。娘亲会保护你。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好的。娘亲会为你,杀出一条血路!
三日后,正午。
雁回关外,鸣沙坡。
初夏的风卷着黄沙,吹打在脸上,带着粗粝的疼。
空旷的坡地上,两军对垒。
北狄玄甲军阵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肃杀之气直冲云霄。阵前,玄色龙旗猎猎作响,旗下,沈烬一身玄甲,端坐于高大的战马之上,面色冷峻如冰,鹰隼般的目光穿透风沙,遥遥望向对面。
对面,是大梁的赤色军阵,旌旗招展。阵前,一身耀眼金甲、意气风发的萧彻,在亲卫的簇拥下,勒马而立。他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目光贪婪地望向北狄阵前缓缓驶出的那辆华贵车辇。
车辇在距离两军阵前中央的位置停下。
车帘掀开。
我抱着被明黄色襁褓包裹的沈昀,在林尚宫的搀扶下,缓缓步下车辇。
深蓝色的皇后朝服在风沙中沉重地曳地,金色的鹰隼图腾在正午的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只有抱着儿子的手,微微收紧。
萧彻看到我,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和一种令人作呕的贪婪!他策马上前几步,声音洪亮,充满了虚伪的深情,响彻整个鸣沙坡:
栖迟!朕的皇后!朕终于寻到你了!这些时日,让你和朕的皇儿流落敌国,受苦了!朕今日,亲自来接你们母子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是对我最大的侮辱!
大梁的将士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为皇帝的情深义重而激动不已!
北狄阵中,一片死寂。所有士兵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复杂的审视和敌意。
沈烬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风沙似乎更大了。
我抱着昀儿,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两军阵前那片空旷的、如同祭坛般的中央地带。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
萧彻已经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朝我大步走来,伸出了双手:栖迟!把孩子给朕!让朕看看朕的皇儿!
他的声音充满了急切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襁褓的瞬间!
我猛地后退一步!
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沉睡的儿子,用力抛向了身后不远处的林尚宫!
护好他!我的声音尖利刺破风沙!
林尚宫早有准备,稳稳地接住了襁褓!昀儿被惊醒,发出了嘹亮的啼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萧彻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为错愕和惊怒:栖迟!你干什么!
我不再看他。
我猛地转过身,面向大梁那数万赤甲军阵!
风吹起我深蓝色的袍袖,猎猎作响。我挺直脊梁,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将蕴藏着无尽恨意和冤屈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一个大梁将士的耳畔!
大梁的将士们!你们听着!
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颤抖,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穿透力!
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人!你们的皇帝!萧彻!
我猛地抬手指向一脸惊怒扭曲的萧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里淬炼出来的冰刀!
他!根本不是什么情深义重的仁君!
他!是一个弑妻夺位!栽赃嫁祸!禽兽不如的畜生!
一年前!他为了给心爱的女人苏挽月腾出皇后之位!亲手将一杯毒酒!灌进了我的喉咙!将我活活毒杀!对外却宣称我是为了大义和亲!
如今!他见我没死!还生下了北狄皇子!他怕了!他怕我揭露他的丑行!他怕他弑妻夺位的秘密公之于众!所以他发动这场战争!不是为了迎回什么妻儿!他是为了灭口!为了将我和我的儿子!连同这北狄疆土!一起埋葬!
他根本不配为人君!更不配为人夫!为人父!
他!萧彻!就是一条披着人皮的豺狼!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刽子手!
我的控诉,如同九天惊雷,在寂静的鸣沙坡上滚滚炸开!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带着刻骨的仇恨!带着被背叛、被毒杀的冤屈!
大梁的军阵,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欢呼、所有的激动,都如同被冻结!数万将士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愕、茫然,迅速转变为震惊、难以置信,最后是巨大的愤怒和被欺骗的耻辱!
妖妇!住口!你血口喷人!萧彻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得狰狞扭曲!他气急败坏地怒吼,朕的皇后!你被北狄人蛊惑了心智!竟敢污蔑朕!来人!给朕拿下这个疯妇!
然而,他身后的亲卫,却一时迟疑了。
因为大梁的军阵,开始骚动!
无数道怀疑、愤怒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他们的皇帝!
陛下…她说的…是真的吗一个将领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毒杀发妻…这…这怎么可能
和亲…难道是假的
我们抛家舍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质疑声,如同瘟疫般,迅速在赤色的军阵中蔓延开来!
军心,在这一刻,彻底动摇了!
拿下她!快给朕拿下她!萧彻彻底慌了,歇斯底里地咆哮!他知道,绝不能让顾栖迟再说下去了!
几名死忠的亲卫如梦初醒,拔刀就要冲上来!
就是现在!
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沈烬!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北狄军阵的方向尖声嘶喊!
几乎在我声音落下的瞬间!
放箭!
沈烬冰冷而威严的命令,如同死神之音,响彻云霄!
咻咻咻——!
早已埋伏在鸣沙坡两侧高地的北狄神射手,瞬间松开了弓弦!
数十支淬着幽蓝寒光的狼牙箭,撕裂空气,如同死神的獠牙,精准无比地射向萧彻以及他身边几名拔刀欲动的亲卫!
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
萧彻的金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却无法阻挡那夺命的箭矢!
一支利箭,精准地穿透了他抬起欲指向我的手臂!
啊——!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而另外几名亲卫,更是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惨叫着倒地身亡!
护驾!快护驾!大梁军阵瞬间大乱!将领们惊恐地呼喊!
然而,已经晚了!
杀——!
沈烬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锋直指混乱的大梁军阵!
为云州死难的将士!为被毒杀的皇后!讨还血债!杀!
随着他一声令下!
杀!!!
早已蓄势待发的北狄玄甲铁骑,如同黑色的怒涛狂潮,爆发出震天的怒吼!马蹄踏碎大地,卷起漫天黄沙,以摧枯拉朽之势,狠狠撞向那已然军心涣散、阵脚大乱的大梁军阵!
兵败如山倒!
失去了统一指挥、士气崩溃的大梁军队,在北狄铁骑的冲锋下,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惨叫声、哀嚎声、兵刃碰撞声瞬间淹没了整个鸣沙坡!
萧彻被亲卫拼死护着,狼狈不堪地向后逃窜,手臂上的箭伤血流如注,脸上充满了惊骇、怨毒和难以置信的恐惧!
他败了!一败涂地!
我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如同地狱般的景象,看着萧彻仓皇逃窜的背影,看着那赤色的军阵在黑色的怒涛中崩溃瓦解…
巨大的快意和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同时涌上心头。
仇,报了一半。
我做到了。
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我。
我抬起头,撞进沈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他不知何时已策马来到了我的身边,玄甲上沾染着敌人的血迹,带着浓重的硝烟和血腥气。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有胜利者的锐利,有审视,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顾栖迟,他的声音在震天的喊杀声中依旧清晰,你…很好。
鸣沙坡一役,以一场惊天逆转载入史册。
大梁皇帝萧彻御驾亲征,十万大军于雁回关外鸣沙坡,遭遇北狄铁骑伏击,惨败!
更致命的是,阵前北狄皇后顾栖迟当众控诉,揭露萧彻弑妻夺位、栽赃和亲、利用妻儿发动战争的惊天丑闻!大梁军心瞬间崩溃,兵败如山倒!
萧彻在亲卫拼死护卫下,身中数箭,狼狈逃回雁回关,十万大军折损过半,元气大伤!消息传回大梁,举国哗然,朝野震动,萧彻弑妻夺位的丑闻如同瘟疫般传开,民心尽失,帝位岌岌可危!
而北狄,则挟大胜之威,趁势反攻!沈烬亲率铁骑,一路势如破竹,连克大梁数城,兵锋直指大梁腹地!北狄国威,一时无两!
玄穹宫,紫宸殿。
殿内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氛却依旧带着战后未散的肃杀。
我换下了那身沉重的皇后朝服,穿着一身素净的浅蓝色宫装,抱着刚刚睡醒、正睁着乌溜溜大眼睛好奇打量四周的儿子沈昀,静静等待着。
殿门打开。
沈烬走了进来。他已褪去战甲,换上了一身玄色常服,但眉宇间那股属于胜利者的锐利和帝王威仪,却更加迫人。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目光先是落在我怀中的儿子身上。
小沈昀似乎认得这个气息有些冷冽的大个子,不仅没哭,反而咿咿呀呀地朝他伸出了肉乎乎的小手。
沈烬的眸光,似乎被这小手融化了一瞬。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儿子软嫩的脸颊。
然后,他才抬起眼,看向我。
顾栖迟,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鸣沙坡一役,你居功至伟。朕,言出必行。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我:自今日起,你便是北狄名正言顺的皇后。昀儿,是朕唯一的嫡子,北狄的太子。
皇后之位太子之位
这曾是我复仇计划中,需要攀爬的高峰。如今,却如此轻易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可我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或激动。
谢陛下。我垂下眼,声音平静。
沈烬似乎对我的平静有些意外。他审视着我:怎么不满意
不敢。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然,栖迟所求,不过是手刃仇敌,护佑昀儿平安。如今萧彻身败名裂,昀儿有了名分,栖迟…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沈烬重复了一遍,眼神更加锐利,带着一丝探究,包括…对朕的恨
我的心微微一颤。
恨吗
鸣沙坡上,他果断放箭的那一刻…
他策马而来扶住我的那一瞬…
他此刻兑现承诺的决断…
还有那些零碎的、关于无名冢、关于他心里苦的拼图…
恨意,似乎不再那么纯粹,那么尖锐。
陛下予栖迟的,我轻轻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发顶,声音很轻,有囚笼,有羞辱,有凶险…但也有庇护,有承诺,有…给昀儿的未来。
我抬起头,坦然地看向他深邃的眼眸:恨意或许难消,但栖迟更愿…向前看。为了昀儿。
沈烬沉默了。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怀中咿咿呀呀、对他充满好奇的儿子,眼神变幻莫测。最终,那锐利的锋芒似乎收敛了一些,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
好一个向前看。他缓缓道,语气听不出情绪,记住你今天的话。
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向御案:下去吧。好好抚养太子。
是,臣妾告退。我抱着昀儿,躬身行礼,缓缓退出了紫宸殿。
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抱着儿子,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前路依旧未知。
沈烬的心思,如同深渊,难以揣测。北狄后宫,也绝非净土。
但至少,我和昀儿,暂时安全了。我们有了名分,有了立足之地。
萧彻…等着吧。你的命,我迟早会亲自去取!
时光荏苒,转眼便是三年。
鸣沙坡的硝烟早已散尽,但那场惊天逆转的战役和皇后顾栖迟当众弑君(未遂)的控诉,依旧在天下间流传。
北狄在沈烬的铁腕统治下,国力日盛,威震四邻。大梁则因萧彻弑妻夺位的丑闻和鸣沙坡惨败,元气大伤,内乱频生,早已不复当年之勇。
玄穹宫,栖梧宫早已不是当年的冷宫模样。
殿宇修缮一新,庭院花木扶疏,宫人恭敬有礼。
我坐在庭院中的石桌旁,看着不远处草地上,一个穿着明黄色小龙袍、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追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跑得欢快,小脸红扑扑的,笑声清脆悦耳。
昀儿,慢点跑!我忍不住出声提醒。
知道啦!母后!小沈昀头也不回地应着,小短腿跑得更起劲了。
看着他无忧无虑的身影,我的心中充满了宁静和满足。
这三年,沈烬履行了他的承诺。
我坐稳了皇后之位,虽无盛宠,但也无人敢轻慢。栖梧宫成了真正的凤栖之地。沈烬对昀儿的重视更是显而易见,三岁便正式册封为太子,亲自挑选名师教导启蒙。
他依旧深沉难测,但对我,似乎多了一份基于太子生母身份的尊重。偶尔来栖梧宫看看昀儿,也只是例行公事般问问学业,停留片刻便走。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相敬如宾的距离。
林尚宫依旧掌管着栖梧宫的一切,但她看我的眼神,早已褪去了最初的疏离和审视,多了几分真心的恭敬。阿月成了我身边得力的女官。翠儿也长大了些,依旧胆小,但做事勤勉,对昀儿忠心耿耿。
日子平静得像一泓深潭。
然而,关于萧彻的消息,却如同投入潭中的石子,不时激起涟漪。
据说他逃回大梁后,重伤缠绵病榻,加之丑闻缠身,朝中反对势力趁机崛起,各地藩王蠢蠢欲动。他靠着血腥镇压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帝位,但早已是众叛亲离,苟延残喘。
复仇的火焰,从未在我心中真正熄灭。只是被眼前平静的生活和对昀儿的责任,暂时压在了心底。
这天午后,我正看着昀儿午睡。
林尚宫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色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娘娘,她压低声音,宫外传来密报…大梁…出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何事
三日前,大梁都城发生宫变!林尚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安王萧承(萧彻的皇叔)联合数位大臣及禁军统领,以‘清君侧、诛昏君’为名,攻入皇宫!
萧彻…据说在寝殿中,被逼自裁身亡!其宠妃苏挽月…以及她所生的皇子…尽数被乱军所杀!
萧彻…死了
苏挽月…也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
没有想象中的狂喜,没有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
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茫然,和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死了…
那个毒杀我、夺我一切、将我推入地狱的男人…死了。
那个惺惺作态、鸠占鹊巢的女人…也死了。
我的仇…就这么…报了
消息…属实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千真万确。林尚宫肯定道,安王萧承已登基,正忙于稳定局势。大梁…算是彻底改朝换代了。
我坐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
前世那杯毒酒的灼烧感…
萧彻冷漠的眼神…
苏挽月得意的笑容…
栖梧宫的冰冷绝望…
鸣沙坡的风沙和控诉…
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最终,定格在萧彻被乱军逼死、苏挽月母子惨死的消息上。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恩仇,只有一种沉重的、如同卸下千斤重担般的疲惫。
母后软糯的童音响起。
昀儿不知何时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迈着小短腿走到我身边,依赖地抱住我的腿,仰着小脸:母后,你怎么了
看着他清澈懵懂的大眼睛,心中那片巨大的空洞,仿佛被瞬间填满。
我蹲下身,将儿子软软的小身体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和依赖。
母后没事。我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只是…有些累了。
为了你,一切都值得。
萧彻和苏挽月的死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生活很快恢复了平静。
日子依旧在栖梧宫的安宁中流淌。教导昀儿识字,陪他在庭院里玩耍,处理一些简单的宫务,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沈烬依旧忙碌于朝政,来栖梧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也都是匆匆看看昀儿的功课,便又离开。我们之间,始终隔着那道无形的墙。
直到初秋的一个傍晚。
晚霞如同燃烧的锦缎,铺满了西边的天空。
我正坐在窗边看书,林尚宫进来禀报:娘娘,陛下…往栖梧宫这边来了,说…想看看太子殿下练字。
沈烬这个时辰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起身准备迎接。
沈烬很快便到了。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参见陛下。我依礼相迎。
免礼。他摆摆手,目光直接投向书案后,正襟危坐、拿着小号毛笔,一脸认真写着大字的昀儿。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走过去,反而在窗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落在窗外绚烂的晚霞上,有些出神。
殿内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我示意宫人奉上茶点,便安静地退到一旁。
云州…沈烬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打破了沉默。
我的心猛地一跳。
朕第一次去云州…是十二年前。他的目光依旧看着窗外,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跟着商队,扮作一个…小乞丐。
小乞丐我愕然地看着他。
那年云州大旱,饿殍遍地。沈烬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我饿晕在路边…是一个粥铺的老兵,给了我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饼。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碗粥的味道。
那个老兵…姓顾。他说,他有个女儿,跟我差不多大…沈烬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了我的脸上,深邃得如同古井,他提起他女儿时…眼睛里有光。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父亲…顾擎苍!
后来…朕回了北狄。沈烬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再后来…朕的兄长,被你们的梁帝…用反间计诱杀于云州城外。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带着刻骨的恨意!
朕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兵发云州!朕要踏平云州城!用顾擎苍的血,祭奠朕的兄长!
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城破那日…沈烬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复杂,朕在城头…看到了他。顾擎苍…他浑身是血,拄着断枪,身边…已无一人。
朕问他,降不降
他大笑…说…‘顾家儿郎,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
然后…他提起断枪,朝朕冲了过来…
沈烬的声音顿住了,眼神深处翻涌着激烈的情绪。
朕…亲手杀了他。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才忍住没有失态。
原来…这就是云州城破的真相!是沈烬兄长之死引发的复仇!
朕下令屠城。沈烬的声音恢复了冰冷,但…当朕走到那个早已废弃的粥铺前…看到那口破锅时…
他沉默了良久。
朕…又撤回了屠城的命令。他缓缓道,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只杀了负隅顽抗的守军。并…命人收敛了顾擎苍…和一些阵亡将士的尸骨…葬在了城外。
朕派人查过你。他的目光锐利地落在我脸上,顾栖迟…顾擎苍唯一的女儿。
朕把你掳来…最初,只是想看看…那个老兵用命护着的女儿,到底是什么样子想把你当成最卑贱的玩物,狠狠羞辱顾擎苍的在天之灵!
可是…他的眉头紧紧皱起,似乎陷入了某种困惑,看到你…看到你在栖梧宫里的样子…看到你生下昀儿…看到你在鸣沙坡上…
他没有再说下去。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昀儿偶尔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晚霞的余晖透过窗棂,将沈烬冷硬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案边。
昀儿刚好写完一个大字,献宝似的举起宣纸:父皇!看!昀儿写的!
纸上,是一个歪歪扭扭、却充满童真的安字。
沈烬看着那个字,冷硬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伸出手,没有去拿那张纸,而是轻轻揉了揉昀儿柔软的头发。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我。
那双深邃的、仿佛蕴藏着无尽寒冰和风暴的眼睛,此刻在暖金色的霞光里,竟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是一丝几不可查的…释然
顾栖迟,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穿透了三年的时光,穿透了所有的恨意与纠葛,你父亲…给朕的半碗粥…朕用这三年…还你了。
还…还清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霞光中他棱角分明的脸,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的眼睛。
父亲的一碗粥…
沈烬兄长的血仇…
云州城破的硝烟…
栖梧宫的冰冷囚禁…
鸣沙坡的惊天控诉…
还有…怀中昀儿温热的身体…
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血泪纠葛,在这一刻,在这句还你了面前,仿佛都化作了窗外那即将消散的、绚烂而苍凉的晚霞。
沉重,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
沈烬没有再说什么。
他最后看了一眼懵懂地仰头望着他的昀儿,转身,大步离开了栖梧宫。
玄色的背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我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直到昀儿跑过来,抱住我的腿,仰着小脸问:母后,父皇走了吗
我低下头,看着儿子清澈明亮的眼睛,心中那片翻涌了太久的惊涛骇浪,终于缓缓归于平静。
嗯,父皇走了。我蹲下身,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脸颊贴着他柔软的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安宁。
但母后和昀儿…回家了。
晚风穿过庭院,带来初秋微凉的草木气息。
栖梧宫的灯火,次第亮起。
照亮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