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完离婚协议那晚,沈淮安当着我的面,抄起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狠狠砸向自己的额头。
闷响。
血立刻涌出来,顺着他苍白的额角往下淌,流过挺直的鼻梁,滴在米白色的羊毛地毯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他看着我,眼睛红得吓人,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林浅,这样…能不去民政局了吗
我捏着那份还带着他体温的离婚协议书,指尖冰凉,整个人僵在原地。
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客厅里新换的百合散发着浓烈的甜香,混着新鲜血液的铁锈味,冲得我一阵阵发晕。
七年婚姻。
从校服到婚纱,曾经爱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到如今,一地鸡毛,相顾无言。
我以为耗尽了最后一丝情分,心如死水地签下名字,只为求一个解脱。
没想到,解脱的代价,是他的血。
我和沈淮安的故事,曾是朋友圈里的童话。
大学社团招新,他是冷着脸拒绝了一堆女生的计算机系大神。
我是那个抱着一摞宣传单,不小心撞到他怀里,还把奶茶泼了他一身白衬衫的冒失鬼。
对、对不起!我手忙脚乱,纸巾在他胸口乱按。
他皱着眉,抓住我手腕,声音清冷:别擦了,越擦越脏。
我窘得满脸通红。
他却忽然勾了下嘴角,极淡,像初雪融化:林浅名字挺浅,闯祸挺深。
后来他说,那一刻我脸红得快滴血的样子,像颗熟透的樱桃,让他鬼使神差地记住了我的名字。
热恋像一场席卷一切的飓风。
他那样一个冷静自持的人,会因为我一句想看日出,半夜开车带我上山顶,裹着毯子瑟瑟发抖地等到天亮。
会因为我生理期肚子疼,翘掉重要的实验课,笨手笨脚地给我煮红糖姜水,厨房弄得一片狼藉。
他总喜欢捏着我的脸说:林浅,你怎么这么麻烦
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
毕业就结了婚。
婚礼上,他给我戴上戒指,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林浅,我会一辈子护着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台下掌声雷动,我哭得像个傻子。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是他创业成功,公司越做越大,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从最初的等我吃饭,变成不用等我,再到后来的今晚不回了。
客厅的灯,常常亮到深夜,只有我一个人。
餐桌上精心准备的饭菜,热了又凉,凉了又倒掉。
手机里的对话,从甜腻的语音,变成简洁的文字:
忙。
在开会。
你先睡。
起初我闹过。
摔过碗,撕过他带回来的文件,半夜把他锁在卧室外面。
他疲惫地揉着眉心,眼底有红血丝:
林浅,别闹了行吗我真的很累。
公司几百号人等着吃饭,我不能倒下。
你就不能体谅我一点
看着他眼底的倦色和鬓角冒出的几根白发,我的心瞬间软了,只剩下心疼。
是啊,他那么拼,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
我默默收拾好地上的狼藉,给他煮醒酒汤,放好洗澡水。
告诉自己,要懂事,要做他坚实的后盾。
可懂事换来的,是更深的沉默和更远的距离。
他回家的次数更少了。
偶尔回来,也是倒头就睡,或者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
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中间却像隔着银河。
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直到那次,我急性阑尾炎发作,疼得蜷缩在地板上,冷汗浸透了睡衣。
我颤抖着给他打电话。
漫长的等待音后,接通了。
背景音是嘈杂的音乐和人声,一个娇媚的女声在笑:沈总,这杯您可得喝……
喂他的声音带着微醺的醉意和不耐烦,什么事我在应酬。
淮安…我…肚子好疼…我气若游丝。
疼抽屉里有药,自己找找。乖,我这边走不开,很重要的客户。电话被干脆地挂断。
冰冷的忙音砸在耳膜上。
那一刻,比腹部刀绞般的疼痛更刺骨的,是心口蔓延开来的绝望和冰冷。
最后是邻居张阿姨听见动静,叫了救护车把我送去医院。
手术签字,都是我自己抖着手写的。
他第二天才赶到医院,风尘仆仆,眼下乌青。
浅浅,对不起,昨晚喝多了,手机关了静音…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滚烫,带着歉疚。
我看着天花板,第一次觉得病房的白色那么刺眼。
没关系,我抽回手,声音平静得自己都陌生,都过去了。
真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张无意中瞥见的照片。
他的手机放在茶几上充电,屏幕亮了一下。
一条新信息预览跳出来,备注是苏晚。
内容没看清。
但屏幕顶端弹出的微信聊天背景图,却像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睛。
照片里,是沈淮安的睡颜。
背景,显然不是我们家。
也不是任何酒店。
那暖色调的窗帘,那床头柜上造型独特的香薰蜡烛,透着一股精心布置的家的味道。
拍照的角度很近,很近。
近得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嘴角放松的弧度。
那是一种毫无防备的、只会在最亲密的人身边才有的熟睡姿态。
发送时间,显示是凌晨两点。
而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他在公司通宵赶项目。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狠狠摔在地上,碎得拼不起来。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质问。
巨大的悲伤和背叛感灭顶而来,反而让我异常平静。
原来,他不是不需要家。
他只是不需要有我存在的这个家。
原来,他也会在别人身边,睡得那样安稳。
我默默把他的手机放回原处。
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冰水。
冰冷的水滑过喉咙,冻得五脏六腑都在打颤。
我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七年积攒的所有委屈、不甘、等待、失望,像潮水一样退去,露出底下坚硬冰冷的礁石——那是名为死心的东西。
决定离婚的过程,平静得可怕。
我找律师拟好了协议。
我们名下财产清晰,房子是他婚前买的,公司更是与我无关。我只要了属于我的那部分存款,不多,够我重新开始。
律师很惊讶:林小姐,您…不再争取一下沈先生的身家…
不用了。我打断他,就这样。
我把协议放在他书房桌上时,他刚开完一个漫长的视频会议,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倦意。
看到文件,他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紧锁:林浅,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靠在门框上,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沈淮安,我们离婚吧。
理由他盯着我,眼神锐利。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没成功:累了。七年,我演够了贤惠懂事,你也装够了深情负责,大家都累。好聚好散吧。
装他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林浅,我装什么了我拼死拼活是为了谁!
为了谁我不知道,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但肯定不是为了我。沈淮安,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还记得我上次发烧是多少度吗记得我爸妈生日是哪天吗记得我们上一次好好坐在一起吃顿饭,是什么时候吗
他哑口无言,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惊愕、还有一丝…狼狈
是因为…苏晚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
听到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我的心还是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是谁都不重要了。我摇摇头,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重要的是,沈淮安,我不爱你了。
我不需要你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我们之间摇摇欲坠的关系里。
他脸色瞬间惨白,死死盯着我,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好。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抓起桌上的笔,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力道大得几乎要划破纸张。
林浅,你别后悔。
他把签好的协议摔到我面前,眼神冰冷又陌生。
我以为,这就是结束了。
心死如灰,却也如释重负。
直到那个晚上,他砸向自己额头的烟灰缸,和那句染血的质问。
沈淮安!你疯了!我回过神,失声尖叫,冲过去想按住他汩汩冒血的伤口,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鲜血沾了我一手黏腻湿滑。
我没疯!他低吼,眼睛里的红血丝像是要爆开,林浅,你告诉我,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能留下来是不是!
你松开!先止血!我挣扎着,恐惧和愤怒交织。
混乱中,我摸到手机,想打120。
他像是看穿我的意图,猛地夺过手机,狠狠摔在地上!
屏幕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别走…浅浅…求你…疯狂过后,是巨大的虚弱。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额头上的血还在流,脸色白得像纸,抓着我的手却不肯放,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我知道我混蛋…我忽略了你…我改…我都改…行不行
别离开我…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乞求。
那一刻,看着他满脸的血和脆弱,看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痛苦,七年感情积累下来的所有习惯和心疼,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我即将决堤的理智。
我妥协了。
在那片刺目的血红和绝望的哀求面前,我溃不成军。
我哭着找出医药箱,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包扎。
他像个木偶一样任我摆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仿佛一移开视线,我就会消失。
伤口不深,但很长,皮肉翻卷,看着很吓人。
那晚,他没去客房。
固执地躺在我们的床上,紧紧攥着我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浅浅,别走…他反复呢喃着这句,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紧紧锁着。
我躺在他身边,听着他粗重不稳的呼吸,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睁眼到天明。
心里一片冰凉,又一片混乱。
离不成婚了。
至少,暂时离不成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荒诞的戏剧。
沈淮安推掉了所有工作,在家养伤。
额头上贴着纱布,显得有几分滑稽的脆弱。
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不再对着电脑和手机没完没了。
他开始笨拙地学着做饭,即使把厨房搞得乌烟瘴气,端出来的东西难以下咽。
他开始记得给我买我最爱吃的那家甜品店的提拉米苏,尽管我早已因为怕胖戒掉了。
他开始在我看书时,默默坐在旁边,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眼神专注得让我心慌。
他甚至翻出了我们恋爱时的老照片和录像,拉着我一起看。
屏幕里,年轻的我们笑得没心没肺,他把我扛在肩上,我尖叫着捶打他的背,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碎金一般。
浅浅,你看,那时候多好。他指着屏幕,声音带着怀念的沙哑。
我别开脸,喉咙发堵。
好是好,可是回不去了。
他变得异常依赖我。
伤口换药必须是我。
晚上必须握着我的手才能入睡。
我去阳台收个衣服,他都会立刻跟出来,紧张地问:你去哪
像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这种病态的依赖和刻意的补偿,像一张温柔的网,把我困住,让我窒息。
我看着他额头上渐渐结痂的伤疤,看着他小心翼翼讨好的眼神,离婚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心,却一天比一天更沉。
闺蜜林溪来看我,看到沈淮安系着围裙在厨房手忙脚乱,下巴差点掉下来。
趁他去倒水的功夫,林溪压低声音:我去…沈淮安这是被下降头了还是真被你那一纸离婚协议吓破胆了这画风不对啊!
我苦笑,搅动着杯子里冷掉的咖啡:不知道。可能…是愧疚吧。
愧疚林溪嗤笑一声,凑近我,眼神锐利,浅浅,你别犯傻。男人这种生物,失去的时候才知道慌。他这是怕了,怕你真走了!但这能持续多久一个月一年等他觉得安全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戳了戳我的心口:问问你自己,你还信他吗你还敢信他吗那张照片,忘了吗
林溪的话,像一根针,戳破了我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
是啊。
那张照片。
那个叫苏晚的女人。
他凌晨两点,在别人家里毫无防备的睡颜。
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碰一下,就痛彻心扉。
信任一旦崩塌,重建谈何容易
他现在的温柔体贴,更像是在赎罪,在弥补他内心的不安。而不是爱。
平静的假象,被沈淮安的母亲,我那强势的婆婆,轻易打破。
沈淮安额头有伤,推了家庭聚会。他妈王亚芬女士直接杀了过来。
门一开,她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先扫过沈淮安贴着纱布的额头,然后刀子似的刮在我身上。
怎么回事淮安这头怎么弄的她声音拔高,带着质问。
沈淮安皱了皱眉:妈,不小心碰的。
不小心王女士显然不信,冷哼一声,自顾自换了鞋走进来,挑剔地看着略显凌乱的客厅,林浅,不是我说你,淮安在外面拼事业多不容易你就不能把他照顾好这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像什么样子!
她拿起茶几上一个没来得及洗的咖啡杯,嫌恶地撇撇嘴:还有,淮安这伤,到底怎么来的是不是你又跟他闹了
积压的委屈瞬间冲上头顶。
我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掌心。
妈,沈淮安沉下脸,语气带着警告,我说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关浅浅的事!
不关她的事王女士像是抓住了把柄,声音更尖利了,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公司不管了就围着她转淮安,你别忘了是谁把你培养出来的!为了个女人,你连事业都不要了她林浅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她猛地转向我,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子上:
林浅,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个祸害!结婚这么多年,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帮不上淮安一点忙!现在好了,还把他弄伤了,搅得他无心工作!你是不是存心想毁了我儿子!我告诉你,想离婚门都没有!我们沈家丢不起这个人!要滚你自己滚!休想分走淮安一分钱!
刻薄的话语像淬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过来。
够了!沈淮安猛地站起来,额角的青筋都在跳,他一把将我拉到他身后,挡在他母亲和我之间,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和愤怒,妈!你再说浅浅一个字,以后就别进这个门!
王亚芬被他吼得一愣,随即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为了她吼我沈淮安!我是你妈!
你是我妈,但浅浅是我老婆!沈淮安寸步不让,眼神凌厉,这个家,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更轮不到你来侮辱她!现在,请你离开!
他指着大门,下逐客令。
王亚芬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再看看被他护在身后、脸色苍白的我,气得嘴唇哆嗦,最终狠狠瞪了我一眼,抓起包,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冲了出去,把门摔得震天响。
客厅里死寂一片。
沈淮安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他转过身,想拉我的手,声音放柔:浅浅,别听我妈胡说,她…
我轻轻避开了他的手。
刚才那一幕,他护着我的样子,确实让我心头震动。
可是,婆婆那些刀子一样的话,却像冰冷的现实,狠狠扇在我脸上。
祸害、没动静、帮不上忙、想毁了我儿子…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踩在我最深的隐痛和自卑上。
原来,在沈家人眼里,我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不堪的角色。
而沈淮安此刻的保护,又能持续多久能抵挡住多少来自他原生家庭的压力和诋毁
心口那点因为他自残和这几日悔改而生出的微弱动摇,瞬间被浇熄了大半。
疲惫感如同潮水,灭顶而来。
我有点累,回房休息了。我垂下眼,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绕过他,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隔绝了他欲言又止的目光。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缓缓滑坐在地上。
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
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因为,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和沈淮安之间横亘的,从来不只是苏晚,不只是他的冷漠。
还有这巨大的、难以逾越的家庭鸿沟,和早已被消磨殆尽、千疮百孔的感情。
这滩浑水,我趟不动了。
沈淮安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疏离和心灰意冷。
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更加沉默。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直到那天下午,林溪的一个电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炸弹。
浅浅!你在哪林溪的声音火烧火燎,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
在家,怎么了
在家沈淮安呢!
他…说去公司处理点急事。我心头莫名一跳。
放屁!处理急事处理到‘云顶’餐厅去了!林溪几乎是吼出来的,还跟那个苏晚!两人靠得那叫一个近!苏晚都快贴他怀里了!那眼神,啧啧,拉丝儿呢!我他妈看得清清楚楚!
轰——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云顶餐厅
他说去公司处理急事…
苏晚…
拉丝的眼神…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手脚冰凉。
原来如此。
原来,所谓的悔改,所谓的依赖,所谓的离不开我…都是假的。
都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演的戏!
他额头的伤还没好利索,就迫不及待地去安抚他的红颜知己了
那我这些天的纠结、心软、甚至那一点点死灰复燃的期待,算什么
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地址发我。我的声音异常冷静,冷静得自己都害怕。
浅浅!你别冲动!我拍照片了!铁证如山!你过来干嘛看他们恶心你吗林溪急了。
发我。我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拿到地址,我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就冲出了门。
心口像是被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沉,坠得生疼。愤怒反而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自嘲淹没。
林溪说得对,我去干什么呢
捉奸吗
然后呢像泼妇一样大闹一场换来他更深的厌弃和鄙夷
还是像上次一样,被他几句苍白无力的解释和自残的苦肉计,再次糊弄过去
车子停在云顶餐厅华丽的门口。
我坐在车里,没有立刻下去。
巨大的落地窗内,灯火辉煌,衣香鬓影。
我一眼就看到了靠窗位置的沈淮安。
他穿着挺括的深灰色衬衫,侧脸线条依旧完美,额角那块淡淡的疤痕,在餐厅柔和的灯光下,竟也添了几分落拓的魅力。
他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年轻女人。
波浪卷发,妆容精致,穿着一身得体的米白色套裙,笑容温婉。
正是苏晚。
她微微倾身,正笑着对沈淮安说着什么,眼神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和亲昵。
而沈淮安…他没有躲开。
他甚至微微侧耳听着,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画面,和谐得刺眼。
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
只有一种冰冷的、彻底的了悟,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原来,这才是他放松的样子。
原来,他也会对着别的女人露出这样近乎温柔的表情。
那张照片,不是偶然。
他凌晨两点在苏晚家里的睡颜,也不是意外。
我才是那个意外。
是他们郎情妾意故事里,多余又碍眼的绊脚石。
手机在包里震动。
屏幕上跳动着沈淮安的名字。
我静静地看着,看着它亮起,又暗下去。
再亮起。
再暗下去。
像垂死挣扎的心跳。
最终,归于沉寂。
我没有下车。
没有冲进去质问。
只是拿出手机,对着那和谐得令人作呕的一幕,平静地拍了几张照片。
然后,发动车子,掉头离开。
后视镜里,云顶餐厅璀璨的灯火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车流中。
也把我心里最后一点残存的、可笑的念想,彻底碾碎。
回到家,屋子里一片漆黑。
我打开灯,刺目的光亮让我眯了眯眼。
环顾这个生活了七年的地方。
每一件家具,每一处布置,都曾倾注了我对家的幻想和心血。
如今看来,却像一个巨大而精美的牢笼。
我径直走进书房,打开电脑。
重新下载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这一次,我在财产分割那一栏,加上了这套房子的市价补偿。
这是他欠我的。
七年青春,无数个等待的夜晚,被消磨殆尽的热情,和一颗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心。
总该有个价码。
打印好协议。
放在客厅最显眼的茶几上。
旁边,压着我下午拍的那几张,他和苏晚在云顶餐厅言笑晏晏的照片。
证据确凿,无需多言。
然后,我开始平静地收拾行李。
衣服,书,一些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我的画具…
东西不多,一个28寸的行李箱就装满了。
原来,要离开一个生活了七年的地方,能带走的东西,竟然这么少。
那些沉甸甸的回忆,终究是带不走的。
钥匙放在玄关柜子上。
我拉着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我所有爱恨痴缠的家。
没有留恋。
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门轻轻关上。
隔绝了所有的过去。
手机再次疯狂震动起来。
沈淮安的名字在屏幕上跳跃,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意味。
我直接按了关机。
世界,瞬间清净了。
我没有回父母家,不想他们担心。
在林溪的帮助下,暂时住进了她空置的一套小公寓。
手机关机了三天。
隔绝了所有来自沈淮安和他那个圈子的狂轰滥炸。
三天里,我睡得昏天暗地,像是要把过去七年缺的觉都补回来。
醒来就吃东西,发呆,或者对着空白的画布涂抹一些乱七八糟的颜色。
没有悲伤,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三天后,我开了机。
意料之中,短信和未接来电塞满了收件箱。
大部分来自沈淮安。
从一开始愤怒的质问:林浅!你什么意思!那些照片是角度问题!你听我解释!
到后来焦灼的寻找:你在哪回家!接电话!求你!
再到最后,变成了绝望的哀求:
浅浅,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和苏晚什么都没有!那天是谈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她帮了大忙,我只是请她吃顿饭感谢…
照片是林溪拍的对不对她故意误导你!浅浅你信我!
回家好不好我找不到你了…我好怕…
头好疼…伤口好像发炎了…你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我看着那些文字,内心毫无波澜。
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又是这一套。
解释,推卸责任(推到林溪头上),示弱,装可怜。
像一出编排好的剧本,只是这次,观众已经提前离场。
我一条都没有回。
直接拨通了我委托的离婚律师的电话:李律师,麻烦您通知沈先生,协议我签好字了,放在老地方。请他尽快签字,安排时间去民政局。
另外,告诉他,如果他对协议内容有异议,或者再骚扰我本人,我不介意走诉讼程序,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我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
律师效率很高。
当天下午,我就收到了他的回复。
林小姐,沈先生…签了。他让我转告您…他同意离婚。时间…他问您什么时候方便去民政局
意料之中。
在确凿的证据和我的决绝面前,他那些苍白无力的解释和苦肉计,终于失效了。
明天上午十点。我回复得干脆利落。
尘埃落定。
去民政局那天,天气出乎意料的好。
阳光灿烂,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洒下细碎的金斑。
我穿了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裙,化了淡妆,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林溪非要陪我来,说是给我壮胆,防止沈淮安又出幺蛾子。
他比我们到得早。
站在民政局门口的台阶下,背对着我们。
穿着我给他买的那件深蓝色衬衫,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和孤寂。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
几天不见,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着胡茬,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额头上那道伤疤,结了深色的痂,像一条丑陋的虫子趴在那里,异常显眼。
他死死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痛苦,有哀求,有绝望,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陌生。
浅浅…他沙哑地开口,向前一步。
林溪立刻警惕地挡在我身前,像只护崽的母鸡。
我轻轻拍了拍林溪的手臂,示意她没事。
平静地迎上沈淮安的目光。
证件带齐了吗沈先生。我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客气而疏离。
这个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剜了他一下。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脸色更白了,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颓然地点点头,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证件。
流程走得异常顺利。
工作人员大概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离婚夫妻,公式化地询问、确认、打印表格。
请双方在这里签字。工作人员将表格推过来。
沈淮安拿起笔,手抖得厉害,笔尖悬在签名处上方,久久落不下去。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从我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犹豫和不舍。
我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拿起笔,在属于我的那一栏,流畅地、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林浅。
然后,把表格推到他面前。
空气凝固了几秒。
工作人员也察觉到了异样,轻咳一声提醒。
沈淮安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去。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颤抖着,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沉重地,写下了他的名字——沈淮安。
最后一笔落下,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钢印落下。
两本暗红色的离婚证,被分别推到我们面前。
从此,一别两宽。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阳光有些刺眼。
我微微眯了下眼。
浅浅…沈淮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破碎的哽咽。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林溪紧紧挽着我的手臂,担忧地看着我。
能…最后抱一下吗他的声音卑微得近乎乞求。
我沉默了几秒。
然后,缓缓转过身。
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盛满痛苦的眼睛,看着他额头上那道因为我而留下的、狰狞的伤疤。
七年的时光,像电影快镜头一样在脑海里飞速闪过。
初遇时他清冷的眉眼,热恋时他滚烫的拥抱,婚礼上他郑重的承诺,无数个等待的孤寂夜晚,他冷漠的背影,烟灰缸砸下时的刺目血红,还有云顶餐厅里他和苏晚言笑晏晏的画面…
最终,定格成眼前这个憔悴不堪、满眼绝望的男人。
心中最后一丝涟漪,也归于平静。
不了。我轻轻地、清晰地开口。
沈淮安,保重。
说完,我挽住林溪,转身,朝着洒满阳光的前方走去。
脚步从未有过的轻盈。
身后,似乎传来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
我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我的新生活在阳光下铺开。
而沈淮安,他永远地留在了那个签离婚书那晚的血色阴影里。
那道疤,大概会跟着他一辈子。
提醒他,曾经有个叫林浅的女人,被他弄丢了。
用最惨烈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