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边缘,强风如刀。
脚下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硫磺河水的咆哮如同地狱巨兽的嘶吼,震得脚下岩石都在微微颤抖。对岸那一点摇曳的橘黄火光,在无垠的黑暗中渺小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过去!怎么过去?!”孙四的声音在狂风中破碎,带着绝望的嘶哑。深不见底的裂谷如同天堑,隔断了微弱的希望。
陈远抱着囡囡,目光如同鹰隼,扫视着脚下陡峭如削、湿滑覆盖着硫磺结晶的断崖岩壁。风,强劲的上升气流带着硫磺的刺鼻和深渊的寒意,猛烈地抽打着他的脸。
“爬下去!”他斩钉截铁,声音穿透风声,“风是往上吹!岩壁有棱角!用绳子!”
爬下这深不见底的断崖?赵三和孙四看着下方翻滚升腾的巨大水汽和吞噬一切的黑暗,脸都白了。
“没别的路!秃鹫随时可能追来!”我厉声道,解下腰间的混合绳索,一端死死系在身后一块犬牙交错的巨大岩石上,用力拽了拽,“我先下!探路!”
没有时间犹豫!我将绳索另一端在腰间缠紧,背对深渊,面向湿滑冰冷的岩壁,手脚并用,开始向下攀爬!强风从下方猛烈地倒灌上来,几乎要将人掀翻!手指死死抠进岩石微小的缝隙,脚尖在湿滑的凸起上寻找着微小的支点。硫磺粉末混着冰冷的水滴不断落下,迷住眼睛,呛入喉咙。每一次移动都惊心动魄,下方深渊的咆哮如同死神的催促。
不知下降了多久,也许只有十丈,却感觉像过了半生。头顶的光亮早已被翻滚的水汽遮蔽,只剩下绝对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水声。就在体力即将耗尽,手指因寒冷和用力过度而失去知觉时,脚下一滑!
“小心!”上方传来陈远的厉喝!
身体瞬间悬空!腰间绳索猛地绷紧,勒得我几乎窒息!心脏狂跳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像钟摆一样狠狠撞在湿冷的岩壁上,骨头仿佛都要散架!下方,冰冷的硫磺河水蒸腾上来的寒气,如同无数根钢针刺穿着皮肤!
“李哥!”赵三和孙四惊恐的喊声从头顶极远处传来。
我死死抓住一块突出的岩石,稳住身形,剧烈喘息。借着微弱的光感(或许是深渊深处某种矿石的反光?),我发现自己悬在了一处相对宽阔、向内凹陷的岩阶上方!距离下方奔涌的硫磺河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下面…有平台!”我用尽力气嘶吼,声音在风吼水啸中显得无比微弱。
绳索晃动。陈远抱着囡囡,如同壁虎般敏捷地攀援而下,稳稳落在我身边狭窄的岩阶上。接着是赵三、孙四,两人脸色惨白如纸,落地时双腿都在打颤。
这条隐藏在断崖壁上的天然栈道,仅容一人侧身贴壁而行,脚下是湿滑的岩石和冰冷的硫磺水汽。我们如同行走在巨兽的肋骨边缘,在绝对的黑暗、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刺骨的寒风中,沿着栈道艰难地横向移动。方向只有一个——那深渊对岸、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栈道漫长而曲折,时宽时窄,有时几乎被水汽完全淹没。囡囡被陈远紧紧护在怀里,小小的身体冰冷僵硬。绝望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消磨着最后一点意志。就在赵三脚下一滑,差点跌入深渊,被孙四死命拉住,两人瘫在岩壁上几乎崩溃时——
前方的黑暗,被橘黄的火光彻底驱散了!
栈道陡然开阔,延伸进一个巨大的、半天然半人工开凿的石窟入口!温暖的、带着柴火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深渊的阴寒!那点微弱的火光,此刻清晰地映照在洞壁上,跳跃着,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暖意。
我们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到绿洲,跌跌撞撞地冲进石窟!
温暖!干燥!安全!
石窟内部比想象中宽敞许多。洞壁被烟火熏得黢黑,显然有人长期居住。中央燃烧着一堆篝火,火焰跳跃,噼啪作响,驱散了洞窟深处的阴影。篝火旁,一个身影背对着我们,佝偻着,正用一根长铁钎拨弄着燃烧的木炭。火光勾勒出他枯瘦如柴的轮廓,披着件看不清原色的破烂皮袄,头发花白蓬乱。
听到杂乱的脚步声,那身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了过来。
一张布满刀刻般深刻皱纹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露出来。皮肤如同干枯的树皮,紧贴着高耸的颧骨。一只眼睛浑浊发白,显然是瞎了。另一只眼睛却异常锐利,如同藏在灰烬中的火炭,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漠和一种被漫长孤寂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警惕。他的目光扫过我们这群浑身湿透、沾满硫磺黑泥、狼狈不堪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般的人,最后停留在陈远脸上,那只独眼骤然眯起,瞳孔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波动。
“活人?”老人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还是…被‘鬼见愁’吞了又吐出来的死人骨头?”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老丈…”我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我们…逃难至此,被流寇追杀…误入地底…幸得见光,才寻到此地…叨扰了。”我示意了一下身后几乎虚脱的赵三和孙四,以及陈远怀里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囡囡。
老人的独眼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陈远、赵三、孙四,最后落在囡囡身上。看到囡囡,他那如同石雕般冷硬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浑浊的独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混杂着痛楚和回忆的微光。
“哼。”他冷哼一声,不再看我们,重新转过身去,用铁钎拨弄着火堆,“能爬过‘断魂阶’,闯过‘毒龙喉’,活着摸到‘老陶洞’…算你们命硬。”他用铁钎指了指旁边石壁上渗出的、汇聚成一小汪的清澈泉水,“水,能喝。”又指了指火堆旁一个黑乎乎、缺了口的陶罐,“里面有点糊糊,饿不死人。”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我们,仿佛我们只是几块自己走进来的石头。
劫后余生的狂喜被老人冷漠的态度冲淡了一些,但身体的饥渴瞬间占据了上风。我们扑向那汪清泉,像牛一样埋头狂饮。清凉甘冽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滋润着干涸的肺腑,仿佛枯木逢春!赵三和孙四更是直接趴在地上,贪婪地啜饮着。
囡囡被陈远小心地喂了几口水,冰冷的小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大眼睛茫然地打量着这个温暖干燥的陌生洞穴。
喝饱了水,饥饿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们围到那个破陶罐旁,里面是半罐灰褐色、散发着淡淡草根和谷物气味的糊糊,温热的。没有人嫌弃,用找到的半个破木碗,每人分了一点,狼吞虎咽。糊糊寡淡粗糙,带着一股土腥味,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珍贵!
暖意和饱腹感一点点驱散了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疲惫,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赵三和孙四几乎在喝下最后一口糊糊的瞬间,就靠着火堆旁相对干燥的地面,沉沉睡去,鼾声如雷。
陈远抱着囡囡,靠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囡囡蜷缩在他怀里,小手紧紧抓着他破烂的衣襟,大眼睛在火光映照下,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惊恐和茫然,但身体不再那么僵硬。
我强撑着精神,走到火堆旁,在老人对面坐下。篝火跳跃,映照着老人那张如同风化石刻般的脸和他那只锐利如刀的独眼。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我再次郑重道谢,目光扫过他身边随意摆放的工具——几把磨损严重但形制奇特的石锤、几根磨得发亮的骨钎、一小堆形状各异的黑色燧石,还有角落里几块泛着乌光的…石炭!“敢问老丈高姓?在此独居多久了?”
“高姓?”老人嗤笑一声,声音如同砂纸刮过铁锈,“黄土埋到脖子的老棺材瓤子,要什么高姓?叫我老陶就行。”他用铁钎拨了拨火堆,炭火噼啪作响。“多久?记不清了…只记得外面还在打仗,狗皇帝还没死的时候,我就在这洞里跟石头打交道了。”他那只独眼瞥了我一眼,“你们又是哪路的神仙?被谁追得钻地缝?”
“黑狼军。”陈远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冰冷清晰。
老陶拨弄火堆的手猛地一顿!那只独眼骤然收缩,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陈远!“秃鹫?”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如同寒冰,“你们…杀了黑狼军的人?”
“杀了几个。”陈远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包括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小头目。”
石窟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赵三孙四沉睡的鼾声。老陶那只独眼死死盯着陈远,浑浊的眼白里血丝密布,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怨毒、一丝难以置信的快意,还有更深的…恐惧?
“呵…呵呵呵…”老陶突然发出一阵低沉、嘶哑、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刻骨的恨意,“杀得好!杀得好啊!刀疤刘…那个畜生…他也有今天!”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铁钎,指节捏得发白,枯瘦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他猛地抬起头,那只独眼如同淬火的刀子,死死盯住陈远:“秃鹫不会放过你们!他像毒蛇一样记仇!他的人死在这里,他一定会把这‘鬼见愁’翻个底朝天!掘地三尺也要把你们挖出来!还有我…我这个老不死的…也逃不掉!”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
“所以,我们得更快。”陈远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他站起身,走到老陶身边,目光落在他那些工具和角落里的石炭上。“我们需要你的地方。你的手艺…还有这些石头。”
老陶的独眼顺着陈远的目光,看向角落里那几块乌光闪烁的精炭,又看了看自己磨损的工具,眼神闪烁不定。“手艺?…一个等死的老废物的手艺,能有什么用?石头?这鬼地方除了石头就是石头!”
“炼铁。”我接口道,声音低沉却清晰,目光灼灼地看着老陶,“老丈,您懂冶铁,对吗?您这些工具,不是普通石匠能打出来的。您收集这些精炭…是为了火?”
“炼铁?!”老陶像被蝎子蛰了一样,猛地抬头,那只独眼死死瞪着我,充满了惊疑和警惕,“你…你怎么知道?!你懂冶铁?”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似乎想找出什么破绽。
“不懂。”我坦然摇头,“但我知道,石炭能烧出比木柴更烈的火!有了铁,我们才能造出真正的刀!真正的箭!才能对抗秃鹫!才能…活下去!”我指向沉睡的赵三、孙四,指向陈远怀里的囡囡,“我们不想死!也不想您被我们连累!我们一起,炼铁!造兵器!守住这个洞!”
“守住?”老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嘶哑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就凭你们几个残兵败将?加上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瞎子?炼铁?哈哈…你们知道炼铁要什么吗?要炉!要风!要坩埚!要模子!要懂火候!要人手!要…要命去试!”
“我们有石炭!很多石炭!就在我们逃出来的那个溶洞里!”我指着身后漆黑的矿道入口,“我们有水!这个泉眼的水足够!我们有地方!这个洞窟足够隐蔽!我们有人手!”我指着刚刚醒转、一脸茫然的赵三和孙四,“他们有力气!您有手艺!我们有决心!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我的声音在洞窟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热和破釜沉舟的决绝。赵三和孙四被惊醒,茫然地看着我们。囡囡也从陈远怀里抬起头,大眼睛在火光映照下,看着情绪激动的我和沉默的老陶。
老陶的笑声渐渐停歇。他那只独眼在跳跃的火光下,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在我、陈远、赵三、孙四、囡囡脸上缓缓扫过。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堆燃烧的篝火上,久久不语。洞窟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我们粗重的呼吸。
时间仿佛凝固。
许久,老陶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带着硫磺和衰老的腐朽味道。他佝偻的身体似乎更加弯曲了。
“试试…”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那堆火焰,“试试…或许…还能再咬一口这狗日的世道…”
他猛地抬起头,那只独眼中,那点如同灰烬余火般的光芒,陡然变得锐利而炽热起来!他不再看我们,而是吃力地站起身,走到洞窟深处一个被破皮子盖着的角落,用力掀开。
火光下,露出了几件东西——
一个用粗糙黄泥和碎石垒砌的、半人高的、如同倒扣大碗般的简陋炉膛!旁边,散落着几个同样用泥巴捏成、经过火烧的、形状各异的“泥疙瘩”(简陋的坩埚和模具)!还有一截掏空的、被熏得漆黑的粗大树干(原始风箱雏形)!
“炉子…有…废了十几年了…”老陶抚摸着那冰冷的、布满裂痕的泥炉,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如同抚摸久别的老友。“模子…坩埚…都还在…风箱…烂了…得重做…”
他转过身,那只燃烧着异样火焰的独眼,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想活?想咬人?行!天亮!跟我去‘毒龙喉’边上!挖泥!背炭!伐硬木!做风箱!老子这点埋进土里的手艺…就再掏出来!陪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小崽子…疯一把!”
希望的火种,终于在这与世隔绝的“老陶洞”里,被一个瞎眼老人枯槁的手,重新拨亮!炼铁!武装!在这地狱边缘,用石头和火焰,锻造出活下去的獠牙!
洞窟外,深渊依旧咆哮。洞窟内,篝火噼啪,映照着几张疲惫却开始燃烧起斗志的脸庞。囡囡挣脱陈远的怀抱,小小的身体挪到老陶身边,伸出冰凉的小手,轻轻碰了碰老人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指。
老陶身体微微一僵,那只独眼低垂,看着身边这个脏兮兮、眼神怯生生的小女孩。片刻,他极其僵硬地、极其轻微地,用一根粗糙的手指,在囡囡的手背上,极其快速地碰了一下,随即如同被烫到般缩回,重新板起了脸,转身去拨弄火堆。
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悄然融化了洞窟里冰冷的铁石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