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宋安然并不介意纪云禅是否甘愿,她回到自己的凤仪宫,这里很多东西都被砸坏了,宫娥也不见熟人。
大概是她离开的半年,宋七七没少在这里宣泄忿恨。
宋安然沐浴焚香后入睡,生活轨迹似曾经那个,日日盼着纪云禅垂怜的弃后。
转醒来,院中腊梅冒出了花苞。
侍女端来洗脸水,要给她梳妆,宋安然趿上鞋到梳妆台前落座,却道,唤陛下来。
纪云禅这一宿没合眼,已是褪去了衮冕,着一身素衣。
相较于那些华贵的衣裳,他这一袭白衣胜雪,倒是显得愈发清贵如禁欲佛子般。
宋安然对着铜镜,捋着乌发,陛下既是做了我的护卫,给我洗脸,不为过吧
纪云禅面目阴沉,你到底想做什么
老八破了宫门,却不着急称帝,宋安然回到凤仪宫,却一口一个陛下唤着他,让他做些活计。
宋安然给了宫娥眼神,当然给我梳洗咯,你不在乎生死,你那个小娇娘,可紧着惜命呢!
你总是这样,强人所难,有意思纪云禅眉心不解,喜欢着宋七七的他,宋安然的所作所为,只会令他反感。
宋安然压下眉,想当初,我选你为明主,给你打江山,辅佐你平步青云,你怎么不觉我强人所难
纪云禅怔住,他自幼才学出众,礼贤下士,却只为庶出,排行老三。
他怀才不遇,却有宋安然这个伯乐出现,一举在储君之争时,横扫诸派势力。
说到底,陛下不过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宋安然不留情面地折损,人都是利己的,哪怕是天子也非圣人。
她也不认为自己是好人,各为一时贪欢,看谁手腕硬而已。
纪云禅不做反驳,上前湿了布子,默默无言地端视着宋安然的脸,轻轻地落下。
细绒的洗脸巾擦过她根缕分明的眉,擦过她褶皱深深的眼窝,滑过她水滴般的鼻翼,出奇的,纪云禅不觉得反胃。
陛下不嫌我脏了么宋安然杀人诛心,过去从他这里得到的屈辱,通通还回去,我杀了很多人,每宿他们都在我梦里喊冤,若把他们的尸骨垒砌起来,怕是比成门楼子还要高吧
纪云禅苍凉的眸子黯淡,平天下,论功绩,不论品性。
史书,从来都是胜者所写。
哦宋安然轻疑,纪云禅的回答,出乎她所料,难得啊,陛下还有通晓情理的这一天。
悻悻然地,宋安然耸了耸肩。
纪云禅就在她身后,梳子的锯齿刮过她头皮,力度不轻不重,很舒服。
宋安然看着铜镜里岁月安澜的画面,却根本寻觅不到,她看到纪云禅和宋七七那时的温情甜蜜。
简单地束起长发,似男儿般,固以发冠,宋安然出了凤仪宫,宫门外,正是八王爷。
他和纪云禅有着几分相像,但一身灰白色长衫,和随意披散,草草绑起来的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
慵懒而书卷味尤重。
宋姑娘休息地可还好他问,嘴角总是伴着清雅的笑容。
我好得不得了,八王爷呢
宋安然着实是累了,在行军途中,倒在路边草垛子里睡过不止一次两次,就没有不踏实的时候。
八王爷纪凌霄颔首,多年不曾回宫,仍是儿时模样,好像回到孩提年间。
两人侃侃而谈,好似早就忘了,在宋安然身后跟随的,是纪云禅。
他们从凤仪宫步至景阳宫,这本该是纪云禅的住处,纪凌霄堂而皇之地踏入,挥手吩咐宫人道,本王让尔等给宋姑娘准备的蟠桃呢
蟠桃
宋安然诧异中,宫人捧着漆盘而来,一层明黄锦缎里,呈放着的正是一个个饱满粉润的桃儿。
这是......宋安然眼里添上星光,这是岭南州的果子。
岭南州便是她的家乡,当年父亲为北虞朝开疆扩土,立下汗马功劳,封地岭南州,养兵三十万。
而京城已是入冬,这蟠桃,只有岭南之地,能结出果子来了。
纪凌霄温温一笑,拾起一颗蟠桃来放在手心切开一片,尝尝,是不是家乡味。
表皮细腻,果肉多汁。
甜丝丝的滋味在宋安然舌尖跳跃,她释怀笑开,八王爷心细如发,我若有八王爷这般会讨人欢心就好了。
纪凌霄何尝不知她在含沙射影,不留痕迹地瞟了纪云禅一眼后,纪凌霄往前半步,挨近宋安然,鼻息贴在她头顶轻嗅,说起头发,宋姑娘用的什么香料,浸润肺腑,迷人心智。
宋安然咀嚼着桃肉,條然滞住。
八王爷并非油嘴滑舌之辈,怎地今个美言频出
正当她迷茫之际,蓦然惊觉背后有道凌厉的目光,似冷剑射来。
宋安然和纪凌霄四目相对,交换心思,宋安然哭笑不得,八王爷这是故意给纪云禅添堵呢!
纪云禅越是轻贱宋安然,纪凌霄就让纪云禅知道,宋安然不是非他纪云禅不可,明珠暗投,自有人珍视。
既然架到这里,宋安然也顺着他,低着头,故作含蓄,八王爷见笑了,我身上哪有什么香味。
有心人自然能嗅到。纪凌霄顺势抬手,整理宋安然耳鬓的碎发,动作温柔亲昵。
纪云禅心里不是滋味,这二人明里暗里地恩爱,这半年,他们怕是朝夕相伴,同吃同住了吧
他忍不住冷言讽刺,这么急着改嫁
宋安然正欲反唇相讥,纪凌霄抢先为她撑腰,唐有武曌两朝为妃,皇兄,无论你承认与否,不是宋姑娘配不上你,是你不值得她付出。
纪云禅本就怄着火,当即黑着脸站出来,语气不善道,八弟什么意思我念你与我同母所出,未对你痛下杀手,你就这般胳膊肘往外拐
他印象中的纪凌霄,吟诗作画,博弈逗鸟。
没想到就是不染世俗的纪凌霄,和宋安然狼狈为奸,颠覆朝纲!
皇兄见笑了,天下是纪家的天下,龙椅,我坐或你坐,均无差别,皇兄怎能误会我呢纪凌霄浅笑,搀着宋安然落座,宋姑娘,这些年委屈你了。
纪云禅只觉得自己的领地,被纪凌霄侵袭。
不知怎地,他不爱宋安然,却深觉她属于自己,哪怕曾经,他动过无数次休妻的念头。
这个唐突而荒谬的想法在心底滋生,纪云禅猝然拽住宋安然的胳膊,回去,不准跟他亲近!
宋安然宛如禅僧入定,陛下糊涂了吧我跟八爷出生入死,亲近有何不可况且,而今你只是我的护卫,拿什么管我
纪云禅也看不清自己,只觉得烦躁,扣着她手臂更用力了些,语气也不容置喙,我说不准就是不准!结发之礼依在,休书、和离书皆无,你仍旧是我的人!
呵——
宋安然懂了,他只是习惯宣誓主权,如动物以气味标记领地。
她揶揄轻笑片刻,不去看纪云禅,只是对纪凌霄道,八爷,他好烦人,我想静静地喝会儿茶。
须臾间,纪云禅就被侍卫扔出了大殿之外。
初冬的冷风划过面颊,吹拂着他额前几缕凌乱的发,纪云禅渐渐冷静下来。
面前的景阳殿合上了殿门,发出的闷响,如同铁拳抡在了他心上。
他席地而坐,痴痴笑了笑。
宋安然往昔的委屈他不懂,当下,似乎可以身同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