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带着一股铁锈和廉价油漆混合的味儿,蛮横地撞开半掩的出租屋门。那扇薄得像纸片似的门板,撞在墙上,哐当一声闷响,又弹回来,有气无力地晃荡着。灰尘在从门口斜切进来的那一缕惨淡光线里疯狂地舞动,像无数细小的、濒死的飞虫。
李强就歪在那张嘎吱作响的破板床上。左腿,从大腿根儿往下,被一圈圈厚厚的、泛着脏污黄色的石膏死死裹住,沉甸甸地坠在那里,像个不属于他的累赘。每一次试图挪动,哪怕只是脚趾头轻微地蜷缩一下,一股钻心刺骨的锐痛就从骨头缝里猛地炸开,顺着脊椎一路窜上脑门,激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冷汗瞬间就浸透了后背那件洗得发硬的工字背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膏药挥之不去的刺鼻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怎么也挥不掉的……腐烂的甜腥气,那是他腿上伤口渗出的脓液,混着汗水和灰尘的味道。
屋里静得吓人。只有他粗重得像拉破风箱的喘息声,还有墙角那只老式挂钟,钟摆一下、一下,有气无力地晃荡着,声音空洞得让人心慌。
他费力地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浑浊的目光在狭小、凌乱、光线昏暗的屋子里一寸寸扫过。墙角堆着他出事前从工地扛回来的、还没来得及拆封的两袋水泥,灰扑扑的袋子被老鼠咬破了洞,露出里面同样灰暗的内容物。旁边是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二八大杠自行车,车胎瘪着,链条上挂满了干涸的泥巴块。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蒙着一层厚厚的灰,蔫头耷脑。桌子上,还扣着昨晚吃剩下的半碗清水煮挂面,汤早就凝成了一层浑浊的油膜,几根面条软塌塌地粘在碗壁上。
唯独少了点什么。
李强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沉到了冰冷的胃里,冻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冰冷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伸手,不顾腿上撕裂般的剧痛,发疯似的在床头、枕头底下、被褥缝隙里胡乱摸索。动作太大,牵扯着伤腿,疼得他眼前金星乱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没有!到处都没有!
那个藏着他所有希望、所有未来、所有用一条腿换来的保障的——那个装钱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工头老赵昨天才塞给他的一沓厚厚的、散发着崭新油墨气息的钞票,那是他这条腿的价钱,是工地塔吊钢梁断裂砸下来时,老天爷对他开的一个残酷玩笑后,施舍的一点可怜补偿。整整六万块。是他准备拿去给媳妇阿娟做点小买卖的本钱,是他下半辈子瘸着腿也能活下去的底气!
信封不见了。连同信封一起消失的,还有阿娟。
李强的目光最终死死钉在窗台那个落满灰尘的搪瓷杯底下。那里压着一张叠得歪歪扭扭的纸条,像一块肮脏的白色补丁,刺眼地贴在灰蒙蒙的窗台上。他伸出粗糙、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捻起那张薄薄的纸。展开。
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被冻僵的蚯蚓爬过。李强只念过几年小学,认得几个字,此刻却觉得那些笔画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里,扎进他的脑子里,扎得他天旋地转。
强子:我走了。跟人。去南边。钱……我拿走了。别找我。我对不起你。
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把他那颗还带着一丝热气的心捅得千疮百孔,再狠狠冻成一块冰疙瘩。
啊——!!!
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嘶吼猛地从李强喉咙深处爆发出来,撕破了出租屋死水般的寂静。那不是哭,不是喊,是胸腔里所有积压的绝望、愤怒、被背叛的剧痛和身体上实实在在的骨头断裂之痛混杂在一起,冲破喉咙的凄厉宣泄。他扬起那张轻飘飘的纸条,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地上,仿佛要摔碎那个残酷的现实。接着,他攥紧拳头,像擂鼓一样疯狂地捶打着那条该死的、沉重的石膏腿!每一次捶打都伴随着骨头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闷响和钻心的剧痛,可他感觉不到!他只想发泄!只想把这操蛋的一切都砸碎!
为什么!为什么啊!阿娟!我的腿……我的钱……啊——!吼声变成了呜咽,最终化作了喉咙深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他像一滩彻底烂掉的泥,瘫倒在散发着霉味的床铺上,脸颊深深埋进同样冰冷肮脏的枕头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混着脸上蹭到的灰尘,在枕头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窗外,那缕微弱的阳光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风更大了,呜呜地吹过破烂的窗棂,像无数冤魂在哭嚎。屋子里彻底暗了下来,只剩下墙角那只老钟,还在不知疲倦地、空洞地响着。
滴答。滴答。滴答。
时间,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里,被拉得无比漫长。
二、
三年,像工地扬起的漫天黄沙,粗糙、浑浊,糊了李强一脸一身,一层层覆盖下来,把最初那股剜心剔肺的剧痛和屈辱,硬生生磨成了骨头缝里一种深沉的麻木和钝痛。
城西新盘,锦绣华府的巨大广告牌在初夏午后白晃晃的日头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牌子上印着的品质人居,幸福港湾几个烫金大字,在李强布满汗水和灰尘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站在高高的钢筋脚手架上,像一只巨大钢铁丛林里微不足道的黑点。脚下是蚂蚁般蠕动的车辆行人,远处是灰蒙蒙、望不到头的城市轮廓线。汗水小溪一样顺着他的鬓角、脖颈往下淌,流进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领口,洇开一片深色的汗渍。后背的衣裳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他手里攥着沉重的钢筋扳手,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每一次用力拧紧螺帽,手臂上的青筋都暴凸起来,像一条条盘踞的蚯蚓。脚下的钢筋网格在正午的炙烤下烫得惊人,隔着厚底胶鞋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度,空气里弥漫着水泥灰、铁锈和汗馊味混合的、属于工地的特有气息。
强子!强子!歇会儿!开饭啦!
工友大刘粗嘎的嗓门穿透机器的轰鸣,从下面一层传上来,带着点迫不及待的兴奋。
李强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他放下扳手,抬手用同样沾满锈迹和油污的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留下几道更深的污痕。顺着简易的钢梯往下爬,动作间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特有的僵硬和沉重,那是左腿里那块永远取不出的钢板留下的印记。
工地食堂就是几间用彩钢板临时搭建起来的大棚子,此刻人声鼎沸,像一个巨大的、闷热的蜂巢。工人们端着掉了瓷的搪瓷饭盆,排着歪歪扭扭的长队,吵吵嚷嚷,汗味、劣质烟草味和饭菜味混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烈到近乎窒息的浊气。头顶几台锈迹斑斑的大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发出嗡嗡的噪音,搅动着这锅浓稠的空气,却几乎带不来一丝凉意。
李强端着那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大号铝饭盆,随着人流往前挪。轮到他的时候,掌勺的是个面生的女人。大概四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旧围裙,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但明显刻着疲惫的额头。她低着头,动作麻利,勺子在大铁桶里搅动着,舀起满满一大勺飘着几点油星的冬瓜汤,手腕一抖,哗啦一声倒进李强的饭盆里。
下一个!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的疲惫。
李强刚想转身,排在他后面的一个瘦高个儿工友大概是饿急了,猛地往前一挤,手肘狠狠撞在李强的胳膊上。
哎哟!
李强猝不及防,手一抖。饭盆里那滚烫的冬瓜汤猛地一晃,一大股混着油星的浑浊液体,不偏不倚,泼溅出来,正正地浇在他的裤裆上!
嘶——!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痛感瞬间穿透薄薄的工装裤布料,烫在皮肤上!李强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像被电打了一样猛地一弓腰,手里的饭盆差点脱手,烫得他原地直跳脚,狼狈不堪。
对、对不住啊强子哥!我不是有意的!
撞他的瘦高个儿也慌了,连忙道歉。
周围几个工友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强子,你这‘开荤’开得够地方啊!
咋样热乎不嫂子给捂捂
哄笑声,口哨声,此起彼伏。李强又痛又窘,脸皮涨得通红,额头青筋都跳了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手忙脚乱地想找东西擦,可手上全是油污和铁锈。
就在这时,一只略显粗糙、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的手,递过来一块洗得发白、微微湿润的毛巾。是那个打饭的女人。
快擦擦!别烫坏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眼神飞快地瞥了一眼李强尴尬的部位,又立刻垂下眼帘,脸上也飞起两片不自然的红晕。
李强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把抓过毛巾,也顾不得烫,赶紧按在湿透滚烫的裤子上。冰凉的湿意隔着布料渗入皮肤,瞬间缓解了那股灼痛。他胡乱擦了几下,才喘着粗气抬起头,对上女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普通的眼睛,不算大,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眼白带着点常年劳累留下的浑浊血丝。但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嘲笑,只有一种同病相怜般的理解和一丝残留的局促。李强注意到,她的眼皮有些红肿,像是刚哭过不久,像两颗被水浸泡过的桃子。
谢…谢谢啊。李强嗓子有点发干,讷讷地道谢,把擦脏的毛巾递还回去。
女人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接过毛巾,默默地转过身去,继续给后面的工人打饭。她微微低着头,脖颈的线条显得有些脆弱。
嘿,强子,看啥呢魂儿被勾走啦
大刘端着饭盆凑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李强,一脸促狭的坏笑,压低了声音,新来的,食堂张姐,张秀兰。刚来没两天,听说……也是个苦命人。
李强没理会大刘的调侃,目光还停留在张秀兰忙碌却有些单薄的背影上。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她眼里那种沉沉的哀伤和红肿的眼皮,像根细小的刺,在他麻木的心湖里,轻轻扎了一下。
他端着饭盆找了个角落的条凳坐下。裤裆那块地方还是湿漉漉、火辣辣的,很不舒服。冬瓜汤寡淡无味,漂着几片煮得透明的冬瓜和零星的肥肉沫。他没什么胃口,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耳边是工友们嗡嗡的议论声。
……听说是她男人不是个东西,在外头搞破鞋,被她逮着了!
何止!那王八蛋还狠心,把儿子也给抢走了!说是跟那个狐狸精一块儿养!法院判的!啧啧,你说这心得多狠
data-fanqie-type=pay_tag>
可不是嘛!听说张姐那天在法院门口,哭得差点背过气去!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
唉,也是个苦瓤子……
那些断断续续飘进耳朵的议论,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李强心上。他看着远处窗口那个沉默打饭的身影,那个红肿着眼皮像熟透桃子的女人张秀兰,一种混杂着苦涩和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东西,在胸腔里慢慢发酵。
原来,这世上被生活捅刀子的人,不止他一个。而且这刀子,捅得位置不同,却都他妈的一样疼。
三、
搭伙
李强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钢筋扳手哐当一声掉在脚下的钢筋网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他正猫着腰在脚手架上拧螺丝,汗水顺着下巴颏滴落。说话的是工头老赵,一个五十多岁、头发半秃、挺着啤酒肚的男人。老赵嘴里叼着半截快要燃尽的烟卷,烟灰簌簌地往下掉,眯缝着眼,一副为你好的表情。
是啊,强子,老赵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烟味,你看你,一个人,瘸着条腿,下了工回去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冷锅冷灶的,图啥人家张秀兰,一个女人家,刚来,就住食堂旁边那小隔间,又潮又暗,晚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不正好吗
老赵指了指远处食堂方向。夕阳的余晖给忙碌的工地镀上一层暖金色,张秀兰正弯着腰,在食堂门口的水泥地上用力刷洗着几个大铁盆,水花四溅。单薄的身影被拉得很长,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两个苦瓜秧子,老赵咂巴了一下嘴,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夕阳里袅袅上升,凑一块儿,好歹能互相遮遮风,挡挡雨。搭伙过日子嘛,又不是让你们真领证结婚!工地上,这不都这样有个照应,省得……省得半夜里胡思乱想,出点啥事儿。
李强没吭声,弯腰捡起地上的扳手,握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触感似乎能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一点。搭伙这个词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猛地一抽。三年前那个卷走他赔偿金和所有希望跑掉的女人,那张冰冷的纸条,瞬间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耻辱和一种本能的抗拒感瞬间攥紧了他。
赵头儿,我……他喉咙发紧,刚想拒绝。
哎呀,强子,别磨叽!旁边一直竖着耳朵听的大刘挤了过来,一把搂住李强的肩膀,力气大得让他趔趄了一下,人家张姐多好啊!勤快,利索,做饭也香!你看你那些破袜子,都露脚后跟了还穿!跟张姐搭伙,保证给你收拾得利利索索!再说了,大刘凑得更近,声音带着点暧昧的挤眉弄眼,晚上回去,被窝里也有个热乎气儿不是总比你一个人抱着冷枕头强!
去你娘的!李强脸一沉,猛地甩开大刘的胳膊,像是被戳中了最隐秘的痛处,一股无名火腾地冒起,少他妈胡咧咧!
老赵连忙打圆场:行了行了,大刘你那张破嘴!强子,这事儿啊,不急。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人家张姐那边……唉,也是个没着落的。我是看你们俩都难,才提这么一嘴。搭不搭伙,看你们自己。不过,他拍了拍李强的肩膀,语重心长,这日子,总得往前过不是老一个人闷着,容易憋出毛病。
老赵和大刘走开了,继续去吆喝别的工人干活。李强却定在了原地,手里的扳手沉甸甸的。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灰的蓝色劳保袜,右脚的脚后跟果然又磨破了一个不小的洞,露出里面同样粗糙的皮肤。以前他都是随便缝两针,歪歪扭扭像条蜈蚣爬在上面。
他不由自主地又望向食堂那边。张秀兰已经刷完了盆,正费力地把它们摞起来搬进去。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她汗湿的鬓角和微微蹙起的眉头上,那红肿消退后残留的淡淡痕迹,此刻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
搭伙遮风挡雨
李强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胀。他用力握紧了冰凉的扳手,粗糙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微弱的渴望,悄然弥漫开来。
工地的夜晚来得快而沉。当最后一盏高耸的碘钨灯熄灭,巨大的喧嚣如同退潮般瞬间隐去,只留下一种庞大而空洞的寂静。白天蒸腾的热气尚未散尽,闷沉沉地压在低矮的活动板房顶上。
张秀兰住的那间小隔间,在食堂操作间的后头。原本是堆放杂物的储藏室,勉强能塞下一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和一个掉了漆的旧木柜。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油烟、洗洁精和潮湿水泥混合的复杂气味。墙壁薄得像纸,隔壁工人打牌的吆喝声、鼾声、甚至夫妻间压低的争执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李强拎着他那个鼓鼓囊囊、印着安全生产字样的破旧帆布行李包,站在门口,显得有些局促。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光线勉强照亮这方狭小空间。张秀兰已经在了,正背对着他,弯腰整理着下铺的床褥。她换下了食堂那身沾满油污的围裙,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旧衬衣,袖子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同样粗糙但线条柔和的手臂。
听到动静,她直起身,转过来。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深水,只有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疲惫。她指了指靠墙的上铺:你睡上面吧,我……睡下边。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却异常清晰。
哦……行。李强闷声应道,把行李包放到墙角。气氛有些凝固,只有隔壁传来一阵夸张的哄笑声。
地方小,有点乱……张秀兰似乎想找点话说,目光扫过李强脚上那双依旧露着脚后跟的袜子,顿了一下,没再继续。
没事,挺好。李强简短地回答。他脱掉沾满泥灰的工装外套,挂在那旧木柜的把手上,然后笨拙地踩着铁架梯子往上铺爬。腿脚不便让他动作有些迟缓笨重,铁架子发出吱呀的呻吟。他躺到上铺那张同样硬邦邦的床板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下面张秀兰整理床铺时传来的细微震动。
灯熄了。狭小的空间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填满。只有门缝底下透进来一丝走廊上感应灯微弱的光。彼此的呼吸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清晰可闻。李强能闻到身下床铺散发出的、属于张秀兰的、淡淡的肥皂混合着油烟的味道。隔壁的鼾声已经响了起来,像沉闷的雷。
李强睁着眼,盯着头顶模糊不清的彩钢板屋顶。三年前那个卷走他一切跑掉的女人,和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眼神疲惫的张秀兰,两张面孔在黑暗中交替闪现。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堵在胸口。这算怎么回事搭伙同住一个屋檐下,睡上下铺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尽量不让自己碰到床沿,仿佛这样就能守住某种无形的界限。
下铺传来窸窸窣窣的翻身声,很轻。张秀兰似乎也没睡着。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和情绪。
睡吧。下铺传来张秀兰低低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浓重的倦意。
李强没应声,只是翻了个身,面朝着冰冷的墙壁。铁架床又发出一阵轻微的吱呀声。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这搭伙的日子,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隔壁的鼾声中,别扭地开始了。
日子像工地上搅拌机里翻滚的水泥浆,灰扑扑,沉甸甸,一成不变地向前流淌。李强和张秀兰,这两个被命运强行搭伙在一起的人,在这间弥漫着油烟和潮气的狭小隔间里,维持着一种奇异的、表面平静的默契。
李强睡上铺,张秀兰睡下铺。界限分明。晚上回来,一个默默爬上铁梯,一个静静躺下。除了必要的回来了嗯。水烧好了。哦。这类短促到不能再短的对白,几乎再无交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玻璃。
然而,生活粗糙的褶皱里,总有些东西在悄然渗透。
李强发现,他那些换下来随手扔在墙角、破得不成样子的袜子,总会莫名其妙地变得完好无损。不是露脚后跟的破洞被细密的针脚仔细缝补好了,就是脚趾头磨穿的地方被巧妙地垫上了一块同色的布,针脚匀称得几乎看不出痕迹。他脚上那双最常穿的蓝色劳保袜,后跟处那个大洞,不知何时被补上了一块深蓝色的布,针脚细密得如同机器绣上去的一般。
他捏着那只补好的袜子,站在墙角愣了好一会儿。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块补丁,布料柔软,针脚扎实。一种极其陌生的暖流,毫无征兆地,悄悄淌过他那颗早已被生活冻得麻木坚硬的心房。他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正在小煤油炉前默默煮着挂面的张秀兰。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专注而平静的侧脸,鬓角有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她似乎毫无察觉,只是专注地用筷子搅动着锅里翻滚的面条。
李强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补好的袜子穿上,脚后跟那里,再也没有了冷风灌入的粗糙磨砺感。
隔天傍晚收工,李强拖着疲惫的身体和那条越发沉重的瘸腿,推开板房门。一股浓郁的、带着焦香的肉味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工地的铁锈和汗馊气,霸道地勾引着他空空如也的胃。桌上破天荒地摆着两个搪瓷碗。一碗是堆得冒尖的白米饭,另一碗里,赫然是油光红亮、颤巍巍的红烧肉!肥瘦相间,裹着浓稠的酱汁,几粒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上,香气四溢。旁边还有一小碟腌萝卜条。
李强愣住了,站在门口,像根柱子。
张秀兰正背对着他,在水池边清洗着什么。听到开门声,她也没回头,只是平淡地说:今天食堂剩了点五花肉,工头说让处理掉。我……顺手做了。饭在桌上。
哦。李强喉结滚动了一下,应了一声。他走到桌边坐下,看着那碗油亮的红烧肉,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颤巍巍的肉。入口,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咸甜适中,酱香浓郁。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味道,猛烈地冲击着他被食堂大锅饭麻木已久的味蕾。他闷着头,大口扒着饭,吃得飞快,像是要把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温暖和美味,连同心头涌起的那股酸涩,一起囫囵咽下去。
张秀兰洗完了东西,擦着手走过来,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拿起自己的碗筷。她吃得不多,很安静,偶尔抬眼看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平静无波,只是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依旧是沉默。但空气中那种刻意疏离的冰冷,似乎被这碗红烧肉的香气和灯光下氤氲的热气,悄悄融化了一角。隔壁的鼾声依旧,但李强觉得,这小小的隔间里,似乎不那么空了。
四、
工地的日子在汗水和疲惫中向前滚动。李强和张秀兰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厚冰,在红烧肉的香气和细密的针脚下,似乎被凿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晚上回来,偶尔会有一两句关于饭菜咸淡、或者天气的简单对话。张秀兰补袜子的动作越来越自然,李强也会在收工路上,顺手买点便宜的水果回来,默默地放在那张掉漆的小木桌上。
然而,生活这潭深水,表面的平静往往只是假象。深渊里的暗流,随时可能汹涌而出。
这天下午,李强正和大刘他们在工地外围清理一堆拆卸下来的废旧模板。木板上残留着水泥疙瘩和生锈的钉子,又脏又沉。汗水迷了眼,他抬起胳膊刚想抹一把。
李强!李强!不好了!
一个年轻的小工友气喘吁吁地从食堂方向狂奔过来,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快去……快去食堂后面!张姐……张姐她……
秀兰怎么了!
李强心里猛地一咯噔,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手里的撬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顾不上那条瘸腿传来的刺痛,几乎是拖着腿,跟着小工友就朝食堂后面冲去。
绕过食堂油腻腻的后墙,眼前的一幕让李强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张秀兰被一个男人死死地攥着手腕,整个人被拖得踉踉跄跄,几乎要摔倒。那男人三十多岁,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廉价T恤,头发油腻地贴在头皮上,满脸横肉,眼神凶狠,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少他妈废话!钱呢!老子知道工头刚给你结了上个月的工钱!拿出来!强强(张秀兰儿子的名字)报那个什么破培训班,等着交钱呢!快点!
是王彪!张秀兰那个出轨、还抢走她儿子抚养权的前夫!
张秀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死命地想要挣脱王彪铁钳般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王彪!你放开我!那钱是给孩子攒的学费!不是给你拿去赌的!你放手!强强的培训班早就停了,你……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张秀兰脸上!力道之大,打得她头猛地一偏,身体晃了晃,脸颊上瞬间浮起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臭娘们儿!敢跟老子顶嘴!那钱也有老子一份!老子养儿子不用钱啊!王彪狞笑着,另一只手就去扯张秀兰斜挎在身上的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给老子拿来!
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平地响起!李强只觉得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瞬间烧光了他所有的理智!什么顾虑,什么害怕,什么腿脚不便,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拖着那条沉重的瘸腿,以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速度,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狂暴气势,猛地扑了过去!目标不是王彪,而是张秀兰!他要护住她!
就在他冲到张秀兰身前,张开双臂,用自己并不算魁梧的身体将她死死挡在身后的瞬间——
王彪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和扑来的身影惊得一愣,随即眼中凶光更盛。他反应极快,顺手就从旁边堆放杂物的角落里抄起了一根一米多长的废弃镀锌钢管!那钢管锈迹斑斑,一端还带着未清理干净的混凝土疙瘩,沉甸甸的,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你他妈找死!王彪狂吼一声,根本没有任何犹豫,抡圆了胳膊,带着一股恶风,那根沉重的钢管就朝着挡在张秀兰身前的李强,狠狠地砸了下来!目标,正是李强的左肩——那条打着钢板、曾经断过的瘸腿所支撑的半边身体!
李强——!!!
张秀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几乎刺破耳膜。
李强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格挡动作。他只来得及用尽全身力气,把身后的张秀兰再往后猛地一推,确保她不会被波及。
然后——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的恐怖脆响,清晰地炸开在空气里!
那声音是如此真实,如此残酷,仿佛直接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
时间,在那一刹那似乎被无限拉长、凝固。
李强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整个身体被瞬间撕裂的剧痛,从左肩处疯狂地炸开!那剧痛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神经末梢!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左肩的骨头,在那沉重冰冷的钢管下,像脆弱的枯枝一样,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左肩的工装布料。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根本无法站立,整个人像一截被砍倒的木头,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尘土飞扬。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痛苦呻吟,终于冲破了他的牙关。他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抽搐着,左手完全失去了知觉,软绵绵地瘫在身侧。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涌出,浸透了全身。
强子!
李强!
赶过来的大刘和其他几个工友目眦欲裂,怒吼着扑了上来。
王彪显然也没料到这一下砸得这么狠,看着倒在地上痛苦抽搐的李强和地上迅速洇开的暗红色血迹,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被凶戾取代,他啐了一口,手里还拎着那根沾血的钢管,恶狠狠地瞪着被工友扶住、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泪流满面的张秀兰:臭娘们!你给老子等着!这事儿没完!
撂下狠话,他趁着混乱,转身就朝工地大门方向仓皇逃窜。
王八蛋!别跑!
大刘和几个年轻工友红着眼就要追。
别……别追了……
李强蜷在地上,牙关紧咬,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压抑的痛苦,报……报警……叫……叫救护车……
巨大的疼痛让他意识都有些模糊,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昏过去。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正顺着左臂不断往下淌。
强子!撑住啊!
大刘蹲在他身边,看着他那条明显扭曲变形的左肩和迅速扩大的血渍,急得满头大汗,声音都变了调。
张秀兰挣脱了扶她的工友,踉跄着扑到李强身边。她的脸上还印着清晰的巴掌印,嘴角带着一丝血迹,但此刻,那双总是平静或带着哀伤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恐、绝望和一种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剧痛!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滚落,砸在李强沾满尘土和冷汗的脸上。
李强!李强!你看看我!你别吓我啊!
她颤抖的手想去碰他,却又不敢,悬在半空,指尖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看着他那条软塌塌、被鲜血迅速染红的左臂,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看着他额头上暴突的青筋和黄豆大的冷汗……张秀兰的心,像是被那只砸下来的钢管狠狠碾碎了!
救护车!救护车来了没有啊!
她猛地抬起头,朝着周围嘶声哭喊,声音凄厉得如同啼血的杜鹃。
五、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工地午后的嘈杂。李强被抬上担架时,左肩那片暗红色的血渍已经蔓延到了胸口,触目惊心。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持续不断地在他碎裂的肩胛骨周围疯狂搅动、穿刺,每一次颠簸都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痉挛。冷汗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衣裳,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紧咬着牙关,牙齿咯咯作响,下唇已经被咬破,渗出血丝,混合着汗水的咸腥味弥漫在口腔里。
意识在剧烈的疼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沉沉浮浮。昏沉间,他似乎听到张秀兰带着哭腔的呼喊,一声声李强!李强!,像从遥远的水底传来,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绝望和恐慌。那声音,比他身上的伤口更让他感到一种钝痛。
手术室冰冷的无影灯在头顶亮起,惨白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消毒水浓烈的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戴着蓝色口罩的医生和护士围拢过来,动作麻利地剪开他染血的工装,露出那一片青紫肿胀、形状骇人的左肩。
准备麻醉。
主刀医生冷静的声音传来。
冰凉的消毒棉球擦拭过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随后,他感觉到一根细长的针,带着微微的凉意,刺入他颈侧的皮肤。一种麻木感开始从注射点缓慢地向四周扩散,像冰冷的潮水,试图吞噬那汹涌的剧痛。意识似乎也随之一点点模糊、下沉,坠向一片混沌的黑暗。
好了……终于……可以……不用疼了……李强的精神松懈了一瞬,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
那冰冷麻木的潮水,却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堤坝,猛地停滞了!紧接着,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刚刚被压制下去的、那锥心刺骨的剧痛,如同被压抑的火山,以百倍千倍的猛烈和狂暴,轰然爆发!
呃啊——!!!
一声无法抑制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惨嚎猛地从李强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痛楚是如此尖锐、如此真实,仿佛有人用烧红的铁钎生生插进他碎裂的骨头缝里,还在疯狂地搅动!又像是无数把钝刀,在他肩胛周围的筋肉里反复切割、研磨!瞬间的剧痛超出了他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全身的肌肉都因为这非人的痛苦而剧烈地痉挛、抽搐,绑在手术台上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上弹起!眼球因为剧痛而暴凸,布满血丝,几乎要裂出眼眶!
怎么回事!麻药失效了!
快!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静脉推注!快!
手术室里瞬间一片混乱!护士惊慌的声音,金属器械碰撞的刺耳声响,还有医生急促的指令声交织在一起。
几个护士扑上来,死死按住李强剧烈挣扎弹动的身体。冰冷的束缚带勒紧了他的手腕和脚踝。可身体的禁锢丝毫无法减轻那来自地狱深处的剧痛!它像无数条带着倒刺的毒藤,顺着碎裂的骨头钻进他的大脑,啃噬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汗水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涌出,浸透了身下的无菌布单。他死死咬着嘴唇,试图用牙齿的疼痛来分散注意力,可那点痛楚在肩部传来的毁灭性剧痛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下唇被咬得血肉模糊,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口鼻之间,却压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带来的绝望嘶喊!
疼……疼死我了……啊……杀了我吧……
破碎的、带着血沫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溢出,每一个音节都扭曲变形,充满了非人的痛苦。意识在剧痛的汪洋中疯狂沉浮,黑暗的漩涡拉扯着他,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淹没他最后一丝清明。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这无边的痛苦彻底撕裂、吞噬!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崩断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熟悉的气息猛地靠近!
紧接着,一个温热的、带着咸涩湿意的柔软物体,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重重地、紧紧地覆盖在了他因剧痛而疯狂颤抖、沾满血沫和冷汗的嘴唇上!
是张秀兰!
她不知何时挣脱了护士的阻拦,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手术台前!她俯下身,双手颤抖却无比用力地捧住了李强因剧痛而扭曲、汗湿冰冷的脸颊!她用自己的嘴唇,死死地、密不透风地堵住了他那不断溢出痛苦嘶鸣的嘴!
泪水,滚烫的、如同熔岩般的泪水,从她紧闭的眼睑汹涌而出,决堤般流淌。那滚烫的液体,顺着两人紧贴的唇缝,毫无阻碍地渗了进去,流进李强干涸灼痛的口腔,带着浓重的咸涩和一种焚心蚀骨的绝望与心疼。
李强所有痛苦的嘶喊都被堵在了喉咙深处,变成了一声沉闷的呜咽。他暴凸的、充满血丝的眼球,对上了张秀兰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哀伤或疲惫的眼睛,此刻通红一片,里面翻涌着无边无际的恐惧、心疼、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还有……一种李强从未见过的、如同磐石般沉重的光芒!
她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贴着他的唇,滚烫的泪水疯狂地流进两人的唇齿之间。那咸涩的液体,混合着血腥味,却像一道滚烫的岩浆,猛地灌入李强即将被剧痛冻结的心脏!
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却又无比清晰、像用尽了她生命全部力量的声音,紧贴着他的唇,带着滚烫泪水的咸涩,一字一字,重重地砸进他混乱濒死的意识深处:
李强!撑住了!听见没!撑住了……以后……咱俩……好好过!
好好过三个字,如同带着千钧重量的誓言,又像一道划破绝望黑暗的惊雷!
轰然炸响在李强的灵魂深处!
那灭顶的剧痛,似乎在这一瞬间,被这滚烫的泪水、这不顾一切的吻、这如同泣血般掷地有声的三个字,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从他被泪水浸透的心脏深处,猛地爆发出来!它混着剧痛,混着血腥,混着咸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和沉重!
李强暴凸的眼球死死地盯着张秀兰那双近在咫尺、盛满了泪水和决绝光芒的眼睛。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嘶吼,不再是因为纯粹的疼痛,更像是一种回应,一种不甘就此沉沦的挣扎!他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牙龈因为用力过度而渗出更多的血,但他不再疯狂地挣扎扭动,而是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意志力,死死地对抗着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
他撑住了!
因为那句滚烫的、带着泪水的咸涩和血沫腥气的承诺,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深深烙印在了他濒临崩溃的灵魂上。
以后……咱俩……好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