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抖了,零。
神代琉璃的声音透过昂贵的声波过滤器,依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那只用纳米材料精心打造、完美无瑕的手臂,此刻正平放在我那张沾满机油和铁锈的手术台上。手臂的腕关节处,一道细微的裂痕破坏了那份非人的完美,像白玉上的瑕疵。
我,代号零,边都下城区的缝合师。我的工作,就是修补这些见不得光的瑕疵。
1
过载了,我头也不抬,用镊子夹起一根比发丝还细的能量传导线,天穹之女的义体,也会有撑不住的时候
我的语气平淡,甚至有些粗粝,这是下城区的通用语调。我们说话,是为了交换信息,不是为了表达情绪。
琉璃沉默了。她那双价值连城的仿生眼眸,正倒映着我工作间里昏暗的钨丝灯光。在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她是天穹上最亮的星,而我,是地底最深处的阴影。没人知道,这颗星星每个月都会偷偷坠入阴影里,让我为她缝补那些因过度训练而产生的裂痕。
父亲说,下个月的‘天穹庆典’,会是决定我未来的关键。她轻声说,像是在对我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要求我……必须是完美的。
你已经是了。我放下工具,抬头看她。灯光下,我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我没有她那样的仿生眼,只是一双普通的、甚至有些营养不良的褐色瞳孔。但我能看见她眼底深处的恐惧,那种对不完美的极致恐惧。
不,她摇摇头,视线落在我裸露的左臂上。那里,有一个刺青般的条形码,是我作为残次品被出厂时烙下的印记——G-Error-000。
有你在,我总觉得……不干净。她的话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插进我的胸口。
我没有回应,只是拿起分子焊枪,对准她手腕的裂痕。细微的电弧亮起,发出滋滋的声响,像一条蛇在吐信。
零,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在你和我的‘完美’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怪我吗
焊枪的光芒在我眼中跳跃,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只负责修东西,不负责回答假设。你的手,修好了。
她收回手臂,那道裂痕已经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她站起身,华丽的衣物在我的狗窝般的工作间里显得格致不入。
这个给你。她留下一个高浓缩营养棒,这是上城区的奢侈品,我下个月再来。
门开了又关,带走了属于上城区的、干净到不真实的香水味,只留下我,和空气中越来越浓的、不祥的预感。我看着自己的左臂,那个G-Error-000的烙印,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在微微发烫。
我知道,有些裂痕,是分子焊枪永远无法修复的。
2
神代集团总裁的脸出现在琉璃的私人通讯频道里,那是一张被基因优化到毫无瑕疵,也毫无温度的脸。
琉璃,你最近去下城区的次数,太频繁了。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像一段预设的程序。
琉璃的心脏猛地一缩,尽管那颗心脏也是由生物机械构成的,但此刻她依然感受到了名为恐惧的脉冲。父亲,我只是……
你是在见那个‘零’,对吗编号G-Error-000,我们数据库里记录的、本应被销毁的残次品。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击碎了琉璃的辩解。她赤身裸体地站在父亲的全息投影前,感觉自己从内到外都被看穿了。
一个完美的作品,绝不能被污染。你和她接触,就是在玷污‘神代’这个名字。总裁的声音冷酷依旧,我给了你最好的基因,最昂贵的义体,最万众瞩目的舞台。而你,却和一个废品混在一起。
她不是废品!她……琉璃想说她是我的朋友,但这个词在神代总裁的字典里根本不存在。
够了。总裁打断了她,‘天穹庆典’上,我会启动‘净化协议’。你需要做的,很简单。走到她面前,亲手按下她身上的定位信标,协议就会激活。
琉璃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净化协议’那是什么
一个舞台效果,总裁轻描淡写地说,向全边都展示,我们神代基因,是如何处理‘错误’,以保证‘完美’的。协议会释放高强度电磁脉冲,烧毁她身上所有的非法义体,并公开她的缺陷基因序列。让她彻底变回一个……无害的原始人。
不!您不能这么做!琉璃失声尖叫,那会杀了她的!
死不了,最多变成一个无法接入网络的废物而已。这对她,对你,对集团,都是最好的结果。总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那是一种近似于失望的情绪,琉璃,这是对你的最终测试。你是选择和废品一起沉沦,还是选择站在我身边,成为真正的‘天穹之女’庆典那天,全城的人都会看着你。
通讯切断了。
琉璃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她看着自己那双完美的手,这双手,既能弹奏出天籁之音,也能……亲手将自己唯一的朋友推入深渊。
她脑海里不断回响着零说过的话:我只负责修东西。
可现在,她自己,连同她的世界,都一起坏掉了。谁来修呢
3
天穹庆典的灯光,亮如白昼。上城区的浮空舞台上,神代琉璃像一尊发光的神祇。亿万观众的欢呼声,通过全息转播,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海洋。
我混在下城区的人群中,透过一块巨大的、布满裂纹的公共屏幕,看着她。她今天没有来找我,但我还是来了。我想亲眼看看,她口中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庆典的最高潮,神代总裁的全息影像出现在舞台中央。
今天,我们将见证‘完美’的真正定义!他声音洪亮,充满煽动性,同时,我们也将展示,神代集团对于‘瑕疵’的零容忍!
话音刚落,一道强光打在我身上。周围的人群瞬间散开,仿佛我是什么瘟疫。我左臂的定位信标发出刺耳的蜂鸣,那是琉璃上次来时,不经意间碰触过的地方。
我明白了。
我抬头,看向屏幕里的琉璃。她正一步步走下舞台,穿过那道隔开上下城区的能量屏障,朝我走来。她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痛苦、决绝和一丝哀求。
零……她走到我面前,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我们两人。亿万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们身上。
为什么我问,声音沙哑。
对不起。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但她的手,却坚定地抬起,伸向我的左臂,那个烙印之上。
你是选择题的答案,对吗我惨然一笑,没有躲闪。
她的指尖,冰冷如铁,按在了信标上。
‘净化协议’……启动。
那一瞬间,地狱降临。
无法形容的剧痛从我身体的每一处义体爆开,高压电流像无数条烧红的铁虫,钻进我的神经。我眼前的视觉模块瞬间爆裂,耳边的听觉增强器发出最后的悲鸣,我引以为傲的、能进行精密操作的机械臂瞬间短路、变形,冒出焦臭的黑烟。
我像一截断了线的木偶,重重摔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巨大的屏幕上,不再是琉璃完美的脸,而是我混乱不堪的基因序列,那个代表着错误的G-Error-000被无限放大,标记为鲜红的污染源。
我听不见全城的哗然,也看不见琉璃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在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我只记得她决然转身,一步步走回她的完美世界。
那道能量屏障在她身后合拢,像一道永恒的天堑。
深渊,回响着嘲笑。
4
我是在一阵浓烈的机油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中醒来的。
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尖叫,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乱组装起来。视觉模块一片漆黑,听觉系统只剩下持续的白噪音。我唯一能感知到的,是我那条被烧毁的机械臂,像一截毫无生气的废铁,挂在我的肩膀上。
醒了命还真硬。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净化协议’的幸存者,你是头一个。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无能为力。
别动,你身上的线路乱得像一团垃圾,那个声音说,我是‘老狗’。有人把你这块废铁,从垃圾处理厂拖到了我这里。
老狗。下城区最老资格的义体医生,也是个臭名昭著的情报贩子。据说他只救两种人:有价值的人,和能付得起天价的人。
我显然不属于后者。
谁我的声带也受损了,发出的声音像破风箱。
不知道,一个穿着上城清洁工制服的家伙,扔下你就跑了。老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不过,他留下了一句话:‘她知道神代琉y……’,话没说完就断气了。估计是神代的灭口小队。
神代琉璃。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锥子,在我脑子里搅动。
我没钱。我说。
我知道。老狗说,但我对你的脑子有兴趣。一个能让神代集团用‘净化协议’来公开处刑的‘残次品’,你的脑袋里,一定装着比钱更有趣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老狗这间比我的工作室还破烂的诊所里,体验了什么叫活体解剖。他用最粗暴的手段,拆解我报废的义体,重新连接我断裂的神经。疼痛是唯一的语言。
你的神经通路,被高强度脉冲烧得一塌糊涂。老狗一边操作,一边像个变态的艺术家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不过,你的底层架构很特别。不像是量产的‘残次品’,倒像是个……半成品。
我没有理会他,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重建。
我向老狗索要了最基础的工具和一堆废弃的义体零件。在无尽的黑暗和白噪音中,我凭借着过去成千上万次拆解和组装的记忆,开始为自己打造一条新的手臂。
这不是修复,是创造。
用仇恨作熔炉,用屈辱作铁砧,用记忆作图纸。
我要从这片废墟里,重新站起来。
5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我唯一能感知的,是手中零件的触感,和电路板上每一个焊点的精确位置。我的大脑,成了我的眼睛和耳朵。老狗没有打扰我,只是每天扔进来一支营养液,偶尔发出一声分不清是赞叹还是嘲讽的咕哝。
疯子。他这么评价我。
或许是吧。
终于,在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之后,我完成了。
我让老狗帮我接通了最后的神经链路。当生物电流涌入那条由无数废品拼接而成的手臂时,一阵剧烈的排异反应几乎让我再次昏厥。但这一次,我挺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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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缓缓地抬起新手,五根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造型奇特的手指在我眼前蜷缩、张开。它很丑,布满了焊接的疤痕和不同零件的拼接缝,像一件破碎后又被强行黏合起来的瓷器。
但是,它很强。比我之前任何一条手臂都强。
我用它轻易地捏碎了一块实心的金属块,又用指尖的微型激光,在墙上刻下了一行比打印还精准的小字。
你给自己造了个怪物。老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震撼。
不,我感受着手臂里奔腾的力量,第一次,我感觉自己是完整的,我给自己做了一件‘金缮’。
金缮,Kintsugi。一种用金粉来修补破碎器物的古老技艺。它从不掩饰破碎,反而将裂痕用最耀眼的方式凸显出来,化残缺为一种独特的美。
从今天起,我叫‘金缮’。我对着黑暗说。
老狗沉默了很久,然后扔给我一个数据板。这是新的视觉和听觉模块,算我投资你的。下城区,需要一个你这样的怪物。
当我重新连接世界,刺眼的光线和嘈杂的声音涌入感官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入黑市网络,搜索神代琉璃。
屏幕上跳出的,是她憔悴的脸。报道说,天穹之女在庆典后状态持续下滑,多次在公开场合情绪失控,商业价值暴跌。神代集团内部,似乎也出现了权力斗争的迹象。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痛苦的脸,心中没有快意,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金缮,老狗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下城区黑拳市场的冠军,昨天被人打断了脊椎义体,没人修得好。你去,还是不去
我关掉琉璃的新闻,站起身。
去。我说。
新的手臂在灯光下闪耀着金属的冷光,像一道金色的闪电。
零已经死了,死在了天穹庆典上。
活下来的,是金缮。一个从废墟和谎言中诞生的、以复仇为食的怪物。
6
下城区没有秘密,只有交易。
金缮这个名字,像病毒一样,在短短几个月里传遍了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我修好的,不仅仅是黑拳冠军的脊椎,还有走私贩的隐形义眼,黑客的神经端口,甚至一个叛逃的、上城公司高管的记忆屏蔽器。
我的收费很高,但我的技术,更高。我从不问过去,只看筹码。信息、稀有零件、或者,一个承诺。
我的工作室,不再是那个阴暗的狗窝,而是一个位于下城区中心,戒备森严的堡垒。老狗成了我的合伙人,负责过滤掉那些付不起价码的蠢货。
你现在可是下城区的‘女王’了。老狗一边喝着劣质的合成酒精,一边调侃我,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我正在调试我的新手臂,为它更换一个军用级别的电磁护盾发生器。这条手臂,已经成了我的招牌,一道道金色的焊缝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嘴硬。老狗嗤笑一声,把一块数据板推到我面前,看看这个,也许能让你有点‘感觉’。
数据板上,是关于神代集团的最新情报。
一场激烈的内部斗争正在上演。神代总裁的激进策略,引来了董事会的强烈反弹,尤其是他的竞争对手,荒坂工业在边都的代言人。他们正在不择手段地攻击神代集团,试图抢夺边都的控制权。
而神代琉V璃,成了这场战争的第一个牺牲品。
她被剥夺了几乎所有的光环,成了一个被软禁的、用来稳定股价的符号。情报显示,她精神状态极差,多次试图自残,被她父亲用最严酷的手段镇压。
她快被逼疯了。老狗说,她父亲把她当成一件展品,而对手把她当成一个靶子。真可怜,不是吗
我盯着屏幕上琉璃那双空洞的眼睛,面无表情地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关系荒坂工业的人,正在满世界找你。老狗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他们认为,‘净化协议’的唯一幸存者,手里一定有神代集团的致命黑料。他们开的价码,足够你买下半个下城区。
我对站队没兴趣。我冷冷地说。
但你对复仇有兴趣。老狗一针见血,金缮,你敢说你不想亲眼看着神代集团那座高塔,从天上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吗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握紧了我的金色拳头,金属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风,起来了。
一股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风,从上城区的方向,吹向了深渊。
7
警报声,像一群疯狂的猎犬,撕裂了上城区的宁静。
神代琉璃在一片火光和爆炸声中奔跑。她身上那件曾经代表着至高荣耀的白色长裙,此刻被划破、烧焦,像一面破烂的投降旗。
就在刚才,荒坂工业的突击队血洗了她的软禁地。她的守卫,那些曾经对她毕恭毕敬的机器人,在一瞬间就变成了致命的杀手。
她父亲没有派人来救她。
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不仅是符号,还是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诱饵。
她凭借着对神代大厦的熟悉,和一点求生的本能,逃了出来。但整个上城区,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荒坂的人在找她,神代的清理部队也在找她。
她像一只折翼的蝴蝶,从天堂坠落。
她唯一能想到的地方,只有一个。那个肮脏、混乱,却曾给过她片刻喘息的……深渊。
她用尽最后的权限,启动了一台紧急逃生飞行器,设定了下城区的坐标。在身后大厦的爆炸火光中,她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片永恒的黑夜。
飞行器在下城区的垃圾山附近坠毁。琉璃从燃烧的残骸中爬出来,浑身是伤。她那引以为傲的义体,在刚才的战斗中多处受损,性能大幅下降。
她一瘸一拐地走在泥泞的街道上,周围是充满审视、贪婪和恶意的目光。那些她曾经鄙夷的、下城区的渣滓,此刻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会走路的金子。
她用尽力气,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条熟悉的、最黑暗的小巷。
巷子尽头,那扇破旧的铁门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闪着金属冷光的、戒备森严的合金闸门。门上,有一个用金色焊料刻下的标记——一个破碎后又被连接起来的圆环。
金缮。
琉璃颤抖着,伸出手,敲响了那扇门。
8
合金闸门无声地滑开。
门后站着的,不是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零。
而是一个……神。或者说,魔鬼。
她站在阴影里,身形似乎比以前更高大。一条狰狞而华丽的金色手臂,从黑暗中伸出,随意地搭在门框上。那条手臂上布满金色的裂痕,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力量感。她的脸上,一道伤疤从眉角延伸到下颌,让她原本清秀的脸庞多了一股生人勿近的狠戾。
她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地看着狼狈不堪的琉璃。
你找谁她开口,声音比以前更冷,更沉,像金属在摩擦。
零……是我,琉璃。琉璃的声音在发抖,既因为恐惧,也因为伤痛,我……
这里没有零。金缮打断了她,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零已经死在了天穹庆典上,被她的‘朋友’,亲手杀死了。
琉璃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雨水和泥浆沾满了她昂贵的裙摆。
对不起……对不起,金缮!她终于喊出了这个名字,泪水决堤而出,我知道我错了!我当时别无选择!求求你,救救我!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金缮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件有趣的废品。
选择她轻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嘲讽,你所谓的‘别无选择’,就是把我当成你通往‘完美’的垫脚石,在全世界面前,把我变成一个笑话
她向前一步,走出阴影。
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你会来投奔我为什么你认定我会留下你一连串的质问,像子弹一样射向琉璃,为什么你觉得,一句‘对不起’,就能抹掉我身上这些疤痕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那条金色的手臂。
你现在叫我怎么办金缮蹲下身,捏住琉璃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我若是这般轻而易举地原谅你了,那我受的苦,我的恨,我从废墟里一寸寸爬出来的尊严,就都成了垃圾!
我这条命,她凑到琉璃耳边,一字一顿地说,就更轻贱了。
琉璃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她从金缮的眼睛里,看到了尸山血海般的仇恨。
她知道,自己今天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9
杀了我吧。
琉璃闭上眼睛,绝望地吐出这句话。杀了我,也好过落在他们手里。动手吧,金缮,这是我欠你的。
金缮捏着她下巴的手,却缓缓松开了。
她站起身,重新退回到阴影里,沉默了许久。工作间里,只剩下仪器发出的、有节奏的嗡嗡声。
杀了你金缮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太便宜你了。神代琉璃,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
琉璃不解地睁开眼。
你想看着神代集团覆灭吗金缮问。
琉璃愣住了,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她恨那个把她当成工具和诱饵的父亲,恨那个冰冷无情的集团。
很好。金缮说,我可以收留你,也可以帮你,让你亲眼看到那座高塔倒塌。但是,有条件。
什么条件琉L璃抓住了一线生机。
第一,金缮伸出一根金属手指,从现在起,你不是天穹之女,也不是神代大小姐。你只是我的一个……助手。或者说,一件工具。我会教你如何在下城区活下去,但你必须做我让你做的任何事。
琉璃毫不犹豫:我答应。
第二,金缮又伸出一根手指,把你脑子里所有关于神代集团的机密,包括技术、安全漏洞、人员信息,全部交给我。不准有任何隐瞒。
我……我答应。这对琉璃来说,是彻底的背叛,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最后一点,金缮的声音变得极度冰冷,我们的关系,是契约,不是友谊。我不是你的丫鬟,你也不是我的小姐了。你可以跟着我,但我不会再惯着你了。明白吗
……明白。琉璃低声回答。这句话,像一把刀,将她们之间最后一丝温情也割断了。
很好。金缮转身,扔给她一套粗布工作服和一支医疗喷雾。把自己处理干净,然后去把那堆报废的伺服电机拆了。拆不完,今天就没饭吃。
说完,她不再看琉璃一眼,走进了工作室的内间。
合金闸门缓缓关闭,将上城区最后的痕迹,也隔绝在外。
琉璃看着手中的工作服,又看了看自己满是污泥的双手,和那身破烂的白裙。她知道,从这一刻起,神代琉璃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名叫琉璃的,属于金缮的废品。
10
日子,变得粗粝而真实。
琉璃第一次知道,原来营养膏可以这么难吃。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双手除了弹琴跳舞,还可以用来分类上万颗型号不同的螺丝。第一次知道,被机油弄脏的脸,是任何高级洁面乳都洗不干净的。
金缮是个严苛到冷酷的导师。
她会逼着琉璃在三天内背下整个下城区的黑市交易图,背错一个,就扣掉一天的食物配给。她会把最复杂、最精密的义体结构图扔给琉璃,让她在规定时间内找出其中的设计陷阱。
琉璃好几次都想放弃,但每当她看到金缮那条金色的手臂,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时,所有抱怨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开始改变。
她的手指变得粗糙,但眼神变得坚定。她不再害怕脏和累,反而从完成一件件不可能的任务中,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样的日子虽然累了些,但是值得。一天深夜,她对正在保养手臂的金缮说,……不像先前,事事以夫……以父为天,无人在意我过得怎样。
金缮擦拭着手臂上金色焊缝的动作顿了顿,没有说话。
金缮,琉璃鼓起勇气问,我们找到的那些数据碎片,拼凑出来了吗
她们这段时间一直在做的,就是整理琉璃提供的机密和从黑市上搜集的情报,试图找到神代集团的致命弱点。
差不多了。金缮打开一个全息投影,上面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结构图,和一份名为最终净化的计划书。
这是……琉璃看着计划书,脸色煞白。
你父亲的杰作。金缮的声音冷得像冰,他想在把集团总部迁离边都之前,启动位于神代塔底部的‘地心熔炉’,将整个下城区,连同所有的‘残次品’和‘垃圾’,一起熔化成玻璃。为这座城市,留下一个‘干净’的纪念碑。
疯子!他是个疯子!琉璃浑身发抖,我们必须阻止他!
怎么阻止金缮看着她,凭我们两个
我们可以把这个计划公之于众!琉璃急切地说,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真面目!
没用的,金缮摇摇头,神代集团控制着边都90%的公共信息渠道。我们发出去的任何东西,都会在0.1秒内被拦截和篡改。除非……
她指向全息图上,神代塔最顶端的天穹信号发射台。
除非,我们能物理接入那里,用它的最高权限,向整个星系广播。但那里,是整个边都防御最森严的地方。一个……有去无回的陷阱。
两人陷入了沉默。
窗外,下城区的夜,依旧深沉。但这一次,他们面对的,是足以吞噬一切的、真正的深渊。
11
行动,定在三天后。神代集团宣布总部搬迁,并举行告别仪式的日子。
那是神代塔防御最松懈,也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老狗动用了他一辈子的关系网,为他们搞到了一套神代内部的维修工身份ID,和一条能绕过大部分监控的秘密通道图。
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老狗把一个装满高能炸药的包递给金缮,剩下的,看你们的命了。记住,你们的目标是顶层的信号发射台,别在中间跟人纠缠。
你呢金缮问。
我老狗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我去给你们放一场盛大的烟火。
行动开始。
当金缮和琉璃穿着维修工服,潜入神代塔的地下通道时,下城区的数个方向,同时发生了剧烈的爆炸。那是老狗为他们点燃的烟火,吸引了大部分安保力量。
神代塔内部,如同一座冰冷的钢铁迷宫。
她们依靠着琉璃对建筑的熟悉和金缮强悍的战斗力,一路有惊无险地向上。
等等。在一处通风管道的交叉口,琉璃突然拉住了金缮。
怎么了
这条路不对,琉璃看着金缮手上的地图,眉头紧锁,这是我父亲专门设计的陷阱通道,通向的是安保部门的绞杀阵。
金缮看着老狗给的地图,又看了看琉璃。
你确定
我确定!琉璃的语气无比肯定,我小时候误闯过一次,差点……
金缮沉默了。老狗,这个合作了许久的伙伴,竟然也会背叛。或者说,在绝对的利益面前,没有永恒的伙伴。
走哪条金缮选择相信琉璃。
琉璃指了另一条不起眼的维修通道:这边。虽然绕远,但绝对安全。
她们改变路线,继续向上。
在接近上层区域时,她们终于遇到了第一波真正的抵抗。一队精英安保机器人从天而降,封锁了所有出口。
我来!金缮低喝一声,金色的手臂瞬间展开,臂刃弹出,迎了上去。
战斗在一瞬间爆发。激光束和实体弹在狭窄的通道里交织,发出刺耳的啸叫。金缮如同一头狂暴的野兽,她的战斗方式,完全是下城区血与火里磨炼出的、最实用的杀戮技巧。
琉璃躲在掩体后,看着金SONY的身影,心中充满了震撼。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零……不,金缮,为了活下来,到底经历了什么。
就在金缮解决掉最后一个机器人时,她的金色手臂也被一道高能激光击中,冒出阵阵黑烟,暂时失灵了。
而此时,更多的警报声,正从四面八方传来。
快走!金缮捂着手臂,对琉璃喊道。
她们的身后,是追兵。而她们的前方,就是目的地——天穹信号发射台。
12
天穹信号发射台,是一个巨大的、被蓝色能量穹顶笼罩的圆形平台。平台的中央,是主控终端。
当金缮和琉璃冲进来的那一刻,整个平台被瞬间封锁。神代总裁的全息影像,出现在她们面前。
真让我意外,琉璃。还有……G-Error-000。他看着金缮那条报废的手臂,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看来,我的‘净化’,还不够彻底。
你的末日到了!琉璃指着他,愤怒地嘶吼。
末日不不不,总裁摇摇头,你们脚下的‘地心熔炉’,将在十分钟后启动。而这里,会在一分钟后充满高浓度的辐射,足以融化你们的每一个细胞。这是我为你们准备的,最华丽的舞台。
他身后,主控终端被一层红色的能量护盾保护着。
没用的,金缮看着那层护盾,冷静地分析,这是‘创世’级别的能量盾,凭我们的武器,不可能打破。
那怎么办我们……琉璃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有一个办法。金缮的目光,落在了主控终端旁边的一个手动超控端口上。必须有人手动接入,强行让终端过载,才能覆盖掉他的权限,把数据广播出去。但是……
但是什么
那个端口没有辐射屏蔽,金缮看着琉璃,一字一句地说,接入的瞬间,人体就会受到致死量的辐射。神仙也救不回来。
琉璃明白了。
这是一个死局。一个必须用生命去完成的,最后的任务。
她看了一眼金缮,又看了一眼那个闪着死亡光芒的端口。
她笑了。那是她一生中,笑得最灿烂,最释然的一次。
金缮,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弄坏了你捡来的一个音乐盒她突然问。
金缮愣住了。
我当时骗你,说是老鼠咬坏的。其实是我,我想看看里面会不会唱歌的小人。琉璃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这一生,都在撒谎,都在为别人而活。为了父亲的‘完美’,我伤害了你。现在,我想做一次真正的自己。
她说着,突然冲向那个端口。
琉璃!金缮想去拉她,但报废的手臂让她慢了半拍。
琉璃的手,已经按在了端口上。
我……我偷了你的音乐盒……现在……赔你一个……她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一个数据晶片,扔给金缮,这里面……是我最原始的……完美基因序列……可以……修复你的‘缺陷’……你……从来都不是……残次品……
是我啊……
剧烈的能量涌入她的身体,她的皮肤、血肉,在瞬间开始崩解、气化。但她的脸上,却带着解脱的笑容。
与此同时,整个神代塔,整个边都,整个星系的所有屏幕,都强制切换到了同一个画面——神代集团最终净化的全部计划,以及神代总裁那张因极致愤怒而扭曲的脸。
在意识的最后,金缮只看到琉璃的身体化作一片璀璨的光点,像一场短暂的、盛大的流星雨。
她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好死!
那是琉璃内心恨意释放的极致,也是她对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告别。
13
世界,在长久的死寂后,沸腾了。
神代集团的股价,在一秒钟内,归零。遍布星系的资产被紧急冻结,愤怒的民众冲上街头,要求严惩这个试图进行种族灭绝的魔鬼。神代总裁,在被捕前,选择了自我了断。
那座曾经象征着边都荣耀的神代塔,成了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而我,金缮,这个曾经的G-Error-000,成了下城区的英雄,成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我一个人,坐在工作室里。那条金色的手臂,在之前的战斗中彻底报废,此刻就安静地放在桌上,像一件完成使命的艺术品。我的肩膀上,是一个空荡荡的接口。
我的另一只手里,握着琉璃留下的那枚数据晶片。
它温热,像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老狗走了进来,他看起来老了十岁。他没能成功引爆所有炸药,被冲击波掀翻,断了一条腿。
外面的人,都想见你。他说,上城区的临时管委会,下城区的各大势力……他们都想知道,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喃喃自语。
我想让时间倒流,回到那个下午,告诉那个跑来敲门的女孩,别再来了。
我想问问琉璃,为什么最后要选择那么惨烈的方式。
但,一切都只是我想。
这个,老狗指了指我手中的晶片,你打算用吗有了它,你可以修复基因缺陷,成为真正的‘完美’。你可以去上城区,过上你本该拥有的生活。
我看着晶片,里面储存着琉璃用生命换来的、最珍贵的礼物。
用了它,世界上就不再有残次品零,也不再有缝合师金缮。只有一个全新的、完美的、陌生的人。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14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天穹庆典上。琉璃按下了信标,我倒在地上,承受着无尽的痛苦和羞辱。
但这一次,我没有恨。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流着泪走远,看着她一步步,走上那条通往自我毁灭的、孤独的道路。
我醒了。
我做出了选择。
我召集了下城区所有势力的头领,以及上城临时管委会的代表。会议的地点,就在我这间简陋的工作室。
边都的未来,不应该再有上下之分。我站在他们面前,平静地开口。我的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扩音器,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神代塔的资源,属于所有边都的公民。下城区的技术和劳动力,应该获得应有的尊重和回报。
我的话,引起了一阵骚动。
凭什么一个上城的代表傲慢地质问,你们这些下城区的……
我没有理他,只是用我仅剩的右手,拿起了桌上那枚数据晶片。
这是神代琉璃用生命换来的东西,里面有能让‘残次品’变‘完美’的技术。我环视众人,你们说,它的价值,够不够换一个平等的未来
所有人都安静了,他们的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但我不打算用它来交易。我说。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我举起晶片,用力一捏。
晶片,由最坚固的记忆材料制成,但在我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开了一道道缝隙。
我的基因,我的过去,我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塑造了今天的我。我看着那些裂缝,就像看着我那条金色的手臂,我不是残次品,我就是我。我不需要被‘修复’。
我拒绝完美。
我松开手,布满裂痕的晶片,掉落在桌上。
所有人都被我的举动惊呆了。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我们自己,来定义我们自己的价值。
15
一年后。
边都,变了。
上下城之间的能量屏障被拆除了。神代塔被改造成了一所对所有人开放的综合技术学院。曾经的废土上,建起了新的社区。虽然依旧混乱,但充满了野蛮生长的活力。
我拒绝了所有职务,回到了我的工作室,继续当一个缝合师。
但我修的,不再是非法义体,而是那些在过去的冲突中,被损坏了身体的普通人。我的工作室,成了一座希望的灯塔。
这一天,我登上了神代塔的顶层。这里,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纪念公园。
我走到平台的边缘,这里,是琉璃最后消失的地方。
风,从深渊吹来,带着新生的气息。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枚被我捏出裂痕的数据晶片。
我曾想过,把它永远封存。但最后,我还是决定,让它回到它该去的地方。
我张开手。
风,将晶片从我掌心卷走。它在空中翻滚,像一只银色的蝴蝶。然后,在阳光下,它彻底碎裂,化作亿万点闪亮的光尘,纷纷扬扬地,洒向整座城市。
像一场迟来的、温柔的雪。
也像,她最后的眼泪。
我看着那些光尘,飘落在新生的城市里,飘落在那些努力生活着的、不完美的、却无比真实的人们身上。
我仿佛听到了,一个来自深渊的回响。
那不是嘲笑,也不是悲鸣。
而是一句轻轻的、释然的:
再见了。
我转身,离开。背后,是这座在灰烬中重生的城市,和我亲手选择的、不完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