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荣誉背后的阴影
一九八三年春末的纺织厂,空气里浮动着棉絮特有的、干燥而微甜的气息。厂区广播喇叭里,女播音员拔高了调门,喜气洋洋的声音刺破嗡嗡的机器轰鸣:喜报!喜报!细纱车间林秀云同志,以连续三年产量、质量双第一的优异成绩,再次被评为年度先进生产者!这是我们全厂的骄傲!
声音在巨大的车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细纱车间靠窗的位置,林秀云正低着头,指尖飞快地捻断一根细小的纱线疵点。那声音砸进耳朵里,她捻着纱线的手指只是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工装,袖口和领子早已磨出了毛边,此刻却挺括地熨帖在身上,衬得她过分瘦削的肩背有种沉默的倔强。阳光透过蒙尘的高大玻璃窗斜切下来,恰好笼罩着她半边身子,却暖不透她眉宇间那点深重的疲惫和灰败。
车间主任红光满面地挤过来,大力拍着她的肩膀,力道重得让她身子晃了晃:秀云!好样的!听见没,又是你!快,上台领奖去!给咱车间争光!周围是工友们或真心实意或夹杂着酸气的道贺声,嗡嗡地围拢过来。
林秀云勉强牵动嘴角,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容。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了一下左上腹,那里像是埋着一块不断膨胀的冰坨,又冷又硬地坠着,牵扯出丝丝缕缕、无休无止的钝痛。那张被她藏在工装裤口袋最深处、揉捏得几乎发软的纸片——市人民医院那张冰冷的诊断证明书,带着胃Ca晚期几个刺目的铅字,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都在发抖。
她几乎是被工友们簇拥着推搡到了临时搭起的主席台前。台上,厂领导们笑容可掬地排坐着。林秀云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牢牢地钉在坐在最边上那个穿着深灰色中山装的男人身上。
陆振邦。她的丈夫。
他微微侧着头,正对着身边那个穿着崭新米白色羊毛开衫、烫着时髦卷发的年轻女子低声说着什么。那女子是厂长苏国强的独生女,苏曼丽。她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卷发随着她的动作活泼地跳跃着。陆振邦的嘴角也噙着一丝清晰的笑意,那是林秀云许久许久都未曾见过的柔和,此刻却毫不吝啬地给予了另一个女人。他甚至体贴地微微倾身,仔细地拂去了苏曼丽肩上不小心沾到的一小点棉絮。那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秀云眼底。
下面,有请劳模代表林秀云同志上台领奖并发言!主持人的声音高亢地响起。
林秀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腹中剧烈的绞痛,挺直了那根早已疲惫不堪的脊梁,一步一步走上简陋的木板台。脚下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她接过那张薄薄的奖状和一个崭新的搪瓷缸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和嘈杂的议论声。
她清了清干涩发紧的喉咙,刚想开口说几句千篇一律的感谢话。一个清冷、毫无波澜的声音却突兀地插了进来,不高,却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瞬间剪断了所有的喧哗。
等一下。
是陆振邦。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了身,目光锐利如刀,隔着几步的距离,直直地刺向林秀云。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夫妻间该有的温度,只有审视、质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林秀云同志,他开口,声音透过话筒清晰地传遍整个会场,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连续三年产量第一,确实了不起。不过……他刻意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充满压迫感的弧度,作为厂技术科的负责人,我必须代表技术科提出一点疑问。产量奇迹的背后,其技术路径和创新点究竟在哪里有没有值得推广、值得全厂学习借鉴的核心价值他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扫过台下,最后又落回林秀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冰珠砸落,还是说,仅仅依靠超负荷的、不科学的体力消耗甚至……他拖长了尾音,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将林秀云钉穿,有没有可能存在某些……未经核实、来源不清的技术借鉴毕竟,我听说曼丽同志最近也在研究细纱工序的提速增效方案,可惜她的笔记本前几天在车间意外遗失了。
话音落下,整个会场死一般寂静。
林秀云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流回脚底。台上领导们面面相觑,神色尴尬而复杂。台下的议论声轰然炸开,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她身上,惊疑、猜测、鄙夷、同情……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勒得她几乎窒息。
她攥着奖状的手指用力到指关节凸起发白,那张薄纸在她手中簌簌发抖。左腹的疼痛骤然加剧,像有无数把钝刀在里面狠狠搅动、切割,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为自己辩解,想质问陆振邦凭什么这样当众羞辱她!凭什么为了讨好苏曼丽,就把她踩进泥里!
可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铁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前陆振邦那张曾经让她心动、如今却只剩下冰冷厌恶的脸,和苏曼丽那带着得意、居高临下睥睨着她的眼神,在眩晕的视野里重叠、扭曲、放大。腹中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我……她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身体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黑了下去。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耳边似乎捕捉到一声模糊的、带着惊愕的秀云,以及苏曼丽娇嗔的惊呼:振邦哥!吓死人了,她怎么搞的呀……
那声音,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2
心碎的回声
林秀云在厂区简陋的医务室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经擦黑。浓重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铁锈和旧棉絮的气味,钻进鼻腔,让她本就昏沉的脑袋更沉了几分。腹部那熟悉的、顽固的钝痛依旧盘踞着,只是暂时被药物压制在一个可以忍受的范围,像一头暂时蛰伏的困兽。
醒了医务室唯一的老大夫王伯端着一杯温水走过来,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同情和一丝责备,秀云呐,你这身子骨……怎么搞成这样子不是早跟你说了,胃痛不是小事,得去大医院好好查查!你这脸色,纸一样白!
林秀云撑着坐起身,接过水杯,温水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抚慰。她勉强扯了扯嘴角:王伯,没事,老毛病了。就是……累的。她避开了王伯探究的目光,胃里沉甸甸的,像坠着那块冰冷的诊断书。她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说了又能怎样除了给本就艰难的生活再添一层绝望的灰暗,还能换来什么陆振邦的怜悯吗她只觉得讽刺。
累王伯重重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不赞同,你这孩子,就是太要强!胃都疼晕过去了,还硬撑!你那个……他话说到一半,似乎觉得不妥,又咽了回去,只是摇摇头,算了,好好歇着吧。给你开了点安胃止痛的药,按时吃。这几天别上夜班了,我跟你们主任说过了。
谢谢王伯。林秀云低声道谢,声音沙哑得厉害。
王伯又叮嘱了几句,转身去忙了。小小的医务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静得能听见自己虚弱的心跳和窗外晚风吹过光秃秃树枝的呜咽声。冰冷的孤独感,无声无息地弥漫上来,将她紧紧包裹。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陆振邦在台上那冰冷审视的目光、那充满暗示的质疑话语,和苏曼丽那得意洋洋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心脏的位置,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比胃部的癌痛更加尖锐,更加难以忍受。
就在这时,一阵模糊却清晰的笑声透过墙壁,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振邦哥,你真是太厉害了!这进口机子就是娇气,我们科那几个技术员捣鼓半天都搞不定,你一出手就修好了!是苏曼丽的声音,娇嗲又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
接着是陆振邦的声音,带着林秀云久违的、甚至可以说是陌生的温和笑意:这型号的收音机我留学那会儿接触过,原理大同小异。下次再有问题,直接找我。那声音里透着一股耐心和轻松,是林秀云从未享有过的待遇。
真的呀那可说定了哦!振邦哥,你真好!苏曼丽的声音甜得发腻,对了,今晚厂里放《庐山恋》,听说可好看了!我爸弄了两张票,我们一起去呗反正……你家那位不是‘累晕了’在医务室躺着嘛,估计也看不成电影了。
短暂的沉默。
林秀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无意识地抠进了身下粗糙的床单里。她屏住呼吸,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几秒钟后,陆振邦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嗯。票给我吧,七点我在厂门口等你。
太好了!苏曼丽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
脚步声伴随着苏曼丽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渐渐远去。医务室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林秀云僵硬地坐在床上,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墙壁那端传来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原来,她痛晕在台上,换来的不是他一丝一毫的关心和愧疚,而是他心安理得、甚至心情愉悦地去帮苏曼丽修好那台进口收音机,然后约好一起去看电影!
胃部那被药物暂时压制的剧痛,在这一刻猛地反扑上来,排山倒海,尖锐得让她眼前发黑,瞬间弓起了身子,蜷缩成一团。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将冲到喉咙口的痛呼和呜咽压了回去。冰冷的泪水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在粗糙的蓝布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
窗外的风,呜咽得更响了,像是在为她的痛楚伴奏。
3
无言的控诉
日子在剧痛和冰冷的绝望中,像掺了粗砂的米粥,艰难地、缓慢地往下吞咽。林秀云开始频繁地请假。那张市人民医院的诊断书,如同一个隐秘而沉重的十字架,压得她喘不过气。化疗带来的副作用猛烈得超乎想象——剧烈的呕吐让她几乎无法进食,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每一次梳头,看着梳齿间缠绕的枯发,都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生命无情的倒计时。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曾经合身的工装变得空荡荡,挂在身上,像套着一个破败的麻袋。
车间里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同情,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疏离和小心翼翼的避讳。毕竟,一个劳模突然变得如此虚弱不堪,加上陆振邦当众质疑带来的阴影,关于她身体垮了是因为做了亏心事的流言,像车间里永远飘浮的棉絮一样,无声地滋生、蔓延。
陆振邦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偶尔回来,也总是带着一身疲惫,有时是烟草味,有时是淡淡的机油味。他几乎不和林秀云说话,眼神在她因化疗而憔悴不堪、戴着毛线帽遮掩脱发的脸上短暂停留时,也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淡,或者是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厌烦。仿佛她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令人不适、避之不及的沉重包袱。她的病痛,她的挣扎,她的日渐枯萎,似乎都与他无关。
那晚的争吵,爆发得毫无征兆,却又像是积压了太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林秀云刚结束一次痛苦的化疗,拖着虚脱的身体回到那个冰冷的家。腹中翻江倒海,她冲进狭小的卫生间,抱着冰冷的搪瓷脸盆吐得天昏地暗,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镜子里映出一张蜡黄浮肿的脸,眼窝深陷,曾经明亮灵动的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死水般的灰败。她颤抖着摘下帽子,看着镜中那个头发稀疏、如同枯草般贴在头皮上的陌生女人,一股巨大的悲怆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陆振邦回来了。他似乎喝了点酒,带着一身微醺的酒气。看到卫生间狼狈不堪的林秀云,他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眼底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
又吐你能不能消停点他语气烦躁,声音因为酒精而有些含混不清,家里这味儿……还能待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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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云扶着冰冷的洗手池边缘,勉强站稳,胃里还在痉挛。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这个名义上是她丈夫的男人。酒精让他的脸颊有些发红,但眼神里的不耐和冰冷,却像淬毒的刀子。
一股冰冷的怒气和积压了太久的委屈猛地冲上头顶,压过了身体的极度不适。她几乎是嘶哑地吼了出来:消停陆振邦!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快死了你知道吗胃癌!晚期!我每天都在熬!你以为我想吐我想掉头发我想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吗!
她的话像一颗炸弹,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开。
陆振邦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醉意似乎瞬间褪去了几分。他愕然地盯着林秀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你……你说什么胃癌他下意识地重复着,仿佛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的意义。
然而,那震惊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快得让林秀云怀疑是不是自己痛晕了头产生的幻觉。随即,他眼底的震惊就被一种更深的、更令人心寒的怀疑所取代。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几乎将瘦弱的林秀云完全笼罩。
胃癌晚期他嗤笑一声,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浓浓的讽刺,林秀云,为了博同情,为了让我愧疚,你连这种谎都撒得出来你当我是傻子吗你那些‘不舒服’,不就是想逃避工作,想让我围着你转你以前身体壮得像头牛,怎么一当上劳模,一被我质疑,就‘晚期’了这病来得可真巧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林秀云的心脏深处,再用力搅动。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那彻骨的寒冷和难以置信的荒谬。他竟然……竟然以为她在装病用晚期癌症这种借口来博取他的同情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看着眼前这张英俊却写满冷漠和怀疑的脸,看着他那双曾经让她沉溺、如今却只剩下厌恶的眼睛,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顺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滑了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她似乎听到陆振邦一声模糊的、带着惊怒的呼喊:林秀云!还有身体砸在地板上的闷响。但那声音,遥远得如同隔世。
4
真相的碎片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单人病房里。惨白的墙壁,惨白的床单,空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胃部的剧痛被更强效的药物暂时压制,但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重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林秀云缓缓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陆振邦那冰冷刺骨的怀疑话语,像复读机一样,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你连这种谎都撒得出来
为了博同情……
这病来得可真巧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破碎的心。原来,在他眼里,她的痛苦,她生命的倒计时,都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所有的挣扎和坚持,瞬间失去了意义。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席卷了她,沉重得让她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此刻的感觉。心口那片曾经为他跳动、为他疼痛的地方,彻底空了,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巨大窟窿,冻得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林秀云没有动,甚至没有转动眼珠。
一个穿着精致玫红色呢子大衣的身影,像一团过于耀眼的火焰,带着浓郁的香水味,摇曳生姿地走了进来。是苏曼丽。她手里拿着一个扎着金色丝带的、刺眼的大红礼盒。
哟,林姐,醒啦苏曼丽的声音甜腻,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一丝幸灾乐祸。她将那个大红礼盒啪的一声,故意放在林秀云病床边的床头柜上,动作带着刻意的炫耀。
林秀云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空洞的目光落在那刺目的红色上,然后移到苏曼丽那张妆容精致、写满得意的脸上。
苏曼丽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勾起一个胜利者的笑容,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腔调:看你这脸色,真让人心疼呢。不过啊,这人呐,有时候就是得想开点,命里没有的,强求也求不来,你说是不是她顿了顿,欣赏着林秀云毫无血色的脸,慢悠悠地从随身的小皮包里,抽出了一张同样刺目的、印着烫金囍字的大红请柬。
喏,我和振邦哥的。苏曼丽两根涂着丹蔻的手指,夹着那张喜帖,像施舍一样递到林秀云眼前,笑容愈发灿烂夺目,带着淬毒的锋芒,下个月八号,在友谊宾馆。振邦哥特意让我送来给你,他呀,说……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模仿着陆振邦那种清冷的语气,‘曼丽喜欢热闹,她好歹也算认识的人,让她也来沾沾喜气吧。’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林秀云死寂的心湖上,却激不起半点涟漪。
苏曼丽看着林秀云毫无反应、如同枯井般的眼神,似乎觉得还不够尽兴。她微微俯下身,凑近林秀云耳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带着恶毒的嘲弄:林秀云,识相点就赶紧签了字滚蛋。你这病歪歪的样子,看着就晦气。别以为装可怜就能赖着振邦哥不放,他心里早就没你了!他现在心里眼里,都只有我!这喜糖,她指了指那个大红礼盒,你好好尝尝,沾沾喜气,说不定……下辈子投胎能投个好人家呢
说完,她直起身,像一只斗胜的、羽毛鲜艳的孔雀,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林秀云死灰般的脸,踩着高跟小皮鞋,哒哒哒地转身走了。留下那刺目的红请柬和红礼盒,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病房里冰冷的空气。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林秀云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那张大红请柬上。那鲜艳的红色,像陆振邦和苏曼丽即将喷溅出的、喜庆的血液,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那只手,瘦骨嶙峋,皮肤蜡黄松弛,布满了化疗留下的青紫色针眼。她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抓住了那张薄薄的纸。
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将它撕开。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迟钝,但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纸页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格外清晰,像生命被撕裂的哀鸣。
撕成两半,四半,八半……直到那刺目的红和金色的囍字,彻底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皱巴巴的纸屑。她松开手,那些红色的碎片如同凋零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惨白的床单上,也洒落在那个同样刺眼的红礼盒上。
做这一切时,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和深不见底的枯寂。
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她看着那些飘落的红色碎片,仿佛看到了自己那点残存的、对陆振邦、对这段婚姻、甚至是对这无情人生的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终于彻底熄灭,化为冰冷的灰烬。
5
冰冷的告别
撕碎的喜帖如同丧钟的余烬,落在林秀云心头最后一抹温热上,彻底熄灭。她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木偶,静静地躺在惨白的病床上,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那片永远灰蒙蒙的天空。化疗带来的新一轮剧痛如期而至,像无数烧红的钢针在腹腔里穿刺、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浸透了薄薄的病号服,粘腻冰冷地贴在身上。
她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手指死死抠住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模糊间,似乎听到病房门被推开的声音,还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但她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去分辨是谁。
直到一个带着刻意放柔、却掩不住虚伪的声音在床边响起:秀云姐你感觉怎么样了
是苏曼丽。她又来了。
林秀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苏曼丽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正关切()地望着她。她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陆振邦。他眉头微蹙,看着病床上痛苦蜷缩、形容枯槁的林秀云,眼神复杂,似乎有震惊,有迟疑,甚至……有一丝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拖拽而来的烦躁和疏离。
振邦哥看你一个人在医院,实在不放心,非要拉着我一起来看看你。苏曼丽的声音甜得发腻,身体却不着痕迹地更贴近了陆振邦一些,带着一种宣示主权的意味,你看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看着真让人心疼。
林秀云胃里一阵翻搅,剧烈的恶心感压过了疼痛。她闭上眼,不想再看眼前这令人作呕的一幕。
苏曼丽却像是没看见她的抗拒,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虚伪的担忧:秀云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唉,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的,可看你这样,我又实在不忍心。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起来,带着一种为你好的指责口吻,你是不是……拿了厂技术科保密柜里的东西
林秀云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动作牵扯得腹中剧痛骤然加剧,她闷哼一声,冷汗瞬间从额角滚落。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苏曼丽,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愤怒的火苗。技术科保密柜那是存放厂里核心工艺文件和引进设备图纸的地方!这个指控,比当众质疑她劳模资格更恶毒百倍!
你……胡说!林秀云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因为愤怒和剧痛而剧烈地喘息着。
我胡说苏曼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委屈看向陆振邦,振邦哥!你看她!我好心提醒她!那批新到的瑞士细纱机图纸,关系到厂里几百万的外汇引进项目!昨天技术科盘点,就发现少了一份关键参数表!那可是锁在保密柜里的!除了技术科的人,就……就秀云姐你,以前为了劳模材料,不是经常去技术科帮忙整理资料吗还……还问振邦哥要过保密柜的备用钥匙,说要看看引进设备的资料学习,振邦哥心软才……
苏曼丽的话像毒蛇的信子,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每一个字都指向林秀云。她一边说,一边用那双精心描画过的眼睛,委屈又控诉地盯着陆振邦。
陆振邦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看向林秀云,眼神里的那点迟疑瞬间被冰冷的审视和怒火取代。他当然记得,几个月前,林秀云为了准备劳模发言材料,确实曾向他借过保密柜的备用钥匙,说要查阅一些公开的技术资料作为支撑。他当时并未多想……难道……她真的……
林秀云!陆振邦的声音沉得像冰,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一种被背叛的寒意,钥匙呢你拿了什么那份参数表呢你知不知道这关系到整个引进项目的成败!关系到全厂几千人的饭碗!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秀云心上。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倾尽所有去爱、去信任的丈夫。在他眼里,她不仅是个装病博同情的骗子,更是一个为了私利、不惜盗窃工厂核心机密的卑鄙小人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苏曼丽几句毫无根据、却精准戳中他疑心的污蔑
巨大的冤屈、愤怒和那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腹中的剧痛在这一刻反而变得麻木。她急促地喘息着,蜡黄的脸上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而泛起病态的潮红。她死死地盯着陆振邦,那双曾经明亮、如今深陷枯槁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
嗬……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短促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她猛地抬手,不是指向苏曼丽,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指向病房那扇紧闭的门。她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滚……陆振邦……带着你的……苏曼丽……给我滚出去!
最后一个滚字,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嘶吼出来,带着泣血的恨意和彻底的绝望,在冰冷的病房里凄厉地回荡。吼完,她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猛地喷出一大口暗红的、带着浓重腥气的鲜血!
鲜血如同泼墨,瞬间染红了惨白的被单,也染红了陆振邦骤然收缩的瞳孔和苏曼丽惊骇失色的脸。
秀云!陆振邦骇然失色,下意识地想要冲上前。
滚——!!!林秀云用尽最后一丝意识嘶吼,身体因剧烈的痉挛和咳血而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逼到绝境、遍体鳞伤却仍要亮出最后獠牙的困兽,拒绝任何靠近。
那喷溅的鲜血和嘶哑绝望的滚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振邦心上。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病床上那个瘦小、枯槁、被鲜血染红的身影剧烈地颤抖、咳呛,看着她眼中那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死寂和恨意的光,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苏曼丽也吓傻了,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紧紧抓住陆振邦的胳膊:振邦哥……她……她吐血了!好可怕……
陆振邦猛地甩开苏曼丽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了一下。他死死盯着林秀云,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医生和护士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
出去!都出去!赶来的护士厉声喝道,开始紧急处理。
陆振邦被护士强硬地推搡着退到门口。他站在冰冷的走廊里,隔着门上的玻璃窗,看着里面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看着林秀云毫无生气地躺在血泊中,那张曾经鲜活、如今却枯槁如纸的脸,沾着刺目的血迹……巨大的恐慌和一种灭顶般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以一种极其惨烈、无可挽回的方式。
6
悔恨的深渊
医院走廊冰冷刺骨的白炽灯光,将陆振邦失魂落魄的身影拉得又长又单薄。他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双手深深插入发间,用力地揪扯着。林秀云那口喷溅而出的暗红鲜血,如同最刺目的染料,一遍遍在他眼前回放,染红了视野,也染红了他整个世界。
悔恨,迟来的、却如同海啸般汹涌的悔恨,将他彻底吞噬。那些被他刻意忽略、被她病痛掩盖的细节,此刻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脑海: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她捂着胃部时紧蹙的眉头,她身上挥之不去的淡淡药味,她日益加深的疲惫和沉默……还有她撕心裂肺的控诉:胃癌!晚期!
陆振邦,我快死了你知道吗
而他做了什么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怀疑她装病,怀疑她别有用心!
他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向医生办公室。值班医生被他失魂落魄、双眼赤红的样子吓了一跳。
医生!林秀云!我妻子!她……她到底是什么病!陆振邦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医生推了推眼镜,看着眼前这个憔悴慌乱的男人,叹了口气,从病历夹里抽出一份文件:陆工,你……现在才问林秀云同志确诊是胃癌晚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病情发展很快,我们……已经尽力了。她一直拒绝通知家属详细情况,我们只能尊重她的意愿。
胃癌晚期!
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陆振邦头顶。他踉跄一步,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医生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他颤抖着手接过那份病历,诊断书上胃Ca晚期几个冰冷的铅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他猛地翻到后面,一张张检查单,触目惊心的影像报告,还有……一张市人民医院开出的止痛药处方笺。药名他认得,是强效的吗啡类止痛药,用于晚期癌症的剧痛。
处方笺下方,是林秀云清秀却虚弱的签名,日期……赫然就在他们那场激烈争吵的前几天!
轰隆一声,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彻底崩塌了。她没撒谎!她真的在承受着绝症的折磨!而他,在她最需要信任和支持的时候,在她被剧痛和死亡阴影笼罩的时候,给了她最恶毒的怀疑和羞辱!他为了苏曼丽,为了那可笑的怀疑和所谓的公私分明,亲手将病入膏肓的妻子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啊——!一声痛苦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攥紧了那份病历,纸张在他手中扭曲变形。巨大的愧疚、恐慌和灭顶般的绝望,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像疯了一样冲出医生办公室,没有回林秀云的病房,而是跌跌撞撞地冲回了那个冰冷的、早已不像家的家。
他发疯似的翻箱倒柜。衣柜里,她的衣服少得可怜,叠得整整齐齐,却空荡得让人心慌。书桌抽屉里,只有几本旧书和工作笔记。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个蒙尘的旧工具箱上——那是他早年当技术员时用的,后来有了新工具就闲置了。林秀云似乎一直用它放些杂物。
一种强烈的预感驱使着他。他猛地扑过去,颤抖着手打开工具箱生锈的搭扣。
里面很空。只有几卷旧电线,几个废弃的零件。在箱底最角落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个不起眼的、巴掌大的铁皮饼干盒。
陆振邦的心跳得快要冲出胸膛。他拿起那个盒子,入手很轻。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屏住呼吸,猛地掀开了盒盖。
没有饼干。
盒子里,只有东西。
左边,是厚厚一沓折叠起来的纸。他颤抖着展开,只一眼,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丢失的那份瑞士细纱机核心参数表的完整手抄稿!每一个数据,每一个符号,都清晰工整,旁边还密密麻麻标注着娟秀的字迹,是林秀云对数据逻辑的推演和理解,甚至还有她结合车间实际提出的、极具价值的优化建议!她不仅没有偷,反而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研究、试图改进!
而盒子的右边……
陆振邦的目光触及那里,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如坠冰窟!
那是药。确切地说,是药瓶。
整整七个。一模一样的棕色小玻璃瓶,瓶身上的标签清晰地印着和处方笺上一样的强效止痛药名。每一个瓶子,都空空如也!
七个空药瓶!像七具冰冷的棺椁,无声地陈列在铁皮盒子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它们沉默地诉说着,在他缺席的日日夜夜里,在他为了苏曼丽奔忙、为了所谓的项目焦头烂额的时候,在他用冰冷的怀疑一次次刺伤她的时候……他的妻子,林秀云,是如何独自一人,在胃癌晚期那如同地狱酷刑般的剧痛中挣扎求生。她是怎样一次次打开这些瓶子,吞下那些苦涩的药片,在绝望中对抗着身体一寸寸的崩坏,直到将整整七瓶药,全部消耗殆尽!
砰!铁皮盒子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回响。
陆振邦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高大的身躯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无力地滑坐下去,瘫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看着散落一地的空药瓶和那份工整的手稿,巨大的、迟来的痛苦和悔恨终于彻底击垮了他。他猛地用头狠狠撞向身后的墙壁!
咚!咚!咚!沉闷的撞击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秀云……秀云啊……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混合着绝望的泪水,汹涌而出。他蜷缩在地上,抱着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回来……你回来啊……
空荡的房间里,只有他绝望的哭声和地上那些冰冷的空药瓶,无声地回应着他迟来的忏悔。那七个空瓶,如同七座冰冷的墓碑,宣告着他亲手埋葬的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7
终的决断
天光未明,医院住院部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冰冷气息。陆振邦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背靠着林秀云病房外那堵惨白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他头发凌乱,双眼布满骇人的血丝,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参差的胡茬,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那七个空药瓶的景象和诊断书上冰冷的铅字,如同最残酷的刑具,反复凌迟着他的神经。巨大的悔恨和恐惧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般的痛楚。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病房内隐约传来的、林秀云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像钝刀子一样,一下下割着他的心。他不敢进去,没有脸面进去。他只能像个最卑劣的懦夫,蜷缩在门外,乞求着一点微渺的、能感知她存在的气息。
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陆振邦迟钝地抬起头。
是厂里的几个老领导,还有几位和林秀云同车间、关系要好的老工人。为首的是头发花白的老厂长,他手里紧紧捏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脸色铁青,步履匆匆,后面跟着的人也都神色凝重而愤怒。
他们径直走到林秀云的病房门口,看到形容枯槁、失魂落魄瘫坐在地上的陆振邦,脚步都顿了一下。老厂长的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那目光里充满了失望和毫不掩饰的愤怒,仿佛在看一堆令人厌恶的垃圾。他没有说话,只是嫌恶地移开目光,抬手敲响了病房门。
秀云秀云同志我是老张,开开门,有要紧事!老厂长的声音尽量放得和缓,却难掩其中的焦急和沉痛。
病房里压抑的咳嗽声停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轻微的响动。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林秀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戴着那顶灰色的毛线帽,眼神疲惫而沉寂,像一口干涸的深井。看到门外的阵仗,她似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
张厂长王师傅李姐你们……怎么都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老厂长看着林秀云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牛皮纸文件袋递了过去,语气沉重而压抑着愤怒:秀云,你先看看这个。厂里……出了大事!
林秀云疑惑地接过文件袋,抽出里面的东西。是几份文件复印件。她低下头,一行行看下去。病房门口一片死寂,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陆振邦也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缝隙,落在林秀云手中的文件上。当他看清那文件的标题和内容时,浑身猛地一震,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死人一般灰败!那是……关于那批进口瑞士细纱机项目的一份内部审计初步报告!
报告里清晰地写着:项目主要负责人之一、技术科副科长陆振邦,在关键设备选型和技术参数确认环节,存在严重失职和误导性决策!报告直指他提供的核心参数表数据存在重大偏差(正是那份丢失的、被林秀云手抄并优化的表!),导致最终采购的设备型号与工厂实际需求严重不符,存在重大兼容性问题!初步估计,直接经济损失可能高达数百万外汇!更触目惊心的是,报告末尾提到,有线索指向陆振邦与设备外商代理之间可能存在不正当利益往来,正在进一步核查!
轰!陆振邦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惊雷在头顶炸开!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老厂长,又猛地看向林秀云。那份他曾经以为是林秀云偷窃的参数表,那份她默默研究、写下优化建议的手稿……原来,她早已发现了问题!她甚至可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挽回而他做了什么他为了苏曼丽的几句挑拨,为了那可笑的疑心和面子,不仅污蔑了她,更彻底无视了她可能发出的警告!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的事业,他的名声……他为了这个项目付出了那么多心血,甚至不惜牺牲林秀云……到头来,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而他最对不起的人,此刻正拿着这份将他打入深渊的报告!
林秀云看完了报告。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在看一份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文件。她只是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的、沉寂如枯井的眼睛,越过人群,落在了瘫坐在墙角、面如死灰的陆振邦身上。
那目光平静得可怕。没有恨,没有怨,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与她的过去和未来都再无瓜葛的、无关紧要的物件。
陆振邦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心脏骤然紧缩,几乎要停止跳动。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辩解,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可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那样洞穿一切、又漠视一切的平静目光下,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可笑至极。
就在这时,林秀云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在死寂的走廊里:
厂长,王师傅,李姐……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些。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从那份报告上移开,仿佛那只是一张废纸。不过,这些……都跟我没关系了。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剔骨刀,瞬间将陆振邦最后一点侥幸和挣扎剥离得干干净净。
林秀云的目光再次投向陆振邦,这一次,停留的时间稍长。她缓缓地,从自己病号服宽大的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几页折叠整齐、写满娟秀字迹的稿纸——正是铁皮盒子里那份她手抄的、带有详细推演和优化建议的参数表原件!
另一样,是一张薄薄的纸。陆振邦瞳孔骤缩——那是他之前草拟好、却因苏曼丽的建议而迟迟没有拿给林秀云的……离婚协议书!上面,男方签名栏里,陆振邦三个字早已签好,龙飞凤舞,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冷硬。
林秀云拿着这两样东西,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瘫坐在墙角的陆振邦。她的脚步虚浮,身形摇摇欲坠,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走廊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在陆振邦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是她天地的男人,如今像一滩烂泥般瘫在自己脚下,满脸的惊恐、绝望和难以置信。
林秀云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平静地、缓慢地弯下腰,将那份凝聚着她心血、也本可以挽救他(和工厂)的手稿,轻轻地、放在了陆振邦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膝盖上。
然后,她拿起那张离婚协议书,又掏出一支随身带着的旧钢笔。她拔开笔帽,没有丝毫犹豫,在女方签字那一栏,落下自己的名字。
林秀云。
三个字,笔迹依旧清秀,却透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力透纸背!
签完字,她将那张签好名字的离婚协议书,也轻轻地,放在了那份手稿的上面。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没有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地上的一粒尘埃。她转过身,对着老厂长和几位老工友,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
厂长,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然后,她拖着那副被病痛和绝望彻底掏空的躯壳,一步一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回了那间冰冷的病房。
咔哒一声轻响。
病房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也彻底关上了陆振邦的世界里,最后一丝光线和温度。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膝盖上压着那份能证明他愚蠢和失职的手稿,和那张签着他和她名字、宣告着一切终结的离婚书。他像个被遗弃在荒原上的破布娃娃,呆呆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看着门缝里透出的、属于病房的惨白灯光。巨大的、彻底的绝望终于将他彻底吞噬。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捂住了脸。
迟来的、汹涌的泪水,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无声的痛哭,剧烈的肩膀耸动,将他彻底淹没。
他知道,他永远失去她了。以一种他亲手造成、且永远无法挽回的、最惨烈的方式。那扇门,再也不会为他打开。他连靠近她、乞求原谅的资格,都已被自己亲手葬送。
走廊惨白的灯光,冷冷地照着他蜷缩痛哭的身影,像一幅名为悔之晚矣的冰冷祭奠图。